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媳妇回头喊了一声,卫姑娘连忙在簿子上记账,叫小子按了手印, 又拿起了大秤,“我来吧,嫂子您歇会儿。你刚才都秤好几个了——二十斤高高的啊, 看好了。”
买活军自个儿的背篓从秤杆上被解了下来,倒入半大小子飞奔着拿出来的背篓里, 但木头媳妇并不让他们就这样拿走, 手没有松, 盯着小孩儿问,“该说什么?”
“六姐好!六姐妙!女娘也能出门去, 女娘做工一样好, 挣得钱财不亏心!”
难得街坊间有这样的热闹, 今日没有下雪, 大人们又无心管束,孩子们早就冲出来跟着看热闹了, 哪怕是不来领煤的,也早学会了这个童谣,拍着手唱道, “传播知识利天下,女娘做工不寒碜!碎嘴婆娘钉钉板,碎嘴汉子跌粪坑!”
这后两句也不知道是哪个狡童现安上去的,买活军这里教人唱的可只有前头几句,可越是这样的粗俗谩骂流传得越广,这会儿孩子们全都学会了,拍着手在胡同里互相追逐, 嘎嘎乐着,众人也是无可奈何。卫姑娘带着笑意摇了摇头,“你回去慢慢走,仔细些,别跌跤了!——你,后巷高家的,你要煤块要煤球?”
“要煤球!”
“煤球能得四十个,你这背篓装不下,快回去拿去,不过你先站住,我问你,女娘外出工作寒碜不寒碜?”
“不寒碜不寒碜。”
“说大声点!”卫姑娘对高四柱家这小子格外苛刻,眼睛看着人群里躲躲闪闪的高四柱媳妇,胡同里看热闹的一群人都往两边散开,四柱媳妇臊眉搭眼,回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刻薄人高声笑道,“四柱家嫂子,是要骂还是要煤,您可摆出架势来啊?”
见那骂声骤低,躲躲闪闪耸肩夹背,冻得直不起身子的模样,众人都有些瞧不上,有人低声道,“真是个各色人!”
卫姑娘瞧着他家小子满脸通红,心里那口气也早出了,再无不平,而是高声说道,“你们家就是孩子太多,高家小子,回去和你妈说,学好拼音算数,买本老黄历,算好安全期,可别再生了,再生真穷死了!难道还年年来领救济煤不成?”
没出阁的大姑娘,议论起人家房里的事来了,搁以前,不说旁人议论不议论,卫姑娘自个儿都觉得这话说不出口,仿佛失去了未婚姑娘应有的一份矜持讲究,可今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大声问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女娘出门不寒碜’,她心中也感到,那股子禁锢着自己,长久以来甚至已经让她不知不觉习惯了的行为规范,似乎就在这一次次的叫嚷中逐渐消弭。
尽管天气寒冷,手头忙碌,一次次的弯腰提秤,可她心里却越来越火热,越来越自由,她似乎感到有一种底气,在心中从无到有,茁壮成长,从肺腑中喷薄而出,支撑着她直挺挺的脊背,令她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里正正当当,那就再没有话是不能说的!
奇怪的是,这样出格的话,却反而并没有引来人们异样的眼神,曾经卫姑娘每日出去上课,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邻里间都惹来了不佳风评,可此刻,人们交头接耳间,传来的却都是赞同的声音,望着卫姑娘和木头媳妇的眼神也充满了崇敬,没口子都是夸赞,“到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两位都是这个!”
她今日是见到了一生中都没有见到的大拇指,卫家姑娘几乎要因为这骤然得到的肯定而有些飘飘然了,就连手里的大秤似乎都没那样沉重——其实,能拿得起大秤的女娘,也教人高看一眼,这大秤要秤出十斤二十斤的煤来,自身重量也不轻,没有一把子力气是很难拿起来的。
如此忙了一个上午,虽然热水没喝一口,也吃了一肚子的冷风,但心头当真火热,两个女娘累得不轻,情绪却是高昂,都感到说不出的解气,今日的行动,对于这些买式、亲买女娘来说,真是让她们扬眉吐气,竟甚至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似乎自此以后,再不必顾忌旁人看法,大可以在这四九城中抬起头来做人了!
