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得慢些,我听不明白——”
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人,无论怎么描述都是很苍白的,只有自己亲身使用过才好,于是雄国公府的包场,便呈现出一个很滑稽的开头,客人们入场以后,没有忙着玩乐,反而是大量地往厕所聚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奇观。
第293章 新式厕所无法普及
“陈使者, 水塔、管道这些东西,造价当不会比一架自行车更高吧?”
“那自然是不会的。”
张家小辈们蜂拥着去看热闹, 长辈如雄国公、老太太, 自然各有男女干事负责招待。当孩子们还在疑惑于为何之前并未听说这抽水马桶时,雄国公以及身边的伴从已然知晓,原来皇帝和惠主编来访时, 这抽水马桶还在调整,并未完全造好,倒是让雄国公一家子成了第一批使用这新式厕室的客人。
虽然不过是生活小事而已, 也无须在意, 不过,竟然能赶在皇帝头里,这事儿似乎就更加虚荣了。雄国公心底已思忖着, 要借着其中的工程趣事,向宫中传个小信, 如此一来,既不会落个如‘抽水国公’一般难听的绰号,也可以免去皇帝从别人口中知道此事, 可能产生的一点不快。
他便问得很仔细了,当然, 也是因为对于这种东西背后的道理, 自己也很好奇。“若是如此, 可是使用、修理上有什么复杂之处, 不适宜广为传播了?似乎并未听到六姐驻跸之下, 有这个东西。”
“那是因为我们六姐还没有安顿下来那。”
今日来接待客人时, 谢使者露了一面, 算是很给面子了, 主要负责接待工作的是陈干事,他的言辞也很便给,“当然,也是因六姐生性简朴,住所附近往往没有合适的空地挖污水池的缘故。这个东西,看着只有一间屋子,但其实来水、排水都有需要,而且对水泥和铜铁的用量也是有要求的,这就决定了它便宜不了。”
这里的道理被他一说,仿佛就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了。首先来水,至少要有井,这是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活动的山泉水、河水,这是最好的了,比如买活军,他们在金水河畔,可以从河里取水,当然也可以从井中取水,这个就不必多加解释了。
将水引到总水塔附近之后,便开始车水了,这里可以用蒸汽机,也可以用畜力,买活军是用畜力的,他们买了十几头驴子,时而轮班车水,保持着水塔水量丰盈,比如这时候,园里来客人了,水塔下降得很快,那么驴子们便要辛苦了,但若是平常,只有使团的几十人,驴子一天车个三四次水,就可以保持用水的方便了。
从水塔往下,用一条总管进入屋子里,再通过分支管道,通到水龙头、马桶中,形成了下落的水流,这些管道必须都用精钢打制,这是用料中最不便宜的一处,至少比畜力、造水塔的砖块要贵得多,至于陶瓷烧的马桶、水箱,其实仿制起来是很容易的,这一点也符合雄国公自己的判断,他一边听不由得便一边点头。
只是有一点疑惑,“怎么只见马桶处管子分列,没见水龙头处的管道,也没见总管呢?”
“管子都是埋在墙里的,在砖面外还做了一层水泥,凿出了凹槽,管子镶嵌进去之后,再用水泥做平、上腻子,顶上则是做了吊顶,把总管藏起来了。看着比较雅洁。”
原来如此!众人不由得一阵啧啧了,也就只有买活军能这么奢靡地使用水泥,其余人家,即便是要仿制,估计也就直接让管道外露了。至少雄国公自忖,若是他能在家中也造一个抽水马桶,那他是不会这样用水泥的,因为除了当时的造价之外,还要考虑到后续的修缮,很容易可以想像,这管道若是坏了,可能要凿开水泥修理,到时候又去哪里找那么多水泥粉备着呢?
