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再坐坐。”童姨娘也知道不好留了,却依旧很不舍。她在丰饶县几乎没有身份见识相当的女眷交际,唯一的社交活动便是章老娘一个月一两次的拜访。
“还要去城西黄家坞,那里一户人家怕是快发动了,耽搁不得。”章老娘忙忙地要走,偏巧她邻居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子从外间奔来,隔着后门喘息着喊道,“老娘,我二嫂发动了,这里请你快去呢!”——章老娘年纪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是很大,但本地叫产婆都叫老娘,她从十几岁起便被人这么尊称了。
人命关天,童姨娘不敢再留了,章老娘连忙撇开大脚片子,钻出去在青石板路上撒开了一阵疾跑,回屋取了一应用具,带了她那小使女,吩咐学堂回来的儿子好生看家,和黄家来接的汉子一起,急急出城往黄家坞去。这黄家坞是附郭村,就在城门外角楼处再走半里路,傍水而居,此处田薄,十几户人家多数都靠渔猎为生,地种了几亩而已,大多都沾亲带故,此时已有十几个人聚在一处土屋之外,里头也传来了女子的呻.吟.声。
章老娘一到,立刻朗声发号施令,指挥产妇家人烧水,入内后见产妇已有痛楚之色,先不忙顾着她,而是带着小使女将被褥卷起放到一边,抱来了一团团的干草堆在床板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厚厚的黄草纸,做成被褥状,此时热水已经烧好,她先仔细洗了手,又取出一壶陆天女赐给的烈酒额外擦洗——这多出来的烈酒擦拭还是陆天女教导的知识,此前她都只是洗手而已——这时方去查看产妇,伸手一探,见骨盆已开,便道,“快上来站好,你手洗好了?去,去扶着她。”
后世的影视剧中表现的难产景象,往往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产妇躺在床上,周围人们焦急地忙活……实际上此时的产妇很少躺着分娩,身子健壮的产妇许多是站着生的——站着生更好生,那些小脚女人不能久站,也不能蹲,只能坐着生,这也是更容易难产的原因。黄家二嫂是经产妇,发动得快,而且也有了经验,闻言忙配合两个稳婆,被半扶半拉,站上床板,双腿分开微蹲,手死死抓着床梁,章老娘的小使女在她背后,从腋下抱住她,膝盖顶着背给她借力,章老娘则跪到产妇身下,抓住她的膝盖,托住大腿。
头刚一伸过去,一股经年累月无法洗澡的浓郁体味混合着羊水等分泌物的异味顿时袭来,还能见到体毛根部白花花的虱子卵,章老娘早已惯了——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冬日也不会时时抹身,农户家这样已算是讲究卫生的了,至少双腿皮肤不至于起黑黢,她神色不变,时不时探头望一眼那处,见那处逐渐扩大张合,产妇的喊声也渐渐痛楚,便指导她按节奏用力。这一胎产程算是顺的,不到半个时辰,胎儿头部便被娩出,章老娘忙伸手托住,引导那浑身雪白的小孩儿慢慢落到草纸上。
这草纸是特别鞣制过的,格外柔软,血水粘液一经渗入当即吸走,外间几个女眷也用热水烈酒擦洗过了剪刀,章老娘在孩儿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婴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听着中气十足,不过是章老娘小臂长,此时双目紧闭,大声嚎哭,章老娘一边笑着说些吉祥话,“剪短邪祟,孩儿命久”,一边将脐带剪断,此时眼一撩腿部,将孩儿裹入烂棉袄将就做成的襁褓,递给候在一旁的亲眷,笑道,“喜获千金!”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便是一沉,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除了痛得回不过神,在小使女的帮助下逐渐滑坐下来的产妇之外,其余女眷面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有几人更是毫不遮掩地就望向了墙角的子孙桶——江西道这里,要溺毙婴儿,多是直接溺在便桶里,胎儿脆弱,倒提着浸进去,几息便难活了,随后悄悄埋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处,有些人家还要埋在大路上,被千人践万人踏,意思便是令女胎生出警觉,“再勿托生我家”。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立刻就做,多少也是要等外人都走了干净再说,其实稳婆心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再穷困的人家,也要请稳婆来洗三的,这都是等生了孩子后和稳婆商议,多少人家请了稳婆接生,却不提洗三的事,这打算便是一清二楚了。做稳婆的早已司空见惯,不过心底一声叹息而已——这黄家实在也没有办法,他们家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原一个儿子,养到五岁上,得百日咳死了,再养一个女儿,日子该如何过得下去?
