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府库备战的话, 知府现在还没到任,做主开库房的人,不必说那就是要对账目负责了,倘若亏空补不上,他得倒赔出去——当然了,要是会做账,那此事也不难解决,就把账做到备战里呗。
但现在最微妙的地方在于,没人知道府库的亏空到底有多少,也没人知道买活军到底来不来,这一仗打不打,要是买活军真来了,那一切好说,最后不管如何都能做出账来,可要是买活军最后没有来呢?开了库房,亏空又极多,多到无法用预防守城的开销来遮蔽过去呢?
没有人想为已经去职的知府接烂摊子——弥补亏空是上一任主官的活计,现在知府还被羁押在京城大理寺,等着此处盘点账目,点算亏空呢,他的管家倒是没走,还在羊城主持产业:默认的规矩,在交账之前,若将亏空厘清补上了,可以不予治罪,因此管家要等新知府来接印时,变卖产业,用这笔钱填账赎罪,帮助主人脱身出来。若是此时有个二百五,抢先开了库房,那管家可要笑死了——如此,岂不是帮先知府省了一大笔钱?
因为没人想做羊牯,所以府库是开不得的,羊城这里的防务因此也显得捉襟见肘,羊城将军府这里,如今也是坐蜡:新到任的庄将军,不得不组织人手抵抗,这是他身为守军的责任,但他初来乍到,除了亲兵之外,能依靠的本地军官极少不说,由于新知府没到任,没人能开府库,上一任羊城将军留下的武库物资又不充足,他不守城吧,那是他的责任,他要守城,钱从哪里来呢?
这样的困境,是摆在眼前的,而且上司也并不能及时给予帮助:很多人以为王总督‘老病’只是托词,是不愿介入到如今的乱象中来。但庄将军是晓得的,王总督的确病了——他有疟疾,这是多年的老病根了,这几日不巧重新发病起来,而且病情很凶险,的确已经无法理事,且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
王总督不出头,他要钱就只能给朝廷写奏章——本来还能向临近的省道求援,但福建道已经是买活军的了,说实话,庄将军写给京城的奏章,他都很怀疑能否传回京城,他写了好几份,分头送出去,走的是不同的线路:
陆路经闽北上,多少年的老线路了,但现在闽西动乱,可能驿站会被封锁。
至于海路,也很难说,买活军在海上布下的几个子,可以说是完全卡住了广府道,羊城港出去的船只,根本一点主动性没有,若是买地不许羊城港船只北上,他们甚至很难找到私港靠岸补给!
?计算下来,也就只有从江阴往北面绕路去的线路,稍微有些希望了,不过这一来,奏章必定是要四五个月才能承交御览,至于何时再有回音,完全‘莫宰羊’,庄将军知道朝廷是指望不得的了,眼下局面还得自己设法,对于买活军的动向,也就自然十分关注了。
这一日刚去了港口,亲自点算了战船数量,又视察了水师,勉励了一番,这才回到将军府内,又招来心腹小厮问道,“我们来此半年,平日也让尔等卖力结交买地的朋友,他们如今是怎么说的?”
一时又着急道,“唉!打还是不打,怎地不给个章程!若是说要打,好歹也派几艘战船来,若不然,我等如何有征船出巡的借口呢?”
此时在堂内的,都是这将军的心腹人,闻言也并不讶异,他一贯信用的谋主黄师爷捻须道,“东翁稍安勿躁——今日,城中倒是有了些新鲜消息,先我等去点算船厂时,与孩儿们结交奉承的一个小船主,叫刘阿弟的,今日来将军府塞银子想要见老夫,倒是带来了一桩新鲜事。”
“哦?说来听听。”庄将军一时也是起兴了,忙把茶杯放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又道,“若是来求情不让征船的话,先生还是少说。”
黄师爷笑道,“非也、非也,东翁心事,我尽知的,如何会传些这样的话来?此人竟也真不是为了求情来的——恰恰相反,他是来献船的!”
“哦?”
