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我等弟兄能吃下多大的船队,十八芝那里又要多少,我们自己带走多少,这一点先要算清楚了,收纳民船要有个限度,若是多了,于我等大计反而是个妨碍。”
这是有道理的,众人也都是点头,毕竟,庄将军的心腹班底总有极限,真要来两百艘民船组成的大船队,十八芝吃不下去不说,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把船只递交过去吧,还是要以心腹班底能掌握的船只为限才好。
“第一,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庄将军敲了敲桌子,强调道,“要立刻派出人手,掌握长须仙老的所在,随后卖力把这个消息往外鼓吹——既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长须仙老就在城内,买活军要打过来了,又不能让他被旁人抓到,直接递交给买活军——消息必须送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买活军要找的人在羊城港里。”
“这羊城港,买活军是不想打也得打,不想来啊——也得来!”
第628章 入戏
“刘兄, 刘兄,快快请坐——听说你日前去将军府上拜访过,小弟等已经是苦等你许久了!实在是近日城中的消息, 让人放心不下啊——不说别的, 如今城里的米价都是一日三变!都说买活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甚至在汕州,也已经有人看到了买活军的舰队,浩浩荡荡的要往新安那里去呢!”
“何止啊!现在城门口都已经是挤成一团了,多得是百姓回乡去的, 还有那些从敬州来投亲的百姓, 说来也是可怜,才刚刚安顿下来呢, 这就又动身了,我家巷子前头, 卖龙龛糍的老刘, 他家内兄就刚从敬州来投靠,一家老小五六人, 他那小屋好容易才安顿下来, 这下可好, 又要跑——他和我说, 他要跑,他内兄都疲了, 反倒是不想跑了,他便把龙龛糍的摊子托付给内兄, 让我们见到摊子换人, 无需惊慌呢!”
“那他内兄做的龙龛糍滋味如何?”
“不知道——这会儿城里米价涨得这么高了, 他内兄还如何舍得卖龙龛糍?那点陈米自然也不磨了, 自己留着吃也还罢了,这是如今城里的局势还不算太紧张,买活军还没有来,否则,我估他内兄还要把米偷运到别处去居住,留在老住处,怕遭贼!”
“是喔,城里现在成班扑街仔到处趁乱生事,还好他这买卖,平时都是担去码头做的,也很少人知道他住在你们巷口!”
“你啲长舌公,人家刘兄坐下来,茶都喝了两杯,一句话没说过,让他说啦——上次去见将军府,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买活军究竟会不会打过来——说来,刘兄你都透露个数给大家,花了多少钱进去喝杯茶的?”
“是了!那个长须仙老到底是真是假啰,是否仆街将军为了出兵编造出来的借口!?”
满堂人顿时又轰然附和起来,都是期待地看着刘阿弟,等着他的回答,刘阿弟又喝了一口茶,巡视了一番后堂众人:今日这船商团行惯用来议事的小花厅里,简直是囊括了羊城港所有吃造船这口饭的商户,哪怕是和官府合作紧密,本身也有一定官衔在身的官船营造坊大匠人,也派了亲人来此,可见对于现在城中的局势,大家多少都有些不安,很急于得到将军府里的消息,买活军到底来不来,将军府到底打不打,已成为了现在城中百姓上下一心,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这样的局势,实际上是张朋和刘阿弟一力促成,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对两个小船商来说都是首次,饶是刘阿弟心智坚毅如铁石,此时也不禁有些隐隐的眩晕,他和藏在人群中的张朋交换了个眼色,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方才压低了声音,有些凝重地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小弟我也就不推脱了,此前去将军府,的确探听到了一些信息——说来也是巧,其实我塞钱进去,花了二十多两银子,本来是想求见将军府黄师爷,请他美言几句,把我家的民船从花名册上勾掉——”
这就是如今所有船商都在竭力达成的事情,二十两也的确是行情价,不少船商已经在点头了,表示自己也是这个价格见了黄师爷一面,“都冇鬼用啫,见了面,姓黄的东拉西扯,怎么都不肯开价,就是要把船征走啰!”
“不是吧,我们前日去见,开价了的嚄,五百两买平安,船名就立刻勾掉的,就如勾生死簿一般,当即办事的!”
“五百两?我都开到六百两他也不肯松口!”