每年结余的粮食,只够再多养活一个孩子,他们家下一胎成人的无论如何必须是个儿子,十几年后才能帮着家里做农活,香火才有人能够继承。也不止女婴被溺,多少人家只要有了两个儿子,再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子孙桶里一装,往河边一倒!生多少养多少,这不是发梦?连地主家都未必有这般的豪气!
章老娘一边张罗着让黄二嫂娩胎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太多太多,她去上了几期识字班,倒还没有入白莲教,和买活军依旧是若即若离,也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做这人口的生意,往反贼那里贩卖人口,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里通敌军,那是要被砍头的——固然或许不会这么终局,但这样的险或许也还是不冒的为好。
那襁褓被众人传了一圈,又抱到门口给父亲看过了,嫂子脸上挂着勉强的喜意,将襁褓放到产床角落,黄二嫂神智依旧还不清楚,只是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面上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她还不知道这是个女儿,此时只是被母性的本能催发出了欣快与亲近,章老娘的眼神跟着落到了孩子身上。
白生生的、胖乎乎的孩子,在襁褓里惬意地挣动着,小手乱舞,眼睛半睁着向四周扭着头,仿佛是在张望着这陌生的世界,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吧嗒着那无牙的嘴,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产妇很快就娩出了胎盘,稳婆捶着腰走出了那气味不佳的土屋,黄家人连忙遵循礼数送上热水和喜包——孩子不养,但喜包却不能少,否则下回便请不来了。
但章老娘并没接礼包,而是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掏出了一个半斤的陶瓶,她想见一见当家人——这里有半斤的白糖,可以立刻就送给黄家当做定礼,这个孩子,如果养活到了五岁,白莲教便会用五十斤雪花盐的价格将她买走,只要她还活着,到五岁为止,每年黄家都能得到一斤盐的定金。
这是让当家人很诧异的消息,好在丰饶县新来的这批盐已经在各处都贩卖了开来,村民们多少也都听说过了这雪花盐的价格,五十斤雪花盐,至少六七两银子,这价格实在不便宜。——但对平民百姓来说,和白莲教打交道,到底也有这么一层顾虑。
当家人要仔细考虑,稳婆便带着喜包和小使女先回了城里,这一夜,黑暗中的黄家传来了产妇的哭声,还有沉闷的咚咚声——那是头用力地磕在床沿上的声音,人们的谈话声低低地响了一夜,还有新生儿那不时的啼哭声。
章老娘这一夜也没有睡好,她总在想着这些事,买活军、识字班,那个白生生的黄家女孩子。她并不知道黄家人会怎么安排她的命运,那是五十斤上好的雪花盐——只是养大一个小女娘到五岁,实在不费什么花销,按说他们该会答应的,但谁又说得准呢?
第二日一早起来,章老娘披了衣裳,打着哈欠要去厨房舀热水,口里还喊着让小使女去倒官房,刚一出房门,便在篱笆外望见了深浓的人影,黄二郎站在晨曦里,满口里呵的白气,见到章老娘,他便快步走到院门前,和她商量起明日做洗三的事——昨日没有说好,今日便必须早早地来打招呼,否则章老娘便来不及去买红布、选大葱了。
这么说,这买卖便成了。
章老娘这一日都忙,早起和黄二郎商议定了洗三的做法,转过午又要去识字班,从识字班出来,炮制了草药,还要去另几家走动走动。但这一日,她总是在想着这件事:因着买活军,因着她章老娘,丰饶县里,多了一个女孩的啼哭声,她活下来了。
那个白生生的,手臂和细藕节一样的女孩儿,她沾着浑身的血污来到世上,躺着的干草里爬着虱子和跳蚤、曱甴,她的母亲半饥半饱,买活军的白糖水化成乳汁,哺育着她,她曾离满是污秽脏浊的尿桶那样的近,因为买活军的盐,她活下来了。
章老娘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令她几乎坐立难安,在这险恶的世道里,她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也绝不愿做个好人,因善心的人,往往死得很早,谨慎的人才能活下来。但现在,她体会到了这种沉重的感觉,坠在心尖里,令她少一触及便难忍颤抖。
