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说,这封信虽然写得好,但却有些不太合时宜,不适合在《买活周报》上刊登,可却又有些不舍,将这信如珠似宝地翻来覆去连看了几遍,信中仿佛有一股本能般的淘气、叛逆,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在心肺后头轻轻地撩拨着,张天如心痒难耐,偏脚又动不得,脑袋左右摇动了好一会,先是暗道,“我前程似锦,正是起势时,怎好给自己找麻烦?”
但心头这股痒痒筋儿,却始终消解不了似的,令他极为难耐,张天如禁不住就想道,“但……六姐害我少赚了多少钱啊……若是将此信刊发出来,岂不也是一番回敬?”
思来想去,犹豫了极久,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是大喝了一声,惊得那脚师傅差点削去他一片指甲,虽然及时收手,但还是铲去了小脚趾一片皮,张天如也不管不顾,将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喝道,“当真是一篇绝世好文!小何,你不必担心版面不好填充了,我来为太冲修饰、点缀少许,这篇文,若不发在《买活周报》上,那不是太冲的遗憾,而将会是《周报》的遗憾!”
第653章 沈曼君没有理想
“不行, 这篇来信怎么可能刊登在周报上——那不是公然和六姐唱反调吗?绝无可能!”
沈曼君干净利索地合拢文件夹,一口回绝,同时瞪了小何一眼, 意思也十分明显:这件事本该在小何手上就回绝的, 居然还送到她这个层级来。她见张天如还要再辩, 便抢在他前头说道,“就算我这里通过了,六姐那里也不可能审核通过的, 你也不是不知道, 六姐现在还是周报的终审人, 除非是紧急新闻通告,没有丝毫观点在内的新闻, 否则所有文章都要经过她的审读才能发表, 没有她的章是不可能付印的!”
实际上,现在《周报》是否由六姐亲自审读,也还是很不好说的,有可能一些不重要的版面就让秘书班来代劳了, 不过对周报编辑部来说, 效果当然是一样的, 没有审核章,报纸不可能付印, 张天如想要刊发黄太冲来信的念头也终究只是空谈。
沈曼君面容刻板,唇角牵出了一条微黑的折线——她这几年是越发干瘦了, 主要是工作实在忙碌,又多奔波, 难免老得快些, 且大权在握, 习惯了被诸多社会名流追捧,不免也有了一股说一不二的官威。“张君子,我奉劝你还是专心搞你的法学促进会为好,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你在沾手什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关心百姓的心,这是好事,也不该发这样的文章,这不是和六姐对着干是什么?你这样的人,如何也自来取死了?”
张天如穿着凉鞋,有些狼狈地倚着一只脚站着,因为他另一只脚被包扎了起来,不能用力,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倔强地挥舞着手中的信纸,不肯让步,“但如此的好文,难道不该发吗?是周报不发,它就不会传开?难道周报不发,《国朝旬报》就不会发?即便《国朝旬报》不发,武林当地就不发?如此利刃,不抢先一步握在手中,实为不智啊!”
他毕竟是人称狂犬,辩才无碍的大意见家,再荒谬的事,在张天如的口中都仿佛是大有道理的,沈曼君看了小何一眼,见小何神色有些发虚,就知道张天如必定是用这个逻辑来说服的他,也是有些无奈:完全嫡系,从彬山流民里培养出来的编辑,在业务水平上是真的差张天如等人太多了,编辑部里简直常常有这样的凌主之事,这不是尽量培养小何等人,便能在短时间内克服的差距,而要是继续大胆启用张天如这样,出身不太嫡系,尤其是阶级上站不住脚,思想上不能说完全转化的文人,编辑部的政审评估结果又要不乐观了。
沈曼君自己,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嫡系,她现在隐有编辑部带头人的地位,处理这些事情应当更为小心,即便张天如的理由是很有力的,却仍未被说服,但,仿佛是学着她的无礼,张天如也抢在她之前,又开口对沈曼君大肆攻讦了起来,“再说沈编辑你自己,如此振聋发聩的文章,为百姓呼吁,全是公心,毫无半点私虑,胆略是何等让人佩服!此人为真士大夫也,心性尚在我张天如之上,我是敢于承认的!”
“我虽不如黄太冲,但却也能为他奔走,效犬马之劳,倒是沈编辑,也是书香世家、江南才女,世代名门,可张某人在你身上,所见只有庸碌算计,却怎么不见文人风骨呢?尔未有父伯之风也!”