众人不免又叉开了一会,议论并总结将军府的态度——将军府原本似乎对所有说情商人,反响都是冷淡,完全不给准话,但自从城里开始大肆流行长须仙老是真老母教教首的消息,将军府的态度就开始分为两极了,有些商人还是拿不到准话,似乎还是要征用他们的民船,有些则得了暗示,数百两银子可买个平安。一切变化的节点,似乎就是刘阿弟去见将军府那一日,长须仙老的消息,在城内开始流传,将军府的态度也来了转折。
同行同业,人数众多,大家把消息一对,自然就显出了刘阿弟来,也是因此,刘阿弟此刻其实也是承受了不少无言压力的——众人虽然没有明言,但或许也有些人怀疑,就是刘阿弟向庄将军告了密,为的就是能保全自家的船只。不过,大家见到现在刘阿弟的表情,这份猜疑似乎也有所减少了——
刘阿弟提到当日,面上便是现出了逼真的怨恨之色,等到堂内稍微安静了下来,便苦笑着继续往下,吐露了秘闻,“要说长须仙老这消息,也的确和小弟有关——小弟入内之后,本来是想探探黄师爷,到底要收多少孝敬才敢松手,但黄师爷却是和小弟天南海北,瞎扯个不停,小弟这里,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聊下去,不知不觉,便说起了城里的教派。”
“黄师爷问小弟,本地的船行,信奉的是罗祖还是无生老母,还说他就是罗祖教中的供奉,在姑苏的一带的罗祖坛中,也是有点人脉在的……”
水师将军的师爷,吃点罗祖教的供奉,结识些弟子,本也在情理之中,众人闻言,都是喟叹起来,大约都猜到了刘阿弟的应对,“那你就说了长须仙老?”
“小弟可不就被他套出话了!说了,本地罗祖教中,有头有脸的是孟老倌和长须仙老,这长须仙老数年起便在羊城传道,近日也有开坛……”
说到这里,刘阿弟也是气得一拍桌子,差点没摔茶杯,长吁短叹了许久,方才气道,“那挨千刀的黄师爷,一听这话,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呵斥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买活军要抓的真老母教’!”
如此,刘阿弟这里的一条线索,就非常明确了:羊城将军之前为何要点算船只?想必就是知道了长须仙老是买活军要找的祸首,也隐约听说长须仙老就在城中,现在从刘阿弟这里,诈出了实话,便立刻开始真正要备战了。那些不得准话的船商,应当是已经有船被看上了要去助战,能花钱消灾的那些,则是本就没被挑中的,因此允许他们孝敬一二,暂时脱身出来。
而庄将军的计划呢,大家也都能猜的到——大概就是佯装去截停买活军的水师,扬帆出海,然后过一段时日再丢盔卸甲的回来,声称自己拦阻了水师,战损了不少船只,无力再行水战,于是把羊城城门关闭,消极防守,自己这里派出心腹去别的港口把吞没的船只一出手,等到买活军打来了,或是投降或是逃走……投降的话,说不定还能找找后账,但若是逃走了,那这船可真就是没影子了!
“小弟这里,无奈何,做了第一个被勒索船只的——还要说是自愿献船守城……”
刘阿弟说到这里,也是苦笑连连,抱怨道,“那黄师爷是丝毫话柄不留,硬是把这事儿说成是我听说长须仙老在羊城,买活军要来打,惊慌之下自愿献船助战,还要给小弟我请什么狗屁表彰——各位弟兄,大家可评评理,我等造船的,难道还会怕买活军来吗?我们虽不说盼望着买活军拿下羊城,但至少也是两不想帮吧!我惊慌个什么?还害怕到自愿献船的地步,诸位想想,这合乎情理吗!”
“怪道了!”
人群里,张朋便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将军府传来的消息,怎么可能是真的——阿弟你就不是这种人!”
“就是!就是!我们这也是听说,这事是你说的……可不是听着就不可信,我就说还要听听阿弟是怎么讲的!”
也有三五人附和了起来,果然,都是从将军府已经初步结交了的下人那里,知道了一些‘长须仙老’事件的起源,却又将信将疑,还是想听听自己人刘阿弟是怎么说的——这些下人,多数都是使了银子,刚刚结交的外乡人,怎么说在这些人心中,还是刘阿弟更可信一些。
况且,刘阿弟说的道理也的确是站得住脚的,羊城港这里的船商,不是和屈大胡子一样,阖家去买地谋生,就是派遣了子侄过去,他们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讲,都是羊城这里最亲买的人群,要说刘阿弟因为买活军来袭而慌乱到去献船,这实在太过荒谬,谁能相信?
