任何时候,只要是重信守诺的人,别人都愿意和他来往,九娘心里对买活军的好感和向往,不知为什么又逐渐高涨起来,她便鼓足勇气,低声说,“那,那这件事,我做不得主,恐怕要问我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雄国公次子,应当是随侍在雄国公身侧,父亲知道,也就意味着祖父知道,九娘的顾虑其实正在于此,女伙计问了问,含笑道,“这是喜事,无妨,咱们店连皇后娘娘都来光顾,再不至于犯了忌讳。”
她走出店铺,吩咐了几声,回来又给大家介绍衣裳,大家都喜欢九娘试穿的衬衫,觉得款式虽然简单,但人却很挺拔,如同伙计所说,衬衫的线条,和裤子组合在一起,使得肩宽、胸挺,这样的仪态不再会破坏衣服的线条,因为上身是个倒梯形,肩膀和胸口,正在梯形中较宽的一部分,便给这两处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现在已时兴起昂首挺胸地站着,说是这样对身体好。”
女眷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若是这样站,那还是这样的衬衫好看,穿着,整个人拔高了,真是精神。”
她们受到皇后娘娘的鼓舞,便都兴冲冲地买了这件衬衫——单单这衬衫真是不贵,不过是五两银子而已,不过,买活军这里提供改造服务,他们能做金扣子,也能在扣子上镶嵌水晶,可以全按客人的喜好来,这个价格便贵了,要数十至数百两银子不等。
一件衣裳五两银子,这东西在买活军处是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的,伙计也说得直白,“这衣服便只能在京城卖,为何呢?这衬衫不能送去洗衣厂——扣子贵重,保不牢会洗掉的,买活军那里,生活节奏很快,人人忙,也没有谁会穿一水就把扣子剪下来,等送回了再缝上,没那个闲工夫。我们的裤子多是做包碎石的小布扣,那个就是洗脱了也不心疼。”
这便是金属扣子始终无法真正流行的缘故了,缝线若不坚牢,若是掉了,岂不可惜了的?倒是盘扣相对要好得多,虽然大家觉得,这衬衫上扣子的缝线,要比从前偶然见到的一些硬扣要更牢靠,但听说买活军的洗衣厂,洗衣动作是很粗暴的,绫罗绸缎都吃不牢,看来百姓也宁愿不拿金属扣子来冒险,因此,这衣服便只能是卖给北方的有钱人。
而这些有钱人,根本不会去考虑为何一件棉质衬衫要卖五千块——单单是这扣子,五十两能不能在别处买得到?当下都是争购的,一个个争着要试穿,伙计又请九娘试穿店里自己卖的窄裤子,和衬衫搭配,九娘却有些心神不宁,虽然看着这窄裤子上头的,如老式袜子中缝一般的直线,心中极其好奇,但又不敢穿上,反而还把衬衫换下来,穿回了比甲。
她的决策是明智的,因过不久,雄国公便亲来了,众人慌忙要行礼,被他免了,方才罢休,刚刚进去换衬衫的两个女孩儿,唬得躲在试衣间里根本不敢出来。九娘心如擂鼓,偷眼先看父亲,见他也是一脸深沉,喜怒不辨,不由怕得牙关轻颤,险些叩出声音,连忙死死咬住,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只有那女伙计,对着什么客人都是一个态度,与雄国公分说了原委,又笑道,“国公,您这个孙女是有些天分的,如果在我们买活军,我们会让她去读服装专门学校,出来做个设计师,画版师,收入也是丰厚呢。”
“如今便是在京城,也能让她时常来使馆走走,可以从我们这里,邮购一些服装专门学校的教材回来给她看,她要有好的设计,我们出钱来买,也是一样的。”
雄国公听了,倒是颇有兴致,仔细看了九娘几眼,他子女甚多,如今雄国公府共有七房成亲的衙内,又有未成年的子女还有六七个,每一房还生了孙子孙女不等,好些孙辈都到了成亲生子的年纪,如三房的四少爷,已有了一儿一女了,国公府孩子滴滴答答加在一起有大几十个,雄国公也不是个个都能认得出。
九娘出生以来,除了亲生父母之外,几乎未得到祖父母任何特殊的关注,今日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儿,接受祖父的打量,算是眼里终于有了这个人。他看了孙女的裤腰一眼,似乎有些困惑于这也能得到买活军的欣赏,那女伙计便又笑着解释了一遍,说道,“裤门襟,这是新东西,如何安顿多出来的门襟,这是学问呢,怎么利用新东西,是宝贵的天赋,我们管这个叫创新精神,符合这精神的,便要受到奖励,加以宣传。”
“若是九姑娘和我们合作,我们周报上还要发一篇文章,讲你的故事,号召大家来跟着动脑子,不过,若是九姑娘谦逊,我们也可以隐去你的姓名来历,起个化名进行报道。”
