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这些前牧民们就忍不住要唱起歌来赞叹土豆这样的好东西了,“长生天赐给我们谢六姐,谢六姐赐给西北金土豆,金土豆的好处一万般,鞑靼人永远把她念心间!”
“要是能住在边市附近的话,其实还可以这么着,女人、老人和小孩种土豆养羊,男人驾车,到草原深处去收羊毛——”
到底是台吉的亲卫,看得更远,为了能天天吃上粉汤油饼,他们也开动脑筋筹划起来了,原本很看在眼里的亲卫这份工作,似乎也显得有些无关紧要起来。“种地养羊,吃饱可以,吃好不行,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才能挣上大钱,吃了行商的苦,回到边市时才能把美味的油饼子随便吃!”
“巴图尔,再这样商议下去,我就要丢掉一个亲卫了,来的时候我带着两百多人,回去的时候,恐怕有一百人不愿意跟我走,另外一百人,要回去把他们的家里人接来。这附近的草场,恐怕要换一批主人了!”
在餐馆二楼的角落里,满都拉图也正在和巴图尔吃着早饭,他操着一根嫩生生的黄瓜惬意地啃着,时不时喝一口羊汤溜边儿,驱散草原清晨的寒意,面前则摆了一大碗粉汤,还有两个油饼子——满都拉图也不可免俗,对粉汤油饼一见钟情。“边市这里越来越好,来了才知道传说一点也不夸张,现在我想问你,那些蜂拥而来的鞑靼人,会不会引起汉人的警惕,他们对耕地的要求你打算怎么解决?”
巴图尔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奶茶,“满都拉图,你还是这么睿智——耕地的要求好解决,延绥镇的敏人也不必担心——六姐的智慧像大海,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咱们先好好吃个早饭,这些问题会上再谈——其实,你应该住在边市不走,边市这里有蔬菜,你的吃口要比在王帐好得多。”
满都拉图确实受邀参加了下午在边市召开的一个会议,他也赞成,有些话可以在会上再聊,事实上,巴图尔的话正中下怀,满都拉图确实想在边市多住一段时间,之前,他学习‘买’学只是出于纯粹的兴趣,现在这份紧迫感要强得多了。
“会上再商量吧!”对这件事,满都拉图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但是他也知道,巴图尔不是最终做主的人,买活军在边市的事务由委员会决定,巴图尔是委员会的主任,但越是如此,越要注意小节,譬如他现在如果和满都拉图商议得太仔细,到会议上一端出来,好嘛,什么都商量好了,还要别的委员干嘛呢?
说不了公事,那就说点私事吧,乘着山丹夫还在睡,满都拉图说起了去布里亚特寻人的事情,“当年你的草场和部众,最好的那些,被大汗分给了其他孛儿只斤,但也有不少被她当着嫁妆带去了布里亚特,其中就有你妈妈留下的宝石装饰。
但这一次我只派了五个人去接山丹夫,乌云琪琪格的新丈夫部族兴旺,还有二十多个奴隶,也算是个小台吉,我就只带回了山丹夫,没有提出对财产的要求。巴图尔,如果你还想念你的妻子,我带来的两百个兄弟,陪你去布里亚特,把你的财产和女人抢回来!”