“这狗屁将军,胃口大得不怕撑死自己吗?!”
等到刘阿弟把消息这么一解释,大家都一下把怒火全都集中在庄将军身上了,你一言我一语,都是骂他多事的,甚至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为了发财,才栽赃长须仙老,为的就是引买活军入来,如此自己可以盘剥船商——“我手下兄弟也是有说,长须仙老的消息,他们是某日亲眼看着将军府的亲兵往外外放的……”
“是,是!这消息就是某日某亲兵亲自和我们说的!他说是刘阿弟说的,还说买活军已经在路上了!”
不断有证人证明,此事最早就是将军府在散播消息,证据可以说是一个个的浮现,如今大家已经完全深信,庄将军要么是战争狂人,为了聚集所有力量和买活军一战,不惜散播谣言,把买活军引来,要么就是图谋不轨,实际上就是想发战争财——
其实不管是什么意图,对老百姓和船商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战争狂人,那就是真的打……真的打会是谁赢,大家用屁股都能想得出来,结果就是羊城水师和战船、民船估计是全军覆没,留下毫无防护力量的羊城迎接买活军的愤怒;图谋不轨……那也差不多,损失掉的战船和民船也会削弱羊城的防守力量,到时候庄将军一走了之,留下来的百姓们还是只能束手无策地迎接买地的虎狼之师。
“……那还不如咱们现在就反了呢!”
正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无人做,当此事的内情逐渐分明而利弊完全清晰之后,便不断地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并且并非是一时意气,反而相当的认真——“我说兄弟们,与其把银两和船只白白送给姓庄的,留下咱们羊城父老向买活军解释,甚至——甚至和敬州那样,被买活军搞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那还不如,这会儿咱们自己反了,把羊城做成丰饶县,做成——做成川蜀那个,那个……”
“叙州!”
“噢噢,对对,川蜀那个叙州!做成叙州那样!我们先反了,让买活军来接收,不就好了吗!”
“就是!”
“说得对!”
此时满堂百余人,也有数十人都是义愤填膺,宁可把家产都献给买活军,也不愿意便宜了庄将军的,和庄将军作对的势头,已经渐成,只是还有些老成者,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刘阿弟也是叹气道,“兄长们,我难道不气吗?我是第一个被勒索的!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说羊城水师,不是买活军的对手,但对付我等这些乌合之众……那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得已,也只能由得他们把我新造的一艘大船拿去了,唉!”
他垂头丧气的,显然是自感窝囊却又确实无能为力,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都是跟着叹息起来,原本主张要立刻造反的人,除了一二热血上涌不顾实际者之外,也都不响了,一时间满堂人逐渐寂静,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彷徨,虽然血气渐渐平复,但却又有一股不平的缠绵怨恨,在无奈中被酝酿了出来——难道,竟是回天乏术,要被庄将军得逞了去不成?
刘阿弟见众人沉默,虽有人在说请总督做主之类的话语,但众人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便知道差不多众人都已经入彀,当下给张朋使了个眼色,张朋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正要高声出来发言时,却听得人群一角,有人弱弱说道,“这……我们是否可以将计就计,诈做献船支持水师守城——”
“不管真打假打,既然船给了他,总是要打一打的,到时候,等到和买活军水师对垒之时,我们再投向买地那里,反过来对付庄将军……”
第629章 各怀鬼胎
四方风云际会, 正是大变之时,十年、百年未有之事,如今是一天发生四五件都不稀奇, 船商联合投敌,反过来对付羊城将军, 听起来离奇吗?可这件事一旦符合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成型的速度甚至远超主谋者刘阿弟、张朋的预想——绝大多数船商,都是亲买一派, 更受够了船商在羊城港这里, 必须找一个靠山, 否则谁都能来盘剥一道的处境, 即便买活军入羊城, 会有大批地主的利益受到损害, 但种田和做海贸的利益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虽然船商们也会买田置地作为一份保障,但却绝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份,从船商挪移到地主那边去, 一切行事方略,还是以船商的利益出发。
既然如此, 这个主意立刻就把团行中绝大多数的同行,一下给笼络过去了,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下来,发现这条计策不但简单可行, 而且除了损害羊城将军之外, 对于羊城的父老百姓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简直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下,数十人便立刻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同盟,并且在顷刻间就开始排除异己了——花厅中挤挤挨挨的几十人中,总有些人胆子较小,或者是态度较保守,对于这个大胆的计策,没有那样发自内心的拥护的,而这些人的神态,一旦被识别出来,便立刻被逼着到众人跟前来,指天誓地,在祖师爷巧垂面前发誓,倘若私下背弃今日的盟约,以后所造船只,下水必沉,船上人丁,再也不能活着见到羊城的花塔!