洗三会上,章老娘给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她现在已经不那样白净了,浑身皱皱巴巴,红彤彤地像个小猴子,她在热水里稍微泡了一会儿便被抱了出来,依旧很是精神,扎手扎脚地嚎哭着,章老娘能很轻易地想到她奔跑在田埂上,又脏又臭又调皮的样子。
这女娃活下来了,因为买活军的缘故,这世上又多了一条生灵,又多了一个女娃,她注定是父母卖给买活军的商品,她将是叛军的奴隶,她的将来令人忧心忡忡,太多危险在等待着她,但此刻,她是活的,她活下来了。
章老娘给这女孩起了个小名,叫做谢生,物得名有灵,从此黄谢生便和这世上建筑起了联系,她算是活下来了。
陆大红在她的工作日记里也提到了此事,她慎重地写下自己的感想,“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第64章 满载而归
许县的私盐队来的时候轻车简从, 只有一队毛驴,走的时候却是随从众多,不得不转道水路, 将丰饶县的乌篷船陆续包了十余条。这样大的动静, 当然惊动了县里的老爷们, 他们免不得和家里的女人们谈起此事, 便是县令王老爷不谈, 他手下的师爷也免不得和自己常包的表子谈起, 而只要有一个男人的嘴没那么严实, 消息就总会辗转落到陆大红耳朵里——这些女人们知道了外头的事,总要和三姑六婆讲一讲,章老娘听说了,那不就等于是陆大红听说了么?
还好, 让她欣慰的是,不论是楚香主还是章老娘, 都未曾听说有什么大人极其地反感买活军, 也很少有人过问他们搜买女童的事情, 倒是买活军的盐很惹人注意,不过陆大红在丰饶县住了足足有一个多月, 带来的盐早卖光了。她和盐贩子这些日子以来忙的多是别的事, 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在丰饶县下属的乡镇中奔波——他们的人口贩卖大业开展得可谓是如火如荼, 各处当然都少不了人手。
在买活军治下的几个县城里,云县、临城县和彬山的女人都很少,这是因为十几年前战乱的影响, 许县的女娘就要多一些了, 但福建道溺女婴太常见, 总的说来数量也不多,江西道这里风俗略轻,隔了虎山,不曾被倭寇侵扰,虽然也有盗匪作乱,但到底要好得多了。
用陆大红的说法,他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这里的‘存量人口’很多,而且正因为这几年气候都不算太好,粮食减产、治安骚乱,有许多家庭日益局促,能养得活的人口越来越少,光是在城关,楚香主就搜罗了上百个女童,五六岁到九岁十岁的都有,还有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十一二岁正能说亲的女儿,因为在本地实在找不到肯付十两聘礼的人家,也就贪着眼前的小利,为了多上几两的身价银子,把孩子卖到了许县买活军那里。
楚香主找的是现货,章老娘联络的是期货——有很多两三岁的女童,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丰饶县这里,女儿和儿子是间隔着生的,被承认的第一胎一定是男婴,而这个男婴平安养到一岁以后,下一个孩子倘若是女孩,便会被留下来,这样在哥哥要说亲的时候,妹妹也可以往外说亲,实现聘礼和嫁妆的对冲,这些因此得活的女孩子,倘若她的兄长之后没有养住,而家庭的收入又在逐年的缩减,那么家里人便感到她们很鸡肋了。
养了两三年,多少有了些感情,也会说话了,要再下手杀了,也未免过于残忍,可要往外卖,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销路呢?若是从前,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被送给别家做童养媳,这样家里的财政能多少缓口气,但今年章老娘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那便是将孩子卖给买活军,只要再养两年,五岁之后,送到许县去,若是选了一笔卖断,价格要比卖给别家做童养媳要高了几倍,若是卖的活契,虽然当时得的少,但买活军每年都会给捎回工钱来,等到女孩子什么时候为自己赎身回来了,那么到时候还能为家里再赚一笔彩礼,这可又要比一笔卖断了的划算得多。
五十斤雪花盐,这便是六七两银,哪怕一时吃用不尽,卖一些给楚香主,手里眨眼也有了几两的活钱,还能给孩子找个活路,丰饶县积极响应的人家比楚香主预估得还多。陆大红当即便做主向楚香主保证,他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折扣,或者选现金奖励,也能按人头算钱,一切都听凭他自己选择。楚香主因此积极性便更高了,忙着安排手下到丰饶县辖下的各村去搜罗人口,他拍胸膛保证,乡里活不下去的人家一定比城里要更多。