像是巴图尔这样的情况,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死而复生了,他妻子乌云琪琪格改嫁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情,落单的女人如果还有大笔财产,在草原上可不得安稳,不过,这样的情况也的确尴尬,该怎么处置没有公论,要看三方的实力:巴图尔如果实力强,前来接回乌云琪琪格,后夫无法反抗,那就没什么别的话,反之亦然。
如果乌云琪琪格的奴隶最忠心,在三人中最多,还有兄弟为她撑腰,那也可以由她来选择愿意跟随前夫还是后夫。现在,巴图尔虽然没有奴隶了,也离开草原了,但他是买活军的将领,有了满都拉图毫无保留的支持,那么,两百个战士去布里亚特抢回妻子,问题也不是太大,主要是乌云琪琪格远在布里亚特,如果她还生活在仁钦台吉的草场上,那毫无疑问,这一次满都拉图的骑士就会顺道把她和女儿也接回来。
“她在布里亚特过得怎么样?”巴图尔问,“如果她更喜欢后来的丈夫,我把卓娅接回来就行了,如果她在布里亚特过得不开心,那么,我可以把她一起接回来——当然同时也要讨回她的嫁妆和我的财产。”
巴图尔的态度耐人寻味,满都拉图问,“你不喜欢她吗?你从前的妻子。哦,对,我记起来了,她不是你抢回来的妻子——你们的婚姻是大汗做的媒人。”
这里说的,是鞑靼人婚姻的两种形式:鞑靼人如今仍然偶有抢掠婚,男方把女方掠走之后,若女方的家人愿意认可,便算是正式成亲,若女方的家人不认可则可能爆发两个家庭、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当然,这说的是地位相当的家庭。如果是有权有势的贵族掠□□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未嫁的女孩若被年轻的贵族掠走,对家庭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不论如何,被掳走的妇女往往相当顺从,也愿意和抢走她们的男人生儿育女过日子。
现在这年头,除了部族交战时,战士会互相掠夺妇女之外,和平时期各部落还是以聘婚为主,也一样举行各种仪式,有聘礼和嫁妆,成亲时以羊喉咙处的硬肉作为饮食,象征婚姻的牢固。当然这样的聘婚就不再会考虑到新郎本身的喜爱了,面也没有见过就被决定婚事的情况不少见。抢婚来的女人,虽然没有嫁妆,但往往能得到丈夫的喜爱——毕竟是看上了才会被抢的么。
巴图尔和妻子乌云琪琪格的情况就属于后者,乌云琪琪格一样是小贵族之女,才会有嫁妆随身,她比巴图尔大了六岁,以寡妇身份出嫁,还带来了一个男孩也速该,这男孩就比巴图尔小八岁,巴图尔说,“乌云琪琪格就像是我亲爱的姐姐,我敬爱她但却不爱她,说来让人发笑,虽然我们生了两个孩子,但我和也速该之间还比和她更熟悉亲密。”
“也速该、也速该……对,我记得那孩子,他就像是你的小弟弟,也速该现在——”
“也速该和我一起出征,死在了广宁。”
满都拉图不说话了——这就是鞑靼人的生活,也速该死的时候才十几岁,但战争是公平的,每一次战争,都会有也速该这样的少年兵死去。
“那日松的哥哥也死在了那里,我娶了乌云琪琪格不久就时常出门打仗,平安相聚的日子很少。”巴图尔平静地说,“如果现在她的丈夫能够陪伴她,就把卓娅接回来,财产留给她吧。但是,卓娅一定要接回来,我听山丹夫说,她的新丈夫心胸不宽广,对山丹夫不像是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厚待。”
这样的人,在鞑靼人中是会被瞧不起的,鞑靼人如果娶回(抢回)孕妇,会把孕妇生下的孩子当亲生的看待,至少待遇上不会有任何差别,就像是也速该,他跟着乌云琪琪格而来,将来也有权利继承巴图尔的财产。鞑靼人的心胸要宽广,家庭才能不断地扩大,大家的力气能往一处使,不过,这只能说明乌云琪琪格的新丈夫比较小气,倒不能说他和乌云琪琪格的日子就过不好了,或许这样的人更宠爱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她还是想留在新丈夫身边。”满都拉图说,“山丹夫说过,额赫担心卓娅在路上吃苦,想把她留到六七岁再送到你身边——你打算把山丹夫送到南方去,是吗?”
巴图尔既然一点财产也不打算要回来了,那就说明他不会让山丹夫在草原生活——在草原生活一定要有自己的财产和部众,乌云琪琪格带走的东西就必须拿回来给山丹夫,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但是,如果山丹夫要去南面的话,草原上的财产又有什么意义呢?巴图尔点了点头,“我会把卓娅接来,让他们一起南下,山丹夫可以先在边市上课——”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满都拉图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的确,满都拉图派出去接人的战士已经离开了边市,巴图尔当然会有所猜测,他也就很直白地说了。
“山丹夫是个好小伙子,能干的小男子汉,巴图尔,你去年去台吉王帐的时候,见过我的女儿德德玛——”满都拉图认为,在南下前如果能给女儿说一门亲事,那会是很好的事情,德德玛聪慧能干,比山丹夫大了两岁,很适合做他的第一个妻子,鞑靼人不避讳女方比男方大。
“哎,满都拉图啊!”巴图尔笑着摇了摇头,“你肯定没仔细学我给你的教材——山丹夫才九岁,他不能定亲!我也不能为他做这个主!”