或许这对买活军来说,是很好的事情。但她越说,九娘心里便越是害怕,也越不敢看父亲、祖父的脸色。她此时才知道为何母亲总是教导她安分随时、韬光隐晦,买活军可是敌军啊,雄国公府更是位居要职,是行事最要小心的勋贵,虽说祖父也做主来了使馆,但这是要跟从天家的风尚,安安分分完事了,大家欢喜,如今因她的缘故,横生枝节,九娘根本不知回府后,等待她的会是夸赞还是惩戒,而这惩戒,又会是怎样的力度。
“今日不意还有这样的巧宗儿!”
祖父开口时,语气很欢喜,九娘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一点,但也不敢完全放心,只听着祖父问了些行情,便做主为九娘要了个分成的价格——这裤子卖出一条,九娘便能分到一文钱,每年结算两次,结算五年,到时候,使馆会派人上门送信,请九娘过来看明细,拿分成。
一条裤子不过是一文钱,一千条裤子也不过就是一两,指着它过活实在是很难的,若是买断价格,能去到五十两呢。七娘在祖父面前一句话不敢说,等雄国公走了,才为九娘抱不平,道,“买断的不是更便宜些么?祖父也太客气了。”
不过,雄国公来也有好处,那便是她们看上的衣裳,他顺手便结在了公账下,这叫几个更衣室里的女娘,都急忙开门出来,给雄国公请安了,雄国公也不过一笑而已。
而对九娘来说,她的好处最大,或者说她对阖府上下的贡献最大,因为买活军推荐的窄裤子,被她拿在手上,也是浑水摸鱼,被雄国公一道结了账,那么她以后若要穿这条窄裤子,家下人便说不了什么了——祖父买的!
衬衫自然也是一个道理,因是祖父买的,她能穿,家里别人自然也能穿,于是大家都很欢喜,好话如同不要钱一样的,更加夸赞九娘。唯有九娘这里,惊魂未定,一整日都恍恍惚惚,便是跟着姐妹们去吃蛋糕、喝奶茶,又去逛超市,都未能真正欢喜起来(虽然还是买了一大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饭后七娘被姐妹们拉去玩所谓密室逃脱,九娘哪有心情?
婉言推辞,让七娘自去以后,她自家在花园里徜徉,吃了一大堆旋风土豆、辣油面皮,还吃了一把的烤羊肉串,险些又闹起肚子来,跑了好几次厕所方才止住,因一大早出来,这会儿折腾得累了,回到超市里,找了处阴凉昏暗的地方——那处正能吹到穿堂风,还摆了几个‘懒无形’的沙发。
九娘往上头一坐,不一会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朦胧间只觉得有人将她抱起,睁眼一看,见是父亲,母亲似乎也在一旁,便一闭眼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晚上掌灯才在自家架子床里醒过来——自家丫头在一旁做针线呢,见她来了,忙起身去唤了她母亲来。
九娘见到母亲,不知如何竟觉得很委屈,唤了一声‘娘’,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她母亲忙把她搂在怀里,一声心肝一声肉儿地爱抚了起来,又细细宽慰道,“你莫担心,无人生你的气,也无人笑话你,阖府都羡慕你有才气,还被买活军买了版式去,你祖母还特意遣丫鬟来夸奖你,给你送了鲜果来。”
她到现在还穿着那条惹事的裤子呢,不但闹了这样的事情,还闹肚子,又在园子里睡着了,一觉睡回家里,若是在旁的人家做客,九娘今日,可是把一辈子的名声都坏了去,怎么能不哭呢?好在是买活军的使馆,是以居然遇难成祥、化险为夷了,九娘听母亲安抚了半日,情绪方才逐渐平稳下来,还有些不可思议,抽噎问道,“祖父祖母真未怨怪我么?倒是闹出一段新故事来。”
她母亲笑道,“傻孩子,你祖父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整日只知道买活军生意做得大,到底做得多大?连锦衣卫都不知晓,你得了他们的看重,和他们签了分成合同,那每年交账时,岂不就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原来祖父要签分成合同,其中竟有这个道理,九娘也不由得大为愕然,止住眼泪,这才真的相信自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她母亲喜气洋洋,不住抚弄九娘发鬓,笑道,“我就知道,我们九娘是有大造化的,你且等着罢,不知多少好前程等着你呢,你爹说,陛下有意开女特科,若是如此,你岂非是当仁不让?到时候,何须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我们九娘便先来给娘亲挣诰命了!”