“要煤球还是要煤块儿?”
“要煤块儿——妮儿,你们这还缺人吗?你瞧我跟着进来帮手行吗?”
陆陆续续,不少女娘出门来取煤了,其中多有跟着卫姑娘学拼音的大姑娘、小妇人,她们前一阵子多少也感受到了社交上的压力,乘着天冷都在家里为猫冬避风头,可现在,随着满街巷里传唱着买活军编写的新民谣,她们也就像是春天里的花骨朵一样,舒展开来了,冒出头来了。不少人热切地想要跟着她们帮一把,“我会拼音,写得还挺好的——力气也大,我不要工钱,就跟着你们,给点煤就行!”
“这得问上头——我先把你名字记一记,若是能成,我来找你。”
这样的工作,真是不要钱都肯做的,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对队伍里的婶子道,“秦婶,怎么您也来凑热闹了?巷子里就没有比您更会过生活的殷实人了!”
秦婶子面上一红,喏喏道,“我们家……我们家今年也难着呢!”
“那可难不过别家去,这刚给二少爷买了套小院子,能和别家比吗?”自有一干路人出来评理,“要这么说,卫家一家几口住着几间房,您一家几口住几间房?卫家人可没出来领煤,还搁这发煤呢!”
“就是,边儿去吧,您家真不少这几十斤煤使!这可是烧炕的人家!”
胡同就这么大,家家户户,对邻里的家底也都是门清:京城这里没有炕灶一屋的,烟熏火燎肮脏不堪,那都是村里土坯房才有的布局,第一等的人家,那是灶台砌在厨房,炕在屋里,还有火墙的人家,这是最舒服最清洁的,也说明家里有底蕴,因为修这种通屋的炕,花费比较高,如果不是建房时就有布置,还得请师傅来给墙开洞,若是要砌火墙,那就更折腾了。
再一个,烧炕的使费也大,一般来说,烧炕一天怎么也要五斤煤块儿那是最少的,五斤煤块儿那就是十斤蜂窝煤,而且还怎么暖热,想要暖得往十斤、十五斤去烧,若是有柴禾能省些,可京城柴禾贵,大家都是烧煤炕,这个花费是可以算出来的。
第二等的人家,那就是砌了砖炉子的,这砖炉子也烧煤块儿,一天五斤差不多是能暖和一屋子,凑合着过冬,就是睡觉时还得额外灌热水壶,而且大家也得凑一屋子睡,却又没有炕,挤在床上比较逼仄,因此还是不如炕好。
第三等的人家,那是烧铁炉子的,用的是蜂窝煤,一斤煤块可以出两斤蜂窝煤——蜂窝煤球一般一个也是一斤,是很好换算的,蜂窝煤比较省,但也烧得比较快,如果只是做饭,一天三四块煤足够了,若带取暖,一天七块煤差不多屋里能有个暖和气,但夜里必须要起来添煤球,否则早上起来,屋里滴水成冰,人能冻出毛病。
若是一天能有十块蜂窝煤烧的话——那这样的人家还更情愿砌个更暖和的砖炉子,使费差不多,但砖炉子砌在墙角,能暖一墙呢。铁炉子比起来真不是个。
因此,从要煤块儿还是要煤球,也就能看出各家的底蕴了,不论怎么说,没有烧炕的人家来领煤的,为了两三天的使费下这个脸,和穷人争,实在不值得,既然如此,便见不得秦婶子仗着面皮厚去厮混便宜,卫姑娘把她喝破,不少人都叫痛快,于是再没有人敢下来浑水摸鱼的——便不是卫家胡同的,这附近七八条胡同都来看热闹了,本胡同的街坊看着那,犯不着为了点便宜巴巴的回家取背篓,又过来排小半个时辰的队,还要大声回答买活军的问题,歌颂女娘出门工作——不是真艰难了,丢不起这个人!