“啊?”满都拉图傻眼了,“儿女的婚事父母不能做主,难道汉人也开始搞抢掠婚了?”
“想要在边市扎根,你要学的东西可还有很多呢。”巴图尔这么说完,便一边喝奶茶,一边慢悠悠地讲述了起来,“我就先给你上上课吧,满都拉图,我来告诉你,这会儿买活军那里的姑娘小伙们,他们怎么成婚……”
第440章 卫姑娘的识字班
“咱们瞧,这东西是什么呀?”
才刚一大早,胡同小院里就传来了大姑娘朗朗的讲课声,还有孩童们嬉笑的言语,“是鸟儿!是大鸟儿!”
“这是乌鸦,乌鸦的乌怎么读呢?就是这个U了,U是乌鸦的乌,大家可记住了,都与我一起念,U是乌鸦的wu!”
“U是乌鸦的WU!”
“好嘞,可都是聪明的小孩儿们,来,三哥,你说我拿的这是什么?”
“是抹布!Ma,这个M是抹布的Ma!”
“对了,那把M和U写在一起呢,大家说这个读什么?”
“MA-WU,读Mu!木头的木!”
“真聪明!”
小院里顿时传来了一阵欢笑声,惹得隔邻的几个嫂子都伸长了脖子探看,这会儿秋高气爽,嫂子们都坐在院门口,借光缝缝补补,原本彼此也说些闲篇的,但自打这卫大姑娘在小院子里开了这拼音班之后,开班时嫂子们便都不说话了——在院子里上课,声音外传,都跟着听那,若是蹭着也能学会拼音,那岂不是好?至少也不必做个睁眼瞎了!
“Mu是木!木头的木!”
这边厢,几个嫂子一边飞针走线,也不由得自己喃喃地念叨了起来,“Ma……这个M字长啥样,怎么写来着?”
“俩门洞是M,一个门洞就是N。”有人头也不抬地搭话了,发问的嫂子便随手拾起倚在门边的拨火棍儿,在地上划拉了起来,“u呢?哦,对,n倒过来就是u……”
她缓缓地在地上划拉出了Mu两个拼音,端详了一会,自己念道,“G是葛布的ge……Muge,木哥!哈哈哈!木哥!我倒也会写我们家木头哥的名字了。”
虽然只是拼音,但这仍可算是不小的进步,木头嫂子暂且搁下针线,嘴里念念有词,将这拼音连着写了十几遍,方才放下拨火棍,压低声音,不愿扰了卫姑娘讲课,“卫家妮儿教的这个记性法子,可是好用,这会儿写个几遍,睡前再写几遍,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写几遍,那这拼音也就烙进脑子里,忘不掉了!”
读书人贵重,京畿一带不比江南,百姓中识字的人原就不多了,女子识字的更是凤毛麟角,除了卫夫子这样的老秀才人家之外,巷子里其余女眷,不论贫富,几乎都是大字不识一二个的睁眼瞎,而且这些女子又不同于幼童,平日里家务繁多,脑子也没那么好使了,便是学了几个拼音,能记住的也很少。
再说,她们也多舍不得钱正经去报班,因即便是学会拼音,除非也和卫姑娘一样,在自家开班,否则也没什么太大作用,巷子里的女娘,许多都是缝缝补补帮衬家用,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去做,既然如此,会不会拼音,似乎也就不那样要紧了。她们倒是很乐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上拼音班,一日一文钱,就当让孩子去玩个一个时辰,也不算心疼,而且识得拼音之后,将来不论是说人家也好,外出做事也好,都算是多了个长处,这又和她们这些媳妇子不同了。
话虽如此,但在这过日子的计较之外,要说真不想学拼音,那又并非如此,当家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计较而又别扭,卫姑娘把教学放在相好的邻居嫂子家院子里,不扰她父亲的蒙学,这倒也方便了她们偷学,只是见不到黑板和板书而已。
蹭着学,不如孩子们学得那样快,但孩子们学会了拼音之后,有些继续去卫夫子那里认字开蒙,有些则回家玩耍,班却还是一期一期地开下去,这些嫂子们只要有耐心,便可以跟着学上几个循环,只要把二十几个拼音字母背下来,能够拼读——那她们也就能读得懂报纸了。
这对主妇们来说,于生活上的改变就非常大了,她们想学拼音,除了好奇之外,最大的驱动力便是愿意自个儿看报纸,不必再赔笑脸央着别人来念。《国朝旬报》,不必说了,一条胡同里,也就卫夫子能念得出来,这《买活周报》,流行在京城已有几年时间门了,刚开始,大家也只能求卫夫子来念,后来学会拼音的人逐渐多了,有两三人能读,这几个月,因为卫姑娘开班,各家的孩子,倒都能磕磕绊绊念上几篇,按说原也该满足了,但人心不足,孩子会念,怎么也没有自己也会读来得方便哇!