她显然已得知不少消息,又说,“你那条裤子,加紧做出几条来,过几天或许能进上——也或许会被宫中召见,都是说不定的事,可不要多想,起来用个夜点便快些去睡,国公为你找了礼仪师傅来,要指点你觐见之礼,明日起可有得忙了!”
谁知道今日游园,会是如此收科?张九娘好一阵愕然,昏昏然依言行事,不过她下午实在吃得太多了,这会儿没得胃口,只就着丫头的手,吃了几口山药红枣粥,便漱口睡下,不过白日睡得太多,反而走了困,这会儿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望着房梁,时而看着帐子,心潮起伏,思绪翻涌,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版型、设计、使用费,特科、做官、功课、诰命……马桶、蛋糕……可笑她一天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马桶,其余事体简直毫无心思,只顾着担心回家后的遭遇。九娘发觉她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做官是个怎么样子,她心里完全无数,而且因为想起了马桶,她又想上厕所了,只是一想到床尾的马桶,便恨不得再憋一会儿。
买活军……买活军那里的日子,该多好啊,他们那里一定遍地都是那样干净雅洁的厕所……还有,还有那样立整俏丽的衣装,她们的女娘,肯定是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永远不会因为一点小事,便忐忑不安,生怕回家后受到了家里的重罚,甚至很可能,为了省去麻烦和议论,家里从此就没了这个人……
其实,从小到大,九娘虽然不出挑,但日子也还算是很好过的,家里人待她们也无论如何不能说差,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姐妹和睦,九娘一向以为,她最大的恐惧,除了那无孔不入的疫病之外,便是将来不可避免的婚嫁——那也就意味着她要离开这个富足的安乐窝了,在那一天之前,九娘真无法想像,自己还有什么时候会觉得家里比不上外头。
可今晚,今晚日子已经过得很好的九娘,却发现自己仍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却还想要过得更好,她想要去上那个服装专门学校,想要仰首阔步,如今日一样,随意地走在最宽敞的街道上,走进今日所去的超市那样宽敞的商场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想要赚许多钱,然后浪费地花掉,想要住在拥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莲蓬头的屋子里,画着所谓的版式图,再把自己的腰勒得紧紧的,穿着短袖的圆领衫,窄窄的裤子,把自己的曲线完全体现出来,出门去上学、上班——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地出门去。
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这些都是不好的,不是一个女子应该渴望的,可她就是想要,发自内心地想要。如果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以后再不能去使馆那样的商场,九娘将永远无法再真正地快乐起来。
到买活军那里去。
这个已经过得很不错的小姑娘,心里居然破天荒,萌生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她的贪婪,她已有了很好,却还想要更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深知这是源于自己的贪婪,但这个念头,还是越来越强烈,在脑海中盘旋不休——到买活军那里去!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九娘也知道,这会连累她的父母,她的丫鬟,她在这里有这许多眷恋爱慕的家人,她去不了。
但买活军可以过来……
到买活军那里去——如果去不了,那就让他们早一点过来!