由于这毕竟是妇人的生意,陆大红出面比别人都更合适得多——除了买现货之外,章老娘也给了陆大红一些潜在的期货经销商名录,这都是各村各乡她听说过的稳婆名字,这些三姑六婆虽然也习惯了和男人对接工作,但到底和女人更能说心底话。
陆大红也想一一甄别这些能拿到出厂价的经销商,顺便传授一些接生上的卫生小常识,再普及下产钳:很多稳婆的卫生习惯不好,经她们手接生的产妇死亡率要高得多,既然现在孩子成活率和她能拿到的抽成挂钩,那么大部分有正常智商的稳婆应该都会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老脑子,学习些买活军带来的新知识。哪怕只是在接生以前用热水好好地洗洗手,也会有很多产妇和孩子因此受益。
死硬派哪里都有,但正常人究竟还是较多,就好像这些私盐贩子,他们一开始对扫盲班都报以提防戒备的态度,但随着陆大红出了一趟公差之后,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识字真的很有用,如吴老八这样,认得拼音,学会了竖式运算的兄弟,便可自己计算出每次来了货该给付的钱数,自己的工钱,甚至帮着留在县里做文书工作的猴子登记册簿,试着做出一本账来。
陆大红在外头跑货源,留在城里的大家也没闲着,要给货物找仓房——现在这些女孩子们的确都住在库房改建的通铺里,平时吃得也算不上好,时常啼哭想家,甚至也已出现了拉帮结派,彼此争斗的现象,于是这些贩子们还要管吃管喝,管她们上学——猴子是最忙的,除了要承担一切文书工作,他还要每天给各种人上扫盲班:盐贩、家眷们、来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女童,三姑六婆,甚至还有一些好奇的高门内宅妇人,不好意思来外面上课,都辗转托人来要教材,或是想请陆大红到她们宅子里去授课。
一天开四堂扫盲班的课,照管数百名学生,还要照料一百多女童的吃喝拉撒,再做各种账本,这工作量在盐贩子们来看,并不是一个人能承担的,尤其不该是猴子这样的壮汉能承担得了的,因为兵士在人们的心中虽然能打,但却也很愚笨。可猴子虽然忙得团团乱转,却丝毫不乱,他的能耐让很多人刮目相看——买活军里先出了个陆天女,又出了个候天将,真可谓是人才济济。
且不说长于统筹调配、心细如发的候天将,陆天女来了丰饶县之后,不到三天就搭起了如今的进货体系,这份才干在有心人眼里,要比候天将更为难得。因为候天将的仔细和灵巧是可以学的,但陆天女的眼界却学不来,她能想到产婆,能说服产婆,能让这么多产婆都听她使用,真心实意为买活军做事,甚至章老娘牵头,在丰饶县新开了个信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降世慈悲菩萨】的女坛,专门供奉买活军军主谢六姐,暗地里不知多少女眷都入了会,私下传抄买活军的识字教材,这都是楚香主、刘老大这些自诩有见识、有手段的盐枭难以想象,甚至不知从何开始学习的能耐。
候天将这里,那又不同了,只要是有些脑子的盐贩,都能从他对事务的分派中学到了省力省事的窍门,候天将说这叫‘统筹管理’,是买活军中高级班的课程,只要上过了,都能做得和他一样好。——丰饶县的盐贩们便第一次意识到了学习的好来,读书写字,不单单是那些枯燥无味的百家姓、千字文,而是当真能够学到对他们的生活有直接帮助的知识。
越和买活军的人接触,就越是打从心底地想要和他们亲近,买活军的两个干员在丰饶县呆了一个多月,楚香主的态度也从恭顺变得越发亲热了,他不但发动全家人来上识字班,还打算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送到许县去上学——当然也就免不得要在许县买一个院子,而且更进一步,他打算亲自押船,周旋着一路上的风险。因为虽然丰饶县拿定了主意,对买活军的到来装聋作哑,但水路上船队要应付的却不止是丰饶县的力量。