会拼音,虽然比不上会认字那样好,那样方便,但是,怎么也比什么字都不认得要好得多了。就看木头媳妇那满脸笑意便知道了,她家木头是宫里当差的大汉将军——说白了,给皇爷看大门的。在这胡同里,也算是顶体面的人家了,只是一点,若是遇事了,昼夜值宿不停那是不能回家的,只能两头派传口信,这会儿,她学会了一点拼音,若是再会一点呢?岂不就能给木头写封信,用自己的语气说些话儿,问问寒暖,嘱他有了闲空就早日归家?
“卫妮儿倒是心善。”对于卫姑娘把教学场地放在院子里,媳妇们的评价是很高的,“倒也不防着咱们,她使过的黑板,也不擦的,散课了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瞧,她那板书都留在上头,对着之前说的,倒是可以多学几个拼音在心底。”
“凭良心讲,我倒是也愿意交些钱去学,”木头媳妇家里,这几十钱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这些媳妇子,时间门都是不好凑,今儿这个有事,明儿那个有事,若是说跟着孩子们去上学,又拉不下这个脸。”
哪怕只是一天一文而已,但说到要自己掏钱去上课,大家也不吱声了,似乎并不是钱的事,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不容突破,至少不能这样轻易的突破,过了一会,方有人说,“民间门不是俗话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什么事儿都是偷着有劲儿,我看咱们偷着学更有滋味些。”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也就势下台,不再议论此事,还有人说道,“卫妮儿去使馆那里学拼音,不也没交钱么?她若真敞亮,开个义学,咱们一胡同人不都念她的情?如今收这一文钱,倒是落了下乘!”
木头媳妇闻言,便将那嫂子看了几眼,点头赞叹道,“世上倒也有这样的人!”
京城人嘴皮子灵巧,骂人从不带脏字儿,一句话似夸似赞,说得人立刻下不来台,紫涨着脸自己拾掇着针线,将小板凳一拿,自己退去,其余人也都道,“这话也太没良心,我等也是受了卫妮儿的照拂,不说她好便罢了,哪有这样反过来说人的?”
正说着,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惊呼,又有孩子哭声,卫姑娘讲课声一停,抬高声音说道,“高家嫂子,你们家小虎又尿了!”
高家嫂子忙搁下针线,跑到院子里,不片刻骂骂咧咧拎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子出来,扯得一趔趄一趔趄地往自家去了,各家都是摇头笑叹,过了一会,高嫂子又端了簸箕来了,簸箕里全是黄沙土——孩子尿了屋里的地,多是这样处置,先盖了沙土,再浇水,沙土吸味,晾上一会儿,再把沙土扫走,那就不留味儿了。
到底要晾一会才能再扫,高嫂子说了几句好话,把簸箕在院门边一搁,拍拍手又回来做针线了,卫姑娘继续讲课,这边众人都道,“嫂子,你家小虎这都五岁了,怎么还尿裤子?依我说,便不是去看个大夫,也该好好看看报纸,《周报》上似乎说过的,说孩子爱尿裤子,仿佛是缺了什么东西。只我也记不清了,你去卫家借报纸来好好翻翻,要不问问卫夫子,他读书人,记性好,若是见过了,许还能记得些。”
卫家在这条巷子里名望高,便是因此了,学问人走到哪里都受尊敬,高嫂子道,“大夫也看过,只说孩子还小,要说开方子,一来吃不起,二来要吃多久呢?原还觉得他年纪小,这都五岁了,学完拼音后我想让他开蒙去,也是大孩子了,您既这么说,一会我就找夫子问问去,若是有效,倒是比看大夫省得多了。”
“那是,《周报》可不比大夫好?就是大夫自己都看《周报》呢,上回我当家的中暑了我去抓药,便听到掌柜的和大夫议论,如今天下名医倒有五六成去了买活军那里上课,我看一般的大夫也不如《周报》。”
课是日日都有得听了,这会儿有了别的事情,大家便暂移了想头,木头媳妇见课也快上完了,众人也吵嚷起来,听不清了,便先回屋去洗手烧水,开了橱柜仔细盘检,因她感激卫姑娘,想着给卫姑娘送礼去,又盘算着能不能跟着孩子们正经上一期拼音班——这礼没个先例在,不知怎么送算是合适,因此得自己琢磨。