第295章 晋商困境投机
“我真不是逗闷耍乐子, 我已经在买活军那挂上号了,大大,若是三日内没听着我的音信, 见着我的人, 他们便知道是咱们家的长上大人,不许我过去呢。”
使馆就开在那里,水塔就竖在那里, 这个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能掏的起八百两进去见识一番的人家,其实也不在少数,头几个月是王侯将相们的专场, 等到秋天时, 该去的权贵家已经去得差不多了,那些商贾人家, 也逐渐活跃起来,壮着胆子合股进去见世面。
他们所去的目的,要比权贵人家更复杂一些,于权贵而言, 一来,皇帝也去了, 你不去不像话,二来,大家都去了, 你不去, 显得你没有钱, 三来才是开眼界的用意。而商贾人家,到使馆里去见识一番,最主要的目的,是和买活军的人面走动一下,结识结识,有了交情,日后就好办事了,便是现在没有生意做,谁知道将来以后呢?
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这所谓的扮装剧本杀,已经在京城很风靡了,绝不止使馆里的场所,如今京城的纨绔子弟,凡是有些品味的,在那青楼楚馆,都热衷于玩这各种杀,又有一批名伎因为善于主持游戏,逐渐浮现出来,被大家追捧——原本这些名伎,或者擅长音乐,或者善于诗词,的确都是很雅致的东西,但有钱的浪荡公子哥儿,真正有诗才的又有几个呢?
他们到勾栏,无非是行令唱曲儿,又或者推马吊,享受那红袖摸牌的快乐。但这各种杀就不同了,门槛比诗词要低得多,也不要求你能谈会唱,只要有一点推理逻辑的能力,哪个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扮装剧本杀中,又有许多狼人杀、三国杀不及的快乐,可以短暂地进入另一种身份——买活军那里的本子,倒都是扣人心弦的,甚至有几分恐怖,青楼里仿写的本子可就不同了,大有奇情糜艳之处,叫这些浪荡子弟大感新鲜,沉醉不已。
还有能过夜的,譬如把名伎扮成了大家小姐,而公子哥儿反成了她家的小厮,如此反有奇乐,因此青楼楚馆都争着请交好的落魄书生写本子,而且要男女各半,往故事里安插不少女角,又有以《白蛇传》、《西厢记》为原型的剧本,也是众人争演许仙,种种丑态,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这种游戏小事,也仅限于那一等有钱有闲的浪荡子之中,至于那外界迄今无法仿制的逃脱密室,便更和百姓们的生活相距甚远了,使馆真正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其中的吃食,还有那传说中比大糖东西市都更包容万物的超市,这半年来,不知多少浑浑噩噩的百姓,因为这些传说,兴起了去了解买活军的念头,《买活周报》的销量是逐渐高企的,自然,如张九娘一样,自己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却也还是想去买活军处发展的年轻男女,也要比从前多了太多。也并不是每个女娘都像张九娘一样,只敢想想,一百个人里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付诸于行动,这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住在城东柳叶儿胡同的范家,便养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十三娘今日一早起来,便张罗着将自己的箱笼打开,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又走到正屋来,通知父母,说她要搭船去买活军那里读书,并且还说出了近乎威胁的话语,倒是叫她父亲又惊又怒,喝道,“你这逆女,此言可是当真?你真给买活军留了信?”
“这是自然!”范十三娘昂首道,“父亲优柔寡断,我若不先斩后奏,你怎能下定决心,把我送去买活军那里?”
她又伸出手来,理所当然地道,“既然买活军处,迟早会知道我要过去,父亲自然是没有被登上记仇本的勇气的,那我肯定是能过去的了,既然如此,好人做到底,也免得反而结下仇来,父亲你要给我些银钱,再给我两个忠心老实的长辈,给我带到买活军那里去,我到了那里,一边读书,一边就要做起生意来的,买活军崛起都十余年,现下已经夺了福建,如今各家都已经开始布局,我们过去,都是迟了的,但再不过去,那就真的什么也捞不着了!”
她父亲才说了一句话,范十三娘倒是说了一百句,范老爷还没说什么,范太太先是气得捶心口,道,“你这个女儿,是像谁也不知道,你是生下来讨债的!”
十三娘哼了一声,摆手道,“你这无知妇人,半点事情不晓,我不和你歪缠。咱们这一家子,也就只有爹还有些聪明,还能说几句话,我那几个兄弟姐妹,没一个成器的,家里只能是指着我了。”
范老爷喝道,“怎么和你太太说话呢?”