自从将军府开始点算民船,府门处便是络绎不绝的访客,多数船东都是来塞钱说情的,花小钱买平安的态势,庄将军对此都有些厌烦了——城中其余衙门,也不乏有人去走动关系,但各同僚都是装聋作哑,这是为何?因为庄将军开不了府库,军备不足,就只能从城中大户这里下手,征用他们含水手在内的民船,否则打起来的时候船只不足,战败的责任谁来承担?
这是他秉公而行的无奈之举,谁反对,谁就要为他解决开府库这个问题,在王总督闹疟疾的当下,城中谁也没有这个身份出来打包票,因此庄将军的意图实际上已经得到了同僚们的默认,这官司就是打到金銮殿他都不怕的。不过,庄将军也是没想到,大家都是想着不给船的时候,还真有傻子‘深明大义’,当真是要把如今市面价都哄抬到了三千两左右的大货船,心甘情愿地献出来给朝廷征用?
“这是出门被椰子砸到头了吧!”
他甚至开起了很有广府道特色的玩笑,众人也都捧场地大笑了起来——虽然羊城这里其实并没有几颗椰子,但黄师爷也是赔笑了一会儿,才道,“东翁有所不知,这刘阿弟的消息十分灵通,据他所说,他手下的船匠如今都在传说——真老母教的老神仙,长须仙老,正在羊城这里开坛讲道……他们已经去听了两次讲道,信徒众多。他是怕买活军一知道消息就要来取羊城,到时候他船厂里的木头都保不住了,是以宁可献上一艘货船,也希望能保住羊城不失啊!”
“什么?!”庄将军听到这里,也是神色骤变,刚捻起来的凉果都有些拿不稳了,咕噜噜滚落在地,“真老母教的人,还——还真在羊城?”
黄师爷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少许,颔首道,“他走后,老夫也遣人去向其余船东打听——这话不假,船匠多是吃水上饭的,信仰罗教者众多,红花绿叶白莲藕,罗教白莲是一家……船匠之中已经传开了,长须仙老就在羊城,已经开坛讲道,号召儿郎们和买活军拼了……这会儿已有好几家船东想要回乡下避祸——东翁放心,我这里也放话了,人走可以,船走那不行!”
长须仙老就在羊城,还开坛讲道了!怪不得这是敢于行刺谢六姐的魔教呢,真是胆大包天,买活军在外头满世界的缉拿,甚至不惜兵发三省,他还在这里讲道!这要不是此事和羊城安危息息相关,庄将军都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汉子!
然则,既然他现在羊城,且已经传出消息,那对羊城的官吏来说,这就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了,长须仙老不但在羊城,还如此高调,也就意味着羊城势必面临买活军无敌水师的压力——羊城是港口,买活军打羊城就如同打泉州一样,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船开来,炮轰城门即可,只要把羊城水师赶跑或者全歼,余下陆上的力量不可能抵御买活军的进攻,而按照常理来说,庄将军不是殉城就得狼狈逃命,事后被朝廷问罪,结局也是可以想见的黯淡。
“这……看来是必须打了啊……”庄将军的眉毛也微微皱了起来,伸手又去摸凉果了,“不想打,都不行了……”
“现在想不打,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捉到了那长须仙老,提前递交给买活军,或许还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将一场兵灾化于无形的。”
黄师爷也欠了欠身,安然回应,不过,他的语气细听起来确实有些古怪——这样的一个坏消息,黄师爷既然早知道了,其实应该立刻将刘阿弟留下,请庄将军回府细问才对,汇报这消息时,神色也应该更为凝重、严肃,甚至深藏着隐隐悲痛,毕竟这对才上任的庄将军来说,绝对是个极坏的消息,可这会儿,说到‘可以不打’,他反而有点可有可无、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免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
“是啊,若是抢先把消息按下,不让买地立刻知晓,又在买地知道之前,把人拿住了送去,或许还是可以不打的。”
庄将军的语气也有些古怪了,嘴角一下下的翘着,牵着胡须上翘反而有几分滑稽,他和师爷对视片刻,忽地相于大笑,竟都是欢悦中透着庆幸,两人甚至还学着城里的新风气,互相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
“还好啊,黄老,当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要是,要是咱们还想着把这劳什子将军长长久久地坐下去——现在又是何等滋味?哈哈,还是黄老英明,若不是倾家荡产,谋了这个职位,如今我们还如何有这个翻本的机会?”