至于吊顶,略加解释,也就很好理解了,这也是因买活军来了,才有必要的东西,若是之前,有什么是一定要隐藏起来的?屋子里的家具,倒是有许多和房梁有关系,是不会考虑去做吊顶的。
“下水的话,倒也很简单了,洗手台的水,其实便是可以直接排入河中,或者如果有明沟,便排入其中即可。这个和平时洗脸、做饭、洗衣时的用水,是一个道理,也是由管道总在一起,铺入地下,从墙面哪里凿洞升管子排出去就可以了。”
陈管事带着几个人绕了一下,在厕所背面果然有个管子伸出来,接入了暗渠,从这个角度,厕室上方的水塔也很显眼了,这是个砖砌的东西,大概有一人多高,几乎占据了半边的屋顶,可以想见里头可以储多少水,下头果然有几根很粗的水管,伸入屋中,再看看下头露出来的排水道,果然也是铁制,而且还不是生铁,至少是锻打过的精钢。
这个东西,可就贵重了,不但是铁贵,而且也是耗人力的,要说铸铁管,那没有什么可说的,但铁管容易生锈,一旦锈蚀了,便会渗漏,是不能一直接触水的,按雄国公的猜测,水管不但要是锻打过的精钢,而且还要镀锡,如此方才能长久地使用——这一间厕室,除了水泥以外,最值钱的其实还是这些水管,这样看,一个府上最多也就是一两间厕室,厕格和龙头的数量多了,光是钢铁那也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若是形成了流行,只怕市面上的铁要涨价,而铸币、造火器的铁又要报缺了。
这样会吃铁,这东西是不能传开的,至少不能让百姓富户们都用上,当然,水泥粉如今也是很贵价难得的东西,因为买活军不愿随意卖它,但他们对马桶的好处和变化,倒是介绍得很仔细。
“马桶排出的污水呢,可以有多种的办法,譬如家里人口若是少,那就凿个污水池,定时让人来淘洗。如今京城中收粪堆肥的行当很繁荣,想来这是很容易的事情。粪肥遇到庄上,进行堆肥发酵,是有许多用处的。”
“当然,若是有地方,也可以再进一步开发,造个沼气池,但那东西很危险,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轻易使用的,因为它很有爆炸的危险。因此我们在这里只用了普通的污水池,听说鸡笼岛上,因为给排水都很容易,而且对粪肥有极大的需要,现在造了很多处新式厕室,也有配套的沼气池。”
“经过沼气池的发酵,余下的渣料,是非常好的肥料,肥田极其见效,而且沼气还能燃烧,可以叫做‘自来火’,再设个锅炉,用沼气烧水,再来一个管道,架到水龙头里,那就两个水龙头,一冷一暖,非常的实用。”
这自来水,已经是神乎其神了,没想到还有自来火,更有冷暖水龙头,简直让人不知该如何想像得好!而雄国公立刻就想到了,“倘若再有一个装置,把冷暖水混合在一起,是不是就成了私人的澡堂子?”
买活军可以淋浴的澡堂子,也是名声在外的,他们的莲蓬头背后到底蕴藏了什么道理,众说纷纭,因为虽然能够想得到,把水车上高处,但不能理解的是,如何让莲蓬头单个出水的。
雄国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澡堂,但听陈干事这么一说,触类旁通,便明白买活军的澡堂是什么道理在内了。陈干事笑道,“国公好敏捷,不错,若是混在一起,便是我们澡堂子所用的东西。”
“那若是挖不了污水池,只要能造水塔,有锅炉的话,在家岂不是也能建个小浴室,建个洗手台了?”
出人意料,雄国公等客人,对于马桶的兴趣,反而没有对洗手台、淋浴器要浓,不过在他们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雄国公上过厕所,便已经想明白了:对他们来说,在家中用木造马桶,其实没有什么不便的,若说受了什么启发,那也有,譬如说这马桶的造法,是很合适于坐着的,比原本那格格棱棱的形式要好得多。
那么,只要唤来巧匠,重新打制一批厕椅,把这个座圈的设计加上去,不就完全解决了吗?而且这个办法,所费极少,又灵活,又何用大费周章地在自家挖什么污水池?便是不说风水的事情,这个东西若是漏了,想来也定是难以维修的。而且雄国公府占地广阔,总不可能每个院子都设个水塔,挖个污水池吧?