不错,买活军在丰饶县内横行无忌,搜罗女童,还开坛作法(扫盲班),这样大的动静县里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不管怎么说,买活军是福建道的叛军,怎么也轮不到江西道来管,只要不阻碍催科,王县令对他们就没有特别的意见,他也不会往上急报叛军吞并许县的消息,只会在奏折中影影绰绰地描绘一笔,做个埋伏,这样出事了以后可以作为他已经尽责上报的证据。至于其余的东西,买活军的雪花盐和雪花糖他也是喜欢的,甚至还有几家一向奉承得好的商铺掌柜想要低价购买,运到别处去销售,手里拿了他的门贴来,王县令对这种玷污清誉的大胆举动,也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一县之长是如此,其余的县吏也差不多,买活军侵吞许县的消息已传到了丰饶县,有这样凶名赫赫的叛军做后盾,当地人并不敢欺负这些外来人口,过来敲诈勒索找事儿,除了两个忠厚的老吏关心了一下女童的去向之外,大多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只要是略微经过一些事情的老成人,结合如今的世道,便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女童本来也会在将来的几年中,沉默地消逝在田间地头,化为骸骨,甚至骸骨无存,他们的消逝也全然不会影响到吏目们的生活,楚香主稍微奉上一些好处,他们便满心里只想着自己做的那些生意去了。
近两个月的经营后,陆大红留下了一个搭起班子的市场,带着上百女童,要去许县做生意的商贩、经船回许县去的盐贩们,还有愿意拖家带口去许县找工安家的本地人,登上十几艘乌篷船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码头,这一天整个丰饶县前所未有地热闹,满县的小贩都动了起来,去码头上卖人畜的口粮,卖干净的饮水,甚至还有卖本地熟土的——这可都是要离乡背井去讨生活的可怜人,带一包家乡土,到了许县若是水土不服,便把熟土冲水喝了,是有奇效的。
船到了水上,回程不会和像来路一样难走,但要担心的是新问题。船队规模庞大,还运载了货物,就怕惹来水匪的觊觎,而因为猴子和几名许县的盐贩被留在丰饶县维持联系的缘故,陆大红把短波对讲机留在了丰饶县,她手上除了买活军给所有情报员配发的一把鸟铳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仙器’了——她也很怀疑鸟铳在水战中能起什么作用。
好在有一点——这是白莲教的船行,旗帜上点了五个白点,这是白莲的隐晦标志,水匪中若有白莲教的弟兄,多少会留点情面——不是说不来抢了,而是大家能商量出个赎身的数额来,不至于被推入水中,做了‘黄鱼面’。而且船多人多,盐贩手里都有铁器,楚香主还特意备了一具□□,敢战的人多了,水匪们也会顾忌点子辣手,未必就敢当真来攻打。
当然了,江湖兄弟们打交道,总是先礼后兵,遇到岸边水草丰茂之地,若是见到芦苇拂动,楚香主便使人敲锣,这都是白莲教的暗号,意思是:船上都是人口,货物携带不多,请诸位放兄弟一马,行个方便。
如果水匪要打船队的主意,出现之前也是有许多征兆的,比如在岸边跟踪,以各种信号烟火通知老巢等等,陆大红在楚香主和刘老大的传授中尽力记录这些知识——不论如何,船总是走得很慢,他们不可能靠速度甩开匪徒,只能这样一路交际过去。
因为船队的缘故,岸边也是很热闹的,许多人家见到船影,便担了自家打的鱼、菱角和鲜藕来卖,他们依水而生,这些东西来得便宜,但却很缺盐米。内河航船便是如此,一路上都不无聊,到了傍晚,还有人家自己驾船到左近,夸口自家的好酒菜,招呼水手去和他家的表子吃酒。
从丰饶县去许县,并没有直接联通的水道,江西道和浙江道、福建道山脉相连,水不对流。信江、衢江之间还有一段官道要走,在信江上的五天航程侥幸未出大事,最多是一两个孩子晕船哭泣而已,因为船上载的多是孩童,水匪们的兴趣也的确不大,这五天航程路过了一个县城,设了三个卡,都还在楚香主面子覆盖范围之中,他们平安地上了岸,走了二十里修葺得还不错的官道,又登上了衢江这里接应的船只,往许县的码头开过去。
在这个年代,只要是大队人马移动,便一定要派出精明能干的打前哨,便是因此了,楚香主的人马都很能干,早备好了充足的船只,而且因为多少学了些简化字的缘故,如今办事便更加方便了。每一船的孩童人数都被记录下来,到了码头上,众人都排在自己的队伍里,几个最机灵学得最快的盐贩,读名册上的拼音,孩子们点名答到上船,一百多名一个都没有丢。
陆大红至此才放下心来,这一段官道不难走,最怕就是孩子走丢了,任何一种活动,只要人数上了百,便很容易发生匪夷所思的种种不测,这是不得不防的。
官道上数百人成团行走,虽然惹得行人惊异打量,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但因为打前哨的有了打点,官面上没有什么为难,到了衢江这里,楚香主的面子不是非常管用,但刘老大又有了些许人脉,去船边打锣的也换成了他们的人。陆大红坐在船舱里,在自己膝盖上写工作日记,忽然听到远方锣响有异,过了一会,刘老大便有些忧虑地钻到船舱里来。
“陆大姐,是官面上的人。”他说,“税卡上新来了个税长,未打点过,不是朋友,也不肯交朋友——他一定要停船来查,此事恐怕有些麻烦了!”