“正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东翁原便是钻了牛角尖了,肯用老夫此计,如今岂不是天地皆宽,东翁可还记得老夫所言?这三五年内,广府必有战事,届时便是东翁金蝉脱壳、逍遥海外的机会——”
庄将军哈哈大笑,百忙中还记得提了一句,“自还有黄老和兄弟们。”
“不错,不错!”满花厅七八个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面上都是窃喜之色,齐声赞颂道,“黄老果然料事如神,真乃我们庄家军第一白羽扇也!”
当下,这帮人互相赞颂,又期盼前景,都是喜之不禁,似乎简直盼着打仗已是许久,这荒谬的一幕,足足上演了盏茶功夫,庄将军才是止住了笑声,又自感慨道,“说来还真多亏了庄**那贱人,若不是她心毒,断了我等投靠买地之路,倒也下不得这个决心——”
提到庄**,厅中人人都有憎恨之色,都道,“这毒妇迟早有她的报应!”
庄将军也是哼道,“她如今在买地,倒是得了意了,今日捐五千,明日捐五万,还不都是老子的血汗钱,这钱怎么来的,她不晓得么?真把自己当什么体面人了?此仇不报非君子,今日既有了出路,来日等脱换了身份,我等必留下后手,把她给好生收拾了,方才称我的心意!”
第626章 将军的自救
好在这是在花厅之中, 话也不传外人之耳,否则,这话若是被刘阿弟等消息灵通的船商听去, 一听到这庄**的名字,只怕是云里雾里,只当这庄将军和买地财政部部长庄素之间, 原是族亲——便是买地的情报员,听到了这番话, 也是很难把庄**和买地哪位名女人联系在一起。那庄**, 其实现在也早换了名字,虽然还有庄夫人的称呼, 但对外都叫谢念恩, 除了那些和她一道去买的老朋友, 还知道她的底细之外, 也就只有原主庄将军这里,才用这个名字叫她啦。
在外人看来, 云里雾里似乎十分耸动, 此事的个中缘由, 说来只有自家人知晓,还要上溯到三四年前, 谢六姐发‘庇护令’, 号召天下女子,走投无路者可投奔买活军——
这篇文章,最早便是在姑苏掀起了极大的反响, 余波到现在都没有止住,一向是软红十丈的姑苏城,如今却是风流云散, 人丁比前些年足足少了两成,尤其是风月业,整个行业几乎完全被毁灭——到最后,就连老鸨都不敢在此地存身了,不是设法逃去买地,就是到外地投亲。
没了经营人,也就剩下少许半掩门的表子,还留在姑苏未走,但也只是勉强支持门户,以州府本身来说,再加上了纺织业受到买地极其严重的挤压,织户纷纷南下,整座城人烟稀少,憔悴黯然,不过是数年的时间,已然颓势尽显了。
一座州府的没落,牵连者甚众,阶层无分上下,影响也有大有小,只是有些人家立刻就显露在外,或者被牵连得极其严重,而有些人家尚可以略做遮掩罢了,就说第一批逃走的女娘好了,并山园王家,不过是走脱了三个女娘而已,除了对名声的影响,财务上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甚至还因此对买地多了些注意,之后陆陆续续,还主动送了子弟过买地读书。
便是那三个女娘,也有两个重新和家中联络上了,只是最小的那个,改名换姓,和家中反目成仇,其余丫鬟报喜、小姐王琼华,和家中也恢复了书信往来,报喜的干娘甚至还跟着王家过来读书的少爷小姐们也到了买地,时不时地会请她们到宅子里吃顿饭,并赠予一些零用钱呢!王琼华这里,虽然对父母的态度还是淡淡的,但她兄弟姐妹来了买地,彼此间联系得也还是多的,闲了一起出门游玩,关系甚至比在姑苏时还要更融洽得多。
这是影响小的,影响大的,还真有因此家破人亡的,就说这庄将军吧,他算是影响最大的那波人了——他最宠爱的小妾**,便是在庇护令发布伊始,就卷走了家中所有现银、珠宝,又变卖了家具,把家中所有女眷并家丁,全都卷到了买地。
时任苏松水师将军的庄大人,回到家中一看,府邸都快被搬成白地了!多年宦囊所积,几乎全都成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有甚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水师将军逃妾一事,在姑苏一带被广泛流传,庄大人岂不是颜面扫地,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到姥姥家了么?