你不像你大伯和你父亲!这如同‘不肖子女’一般的指责,可说是相当严重的了,沈曼君面色一变,拍案而起,正要说话,张天如又毫不客气地道,“周报到底只是六姐喉舌,还是如我们培训班所言,是能发挥监察作用,可比得上半个御史台的监察衙门?周报之立心,究竟是为当权者之走狗,还是为百姓立言?沈编辑,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买活周报》自从刊发以来,一向以关心农事,反映民心作为自己的一个特色,也是办报的使命,其面向大众的特性是很明显的,除了刊发时事新闻之外,关于工农业、医药卫生业的科普,一直都占据了重要版面,在末版的来信时评栏中,也经常刊发各地百姓来信,表达着百姓们生活中的困惑、烦恼,和自己的心声。
甚至还有些文章,表达了对买活军政策的疑惑,还有因来信而推动衙门调整政策的例子,这也是编辑部众编辑十分得意的地方,认为周报和所有其他报纸不同,‘立民’这一点上,是做到了极致,张天如忽然间质疑到这一点,受到刺激的当然不止沈曼君一人了,和小何一样,出身嫡系的几个小年轻,已经站起身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喝道,“说什么呢!张书生,劝你说话小心些!”
张天如虽然伤了一根小脚趾,但却丝毫不惧,也开始解衬衫,“怎么,这是文说不过我,便要动武了?好啊,我老张奉陪到底——”
“够了!”
沈曼君面色铁青,拿起文件夹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止住了趋于失控的形势,并且第一万次在心中下了决定——一定要抽出时间去学女子防身术,但最讨厌的是这一点:她毕竟是放足的女人,女子防身术也倾向于教授她们使用武器来防身,而这种靠肉搏来分高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抽匕首的。
所以说,肉搏来分论点高下的风气,必然是要狠狠遏制才对!沈曼君哼了一声,瞪着张天如道,“张君子,不必如此做戏来逼迫我等,你不就是想打通我这关节,让我把文章排入版面吗?行,你的话有道理,我为你排一版,你要有什么话,想要向上去解释的,也写一个条陈给我,我来转呈,但六姐通不通过,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张天如一听,立刻雨过天晴,对沈曼君长揖到地,“主任心胸,我不如也!我那些话犹如放屁,随口而出,主任大人有大量,勿要放在心上,你的学问风骨,犹如金石,振振有声,怎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意动摇的?主任,今晚在凤凰楼设宴,权当赔罪,请您和吴君,还有编辑部诸多同仁,务必赏脸!”
这人就是个二皮脸子,一旦达到目的,变脸比翻书还快,沈曼君和张天如合作了这些年,对他的嘴脸真是够够的了——十足的文痞无疑!狂犬这个外号,真是没有起错,真如疯狗一般,极其好斗,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性子,若说是为了功名利禄吧,有时候他的做派又不像,就像是之前,疯狂攻讦敏地的文人,那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仿佛真有深仇大恨一般。
这会儿吧,眼看他就是法学界泰斗了,沈曼君有时都有几分歆羡,可今日却又忽然奔了过来,狺狺狂吠,非得要把这篇文章送到六姐跟前去——难道是真的想让这篇文章刊发出来吗?或许,但也可能只是为了恶心六姐一下……在她的估量之中,张天如好像也并不一定要达成什么目的,完全没有利己的筹谋,就是为了搞事情,似乎不论是什么个结果,只要引起了混乱,他就能得到相当的满足。
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只觉得张天如做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求名,其一心只是想要走个捷径,平步青云而已,可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五六年下来,大概是认识到他不可能通过狂言获得事权,想要封官就只能先考吏目,踏踏实实的从基层做起之后,张天如便绝了仕宦之念,这股子爱闹事的劲儿便跟着更旺盛起来了——看来,归根结底,他不是个沉下心来做事积淀的人,只是喜欢搅弄风云而已……用六姐的话来说,就是个爱搞事的是非头子!
自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论张天如秉性为何,入买以来,他一件错事没做,相反还时常立功,沈曼君也没有立场评判他什么,如今他既然想方设法,要把这文章送到六姐跟前,沈曼君只需要把自己摘清楚了,顺了他的意又有何妨呢?她道,“饭不必吃了,张君子,你可是想好了?这文章未必能见报,可版面、条陈一送,六姐记的可就是你的仇了——便是如此,你也要送吗?”
到底都是江南姑苏人氏,乡情在此,她的话里还是有一丝暗示在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张天如也听出来了,他也并不生气,只是望着沈曼君,微微笑了笑——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必再说什么触怒沈曼君了,只是又做了一揖,道,“多谢主任挂虑,我的话,除了故意激将的那些,其实也是真心实意,大人于我条陈后加注时,不妨也落笔谈谈自己的想法——大人,人活一世,总得求些什么,你说是不是呢?”