过了一个多时辰,煤发完了,卫姑娘往巷子里看了又看,也没人来领了,驼队背上的背篓也快空了,不够再发一趟的,众人商议了一番,便就地解散,木头和媳妇拿着账回去使馆交账,卫家兄妹恰好就回家休息。等到明日再去附近的坊里发放,此时街头巷尾,已经随处可以听到这买活军特色的民谣了——一听韵脚和这直白言语,就是买活军的歌谣,此时敏朝的童谣还都是些‘鹦哥乐,檐前挂,为甚过潼关,终日不说话’,按照时人的看法,这已经算是够浅白的了,直到买活军横空出世,这才知道什么叫大白话呢,倒是把原本的童谣都比得雅驯起来了。
所以说,虽然大家说的都是汉语,写的也都是汉字(买活军所用简体字全都是在古籍中有出处的简书),但语言习惯已有很大的不同,一张嘴,买味冲不冲真是立刻就辨别出来的。卫姑娘原本说话时也注意着,不敢露出太多买味来,今日之后却再无顾忌,回屋之后,不顾喉咙嘶哑,指手画脚,和卫太太学着今日各人的情状,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您是不知道,四柱嫂子被我那一喊,皮都没给臊得熟透了,以后瞧她还敢说我们坏话不?”
卫太太也感到这样的回击非常的解气,不过当着卫夫子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边笑一边拿笤帚给卫姑娘身上扫煤灰,“这造得,这罩衫也就是穿这几日了,等发完煤真不能要了。”
“没事儿,买活军说会给我们发一身新衣。”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我自个儿扫就行了,您给大哥扫去,他今日搬上搬下也是一身灰!”
卫夫子在里屋咳嗽了一声,“今日高声大气,喊的都是什么呀?天子脚下,还是得注意点,别教人胡乱说嘴,编排你们个投敌之罪去!”
“爹,那都是朝廷的人跟着看着的——使馆里今日谢七姐都出去舍煤了,朝廷还派护军给开道守护呢,她也那样喊的,也教人童谣,都是朝廷的人知道的——也没说什么,不都是一些宣扬女子出门工作的话吗?”
卫姑娘拍完灰,洗了手脸,拿草纸濡湿了仔细地擦过鼻孔——一擦全是黑灰,又倒腾着嗓子,把嗓子里的灰尘也咳嗽出去,这才换衣服上炕喝茶,“那我说,朝廷想开女特科好几年了,阻力一直很大,他们大概也希望女子出门工作,在这件事上,和使团是一条心,我们只喊这些,也不礼拜六姐,出不了什么事的。”
这话也有几分见地,卫夫子唔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自言自语地道,“买活军真好手段。”
“快来吃饭了。”卫太太已经端了一大碗面条过来,小锅炸了金黄的鸡蛋酱,“今儿可累着我们少爷、小姐了,得好好补一补。小三儿,解一头蒜来。”
“哎!”小三儿飞奔去厨房,解开蒜辫子,仔细地掰下一头蒜,“姐姐,我来给您剥蒜!”
“可累着我们家三少爷了!”
一家人欢声笑语,上炕吃面,都是喜气洋洋,卫大郎秃噜秃噜已经是半碗杂面条进肚子了,一抹嘴,剥了一瓣蒜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着,透出一口惬意的长气来,突然问道,“今日,那杨寡妇怎么没来?”
屋子里顿时一静,卫姑娘也止住了吃面的动作,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了,“是啊,我开始还盼着她来,想着好歹臊她几句呢,没想到杨婶气性这么大,真就不来了——又何必呢?不就是几句话吗?”
卫夫子头也不抬,淡淡说,“就是那几句话,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能说——这些话,你们说得,她说不得。”
两家比邻住着,杨家的情况,卫家是尽知的:杨寡妇青年守寡,是靠着娘家,才勉强守住了自家的这小院子,好容易把孩子拉拔到二十几岁,还没来得及说亲人就走了,连个后都没留,娘家也败落了,她大伯子厚着脸皮要给她过继嗣子,吞了他家的小院子,是杨寡妇守节二十多年,这里坊表彰的节妇名头,才挡住了杨家人的觊觎。
为了守住这节妇的名头,房子也不敢往外租,除了城外几亩田地的出息之外,她是一无所有,日子过得极其俭省苛刻,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了几斤煤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这些?为了几斤煤给谢六姐磕头?她必是不会来的,卫姑娘想到这里,也嗫嚅道,“不说就不说呗……难道我真不给她煤了?”