“送支簪子倒也好,要不送两个荷包?送几色笔墨?只笔墨她也不知用不用……要不上买货铺子里去买支羽毛笔——这个倒是当用,就不知道一支贵不贵,木哥不回来,我也不好出门。”
这媳妇子出胡同,一向是成双结对的,这是为了自身安危考虑,孤身出门,被拐子拐去了都没个报信的,买货铺在西直门大街上,从家里过去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木头媳妇自己不敢去,不由又惦记起丈夫来——木头原本一旬回家住个五六天,这是他们大汉将军轮值的规矩,只是南城那事儿后,宫中事多,少人差遣奔走,几个月来极少休假,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许多事都耽搁了等他回家来办,木头媳妇年轻,自然也难免思念丈夫。
这边厢,自己正低声念叨着,忽然有人在门口笑道,“我说我怎么耳朵痒,好哇,原来是一只小虫儿念叨我呢!”
声口熟悉,不是木头是谁?木头媳妇欢喜不已,忙叫了一声‘哥哥’,正要说话时,木头又道,“我是公干路过,来歇歇脚的,你且先搁了你的事,去巷尾斩一只烧鸭,切一个肘子来,再打两角酒,今晚张兄弟在我们家吃饭。”
说着,便将木头媳妇领出门和张兄弟厮见,木头媳妇一看,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剪着寸头,穿着衬衫麻裤,十分体面,一见那雄健模样,便知道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她忙道,“可是调查团来做调研了么!终于调研到我们这里了?”
木头笑道,“正是!我和张兄弟处得极好,因我人头熟,便自告奋勇带他来了,你且先忙去,我们干活了。”
木头媳妇便和丈夫、张兄弟打了招呼,目送二人出门,也不由啧啧赞叹道,“买活军的兵丁倒真都是一表人才!”
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一动,灵光一闪,暗道,“有了,我心中感激卫妮儿,但她的亲事,一向是卫夫子的心病,卫妮儿主意正脾气强,各家都怕降伏不了她,不敢上门说亲,可惜了好个能人——如今想来,买活军素喜刚强女娘,她岂不是天定了要嫁去买活军那里?正好,木头带来这张兄弟,与她倒是天作之合——待今晚我先备了好酒菜,先探探张兄弟的底再说。”
第441章 科学击退恐惧
买活军的调查团,在如今的京城已经很有名了,大家都传说着他们在各街坊游走调查的事情,这些身形健硕,男女搭伴的所谓调查员,近来在京里也掀起了不少是非,许多人走亲戚时,都听说过他们的轶事传说。
而木头媳妇这一带的街坊,听人说嘴了大半个月,也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调查员——这就说明这一带的治安不错,在那些三教九流、龙蛇杂处的贫民区,调查员都是成组出动的,还要锦衣卫保驾护航,绝不会单人独行。
“有人在家吗?”
虽然说不上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白日里街坊只要有人在家,锁门的便很少见,只有寡妇人家,怕人欺凌生事,才会在白日里也锁门闭户的,并不敢出来和邻居女眷们一起做针线,总是等家里的儿女回来了,再开门营生。这会儿,坊里男人的确也不多,大多都出去仕事了,生活在京里的百姓不能种田,若不是在京外有营生的富户,自然各有职司,一早起来上工,入暮方回也是正常。
虽说,如今这街坊里多数都是女眷,但调查员有木头陪着,倒也无妨了,此时民间门哪有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男女不交言的?见了面寒暄过礼,有事儿了女眷也敢扯着嗓子和外男吵架——再说,他们又是远道来的活死人,大伙儿对他们都十分好奇,就是还没轮到,也都在院门旁伸脖子看着这调查员的行事呢。
“在的,在的,是木头呀,有话院子里说?”