凡是和水相关的行业,因为工作环境实在是太不可预测,往往都是异常迷信的,这个誓很重,那些被裹挟入伙的船商,一旦发誓,则浑身发抖、面色灰败,甚至还有号啕大哭的,众人也能理解,也是因此,虽然发誓前还存有分歧,发誓之后,众人也就立刻放下了防心,不再猜疑他们会去告密。其余人等,也都逐一发誓,并且当下就写了陈情血书,所有人逐一签名按手印——那些被裹挟着入伙的船商,全都被写在了首倡人那一栏,这也是为了进一步坚定他们的信心。
如此,一个算得上是人数众多的联盟,便立刻成型了,随着团行中素来有威望的宋大牙收起血书,大家便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平白担了一层‘合谋造反’的罪名,若是这一次大计成了,这张纸就是将来买活军论功行赏,加政审分的凭据,而若是不成呢?哪怕当时糊弄过去,没有被立刻追责,这张纸也能让他们一辈子惴惴不安,活在被问罪的阴影之中。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跟着大伙一起,往前冲杀到底了!?这一日计议良久,拟订了许多对策之后,众人各自告辞回家,当夜间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都怕夜半时分,兵丁点着火把来踹门,追究众人的罪过呢!一夜过去,平安无事,第二日再约见时,看着彼此重重的黑眼圈,也都是嘿然一笑,自嘲之余,对这个新成型的小盟会也是多了几分信心:第一夜既然无人去告密,那可见得兄弟们都是真心,成事的可能性,便更高了几分了。
团行这里,连续密议了数日,众人倒也并不担心人来人往,过于引人注目——买活军要打羊城的说法,已经是沸沸扬扬,城中因此骚乱不安,作为船商,这时候不商议才是咄咄怪事,更何况还有羊城将军府的压力了。
众人也是一面丰满计划,一面做出忧虑之态,迷惑羊城将军府的耳目,如此三四日之后,终于订下了一份详单——众人有人出人,有船出船,挑选出了数十艘船况好,短时间内机动性强的好船来,又挑选了自己麾下可以信任的水手船丁,甚至连到时候一声号角,谁去操帆,谁去划桨,谁去把舵,事先都是反复演练,包括到买活军那里,该怎么说,怎么配合……也都密密地教给了届时要上船的心腹,就等着见到红底活字旗后,依计行事了。
这么一来,包括完全知道内情的心腹管家,以及多少能猜到一点计划的船丁、水手,整个计划的知情人士膨胀到了近千,这甚至都不能说是秘密了——哪有一千多人知道的秘密?但稀奇的是,市面上居然真没有一丁点的风声流传……
将军府这里,更别说察觉出什么不对了,还在渲染长须仙老的传闻,给船商们施压呢!将军府的亲兵,时不常的还是去各处盘点民船,一天至少要和数十个知道秘密的水手、船家打交道,居然还真没有一人告密的!别说底下听命行事的小虾米了,便连谋划者自己,都是咋舌不已,也不知道是该感叹自家的演技,还是将军府亲兵的无能——此前总觉得举大计这不是一般草头百姓能谋划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许多事办起来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
面对将军府的勒索,船家这里,也严格按照商议的手法应对,本来就预订要出船的人家,便是顺水推舟,不情愿地把船献上,其余人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银子结交将军府的亲兵、管家,彼此用蹩脚的官话两厢勾兑,让他们去勒索别家条件更好的海船,放过自己——
由于庄将军要的本来就是船况好,能卖得上价的船,而团行这里,对港口的民船,当然远比庄将军更为了解,比起他们那里仓促盘点挑选出来的目标船只,以顶缸身份出现的船只,的确胜过原目标,这些亲兵,居然还当真中计,众人商议着出的35艘船中,有21艘都是中选,至于其余14艘,将军府那里只是勒索船东出了点银子,便没有再要船了。
“到底是老于阵仗的将军!虽贪婪,却也老辣,这是怕民船太多,喧宾夺主了!”