自然了,若是这庄**,只是自己孤身逃走,倒也还罢了,不至于一提到她的名字,厅中这帮心腹家丁,人人厌憎——最关键是,她为了自己能顺利逃走,裹挟了府中大部分下人,而这些下人中,不乏有心腹家丁的内眷女亲!
说来,这也是各武将家中的惯例了,武将和亲兵家将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十分紧密的,将军府中不少体面职司,都是提拔了家丁亲眷来做,或有母亲、姐妹的,也偶有上了年纪的妻子进去充任管事——年轻的媳妇子倒是不多,毕竟家丁自己也有家庭需要主持,多数都是在将军老家置办家业,安稳一些,只有暂还没有自己家庭,需要依附着将军府寻找前程的少女,又或者自己家庭已经无需日夜操心,可以脱身的老妈子,才会跟着将军宦游在外,图那跟在主人身边更丰厚一些的赏钱。
而有了这些内眷跟在将军府里,家丁家将们作战时自然也更为勇猛——后方就是自己的亲人,不保卫她们保卫谁呢?有些懂事的,还会把自己的积蓄送到老娘、妹子手中,让她们代为保管,免得自己手快,胡乱就花了去。
因此,这庄夫人卷走了将军府的积蓄,损失的并不只是庄将军一人,心腹中几乎人人都有损失——且庄将军不过是走了个小妾而已,其余人却是和自己的母亲、姐妹失去联系,那种家破人亡,刹那间一无所有的感觉,岂不是刻骨铭心,叫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吗?
他们可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随意抛弃自己——这肯定是被庄夫人威逼利诱,裹挟着一起走的,毕竟,当时那庄**是占了大势,便有一二不愿走的,只要看了那出头鸟的下场,又何敢吭声,自然只能跟着一道而去了——有那不愿走,一定要留下,还威胁要去告发庄**的老妈子,当即就被庄**令人堵了口,绑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这些事情,有些是女眷们到了买地之后,学习识字,脱离庄**掌握之后,陆续辗转给老家写信,这才传递到将军府这里的,还有些则是从走脱了藏匿到附近人家中的下人,后来寻访回来后听说的,若说凭据,倒是没有,也有听说河里捞起过女尸,但因为将军府回到姑苏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当时城中极乱,那女尸早就被抛弃在乱葬岗,尸首被野狗吃了不说,衣裳也早被乞丐扒了,因此,就是想要认尸也无从认起……
至于当时被抛下水的老妈子到底是谁,有好几个说法,目前都没有完全对上——将军府里的老妈子有许多,并非每个都有亲人,但到现在还没和亲人取得联系的老妈子也不少,所以几乎每个女性长辈被裹挟而去的亲兵,只要是还没和她们联系上的,都畏惧死的是自己的亲人,对于庄**又如何能不切齿痛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呢?
至于庄将军这里,他所愤恨者还有一点,却是只有他和黄师爷所知了——庄**到了买地之后,又是捐款,又是要开厂子,动作极大,手笔也大,不断为自己邀买名声,活像是九世善人转生,错落在他这贪官污吏家中,被他强占了美色一般。但却只有庄将军自己知道,这钱里起码有一多半,是庄**打着他的名声聚敛而来的——
他自己公务繁忙,奔波在苏松之间,也是一介武夫,对敛财的细致手段所知不多,也就是吃吃空饷而已,其实不善于理财,若不是庄**出面,包揽官司、私放印子钱,又是强买强卖,索要干股、吃分红、要孝敬,在水师将军的职权范围内,把吃、拿、卡、要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点,她哪来的家当可以带走呢?
——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庄**因善理财,逐渐受宠当红,在庄将军手下也算是位高权重,本身就拿捏有一批心腹人,就算是将军不在城里,她一个小妾,是怎么有本事把阖府大半家人,连着钱财全都卷走,而不是立刻就被下人们锁拿关押,等待将军回府处置呢?