若是在府内设一处如这般的厕所的话,难道主子们为了便溺,还要走上十几分钟吗?这种厕室设出来,只是便宜了下人们,又或者在客人来访时,可以炫耀一二,但这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倒是这个浴室,雄国公以为,若是可以的话,在家中的浴房中加上那么一两个莲蓬头,倒的确是能方便许多的。而且虽然家中大约也只能设上两三个浴房,但家里人数日来洗一次澡,多走几步路,还是很有道理的。
且按陈干事所说,可以在水塔中放生石灰、贝壳粉、细沙,对于水质做进一步的澄清和过滤,这在京城,用处便很大了。因为京城的井多是苦水井,用来盥洗也有一股怪味,便是洗衣洗菜,也是有顾虑的,很奇怪是这一两年内,苦水井的水质要比之前好一些了,不过主子们心里还是存着顾虑,平时还是用玉泉山的水。
但玉泉山来的水,用做饮用是足够,用来洗澡,家里人口这么多是并不充足的。雄国公府上只能在家里几口水井中取一两口水质略好,专做盥洗用水,这当然没有水塔内澄清来得方便了。管家试着喝了一口水龙头的水,虽然比不上玉泉山的清甜,但也觉得软和,没有异味,用来洗澡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真正适宜搞这种厕室的是什么地方呢?雄国公以为是官署,只有官署才有这么多身份尊贵的大人混在一起,不得不用厕椅——像是他在家里,便可以不用厕椅,用特制的虎子,每用完让杂役当时就倾倒便盆,根本没有关于异味的顾虑,只有到官署去,只能用厕椅了,方才能想起厕椅的许多不便之处来。
自然,雄国公府内,没有多余役力差使着,只能用厕椅的人口也还是很多的。他们家光住在府里的主子们,便有百余人,一个姑娘小子能有两个贴身丫鬟便不错了,其余杂役、婆子是要几个主子共用的,个个都用容量小的便盆,那婆子一天也不做什么事,便来回倒盆清洗也忙不过来了。
因此,雄国公也觉得这个座圈,是很好的设计,还有那马桶的形状,也很值得借鉴,他遗憾于自己今日没带匠人来,便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找了个空档,私下询问陈干事,能否买一个不接上下水的马桶回去,给雄国公家里借鉴。
“这种改良式的厕椅,我们也是打算做这个买卖的。”陈干事的回答让管家心中一沉,知道国公府的一点小心思大概是被看穿了:别小看了这厕椅,这是人生大事,如今江南江北,女儿家的陪嫁里都是有马桶的,一只箍得好的马桶,售价很不菲呢。
很多千工床,另外做了两进地步的架子,在架子之间,床头是做了梳妆台,床尾一侧,做起的格子就是马桶柜,打开马桶柜,上头的隔板支起,做成绣墩状的马桶便可以用了。用完盖上盖子、隔板,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不出,这些年来是很受到欢迎的。但若是能做成新式的带圈马桶,这样的绣墩子似乎便又落伍了起来。
雄国公府虽然地位崇高,但人丁繁盛,处处要使钱,架子又在这里,轻易塌不下来,有一些经营上的考虑是人之常情,不过既然买活军自家要做这个生意,他们不便争抢,也不敢和阉党争夺‘经销权’,这种奢物的经营,在京是阉党包去了的,雄国公稍一沾手只怕就要有麻烦了。
到底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听得如此,不过一哂,便歇了心,他平日去官署的时日并不多,自也不会给自己找事,请设抽水马桶,于是便又请陈干事带着他四处游览去了。
当家人如此考量,倒也不算是错的,毕竟人力是如此的便宜,人力能解决的事情,何用大费周章地修筑什么工程呢?便是女儿家们,兴奋过后,也知道自家大约是无法仿制厕室的,便是有了,也不可能设在自己院子里,若是在主院附近,她们能用的机会也不多。