“那不行,规矩在这里,她就是来了,场面在那,不喊你也不能给。”卫太太却有不同的看法,“今日她就来不了——唉,一般艰难的人家,家家有煤,就她没有,可怜见的。”
她也消了气,对卫大郎道,“一会你从咱家煤堆捡二十斤煤,给她家送去,下回怎么样再说,今儿这会得送。”
这算是忍气吞声了,说是以德报怨也可以,不过卫姑娘闷声没反对,卫夫子点头道,“多少年邻居了,也该的——妮儿小时候常去摘她家榆钱吃,她也没说过什么。”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卫姑娘早已忘怀,她记事以来,杨寡妇便是沉默寡言、闭门不出,只是在小院子里幽居度日。只是这些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在感情上还是有些亲近,因此前些日子听了那几句话,也是格外愤怒。
本来心中设想着多少羞辱杨寡妇的念头,想着要如何炮制她,才能消气,可如今杨寡妇闭门不出,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反倒是生出些后悔来,自觉自己考量得是还不够周全,杨寡妇或许也有她的难处。因此,也就不再反对母亲的外交示好,众人吃完饭,便看着卫大郎出去捡了一背篓的煤,出小院子去隔壁叩门了。
“杨婶,杨婶?”
卫大郎叩了好一会门,屋内都没人应声,只能悻悻归来,道,“许是听出我声口了,还生气呢,不肯开门。”
这也就只能随她去了,众人便不再计较此事,只是卫姑娘多少有些挂心,下午晚上竖着耳朵,只没听见隔壁开门的动静,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心里存了事,早起便踩在凳子上,隔了院墙看去,却见杨寡妇的院子里白雪茫茫,根本就没有脚印——连着几天都没出屋门了!
“不好啦!不好啦!”
卫姑娘立刻叫了起来,“出人命啦,杨婶都不曾出屋取煤——这都几天了,炉子早烧完了,她、她——”
这一声不要紧,巷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卫家院子里立刻挤进不少人爬凳子看,又有人匆匆去找里正,不一会,里正过来,指挥着卫大郎翻墙去开了门,一群人在门口等着,卫太太带了妇女们,擎着油灯一拥而入,过了一会屋内便传出叹息低泣之声,众人心底雪亮:这人肯定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就冻死啦!
卫姑娘站在自家院门前,倚着门看着这乱糟糟一幕,一回头不觉又看到了墙边背篓里那一背篓的煤块儿,激愤时她也骂过杨寡妇活该冻死,可这会儿,‘仇人’真冻死了,她却半点不觉解气,心里空落落的,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股子打从心底滋生出来的热气,似乎不知不觉已悄然褪去,又打从心底生出了空洞和不满来。
“怎么会这样子。”她忽然间红了眼眶,低下头去,想着,“为什么就非得这样子呢?”
第466章 刘二的母亲好起来了
“咳咳……咳咳……这儿得减针了, 往下收口,袖口才能贴合,和你说话那, 探头探脑的瞎看什么?”
微弱的咳嗽声从床上传了过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费劲,连咳带喘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只听到‘啪’的清脆一响,接着便是稚嫩的抽泣声。披着个大罩衫, 浑身脏兮兮的少年人,刚推门进来, 就听见了屋里隐约的动静,忙进了里间。“怎么了这是, 病还没好呢,这就又织起毛衣来了?您快躺下吧娘,好容易咳嗽才好些,可得千万养着,去了这病根儿!”
“哥哥!”
冬日窗户开不了, 屋内一定比外头要昏暗得多,便是白日里也得眯着眼睛看东西,一般来说, 白日里大家都在窗前做活计,能多借些亮,但因为女主人在床上起不来身, 便只能靠在床边,小女孩儿坐在床下,怀里揣了个汤婆子, 又有抱着一笸箩的毛线活计,正在那抽噎呢,见到刘二回来,又带着笑意欢喜地喊了一声,显示出刚才的哭也没什么真心在里头。
“今儿回来得好早呀哥哥——带好吃的了吗?”