痛定思痛后,再回想这一切的起因,说来和黄师爷倒也是有关——庄将军不善理财,就那点子吃空饷的所得,孝敬上官尚且不足,要再敷衍家用都是吃力。一般武将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请教谋主,图谋些钱财来大家花销,但庄将军这里,黄师爷虽然屡试不第,但却不合偏偏还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气,对于钱上的事情,不愿意沾手,一推三不知,庄将军正妻又不在本地,而是在老家侍奉老人——一大家子人等着花销那!做官倘若不能寄钱回去,反而还要问家里要钱,那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矛盾,庄将军从友人那里得来的瘦马**,便逐渐应运而起了,此女机灵大胆,又善于媚上,因是瘦马,不记得原本姓氏了,原本只叫素儿,跟了庄将军之后,得他的喜爱,便乘势从了他的姓,又因为自称女儿,便改名叫庄**,从此更得信赖。庄将军自从把家业逐渐交给她打理,便很少缺过钱花销了,甚至还有积蓄可以寄回老家,让妻子买房置地。
他这里有了钱,好给上官送礼,逐渐步步升为水师将军,而庄**也位高权重,在官邸这里,人人呼为夫人,和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黄师爷不沾手,她就差使家丁,以水师将军为名,继续在外敛财,不到数年间,积攒了好大的家业,一夕之间却又全都成空,甚至还要面临上官的责问,这一步踏空的感觉,让人如何能不憋闷甚至是吐血呢?
除了情感上的损失之外,更让人畏惧的则是前景的损失——姑苏这里,被买活军一闹,萧条冷清,市面上生意大减,不复繁盛,也实在是没什么油水了,而且还随时可能面临和买活军交战的威胁,水师将军不再是什么美差了。
而要说学着其余同僚,酝酿入买,这条路肯定是绝了的,这都不用聪明绝顶,只要略有脑子的人,稍一琢磨就能明白:庄**坏事做尽,主持将军府时,手里何止一条人命?不管责任如何划分,她和庄将军谁主谁次,至少五成责任肯定是跑不掉的。毕竟,真要对质起来,许多时候庄**为非作歹时,庄将军根本不在姑苏,说是他授意也未免太牵强,庄将军这里随时都能找出上百人证,翻出她翻云覆雨,最次最低也是助纣为虐的劣迹来。
如此,她想在买地继续发展,就不能容得庄将军入买,要阻止庄将军入买,最好的手段是什么?只要览读了买地的报纸,就可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先一步指使手下,以见证人的身份,去买地备案,把所有罪名全都栽给庄将军,让他一用原本的身份入买,便立刻要面临备案重罪的审查!
当然了,如果庄将军一意孤行,舍得一身剐,也要和庄**同归于尽,那庄**自己怕也是逃不脱,不过要达成这个结果,很明显需要的是比较公正的司法,而这一点恰恰是庄将军拿不准的:庄**提早去了买地,大把撒钱,有头有脸,谁知道是否结交了买地官府的要员?她又是个美貌女子……若是又搭上了什么大人物呢?
总之,以他自小以来的经验,庄将军是不会信任买地司法的,如此,极有可能他一投买,便立刻被羁押论罪,而庄**则逍遥法外,拿着两人一起压榨百姓得来的赃款大笔花销——便是他也惯于恃强凌弱,面对这样的设想,也依然不禁生出一种被冤枉了一般的狂怒,对这个结果,又怎能接受得了呢?
但,倘若说就此继续在水师将军的位置上消磨下去,显然也不是一条明路,眼见着这买活军如旭日初升,把江南闹腾得天翻地覆的,庄将军是丝毫没敢幻想他们会一直偏安下去,十年八年之内,姑苏总是要落入买活军之手的,倘若在此之前没能折腾出个名堂,等着他的还是蒙冤而死,让庄**得逞的黯淡结局!?易穷则变,变是一定要变的,但该怎么变呢?庄将军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问计黄师爷,恰好此时,黄师爷复盘下来,也觉得是自己虽为谋主,却失于傲气,不肯善尽其责,才让庄将军因窘迫而重用**,反而不能约束**,不知适可而止,使百姓受盘剥之苦,最后又肥了他人,自己东家这里丝毫好处没有,也是十分自责,于是便将往昔的诗书礼易,暂且放下,只论和庄将军的东主之情,沉思了十数日,为庄将军献上了一条脱身之策——也就是把自己的身份、身家彻底洗白,用一个全新的身份,进入买地,消灭所有隐患的妙计!