“不知道买活军那里,这东西是否遍地都是,只是那么多的买活游记也好,买活军自己的周报也罢,怎么都没一句话提到的。”
到底也还有女孩儿的矜持,去过一次,虽然还恋恋不舍,想要再回去看个新鲜,却也只能限制着自己往前游览,只是小姐妹间也不免窃窃私语,议论着买活军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难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
“他们那里,到底是仙人驻跸,只有处处都好的,什么都自有一番道理在。譬如这个衣服,当时瞧着觉得不雅,是下等人的穿着。如今看来,倒是从前咱们见识浅薄了,不说别的,就说九娘身上这一套,鹤势螂形,实在是俏丽得很。”
“哪里,只是说着这排扣的衣裳,不论是裙子还是裤子,不必扎那劳什子汗巾子,已是便给得多了,至少上体育课时不必担心扯脱。以后若能穿着排扣裤子上课,行动间也方便点,在屋里多歇息一会儿在出门去,也是可以的。”
“没了裙子,便和穷酸人一样,甩着脚片子大步流星了是吧?你这妮子只是贪睡懒觉。”
众女难得能有这样逛园子的机会,因人多,又无下人招引,一会儿便和长辈们走散了,小女儿们呼朋唤友沿着水泥路乱走,即便天气炎热,但穿着和以前比轻快得多了!彼此嬉笑着,都觉得说不出的自由与快活。
一时见到前头蛋糕店里人头涌涌,还有人在外头拦了一条红绳,走过去一问,说是接待能力有限,请诸位暂去别处浏览,便决定先去服装店看看——倒也不担心蛋糕奶茶都被吃完了,她们赶不上新鲜,因她们入内时,都被送了个小荷包,荷包里装了些小筹码,上头刻了蛋糕、奶茶的图案,这是限量的东西,便要凭码去拿,若有筹码,便一定能吃得上。
“如今市面上,这东西最有名,听说皇后吃了也觉得好,一时人都涌过去,瞧这瞧那,舍不得走,”七娘便对几个小姐妹说道,“但听说好玩的地方,远不止这一处呢,我们乘着这里人多,别处人少,先去服装店看看,若是有什么可意的新款式,便是买不起,记下来样式,回家自己裁缝也好。”
这话是在理的,而且这些小娘子,本来对于买活军处的服装,只是看重它们的方便,也有贪款式的新鲜,是一种客观而可有可无的欣赏,门襟、排扣、圆领衫得到她们的喜爱,是因为在穿着体验上的确舒适方便,但对于其余的款式,要说多么的追捧,那是完全谈不上的,审美上而言,在天气不热的时候,她们还是更中意自家那花色多样的袄裙呢。
但,经过了刚才在厕室的惊叹,对那种清洁与方便,还有一切能够自理的感觉,有了全新的体验之后,现在对于买活军服装的款式,她们俨然有一种别样的喜爱了,虽然说不出原因,但仿佛看到了这样的衣料,这样的款式,便重新想起了那将五谷轮回的污秽之所,也变得如此清洁雅静的惊喜之感。
她们现在对于买活军,要比从前更向往得多了。在这之前,她们虽然也觉得买活军有许多好东西,也惊叹于天人降世,但若说要把买活军和国朝做个比较,说买活军处处好过国朝,那么,心里大概总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从厕室里出来之后,哪怕以前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这样的念头,虽然还不好意思说出来,但也已在心底悄然滋生了——
也不是说从小生长的故乡就不好了,但是……但是能造出这样一种厕室的政权,确实,确实在有些地方上,是好过国朝的罢?
因为承认了不足,而且是如此之强烈的不足,因此而滋生出的,便是淡淡的崇拜,现在她们看着买活军的衣服,已经很顺眼了,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能去这样的地方生活就好了……能到这样如厕、洗澡、盥洗都很方便的地方去生活,那……那才叫做体面呢,哪怕在买活军处是一介平民,只要能穿着这样的衣服,用着这样的抽水马桶,似乎也比国公府的女儿,要更有体面——更有尊严得多!