第65章 陆大红悍匪本色
在大敏朝做生意, 商税是交得很少的,大部分商家都和刘老大一样,从不考虑交商税的事, 但这完全不是说他们的利润就全到了东家和自己手里, 敏朝的商家普遍要交一种税, 这种税的名字就叫做‘打点’。
打点税是收得很弹性的, 拥有一套复杂的征收和再分配体系——一条商船, 如果从诸暨开出来, 一路走内河开到衢江码头, 大约要经过十道税卡,是的,内河的税卡就是这样的繁多, 几乎每个州县衙门都有派人卡税的冲动。这条商船如果逢卡纳税, 那么他的生意决计是无法维持的,所以航行在内河上的船主,必须要通过投靠、打点、孝敬,为自己找个东家, 开出门贴,打过招呼, 这也使得很多生意仅局限于本省内。
譬如这条诸暨的商船, 在省内找了查家做东主,查家一向是把衢江沿岸两边的吏目都打点得恰到好处,那么它在浙江境内,所有税卡都可以畅通无阻, 船主适时地再为经手的税长奉上些许好处,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这里两岸的衙门多了一笔灰色收入, 而税长也落得了实惠,唯独受损的便是敏朝的银库,不过户部从不指着收商税过日子,催科催的一向也都是农业税。
这种税卡林立,却又收不上来税的怪现状到了什么地步呢?连敏朝的皇帝都受不了了,敏朝的皇帝是很爱开皇庄的,因为皇庄的买卖通过税卡一向是横行无忌,所得的利润多少也能到达内库,让他手上没那样紧巴。不过江浙一带,皇庄主要局限在织造行业,都在浙江道、江苏道为多,这也就意味着福建道这里山高水远,平时几乎不和皇权发生直接的接触,税长一向都是很好打发的,毕竟刘老大每年可要支出八百两银子的打点税那。
陆大红和刘老大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番波折,严格地说起来,他们的身份都见不得光——私盐贩子和反贼,和官面人物公然交涉总有些忌讳,不过好又好在这一次船上的确没有甚么货物,几乎都是孩童,这或许能降低少许交涉的难度。
税卡里是常备着全副武装的税丁的,这些税丁比一般的兵要更勇武得多,吃得饱足,三五日一操,至少保证了能拉开弓箭——这就说明弓箭也是经过一定的保养的,不像此时大多数州县武库里的弓箭那样废弛无用。此时他们都团团拥在税长身后,对船只做出了虚张声势的凶相,年轻的税长一脚蹬在他那艘快船的船帮上,居高临下审视着这支乌篷船队: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从前的贸易量不大,便不会有大载量的船舶,虽然去年起私盐贸易如火如荼,但船的供应肯定慢于贸易的开展,他们只能坐这种零敲碎打的小篷船,每艘船上都挤挤挨挨坐满了女童,一眼便可看出,夹带货物的余地并不多。
“载这么多孩子去福建道做什么!”这里还是浙江道,税长是浙江道的官,他用福建道来指代了已经没于敌手的许县,便免去了很多争议,可见这是个很会做官的老成人,并不是什么一门心思往前冲的愣头青。
“江西道那里连年来收成不好,”这种场合陆大红无法出面,只能刘老大上前应酬,他借由两船间的搭板登上船头,也成为兵丁们利箭瞄准的对象,刘老大仿若不觉,恭敬地回话,“正好福建道这些年来,风调雨顺,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却又少人种田,百姓们实在没有活路了,便请我们押镖,护送他们到福建道找些生路,无非也是求生之举罢了,这些前面的都是些在本地实在养不活的孩子,后面几艘是阖家人都在这里的。”
这话听起来漏洞百出,简直令人发笑。首先虽然敏朝这百年来流民成风,但在官老爷面前,流民本身便是非法的存在,没有路引到处乱跑,这在从前是要治罪的。招引流民跨省、非法贩卖儿童、非法押镖,说来都是杀头的罪——不过由于敏朝百姓在生活中普遍要触犯上几条反应,所以心态上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刘老大也很沉着,他相信适时送上的一小袋银两也足以润色他的言辞,说到底,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留在当地实在活不了了,出来闯一闯,还能真把人都抓起来吗?