破釜沉舟,乘着老家地价还高,变卖庄园祖田,将所得全都贿赂上官,谋求动荡后,沦为二流的羊城将军职位,到羊城之后,大捞一把,领军出征,将战船、民船所有船队一切船只,全都私下卖给‘十八芝’中从事海贸的几个芝!
换得大笔金银之后,携家丁隐姓埋名,逃往东瀛长崎立足,若是能打下长崎,自封大名,那就更好,等买活军扩张到东瀛之时,再以长崎名宿的身份,光明正大投靠买地,再也不必担心被翻起在敏朝为官时的旧账,从今以后,就是买地一等一的良民!
第627章 洗白策略博弈
还真别说, 这条计策,看似荒唐,但其本身代表的一种思潮却并不算陌生——买地崛起, 敏地暗弱,改朝换代成为每一个有识之士必须去面对和考量的问题,你可以反感,可以厌恶,可以对外否认敏朝国祚衰微, 但倘若连自己都骗,那就很可悲了。
大家大族,在必然的前景之下, 该如何避险,如何进行资产洗白, 如何把自己和过去分割开来, 不被翻旧账?各家的应对是不一的, 有人和买地文艺界知名人士张宗子家一样,采取预先投靠的策略:
率先分家, 把土地全都变卖, 阖家迁居过来,并且依靠张宗子的政审分取得先发优势, 就是有人来备案找后账那也不怕, 第一,本家的政审分积累得很厚实, 第一, 在分家过程中,以往有些不怎么干净的族人也已经‘自谋生路’,消失得一干一净, 想要找到他不容易,便是找到了,负责的也就是该族人自己,其余人家已经分家结束了,按道理很难再追溯过去,除非是官府有意要整一整这家人——但这不就到了看政审分的时候了吗?
任谁来看,这是最稳妥的策略,但门槛也高,首先要有人在买地积攒了政审分,前来接引,才能让一大家子人于买地落脚,并且各有营生——张宗子、沈氏姐妹、冯老龙等人,如今都成了宗族的骄傲,这些宗族让其余大族很是羡慕,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出头的例子,各大族才积极向买地派遣子弟,为的就是将来多条路子。
但即便是满足了这个门槛,有人接引,这也需要下一番狠心——完全变卖族产去买地,会不会太赌了一点呢?如果买地败落了,合族几百年的积累,是不是就付诸东流了呢?甚至,就算买地不败落,倘若忽然开始要翻旧账,要把所有的大族全都一网打尽呢?
发生在闽西广北的强制迁徙事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再加上买活军入主一地,必定是要拿本地的大族开刀,这几乎已经算是定例了,有罪无罪的,先查了再说,无罪也能给你查出罪过来。那么这些大族子弟不得不仔细考虑:如果将来政治氛围越收越紧呢?如果,以后打击的范围,从现有宗族中最大的一一家,扩散到了全部宗族,或者说扩散到了曾是大宗族子弟的百姓身上呢?
像是张宗子一族,虽然眼下似乎是融入了买地,但他们身上也始终带着绍兴张家的印子,这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倘若后续买地夺取天下之后,要进一步梳理人口,那他们便有被找后账的可能,虽然现在是说要查实了,但买活军的官府也是官府啊……官府的话,谁敢信实了,倘若有一天拿莫须有的罪名治你,你讨得到公道吗?