盟会这里,也是佩服庄将军的谨慎:水师出征时,虽然也要征用民船服役奔走,来回传递消息,但若是民船多,军船少,指挥起来自然就没那么圆熟如意了,倘若民船哗变,军舰也不好弹压。因此庄将军这里,把数量限制在21艘,如此即便民船生变,军舰也可以轻松镇压,结阵时也能把民船包围在内,免去他们临阵脱逃的可能。
庄将军这里,谨慎之处还不止于此,他不但仅征用了21艘船(同时在城内大肆吹嘘自己体恤民情,尽可能减少对百姓的滋扰,又博了一次官声),同时,他还只要船,不要人,不用船东家出水手作战,而是把民船编入船队之中,统一分派水手,倘若刘阿弟、张朋等人,事先想的是二三人组成个小联盟,假意顺从而临阵投敌,这会儿估计就要傻眼了。船献上去了,没要你的人,就等于是饵吃进去了,却把钩子吐了出来!
但好在,众人拾柴火焰高,庄将军即便是羊城将军又如何,他初来乍到,怎挡得住众人联手?将军府把船人分离,从没被征船的海商、船商那里挑选船匠、水手,自以为已经不能再稳妥了,却不知,此事反而正中乱党下怀:乱党本来就是或者出人,或者出船,本来还费心假造了好几本花名簿,把别家的水手写到自己船上,这会儿正好,回到原本供职地去,被征人的商户,背地里稍微串联一下,还是把挑出的水手给塞到船上去了。
而且,虽然说是统一分派,但亲兵这里,只要确保船上原来的水手不在就行了,到底谁去谁那里,完全是无所谓的事情,于是众人又塞了一点小钱,说着,自己原本就是一个班组的,不愿意完全和陌生人一船,怕到时候不好做事……这本来也是很正当的理由,一个班组,谁擅长做什么,各有分工,如果贸然拆开,完全随意分派,到时候可能连船都开不出去呢!
亲兵这里乐得网开一面,最终虽然屡经波折,竟还是完全达成了乱党谋求的效果:安排中的人,上了安排中的船。同时乱党的规模也进一步的扩大——征船征水手时,波及到了一些仅仅是买船而不造船的海商,牵扯到调换水手的事情,乱党便不得不把他们也拉入伙了,过程当然极为顺利,且不说自身利益问题,这时候海商和造船商一般都是关系急切密切的好友甚至亲戚,理由是一目了然的:海商的船里,倘若没有造船商的股份,他如何能保证造船商尽力造船?出海以后,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倘若在海上出了大事故,都不用怎么考虑追责的事情了——船都沉了,还有谁能活下来找后帐?
如此,知情、半知情人士,又一次扩大到了一千五百多人,这一千五百人保守秘密的理由是错综复杂的,除了自身利益,对上司的盲从、义气之外,还有对天妃的信仰,以及对真老母教的反感……种种不一而足,但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官场、民间对此都是一无所知,将军府私下甚至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呢,庆祝着一切计划顺利进行,民船悉数到位,和战船一起,一共近五十艘船的规模,足够换来十万两白银级数的巨额财富,他们的那霸之旅,已经迎来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八月初,经过极其急迫的紧张备战,仅仅用了十余日功夫,水师就做好了出征准备。官民上下一心,在极短的时间内备齐了大量食水,这是让人很感动的事情,可见羊城民心可用!但,民间也只能做到这些了,除了食水之外,其余战备一律是草草带过——弓箭、砲火等等,庄将军一概不作要求,也不管战船上水手是否满编,甚至一艘船只带了数十战兵,便以军情火急为原因,下令今日出征。
羊城港码头这一日也是锣鼓喧天,塞得水泄不通,除了前来送行的各方官僚之外,挤在最前头的,是各富户经要求而请来捧场的锣鼓队,后头则是家丁鼓噪欢呼,再后头才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也附和着吆喝几声,但个个却是满脸的疑惑忧惧,很显然,对于水师此战的结果他们并不看好,而且也不乐见羊城港反击买活军,生怕会迎来买活军的报复。
但是,在如今这紧张的变局之中,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的看法是压根不需要在意的,且不提留在码头上的各路官员,如今是什么复杂的心思,而长须仙老、孟老倌这沸沸扬扬的消息之下,城中罗教的信徒又将承受如何的压力,庄将军这里,快刀斩乱麻真凑出了的这船队,已经是扬帆远去,追也追不回来了。