只是这样的心思,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便是姐妹间,也说不得这样的话,七娘指着前头的招贴,道,“服装店是在这了,挑了个衣服的牌子出来,他们这就是有一点,什么都是直通通的,也没个委婉的名字。茶室就是一杯茶的模样,上头还画了三个弯弯曲曲的东西,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几人便推门而入,里头已是有了些亲眷正在赏鉴,见到她们来了,都是笑着招呼,九娘此时则已经是双眼放光,敷衍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四处观览了起来,口中直道,“原来现在买活军的衣衫,已经有了这样许多的样式——”
“这个纽扣子的外衫,我怎么还没见人穿过呀,直是别致得很——”
一时忘形,竟是全忘了国公府女儿家的仪态,引来旁人侧目,七娘见有外亲在此,正要暗中提醒几句时,便见到几个女伙计走上前来,笑盈盈说道,“贵客,若是喜欢的话,要不要试穿一下呢?”
第294章 带路党是这么诞生的
试穿?
和这家店的陈设一样, 这个新词儿,对于七娘、九娘来说, 也是闻所未闻的。事实上, 如果不是今日来逛商场,两个小娘子可能一生也不会走进成衣店里。因为成衣店在此时,多是专卖从当铺、百姓手中收来的二手衣物, 也有叫估衣铺的,便是偶有新衣出售,也多是客人因故未从布庄、绸缎庄取衣物, 铺子收不到尾款了, 便转手给成衣店,回些本钱。
正经的百姓人家,大概一年能做一两身衣服, 便算是很殷实的了,他们多是去布庄裁几匹布来, 家里娘子心灵手巧的,便回家自做,这样余下的碎布料还可以攒下来做别的用处, 百纳布做手帕,做小衣裳、鞋底, 都很实惠。
但若是家里没有女眷, 又或者女眷做不得针黹, 那布庄也有裁缝, 额外付手工费, 到时来取成衣便可, 不论如何, 量体裁衣是一个必须的步骤, 便是人来不了,那也要带了有记号的绳子过来——一根绳子,围着腰,掐一下,用炭笔点一点,这就是腰围,还有肩宽、腿长,大概知道这些尺寸,一件衣服也就有了。
富户人家的女眷,若是结识了绣庄的好裁缝,也会从绸缎庄子里裁了布,拿到绣庄去请人做。而如雄国公这样的人家,他们自己家就经营了布庄,行事自然便宜,管事每年按季都来家里请安,若有时新的好料子,也会带来孝敬,一年四时八节,总得给家下人都置办几身新衣的。
这些都是由布庄自己的裁缝在做,至于夫人姐妹们的衣服,有些是身边手巧的针线娘子做,有些是宠爱的丫头自做,她们不太穿外头的针线,也不出去逛街,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专卖全新成衣的服装店里——其实就连圆领衫这样完全是买活军兴起的样式,雄国公府也还是自己去裁布回来,让身边人做的,这时候能弄到有些弹力的棉布,可比弄到全新的成衣要难得多。
也是因此,她们对这店里的陈设是没有任何品鉴的,很自然地作为服装店的样板给接受了下来,视线顺着动线的设计,落到了几件焦点衣物上,九娘最留意的,自然是那对襟带纽扣的衫子。
这衫子是月白色的,不长不短大概到腰际,侧腰挖了一个半圆,纽扣是银色,在阳光下闪闪放光,九娘对这个款式,无法想像上身是什么样子,但对纽扣爱不释手,只觉得和常见的盘扣比起来,更为轻盈,一颗颗大小完全一致,连纹样都一模一样,真不像是浇筑出来的,这样小的东西,难为塑造得这么精细,甚至仿佛连头发丝儿都能看见,而且每一枚几乎完全一样,在此时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可以试穿吗?”
在九娘想来,所谓的试穿,就是把衣服拿起来在身上比一比,她们挑选布料时也是如此,拉出布料,放在身上比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衬自己的肤色,但女伙计却把她带到了一排如刚才厕格一般的小隔间里,笑道,“这个衬衫,单穿束进裤子里也可以,套在圆领衫外,做个外套一样也可以,贵客可以两样都试试看。”
说着,便让她带着衣服进去,把门关好。九娘见门牌上写着‘试衣间’,也是新奇得要命,暗道,“是了,成衣要试啊——若不是这样的新式衣物,原也不好一个人来试的,没个人帮忙,怎么能穿的好呢?”