再加上十三娘的小弟弟,也不满姐姐这样数落自己,站在一边大声干嚎起来,一家子又是闹个不休,范老爷愁得直捏眉心,连喝了几声,才把小儿子喝得不敢再哭,又叫几个丫鬟把他抱了下去,只留下三人在屋中。
自己想了一转,发觉命脉居然被十三娘拿捏住了,方才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问道,“十三娘,你是真铁了心,要去那吃人的地界闯一闯了?”
范十三娘将眉头一扬,秀丽面孔便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刚硬来,口中道,“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爹,你也瞧见了,他们那使馆里,所有东西都如同神仙天上所用,将来天下谁属,大家难道心中无数么?”
“我们山阴的晋商,在东北面的前程已绝,那八大家已经被杀得快绝族了,现在余下一些儿族人,怕得和冻尾猫似的,成天缩在炕里瑟瑟发抖,只怕厂卫上门抄家。”
“朝中的晋党,现在被打压的连句话也说不上,纷纷调了外任去,这是为什么?无非便是有了买活军的南输辽饷,关宁守军,不再指望晋商运去补给,开始真正坚壁清野,认真扫荡走私商人,山阴的商户那些小动作,便再也瞒不住了,被捅到了皇帝跟前么?这可比不得和买活军做生意,和买活军做生意,是政权之间的事情,和建贼做生意……”
十三娘不顾范老爷面上流露的瑟缩与恐惧,还是大声说道,“是叛离华夏文明,人人得而诛之!”
“好了,好了!”
范太太也听不得这话,捧着心口,又哎哎地叫了起来,“这些犯忌讳的话,你还是少说!是嫌咱们家还不够招人眼目是么?什么华夏,什么人人得而诛之,这就不是你这个女孩子该说的话儿!”
十三娘对生母根本理也不理,只是望着父亲,放缓了语调,和声说道,“阿大,我已经看好了门路,你瞧那使馆里,处处都要用铁,买活军用铁,就和那些宗室藩王使钱似的,活像铁不是铁,钱不是钱。而且,他们用的都是好铁,那个新式的厕室,所用的水管,其实,有些细处蛮可以用陶管、瓷管啊,但他们就不,非得用精铁,听说还怀疑镀了锡在里面。”
“这样要用铁,还要用自家炼的铁,那他们一定就要买矿石,不但要铁矿,任何金属矿,他们都一定是要的,买活军的合金是天下第一,咱们去的那一日,我把服装店里每个款式的衣服,都买了一件回来,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他们的扣子,大多都是用合金的,只有合金才能造得那样轻巧,而且那么坚硬,怎么捏都不变形。和我们自己打的金银扣子,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着,她便把自己披着的对襟袄子上,一枚金镶猫眼石的子母扣揪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了买活军用的圆扣,给父母仔细对比。
只见买活军的圆扣,完全是做正圆样式,不是任何手工打制的子母扣能够相比的,金银的边缘无法做到那样的平整光滑,总会有一种钝感,包括扣子上一圈一圈细如发丝的勒纹,也绝不是金银质地能够做到,的确是合金无疑。
再用手一掂,重量非常轻巧,而且怎么捏也不变形,不像是金扣子,用手用力揉捏,便会发生轻微的形变。
“这样的衣服,行销天下,一身衣服要用多少扣子?这一定不是仙界赐下的东西,而是买活军可以自产的货物,这可见他们的冶金是何等的发达,才能随意造一批扣子,都造得这样的精美。”
“这样先进的冶金,需要的矿石数量一定极多——要冶金,还要用煤,买活军的船队往北方来,带了无数的布匹、衣物、盐糖,回去时,他们的船除了妇孺以外,还搭载什么?就是这些南方无法开采的矿石啊。”
“大,这些东西,难道不正是我们山阴的特产吗?我们家难道就没有煤山了?我们家的矿,现在不卖过去,什么时候卖过去?”
十三娘质问着父亲,“我们又不是那八家砍头鬼,出了名的,政审分早被扣光了,做生意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杀父仇人也和他做生意的,未必要因为买活军坏了关外的生意,便赌着气,一辈子仇视买活军罢?”