税长接过银袋子,在手里上下掂了掂,发出一声嗤笑,他的眼神犹如鹰隼,在那十几艘船上游弋,刘老大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异样感,他觉得这个税长来历恐怕不凡——但身在水上也有一点不好,那便是跑不到哪里去,船行的速度很有限,现在除了暂且应付着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双方冲突起来,只能等着六姐发兵来救,哪怕愿意抛下这帮孩童,没有马,他们这帮盐贩子也跑不到哪去,能趁乱走脱一两个回去报信已是很理想了。
快艇上的气氛有些凝重,税长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放他们一马,眼神依旧逡巡,手中的银袋子迟迟没有收入囊中,刘老大背心里一点一滴渗出冷汗来:许县已被买活军占了,他们这是往敌占区运人,虽然只是孩童,成年人并不多,但、但……
“军爷,给条活路吧!”乌篷船里突然传来了女子低沉的声音,“您也知道,孩子们留在当地只有饿死,就让她们去了那处,又怎么样呢?”
江面上的气氛是凝固的,只有春风呼呼地吹着,船只在河水中上下起伏,波动不定,船夫不断用撑杆平衡着风力,船里传来了孩童们逐渐急促的呼吸声,有些孩子已吓哭了,但很快被捂住嘴,将声音压制了下去。税长身后,有些兵丁手里的弓箭已经无力地软垂了下来,不再指着人头隐约簇拥的船只。税长深沉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恶狠狠地瞪了刘老大一眼,喝道,“把蓬子都掀起来!”
乌篷船上的蓬子自然是可以收的,撑起是为了挡一挡风吹日晒而已,听到税长的话,众船夫忙把撑杆平放,七手八脚地收船篷,税长砰地一声跳到船头,手握着腰间的刀柄,低头审视着船上的乘客——第一艘船上的年轻健妇、镖师船夫,第二艘船开始便是密密麻麻的幼童人头,一艘乌篷船最多也就坐七八个成人,却挤了二十多个幼童,多是衣衫褴褛,仅能蔽体。
税长的眼神从这些幼童身上一掠而过,脚步不停,走到最后几艘船上方才停下脚步,仔细审视那些成年人——骨节粗大、身形佝偻的自然是农夫,还有些身形矮壮,神色没那样慌张的货郎——做生意的见识多,他们脚下搁着一格格的货柜,这些是搭船的小生意人,还有那些拖家带口挤成一处的农户,多数矮小瘦弱,肌肉在骨头上紧紧地盘着,不留下一丝多余的脂肪。
这些成年人的体型是无法伪作的,大多也都穿得很单薄,没什么遮掩的余地,税长在船队里来回走了一圈,脚步轻巧地从狭窄的船沿上点过,如履平地。他很快回到了为首的乌篷船上,沉吟片刻,轻蔑地一笑,将手中的银袋扔给了身后的兵丁们。
“让他们过去!”他说,“这些钱留给你们打酒吃!”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兵丁们连忙收起弓箭,去扯铁链让出航道来。还有些人殷勤地调整着搭板的位置,让税长回快船上去,这快船又高又阔,横起来可以阻拦大半水道,余下半边再用小舟横起,通过勘验的船只,由兵丁将小舟撑开,让出航道,方才能够开走。——这是当真收税严查时的样子,平时大多时候不过做做样子,船行到此处略停一停,和税丁对答几句,扔个钱袋子过去请他们吃酒了事。
刘老大还留在快船上,税长示意他先下来,却不急着上去,而是将陆大红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你是白莲教无生老母谢六姐的什么人?”
陆大红的来历,其实两艘船上所有人都是心中有数,那些税丁也有不少暗中信奉白莲教的,但此事在官面上绝不好说破,刘老大面色大变,反射性要去摸腰,陆大红举手止住,她依旧很镇定,坦然道,“我是六姐收养的彬山流民,敝姓陆,见过税曹大人。”
税长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神色稍霁,他突然问道,“谢六姐把这些女童搞到许县去,真是要她们做活?”