或许有人可以,但反正九娘是决计不行的,她拿起衬衫端详了一会,又见领口内缝了一个小布条,上头写着一个2字,不太知道是做什么的,便先脱了比甲,刚想着,‘这里倒是没有搭衣架子,莫把我的小纱衣裳给弄皱了’。
一转头,又见身后墙上有一排架子,上头镶嵌了几个挂钩,一个挂钩上已挂着一个怪东西,长长地伸出来,仿佛是乌纱帽的两条梁,忽然间福至心灵,想起店里的衣服似乎都是这样挂着的,便把比甲挂了上去,果然严整轻盈,这也是九娘前所未见的东西,心底不由想道,“这也就是纱的了,若是丝绸,说不定会滑落,还是咱们家里那样的好用。”
不过,买活军是很少穿着绸缎的,这种衣架对棉衫倒是好用。九娘先捻了捻‘衬衫’的布料,还是棉的,不过相当柔软亲肤,她先试着褪去短袖衫,将它单独穿好,一个个扣上扣子,扎入裤子里,发觉有袖扣,又扣了起来,再调整了一下门襟里支出的两个小角,这才开门出去,有些忐忑地走到穿衣镜前去看效果。
“啊呀,啊呀呀。”
店里的亲眷们,早已期待不已了,九娘一出来,顿时成为众人的目光所审视的焦点,若是穿着不雅相,只怕这件事是要传一辈子的,但还好,七娘这样的小姐妹自然不必说了,便连三房的四嫂子都忙道,“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九娘这穿着,我不敢认了,怎么竟是这样挺拔衬身,这样俏式?只有一点,如此反而像个小子,不像是丫头了。”
“原见你用比甲来搭这圆领衫、排扣的裤子,已觉得很精神了,不想搭了这衬衫,更是俏丽。这扣子是好,亮闪闪的,瞧着便叫人欢喜,可比盘扣要简洁多了——我最不喜盘扣,总是那些吉祥花样儿,瞧着腻味得很。”
“只有一点,这衬衫太挺括了,反倒显得裤子‘泄’了一点儿,九娘,你穿这条,这裤子我瞧着好,窄了些,但料子和这衬衫是更搭配的。”
大家同在一府里住着,哪能人人和谐,你和我好,我和她好,总有派系,难能和今日这般,大家都全忘却了往日的龃龉一般,沉浸在这新鲜的兴奋之中。九娘对镜自照,也是眼前一亮,心跳的飞快,只觉得自己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不由自主,便挺直身子,做出了体育课时先生要求的姿势来,果然,身形更见窈窕,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这个味道是在何处,女眷们说不上来,只是感到新奇好看,还是女伙计笑着道破真谛,“咱们敏朝的衣冠,视觉上一向是向下流动的,是以头颈处便要显示出一种柔和服帖的弧度来,在曲线上和衣裳形成一致,整个衣裳的重心,也就是最宽大的地方,一定是在裙角。这样就务求在胸口、肩线上,要服帖,不要越过了裙角和头顶狄髻的连线。”
她从柜台后取出了一条月华裙来,请七娘围在腰上,搭配着比甲,又用尺子做了个连线,“前后左右的线条,都在这连线内,瞧着便是美的,文静、雅相。因此,女子最好要微微地含胸,肩线也要往下压,有一点儿溜肩是最好,因为若是抬头挺胸,肩膀和胸口的线条,便会把这个三角形支愣起来了,破坏了这种和谐。”
她还是请七娘来做示范,大家都觉得颇有道理,九娘更是宛若听了什么天书一般,不愿错过一字,她素来爱好打扮,但从未听说有人从这‘几何’的角度,来评判素日里穿的衣裳,不管有没有道理,这样新鲜的说法,都是要听的,更何况她觉得这也很说得通。
“而买活军的新式衣裳,虽然在初衷上,是为了方便女子工作、健体,因此一定为了要容易活动,才推崇裤装,但一旦裤装流行起来了,在线条上,便会有很大的变化,因为裙子是连成一片的,而裤子是分开的,从头到尾,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形了,而是一个复杂的,多样的形状,若是宽脚裤,那是两个梯形,哪怕穿了长比甲,把□□那一片遮盖了,露出的裤脚,走动时也是两个长方形。”