这一行人数十艘船,浩浩荡荡好不威风,根本不用考虑海盗滋扰的问题,航程十分平静,民船这里,对于航向、航速也没有丝毫发言权,只是依着令旗指示而已。各船都有将军府派来的亲兵十余人,负责传达旗号,自然也防着民船闹事。
不过,众船丁在见到买活军之前,本也不打算轻举妄动,是以航行数日,也是风平浪静,很快前方就快到鸡笼岛海域了,众人也都紧张了起来:这时候沿着海边走的话,前方是汕州港,本来是可以补给的,但现在汕州刚被买活军夺取,如果大军还沿海行,那就要和港口买活军的船只硬碰硬了。为了避开敌船,船行往东面十数海里,打算去南澳岛东面落脚——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就怕在这里撞见了买活军的船只,那就是以逸待劳了,羊城水师恐怕要吃亏。
还好,海面上没有什么异动——本来,大海极其宽广,便是谢六姐的神威,也不可能把海面完全管住,船行大海上,经年累月看不到别的船只才是常理。船队很顺利地靠近了南澳东面的沙滩时,刘阿弟在甲板上往外眺望,见到沙滩椰林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接连反了好几次光,心中便是一动。
见那将军府的亲兵,也在眺望沙滩,见到闪光后微微点头,神色有所放松,当下不禁大惊,忙回到船舱内,叫起了几个还在休息的兄弟,低声用土话说道,“不得了,不得了,我们都估错姓庄的了,他连一仗都不打算打——岛上有鬼!我猜,他是要把我们全当成猪仔,抓去卖掉!”
第630章 猪仔们醒悟了
连做戏都不做做, 打都不打,直接把二十多艘民船全部卖掉?
这样的计谋,实在是太难接受了, 便是对官员的操守早已有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也叫这些水手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话来——他们中很多人, 甚至认为庄将军只会找机会吃掉三五艘船而已, 大部分民船还是能安然返航的, 毕竟,这种事很难完全瞒得过人,不过掩耳盗铃而已,三五艘船么,别人也不会为了这事得罪庄将军,装糊涂得过且过罢了,若是民船全都没有回返, 便是羊城同僚都会看不过眼的, 他这个水师将军还如何当下去?等到各方的书信、奏章传到京城, 便是现在最得意的田任丘,也未必能压得住这个案子。
“不对吧……他怎么可能一口气全卖了所有民船,便是他答应,各船还有水师小旗、百户坐镇啊!”
这几个兄弟中, 也有其余船主, 化妆混上船来做水手的——且不说对于这些北方来的将军府亲兵来说,南人多黝黑矮小, 不易辨别, 冒名顶替的难度很低, 便是没有冒名顶替,花名册上的水手都是实人上船,也备不住这些民船早被做了手脚,留了夹层、密室:在多是隔舱的海船上,留些后手,藏点人不算什么,就算不藏人,也要预先藏好兵器,否则到了交战那一日,他们连在船上坐镇的亲兵都对付不了,就更不用说逃跑了。
除了半知情的心腹水手之外,如刘阿弟这样,完全知道底里的船商,也有十余都是大胆的,两三人为伴,或者是冒名顶替,或者是密室藏身,都是混入了民船之上——这船只也不会日日点名,一艘船怎么也要有水手数十,多两个少两个一点痕迹没有,亲兵那里丝毫没有发现不对,众人也都是耐心等候时机,直到此时,被刘阿弟提醒,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天衣无缝的谋划,居然完全落空了!庄将军居然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但……这不合乎情理啊!
这些船商,和一般水手相比,要更加见多识广,对世情的见解也更深刻一些,譬如此刻,便有人立刻发现了刘阿弟设想的漏洞,“若是一二艘民船也就罢了,那些小旗大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十多艘船都被卖在南澳岛,那些百总难道能坐视?他们可不是那个人的亲兵!”