难道沈曼君是个没有追求的人吗?
位高权重,虽然没有官职,但影响力却不亚于州县之长的沈曼君,一时也不禁有些惘然了,送走张天如之后,她只是简短的下了命令,“再排一份十三版,把这篇文章排上去,做来信选登,这字数……我估计是要有四分之一版面的,剩下四分之一空着,预备给六姐回信用,再排半版时效性不强的来信。”
一篇尖锐的读者来信,不可能单独登版的,总要伴随着衙门的解释文章,这也是周报的惯例了,并不会出现丝毫没打招呼,便直接刊登耸动文章,发酵舆论的事情,小何是看过文章的,立刻应下来去忙活了,余下几个编辑则探头探脑,对来信的内容非常好奇,“什么文章,沈主任这么反对?不惜和张泉吵成那样,也不肯给刊?”
“不会是和北面有关吧?”
“——是副主任。”沈曼君纠正了一下称呼,却是不敢对这‘高称’居之不疑,编辑部主任的位置到现在还是空悬,沈曼君只是以副主任的头衔挂主任职而已,就从她的职位来说,就可知道六姐对她仍然没有完全放心,沈曼君又怎敢得意忘形呢?
既然要排版,肯定是要给大家都看过的,沈曼君一边吩咐小何,“对了,原来的备版也不要撤,如果六姐不愿刊登,就直接备板送审,有个选择——”
一边把信送到了小洪手上,“信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吧。你们说吧,这样的文章,要不是张天如以死相逼,我敢交给六姐去审吗?”
小洪忙着把众人顶开,“别闹别闹,仔细撕破了!我来念,我来念好吧!”
这也是惯例了,文稿脆弱,编辑部又是一群壮汉猛女的,都挤在一起看来稿容易损坏稿件,所以多是一人朗读,众人听。小洪清了清嗓子,先读道,“天一仁兄:展信安——”
这黄太冲写的还是繁体字,小洪是买地嫡系,读得有些吃力,便是慢些,估计是没有往下看的余力,也是边看边读的,先读了一番问好的废话,又读道,“连日来余姚、武林乱象纷呈,百姓离乱……民生凋敝,百业不安……细究原因,乃是因为敏朝在江南的统治已然失效,本地衙门失衡,而买活军又不肯承担统治责任,甚至拒绝对乱象提供帮助而起……”
“……如此,某便不禁有此一问了——买活军,是否是其道统中所宣称的,以大同社会为目标而建设的政权呢?买活军究竟是以谢六姐一人意志为主的有限半大同半□□政权,还是真正代表民心,代表民利,立民为根本的政权?——什么!”
读到这里,小洪一个激动,竟把信纸撕成了两半,“这囚攘的,竟敢非议六姐——哎呀!”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纷飞纸屑,“糟糕!这人用的是敏朝的麻纸——我……我没想扯烂的啊——这,这可怎么好?这怕是拼不回来了!”
第654章 谢双瑶闻过则喜
【……归根结底, 可见江南乱象,是敏朝衙门已然失能之故,今日我写这一封信来, 并非是为了责问买活军为何致使敏朝衙门在江南失能, 天下事如同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买活军之精细高效,更衬出敏朝之昏庸颟顸, 敏已失鹿矣!黄某不解于此:敏也知其无能, 江南如今实为无衙门所在, 宁可将此地退给买活军管治,买活军为何不收?】
【更有甚者, 买活军为何还传信斥责敏帝‘裹乱’, 将半壁江山代管之说,斥为荒谬?江南难道不是华夏古地么?江南的百姓,难道不是华夏的子民么?买活军难道不是自居华夏小宗,和敏军为大小宗之分, 做君子之争么?因小宗崛起, 大宗失了对江南最后一点影响力, 使得江南的乱象从少数人扩张到了绝大多数人身上,如今大小宗都不予负责, 甚至这片土地,大宗愿意割让给小宗, 小宗还不要,是为了什么?难道连解释都不肯给一个么?】
【若说理由, 黄某也能想出些许, 自古以来, 诸侯争霸,总是血流漂杵、诡计王道并行,敏朝馈赠土地之举,或为疲买、贿买之计——按买活军的道统而论,此为封建王朝狡计,不以民生为念。买活军若一样是传统王朝,便不中计策,也算是理所当然,但买活军是如此自认的么?买活军道统,一向以民为重,为何我等生活在江南的百姓,未能感受到买活军对江南百姓的顾念?】