“怎么没带呢?”刘二先不忙着走近床边,先查看了一下砖炉,说了声,“煤块儿添少了。”
便又转到外间去,用火筷子夹了两个大煤块,放入炉中,再拨拉了一下炉灰,充分覆盖了煤块,封好上头的盖子,让煤块儿在炉灰中阴燃,如此可以续得久一些,这才脱了罩衫,倒了砖炉上坐的热水壶来洗脸洗手——这也是有了煤,才舍得洗脸了,不然热水只够喝的,手脸只能拿冷水随意擦擦罢了,可不敢认真去洗,就怕自己也生病了,那一家人才真是没活路呢。
如今有了煤块,也就有了干净,刘二再把身上不多的煤灰都拍了,这才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了一个布包出来,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奶糕儿!”
“可不就是奶糕儿吗?”刘二拿筷子捻了一点细粉,让妹妹含在嘴里珍惜地嗦着,取了一个碗来,用热水把奶糕慢慢冲开,对妹妹道,“你喝一口,娘喝一口,成不成?”
妹妹含着筷子,依依不舍,最后又吸了一口,摇头说,“我,我不喝,娘喝,娘喝了奶糕快快好,妹儿就不用打毛衣了。”
“今儿怎么又有奶糕?我是真喝不了这个,一股膻味,我喝了犯恶心,你们两人分着喝了吧!”
“那不成,买活军的姐姐们说,这是专给病人养身体的,都说了,您这病就是吃太少了,抵抗力太差,都不用怎么吃药,好好吃几天饱饭就好起来了——这不是,咳嗽已经好多了!”
“是呀,娘本来整夜整夜的咳嗽,院子里都听得真真的呢,这几日就是白天咳几声,声音也小多啦!”
妹妹说得兴高采烈,刘母也知道这是真事儿,尽管满心不舍,还是慢慢把一碗奶糕调的糊糊都喝了,只剩了个碗底,被刘二给了妹妹,小妹儿捧着碗,恨不得把脸塞进去舔了。刘母见儿子不错眼看着,干咽口水,便道,“给你哥剩点!”
“我在外头吃得好着呢。”刘二忙道,“小丫头你吃吧——明儿还有,等娘好了,都是你的,啊?”
“嗯!”妹妹已经吃成小花猫了。
刘母吃了一碗奶糊,身上也有了力气,感觉浑身打从胃里暖了起来,人都能坐直了,她不浪费这股子力气,又开始要打毛衣了,口中道,“可不能养成贪吃霸嘴儿的毛病,有一口那也得你们兄妹分,否则以后嫁人了怎么过日子?——哎,你这做什么!”
刘二一把夺走了刘母手里的毛衣,塞到小妹怀里的笸箩里,又把汤婆子放入被褥里,“您就躺着歇几日吧,好透了再说,这样拖着反而好得慢,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这也是买活军教的道理,您还敢不听?这几日就得躺着养身体!”
“这孩子——”
刘母确实也才退烧没几日,这奶糕撑起的是一时的力气,要说下床收拾刘二,那是没有的事,嘴里说了几句,又眩晕起来,也只好慢慢躺下,躺下来她倒好多了,也没刚才那么虚寒怕冷,一方面是棉被暖和,一方面是汤婆子也热,又刚吃了热食。于是便问道,“你这几日都忙活啥呢,早晚进进出出的,就那件破棉袄,能挡得住吗?
咱们娘几个可别按下葫芦起了瓢,轮着病,明儿你出去么?不出去你把你那棉衣褪了,我踅摸些棉来给你絮进去。至不济什么鸡毛鸭绒的也给灌进去一点儿,总比没有强,我看你那棉袄都空了!”
这样的天气,妹妹是不能出屋一步的,家里没棉袄给她穿,刘母的棉袄现在刘二身上呢,再有就是在棉被里,他们家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原靠刘二在外找些杂活,跑腿蹭赏钱,刘母打毛衣算是多了个进项,她着急教妹妹打毛衣,也是因此,若是她没熬过这个冬天,妹妹又没个技艺傍身,只靠刘二是养不活兄妹俩的,下个冬天真不知道怎么过。刘二这会儿把妹妹抱到炉子边上——这里比床边要暖和,妹妹不学打毛衣就能在炉子边上烤火了。
“不碍事,我体壮着呢,再说卫姐姐也说了,等您的药钱还完了,很快就能给我攒件新棉袄,到时候我身上这件您拆开,把旧棉花掏出来,我找人弹一弹去,您袄子这就有了,再把新棉袄里的棉花匀点儿,丫头也就有袄子了。”
“真的呀!”丫头一下开心起来了,双眼亮晶晶的,“真有袄子吗?!”