陆大红刚才就已有猜测,此时哑然失笑,“不为了做活是为了什么?税曹尽管放心,买活军从不以活人献祭,我们要开纺织厂,只是少人手做工。”
税长似乎有辨别真假之能,看她答得坦然,神色中最后一根弦也松了下来,点头道,“好,你们买活军的名声一向不错,我倒是可以让你们过去,但还是要防上一手——你若是个爽快人,便和我一起上船,我的人跟你们到许县去,见她们安顿下来,回来复命,我再放你走,你可有这个胆量吗?”
这税长能猜到陆大红才是主事人,便说明他对买活军已有一定认识,知道谢双瑶喜欢任命女子。他不是一般的底层官僚,但行为中也没有太多敌意,尽管刘老大立刻面露惊慌,但陆大红倒觉得这税曹也有一股豪侠气概,他先放走了大部队,再让陆大红留下来——这便是展示了自己的豪快,倘若陆大红此时有丝毫的犹豫,那么买活军就难免要叫税曹小看了去。
她毫不犹豫地道,“问心无愧,自然胆大包天——不过,我先多问税曹一句,您在这里拦江查船,是为了寻人么?”
两人的对话实则交换了大量信息,彼此都在掂量对方的份量,陆大红这句话十分出人意料,税长哈地一笑,一手又往腰间按去,很显然再度提起了戒备,“你怎么知道我在寻人?”
“看着税曹举止不凡,不似屈居人下的小吏,且方才对货物一概不曾细看,只是盯着成人打量,便冒昧猜测税曹是在寻人。”陆大红主动提供信息,“我们从许县出发时,在许丰驿曾见到一处凶案现场,那凶手杀了许丰驿的驿丞,抢走了两匹马,但却没有带太多干草料,不知那凶徒是否便是税曹要找的人。”
刘老大等人恍然大悟,顿时彼此低声议论了起来,“是了,是了,驿丞脖子上只有一处刀痕,如今想来,他也算是人高马大,怎地就被一刀了结了?那凶徒必定也有武艺在身,是条高大的汉子。”
“没准是什么绿林悍匪呢!”
税曹的手慢慢又松开了一些,不再那样紧紧攥着刀柄,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蓦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驿丞究竟有多高?”
“你们发觉时他已死了多久?”
“驿站里的干草一点都没带走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着他的话,陆大红更是直接,示意税曹,获得准许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翻到对应页数念了出来,“二月初二晚,许丰驿发现曹驿丞遗体,遗体已经腐烂,按如今的天气来说,至少已死了三天……”
那税曹向她要来笔记,仔细看过——他辩识简化字显然毫无问题,因买活军的简化字对外头的人来说就是夹杂了大量白字的记述。即便如此,陆大红一个女子能写成段的文字,也足够让税曹刮目相看了。
双方在此地遭遇,税曹有所预知,但买活军事前完全不可能有任何准备,只要稍一翻翻前后文,便可知道笔记并非伪造。税曹看了陆大红一眼,又往前后翻了翻,但还算有些风度,没有细看便还给陆大红,眉头紧皱,面上显出了疑色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应该呀,他是往江西道逃的,怎么这么早就到了福建道……”
“他是取道虎山,从江西道翻山过来的吧。”陆大红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热心,不顾刘老大频打眼色,便掏出炭笔,在纸上画起了示意图,“许丰驿这里往前再走几里,便是和江西道的省界山,山里居民不多,耳目不畅,且野兽众多,便于获取补给、掩盖行踪,我们去时便翻过这座山,山里村民的行动范围仅限于山坳,因为缺铁,连猎户都很少,但我在山间曾见到树木上有箭头的印子,树干上还有血迹,这都是有人曾在山间用铁器捕猎的痕迹。看来的确有人暗中翻越过虎山,并在许丰驿杀人劫马,继续往福建道逃窜——”
三省交界,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别省的人马不能妄越省界,否则很容易和本地的官员发生冲突。税曹既然在衢江查人,可见他的后台在浙江道,那么逃人自然不会回浙江道去,他从江西道逃往福建道的原因也很简单:“福建有海,他又被浙江道追查,小陆冒昧问一句税曹,这人可是倭寇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