种种这样的顾虑,让很多老练的大户人家,还是想要换一个出身来迎接买地天兵——就算一样是有地的人家,但只要不是某地某家,再想追究前尘,想必也没那么容易了吧。而且,如此的做法,也是一举两得,还是在敏地这里保存了土地产业,不算是完全挪移到了买地那里去。即便是买地败落,族人还有田地在,依旧是有根基的。
这样的思想,不会在民间广泛流传,也很少成为百姓的谈资——这就像是后世的普通百姓不会关心大宗期货交割价格一样,有些东西注定是和升斗小民毫无关系的,一座小县里,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是两三家,他们也不会作死了四处宣扬。对百姓来说,最大的也影响,不过是这几年来,很多人都吃惊地发现,江南这里,成片的良田都可买了,价格也远没有从前那样□□,这说明土地作为最恒久的一般等价物,其长远利益估值出现下调,原本的持有者们,已经开始调整财产结构了。
先行出售族产,再去异地置产、迁移,是一条思路,但这么做动静很大,因为很少有人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的田地,一旦要拆分寻找买家,那就注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惹来很多是非,现在江南一带流行的做法是进行田地置换——经过友人介绍,两家,甚至是三家、四家之间彼此调换田地,都是之江道、江南道的良田,出息差不多,但距离大概隔了三四个州县,在此时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距离了,一般的百姓很难走出这么远,更谈不上认出原本也不熟悉的乡人了。
如此调换迁徙之后,新来的地主,也就抛弃了在原本田地上留下的糊涂账,或者还有更进一步的,那就是在调换田地的基础上再粗分一次家,这样一来,不论是强买田地也好、经营赌坊、放印子钱也罢……这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被株连的危险了,经过迁徙、分家,原本出面操办这些事的族人,已经很自然的趁乱‘消失’了。
在新的土地上,和和气气地经营个十年八年的,一切全按敏律行事,所有活动都留有字纸证据……就算买活军来了又如何?进城后低价卖田、分家,这都是能得政审分的活动,没有了被追旧案的风险,还能多挣政审分,这样的好事儿,叫人怎不喜欢呢?
暗地里,这种预防性洗白身份的做法,已经流行了至少两三年了,越是靠近买地的府道,就越流行这种做法,庄将军身为水师将军,也算是跻身进入了州县上流,对这种做法还是了然于胸的,但这样的对策并不适合庄家——
会这么打算的,那都是平时就比较低调,一切随大流的人家,虽然也触犯《大敏律》,有被买地备案追索、入城后盘点时告发的风险,但说实在的,触犯大敏律在如今的天下实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如果一切都在大敏律的范围内做事,那最多也就是裹腹,绝不可能发家——从这个角度来讲,天下宗族实际上普遍犯法。但不论怎么说,这些宗族并没有太出格的事情,至少手绝不会伸得和从前的苏松水师将军府那么长。
庄家这里呢,苏松水师将军府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被庄**预防性的告发备案,黑锅在庄将军头上扣实,把自己撇清出去了,这是一,一是他无钱换田,毕竟换田、换身份还是有损失的,庄将军若是自认倒霉,换田隐姓埋名了事,他们家就真的沦为普通田户了,而若是用了黄师爷之策,绑架拐带羊城船队卖给十八芝,那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大案,庄将军不但要面对羊城民船船东的寻仇,还要面对锦衣卫的追索,以及(原身份入买的话)庄**的栽赃陷害,他既不能入买,也不能去敏,那么等待他的就唯有在华夏沿岸近郊藩国中栖身这唯一一条路了!
“长崎、琉球、那霸,都是可去的地方……”
毕竟是水师出身,对于海上动向,他们的消息还算是十分灵通的,“郑氏子弟举事不成,从长崎去鸡笼岛,又投奔六姐之后,长崎一带如今逐渐就有中华巨贾迁居而去,许多都是隐姓埋名,不知来历,恐怕和将军都是一个来路……”
“真不知是如何穷凶极恶之徒,竟连国内都不敢呆了,要到藩国来刷洗出身……”
庄将军自己虽然也是在国内存身不得的,但他认为这主要还怪庄**,他自己实在是逼不得已,因此对于长崎的其余华商,他是很有些戒惧的。黄师爷也认为,长崎是个好去处,但又不那么好,因为那是十八芝的地头,己方携巨款去长崎安家,有被黑吃黑的危险,或许可以换个地方,去高丽两大汉人道,又或者去琉球的那霸,“琉球虽小,却也是独立藩国,用了我等汉人衣冠,那霸一带也是繁华,百姓衣冠又比长崎一代所谓的月代头要悦目一些。”
为何去北而不去南呢?主要是南洋如今也是买活军的地盘,当地的华人已经被盘过一遍了,要再加入有困难,而北面这里,根据买活军的‘小冰河期’理论,未来数十年内,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发展,至少目前不是买活军战略的重点——其实就连朝廷,都是仰仗着这一点继续苟活呢,更何况庄将军一行人呢?因此,方针很快便定下来了:寻机卖船,去东瀛列岛,不论是那霸还是长崎,找一座城市栖身下来,稳守富家翁这底线,等候时机,若是时势到了,取下海岛,以岛主身份再投靠买活军,岂不风光?