确实,如今山阴的晋商,广陵的盐商,只怕是全天下最仇恨买活军的两拨人了,这全都是因为被买活军坏去了生意的缘故,盐商这不必说了,买活军的雪花盐卖得越好,盐商的日子也就越难过,而且买活军的私盐队,现在去得越来越远,这实际上已经多少影响到了敏朝的官盐制度,令到南面的盐商怨声载道,朝廷里嘴仗还没打完呢,听说广陵城因为这个缘故,连买活军的私盐队都是不敢入城的,他们也怕自己在睡梦中没了脑袋。
至于山阴的晋商,和买活军的恩怨那就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的了,晋商从百来年起,便逐渐发了起来,彼此是一个联系很紧密的整体,而且一开始就很注意培育子弟入仕,曾也出过阁老。包括如今正在谈论此事的范老爷,其实也是官身,他是考取了举人,又捐了个京官在身上,虽然官位小,但在京,他是晋商的子弟之一,素来受到尊重,而在老家,他又是京里的官儿,也受到家庭的看重,两面逢源,日子是过得很惬意的。
而晋商的利益,主要在于三点,一点是盐业,一点是票号,还有一点,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口外、关外生意,从鞑靼到女金、东瀛、高丽,不论是合法、非法,都没有他们不做的生意。这是晋商势力逐渐膨胀后自然的发展,也是因为其中的利益实在丰厚,像是范家这样根深叶茂、循规蹈矩的大家族,可以不做走私生意,但一些后起之秀要发家,只能火中取栗,不然,好生意都被别人做去了,他们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样看来,晋商敌视买活军,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买活军的崛起,可以说是完美地封锁了他们的立足之本,盐业的道理,和广陵盐商一般,至于票号,买活军的票号竟是官营的!这对晋商来说简直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事情,票号不许开了,其中滚滚的利润没有了,叫他们做什么去?
但这些,都只是做生意时正常的冲突,而且归根到底,不是不能调和,至少买活军如今还只在福建一地活动,对北方的影响,还是以沿海为主,在内陆依旧鞭长莫及,因此双方暂可以相安无事,但在第三点上,双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从买活军开始协运辽饷,收服了东江岛的毛家军,晋商在关外的噩梦便拉开了序幕,直到晋商服输,绝迹关外为止,把大好头颅扔在关东的山阴好男儿,人数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乡的介州范氏,家主甚至被枭首悬在狮子口城门之外,而且还被硝制了送回京城,由厂卫交由晋籍官员辨认,查问是否和山阴商户有关。
这是晋党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厂卫震慑、讥诮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那些晋党官员,之后自请外放者有之,辞官回乡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义两地的官员,几乎通通离朝而去,而范氏也早已是树倒猢狲散,据说家主范老爷的首级,又被送回锦州去,迄今仍悬在锦州城门下方,来往期间运货的边商,进出城门时,只要稍一抬头,便能见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着他们直瞧呢。
这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背叛华夏文明的下场!东江岛那帮疯子,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他们都是被建贼撵得家破人亡、穷途末路的亡命汉,这些和建贼做生意的晋商,在他们眼里比建贼还要更可恶,以往是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和晋商做生意,让他们两头吃,自从靠上了买活军,他们便成了出笼的虎狼,在关东大地上横行无忌!
这帮东北蛮子,现在吃得饱、喝得足,有买活军运来的兵器,有高丽两道的汉民自愿献上的军粮,一个个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样,又高又壮,简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龙那个刁毒的杀星支使,犹如厉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游击战把建贼打得大感棘手不说,劫杀商队更是一把好手。
商队如何能与军队打?根本不用动手,便知道胜负,这些野人们,当不再需要晋商运来的物资时,就不怕做没后稍的生意了,敢在关外运货的商队,见了一队,便是整队杀绝,砍头筑京观,斩耳硝制,快马送到京城请功——全是里通外贼的奸细!至于物资,当然是笑纳,运回狮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卖给买活军,何乐而不为?