“没事儿,您就在这站着也行,就几句话,不碍事的。”
这调查员别看五大三粗,手上却是灵巧,捏了一支羽毛笔,时不时在手腕上悬挂着的墨囊里一沾,手里拿着一个本子,随时往上写字,这知书达礼的模样就让人羡慕了,更不说身材高挑,浑身的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武行上也来得,当真是文武双全。
“那一日咱们这块,可曾看到黑烟?听到响动,感受到地面震动,或者空气的推动呢?是先听到,还是先被震到,还是先被空气推到的呢?”
“黑烟是看到了的,在天边逸散着,乌云一般的,响动也听到了,远远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地面也震了,空气的推动是什么意思?”
按照报纸上所说的不假,他们确实都是来调查南城地动的,问的问题也都是和之前一般,不过,哪怕在亲戚口里已经听人逼真地学过一遍了,此时街坊还是要再问一遍,仿佛从调查员口中亲自得到解答,能够带给他们异样的满足。
“空气的推动,就像是有一股大风把你往后推去一般。”
调查员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仔细地解释着,“不过,这个气浪不像是风,风会拐弯儿,这气浪被墙壁什么的阻隔过后,就会削弱许多,因墙承受了它的威力,你们这儿,和南城隔了一个皇城呢,房子较多,所以感受不到气浪倒也正常。”
不知不觉,众人都从自己院子里围了过来,又有人问道,“我听我亲戚说——他住至善坊那儿,你们已经去过了——我听他说,气浪也能杀人呢!”
“确实,若是在气浪的中心不远,那股劲儿是不可小视的,人会被吹飞出去——身上的布料会全部毁在气浪中,自己也会皮开肉绽的,因此南城那里发现的许多死者,都是不着一缕,原因便是在此了。”
这调查员便从身后的背篓中,取出了两个套在一起的竹筒还有一个沙盘,借了些沙土放入,又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松松地缠绕在一根木棍上,让木头托着沙盘,又让一个半大少年举着木棍,放在沙盘一角,自己则将竹筒树在沙盘中央,往下推动,如风箱一般,鼓出风来往下用劲。
便见到沙盘上的沙子,如波浪一般往外鼓动,而那木棍上的麻纸顷刻就破损了,随后被吹走无痕,只有一根木棍矗立在那里,再看木棍之后的沙子,果然波动的痕迹便不如别处那样明显。
说来,这风箱也是常见之物,经调查员一演示,其中的道理似乎就非常显然了,街坊中一直流传的,对南城死者的猜测,现在似乎顷刻间门便化为乌有——南城的死人几乎都是没穿裤子的,上衣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这一点在民间门是激起了许多议论的,甚至还有人往神神怪怪之处去猜测,非得说那日见到有华服异人从火神庙出来,走入南城方向等等,似乎都认为是某种上天的异兆和惩戒。
俗话说得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鬼神这样的事情,尽管百姓们平时敬拜,但也不代表就喜欢鬼神之事出现在身边了,南城的事情,虽然大家面上不讲,但总也有些人心惶惶的,暗地里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但现在,经过这么一演示,大家的心便完全定下来了。
他们逐渐发自内心地信服起了朝廷和买活军一向以来坚持的说法——这是一次灾难,里头的许多怪现象,都可以找到……找到说得过去的道理解释,即便这道理自己一时间门不太懂得,但总之,既然有道理在这里,那就可以相信和鬼神无关,心底一个重负仿佛就因此减轻了不少,很多人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他们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居住重新变得幸福了起来,少了那种‘欲走而不能走’的无奈了。
“原来如此!”
就连挤在人群边沿的卫太太,脸上都现出了舒心的笑容,一时又有人问道,“既然已经知晓,那些死人是气浪作祟,为何还要四处调查呢?”
问话的,是卫夫子蒙学的一个小学生,大概七八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十分机灵胆大,调查员见他满脸的好奇,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虽然都知道是气浪作祟,但是什么造成了这个气浪呢?这还是不晓得的——我知道,王恭厂的药火炸了,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确实王恭厂的药火炸了,可是,药火厂难道以前没有炸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