不仅仅是庄将军,便连心腹众人,也都认为这是死中求活之举——不远扬海外,他们也根本无法接回陷在买地的亲人,在庄**裹挟卷款之后,将军府实际上已经明确分裂为两个阵营,所有没被裹挟而去的从人,可想而知在构陷中都会成为将军的帮凶。
这些心腹,他们是不敢去买地接人的,生怕被钓鱼了,而跟庄**去买地的扈从近百,被裹挟去而有强烈回归意愿的,大概是十七八人左右,她们也不敢反口指证庄**——从信中可知,庄**开了个服装厂,把她们都收留在其中做工,其实也等于是进行严密监视,便连寄信收信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被同事们发觉了。
便是要辞工出来呢,说实话,年岁上去了也不敢一个人孤身找回家来,实在是行不得路,双方通信又是非常不便,总之,如今的情况肯定是无法接人的,只能等去海外立足稳定之后,再设法联系她们了。
把其中种种利弊,都分析清楚之后,大家的决心也就都立起来了,首先第一步就是凑够给庄将军恩主,兵部王尚书的孝敬,庄将军变卖田产,黄师爷也友情赞助了一百两,凑够两千两银子,黄师爷亲自上京,请王尚书管家花天酒地了数日,便得了准话,去隆长寺刻书坊附近的书画铺子里,花两千两银子买了一张唐寅的画,送入王尚书府中请他品鉴——
这件事就这么办成了,至于王尚书品鉴完了以后,用什么价格把它卖出去,是否卖回原铺子,这书画是不是真的,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反正,王尚书雅好书画这是光明正大的雅癖,便收门生孝敬的一一卷书画,便被锦衣卫知道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两千两银子,若是从前远远不够,但这些年来,‘环买’地区的官职,远不如从前那样吃香了,尤其是水师将军,随时都有丢官去职,甚至是被问罪的压力,如今竟也给他们办下来了,庄将军虽然历经了小妾出逃的丑闻,但最后竟还升官晋职,当即就收到了苏松水师任上同僚、下属们的贺礼,小小回血了三百多四百两银子。
来到羊城这里,点算库存时,又笑纳了上一任将军的少许馈赠——他也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没有狠狠盘点军库了。虽然按理说这是短视之举,因为交账压力将会来到他这里,但反正如果一切顺利,庄将军也就用不着交账了,是以他没有丝毫的思想负担,十分爽快,还被盛赞了一番,很快就坐稳了水师将军之位。
说来,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他这里刚刚是坐稳了位置,就迎来买地出兵广北的消息——这岂不是正中庄将军的下怀?若是无事,盘点水师船只也罢了,过问民船就有弄权之嫌,也会受到总督府的警告,但如今可谓是天赐良机,不但总督疟疾犯了,眼看要不好,又迎来了战事,有了现成的借口,这里刚把民船盘点了一番,心里有了些数,就又传来了长须仙老在羊城的消息,而且,眼见的此事已经引起了船东的恐慌,为怕买军入寇,甚至是愿意积极献船,协防羊城!
天下还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事儿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也难怪庄将军的嘴都要笑烂了,众人欢庆了一番,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庄将军虽无经济头脑,但行军布阵多年,遇事还是有主见的,此时便沉稳吩咐黄师爷道,“夫子,今日首先便要确定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