三年时间,足足三年,晋商的血浇灌在关东大地上,只怕是能汇成湖泊了,三年来介州的棺材铺个个发财,城外多了无数的衣冠冢,整个山阴都因为这样的杀戮而颤抖,他们不知道为何天一下就变了——口外的生意,已经做了几辈子了,难道还出过什么事情么?难道这大敏的天下,便会因为这么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杀了人不够,还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他们是叛离文明,是华奸……还要将晋党从朝廷里连根拔起,现在晋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难过了太多,他们也因此极其敌视买活军,买活军的私盐队,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阴,是没有多少人敢于和他们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们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公然搭理他们,生怕是遭了大户的厌恶。
但这样的局面,难道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十三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范家反正也不曾做过走私生意,只是为了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便和其余家族一起抵制买活军,是极其愚蠢的决定,“未听说过那句话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不给买活军好脸色,将来买活军为甚要给咱们好脸色?大刀一挥,便是把咱们这些大户,满门都屠了,就晋商现在这名声,还有谁能说他们什么不是么?”
名声臭了,这影响是极大的,尽管晋党极力控制,但现在晋商叛国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样正在往外传递,而报纸的陆续兴办,更令他们焦头烂额,十三娘所描述的绝非是什么荒谬的场景,而是极为务实的担忧,现在这帮晋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动手的不是买活军,而是缺钱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现成的,朝中已无人了,屠刀随时可能挥下,要看的只是刽子手的心情。
到时候,报纸一发,罪证一摆,挫骨扬灰的是介州范家,朝廷得了钱,但这不是一切的结束,到时候,随着报纸发行全国,多年来饱受辽饷之苦的百姓们,会如何看待其余晋商,看待他们的票号?
十三娘多次和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种种可能的挤兑,并且再三声明,倘若她是锦衣卫首脑田任丘,她根本没有理由放过这些肥羊牯,连脏水都不用泼,全都是现成的罪名,现在不动手,或许只是因为朝廷还腾不出手来顾虑这些。
而他们晋阳范家,虽然的确没有沾过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会不会被顺手收拾了,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现在是要准备后手的时候了,十三娘作为家中最聪明的女儿,愿意承受重担,把家中的现金积蓄大量带走,到买活军那里去安家置业,这样将来若范家坏了事,至少还有人能设法周旋,出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甚至于从去年开始,买活军还没有拿下福建道的时候,她就这样说了。
到了今年,和议签了以后,十三娘的攻势就越发的猛烈了,但范老爷的确如女儿所说,有些优柔寡断,很难下定决心——这毕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调拨,而且还得和老家那里书信商议,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真就交给十三娘一个稚龄少女吗?这似乎也太离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贯的世情,恐怕只会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来说,让十三娘去买活军地界,他倒并不反对,他这个女儿,自幼便聪慧敏捷,性格极其好强,又狡狯机灵,极知钻营,最会讨好长辈。虽然是女儿,但自小比男孩儿还受宠,在家里人看来,十三娘做皇后都是配得上的,只不过晋商不必去沾宗亲这个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长到如今十六岁还没有说亲,家里更是把她送到京城来见世面,不肯将她关在老家女楼中,都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迥异于其余女儿的聪慧,那么,当买活军逐渐崛起之后,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许更适合十三娘的前程,并不是他们本想的坐产招夫(晋商中受宠的女儿,时常招赘),而是去买活军那里读书。
但是……这究竟是一件大事,范太太是舍不得女儿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为女儿要上京,才陪着过来,这个女儿便是她的心头肉,范太太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到买活军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连着听了几年谢六姐的恐怖传说,什么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个童男童女,传的都是真真儿的,这叫范太太怎么不信,怎么不怕?
因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没有走成,母女之间也因此翻脸,十三娘从此拒绝和母亲说话,‘愚人不配’,她在聪慧之外,这股子翻脸无情的劲儿,也是让范老爷时常纳闷,不知道学的是谁。
真要把银子给她带了去,若是老家那里,真的事败,还不知道十三娘认不认爹妈祖父呢,范老爷并不听信她满口的‘将来只有我能照拂这个家’,听女儿又分析了半日,将买活军那里说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要去,那就去罢,也不能挡了你的青云路。”
十三娘一听,乍然间极为欢喜,欢呼一声,投入父亲怀里,雨点儿一般亲吻着他的脸颊,范老爷忙道,“大姑娘了!莫做这样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