这确实是个说不通的点,庄将军要出征,这些手下不能拒绝,因为这毕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同样的,庄将军也不能把这些中层军官全都免职,用自己的亲兵去指挥水师船只——这是不可能指挥得动的,他甚至连换船只首领都做不到,这是敏朝军队的一大弊病,军中山头林立,地方军队自成一派,对上官往往阳奉阴违,底层小兵只认自己的军头,如此一层层往上反馈权力。
当然,这也是朝廷乐见的现象——大小相制,确保将不私兵,能做船主、队首的,必定是相应级别的军官,亲兵可以对军官指手画脚,但想要直接取代他往下发号施令,这就是越权,这种制度也有效地避免了许多荒唐事的出现,譬如此刻,庄将军如果要把在安排中装载大量补给的民船全都卖掉,这些中层军官哪怕为了自己的船只着想,也绝不可能坐视。
但刘阿弟却不觉得是自己的想法错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并且依照这种直觉,迅速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是,他绝不可能只卖民船……他是要把我们全卖了!不分军民,全都卖掉!不错!只有如此他才能成事——这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是假打一仗回羊城去,继续做官,他是要发一笔横财,远走高飞,再不回去了!”
“吓!唔係掛!”
“真的假的!顶你个肺啊!咁都得?”
几弟兄也不禁骂起了脏话,“五十多条船啊,又不是五十多颗萝卜,他卖给谁?谁能买?这也要有人能吃得下去啊,五十几艘船,都不怕撑破肚皮,还有那么多水手、官兵……”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两艘船这不必说了,到处都有人能吃下,船上的水手,也是好说,以今次的情况来讲,不就是一百多人么?杀了些敢于反抗的,把剩下的或是收容,或是卖掉,都是随手的事情。大海商手底下随手凑出二三百手下,就能把这两艘船吃下去了。但问题是,什么事情扛不住倍数上升,五十艘船那就是两三千水手,什么样的人能一口气控制住两三千人,不露丝毫破绽?
但是,挑毛病的兄弟,却反而没有继续往下讲,面上神色一怔,似乎是想起什么,呆了片刻,忽然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肯定地说,“但是……但是前些日子,我有听说,十八芝里的李魁芝,正在招兵买马,想要去远海闯一闯——他是在买活军这里呆得腻烦了,设法弄了一张买活军手里的海图来,说是想去极南之地,买地叫做袋鼠地的一座大岛瞧瞧,对我说这事的人,托我留心招募一些想要远走的厉害人物,说是到了袋鼠地,大家称王做祖,为所欲为,好不快活自在,若有在敏地待不下去的,可以介绍给他,必有重谢……”
这不就对上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都是老海狼了,怎不知这李魁芝话中未尽之意?十八芝本就是狠辣人物,常在海上跑的,能有几个好人?买活军处虽然繁华,但规矩也多,处处都是律条。他们不适应买活军的生活,也是自然。
前几年来,这些老海狼,还能借着为买活军扫清海盗,在海上四处游曳,背靠富裕的金主,打着富裕的仗,任谁都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海盗也不是无穷无尽,更是不傻,随着买活军声势越来越高,对海域的掌控越来越强硬,多有海盗主动归顺,甚至还有直接解散船队,把家当分一分,大家改头换面各奔前程,去买地赚钱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做官尚且如此,做海盗更加是了,都是为了发财才行险的,现在发觉比起做海盗,去买地掘金或许还更能发达,绝大多数人当然知道该怎么选了。
海域平静之后,十八芝这些兄弟,在海上巡逻的油水自然要减少许多,若是说像郑氏兄弟一样,彻底融入买活军,为王前驱,像郑地虎那样完全转行做海军,不再经商,又非他们的所愿——
买地对于军队的掌控,是这些旧式军官很难适应的,‘我的兵不是我的兵,我随时可能被调走孤身统领另一只军队,我的兵也会立刻服从新长官的管理’……这种感觉让他们始终没有丝毫安全感,很不愿意交出手里的船只,彻底被买活军收编,从此失去对抗买活军律法最后一丝微小的依凭。
这样的思潮,刘阿弟等人即便没有听其亲自诉说过,但也完全可以想象,新安港他们都多次去过,什么都好,就是生活上的确是拘束得厉害,氛围也是严厉,怎么说呢,在羊城这里,他们这些船商可以感受到严格的束缚——有钱就有特权吗?不,有钱没有什么特权,有权才有,有权的才是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