关于几何的知识,女眷,尤其是年轻,未出嫁的女眷们,她们是明白的,因为最近她们正在跟着将来特科的课程学习,四嫂子也还好,那几个府外的女眷便听得吃力了,好在女伙计的柜台里还有课本,她翻开一页,比着七娘和九娘,对几个懵懂的女眷,指指点点地讲解着,“因为下身线条的变化,上身的线条也要跟着变化,不能再迎合着凑成一个三角形了,所以在腰身处,不能和从前的比甲、外衫一样,一味的上小下大,做一个小三角顶,这样看着,是不搭配的,上衣支愣了出去,没有东西接着,便仿佛扑了个空。”
“最好,上衣也是做一个梯形,但是要倒着,这样和下身是有个对称的,这样就要在腰身处掐一下。九姑娘刚才进店以前,所穿的那一身衣服,为什么和谐好看呢?从线条来说,便是因为九姑娘把上衣束进去之后,搭配的是短比甲,也是一个收束的短梯形,和裤子便形成了呼应,因此大家看着,便觉得雅相又俏皮。”
“九姑娘还在腰间把门襟抽起来,也形成两个小梯形,又是一重呼应,还多了一丝变化。这对宽门襟,是很巧妙的利用,做这条裤子的,是九姑娘身边的丫头吗?她的心思很巧呢。”
九娘高高抬起头,得意地大声说,“衣服虽然是丫头做的,但款式却是我想的。”
女伙计便笑着说,“好啊,好啊,九姑娘,能和你打个商量吗?不瞒你说,自从你进来,我便瞧中了你的这条裤子,这个设计,在我们买活军那里也是没有的,不知道能不能请你把这款设计,作价转让给我们呢?我们可以按销量付你专利费,也可以一笔买断,只凭九姑娘的喜欢。”
别说九娘,就连其余女眷,都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先不说什么叫做‘设计’,她们心中是很模糊的,便说这衣裳的样式,原来看上了,还要再花钱买?
从古至今,流行的衣裳多了,哪个不是看了好看,便自家回去摸索着做了出来,天下间哪样东西不是如此呢?就像是买活军的圆领衫,还有秋衣秋裤,雄国公府的女眷不也是看了个款式,便买布回来自做。怎么难道这样是要给钱的么?
且不说能不能和反贼做生意,便是可以,九娘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开价,她嗫嚅了片刻,瞧了瞧长辈们的脸色,先是小心地说,“这说穿了一文不值的东西,只是门襟留得多了,寻个方法安置而已,实在当不得什么,若是能瞧得上眼,便尽管用罢。”
这话说得大方,四太太、七娘和几个女眷都露.出赞许之色,雄国公府的女眷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便宜揪扯,照搬之前能打个招呼,礼数上做足了,钱都是次要的。
“这不行。”女伙计的态度也很坚决,她又耐心地解释,“若说九姑娘是将这衬衫解开两个扣子,又或者是打了个结,在我们本来的商品上做出改动,这个我们看了好,也跟着做,那是不必给钱的。但这条裤子是九姑娘自己做的,有尺寸、比例上的改动,那就不同了,这是你应当应分的收入,你不收钱,我们也不敢完全照搬。否则,以后天下间还有谁敢来我们买活军这里注册专利呢?不能因小失大,把买活军的信誉丢了。”
专利这件事,对四太太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天方夜谭,便是七娘、九娘,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一些报道,因只做商业的手段理解,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掠过了。但买活军的意思,她们是可以猜到大半的,当下都不由动容:买活军虽是反贼,但当真是一丝不苟,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极其注重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