“真的!所以你要好好学拼音知道吗?你学的拼音多,认的字多,到时候你穿着小袄子,哥哥再拿大袄子把你一裹,咱们去买活军使馆去,去参加考试,使馆里可暖和了,棉衣都穿不住,识字考试第一名还奖个大棉袄,到时候咱们家就有四件袄子了,拿回来再给我们妹子改个小棉裤,纳双小棉鞋,我们妹子也跟着哥哥走街串巷去帮闲做活好不好?”
“好!”丫头声音甜极了,“帮闲管饭吗?”
“白面馒头管你吃饱!”
“那我去,我去!”丫头立刻闹腾起来了,“我认字呀,哥哥教我认字!”
“行,咱们这就开始认字啊,你等着,我取黑板去。”
刘母斜倚在床上,瞧刘二从墙边取了一块小木板,支在炉子边上,又拿起粉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拼音,便忍住了问话,只想道:“老二和丫头倒是像那死鬼爹,贼兮兮的聪明。”
一时忽又犯愁起来:刘家的变化,固然是有买活军的帮助,但也完全是因为卫妮儿的提拔,是卫妮儿和买活军使馆的人提到了刘家的事情,使团这才派医生来给她看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灵丹妙药,只一针下去,第二日就退烧了,原本早晚低烧,一烧起来就不知寒暑,只是一针,咳嗽就好得多了,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不再发烧,只是到底一场大病掏空了身子骨,仓促间还是不容易起床——也是因为棉袄就这么一件了,其余厚实衣裳都被死当出去换了药钱,就是想下地也没有衣服穿。
买活军这里,虽然也收药钱,但可以用刘二的工钱来抵,这反倒成了刘二的机会,因小二这人是聪明的,没上过一天卫妮儿的扫盲班,就靠着在墙边伸脖子偷听几耳朵,居然也跟着学会了拼音。从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也认了几个字,因此很快便巴结出了一份正经的差事,也是买活军这一阵子满京城的送煤做善事,需要人手,便给刘家这样一个趋于崩溃的小家庭,有了挣扎求存的一线生机,日子眼看着就比之前滋润多了。
当务之急,当然是把原本典当出去的衣服再慢慢置办回来,至于家里的其余家具,那就只能暂且靠后了,刘家为了给刘母治病,现在说是家徒四壁也不夸张,刘母在枕上闭目思索着日后的生计:给买活军帮闲,得了一时的好处,但这活若不能做一辈子,那就不是长久之计。
原想着二小子还小,靠她打毛衣补贴着,二小子出去帮闲厮混,勉强过个几年,等到二小子十四五岁了,哪怕去做力工也能自食其力,若是能巴结着做个货郎、小贩,日子便还勉强过得下去,但自己身子骨经过这一病,空虚了不少,能再活几年也很难说,京城冬天又这样冷,每年煤都买不起了……
之前她去送毛衣时,也听说南边缺人,但当时小妹还小,不过两岁多,都没有站住,是不敢带去坐船的。刘母此时便又动念想要南下了,只是有一点,他们住的这房子并不是自己的,虽然不用交房租,想要卖也卖不掉,原本是怕一点积蓄,南下不能立身,此刻却是连这一点积蓄都没有了,她身子骨又不好,怕不能做重活,若是恢复不好,到南边怎么养两个孩子?难道真要靠刘二一个十一岁的大孩子支撑一家的门户?
她一辈子没出门做活,见识也是有限,又舍不得去花钱学拼音,报纸也看不懂,平时居家一文钱一文钱的抠搜,张罗着衣食住行,这是出色当行的,可要说阖家搬迁这样的大事,真是拿不准主意,刘母寻思一回,也是体虚,抱着汤婆子迷迷糊糊便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模模糊糊有一块光亮,那是窗户外头,雪映月色,院子里亮堂印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