【买活军送辽饷、发粮种、发疫苗,是针对天下的百姓,此确为德政,但为何却在江南乱象上视如无睹?难道六姐不明白吗,江南为买活军股掌之地,随着买地不断繁盛,江南所受的影响也就越来越大,百姓们的担忧、烦扰也就越来越重,若买地也是封建王朝,别无他话,百姓只能忍耐,因按道统的说法,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为有产阶级,普通百姓,并非是王朝的一份子,而是被奴役的对象,没有任何交代,才是常理。】
【试问,若买活军不是这样认知自己的,又为何会以为自己对江南百姓不需要半点交代呢?便是现在不来取江南,何时来取?便是现在不来办厂,何时来办?买地的纺织业极其发达,江南等地,受了影响的百姓可改从何业?如何得到安置?便是没有具体的安置,能不能在报纸上刊发一些指引,叫这些百姓明白自己能去哪里找到相近的工作,发挥所长,而不是一无所知,茫然南下,或是家破人亡,沦为泼皮乞丐?如此,叫他们如何能不怨恨买活军?】
【所有的影响,全是买活军造成,买活军还以华夏之主自居,却是不取江南,不问江南,连只言片语的安抚都没有,更不透露何时来取,这让民心如何能安?民心不安,乱象更甚,这些乱象合该谁来负责?是百姓自己,还是华夏之主?】
【按买活军政治课本所言,似乎买活军政权,自民而立,凡是反对者,便是十恶不赦的食利阶级,当属于可以随意消灭的对象,那么,买活军现在的行为,岂不是在江南不断的制造出反对者?那些省吃俭用,甚至借贷了买了织机来,却因买活军的织业崛起,还不起债,被迫阖家为奴抵债的可怜人,他们对买活军抱有仇恨,岂非自然?他们也是食利阶级么?他们也合该被随意消灭么?还有那些因买活军带来的流民抢掠而惨失亲人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对他们而言,买活军与敏朝又有何异?】
【买活军是从哪里把自己吹嘘得和敏朝有什么本质不同的?买活军的政治制度,难道如政治课本所说,是诸百姓共决吗?无非也是谢六姐一人之意!敏朝尚且还有内阁六部,买活军有什么?】
【……一切所有疑问,其实全因为买活军所行,和道统所言,无法全然一致,知行不能合一的缘故。知行不合一,便一定会出问题。倘若谢六姐弃了道统,做个女帝,还是建立封建政权,那么其所行固然也有其余瑕疵,但买地在江南的无所为,倒也就立刻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了。】
【百姓对封建政权的要求必然是更低的,因归属感和亲近感也是极低,残民并不稀奇,也压根就不会指望衙门管这些事情。既然买地自我标榜为比封建社会更进一步的社会形式,那么自然要承受更高的期待,否则凭什么要求民众服从那些花样繁多的规矩,还要打从心底地去理解,把所有的权利几乎都完全让渡给官府呢?千百年来的规矩,忽然间要变了,自然是因为变了更好,社会形式更好——那么,买地真的是这种更好的社会形式吗?从我这些年来对买地的了解,对买地道统的学习而论,似乎并非如此呢!】
【买地现在,似乎正处于一种非常割裂的状态之中,道统宣扬的是一切为民,但在法理上,却是将所有买地的百姓都视为谢六姐的私奴,反而比封建王朝还要更倒退一步,回到奴隶社会里去了!只要买活钱还存在一日,买地的活死人,能算得上是百姓,算得上是民吗?】
【没有民,何来的‘立于民’政权?极其荒谬的是,买地的善政,在敏朝无疑是惠民之举,可在买地内部却无法这么称呼,因为买地就没有民,大义名分来说,全是奴,惠民之举,成为惠奴之举了!】
【……天一君子素来言语锐利,言必有中,言如刀锋,为何从未注意到买地这极大的矛盾,未曾发文抨击,令小弟实为不解,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弟人不在买地,也不能尽知,只有一个疑惑,萦绕心头:即便只是一个名分,奴隶之中,可诞生自由的意志吗?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把所有人都固定为奴隶,算不算是施政上的懒惰?】
【倘若六姐想要缔造的是大同社会,奴隶在大同社会中又能取得什么位置呢?这两个词似乎完全处于两个方向,大同社会消灭剥削,而奴隶恰好是剥削的产物。虽然买地是不许蓄奴的,从买地内部社会来看,似乎是人人平等,但谢军主通过赋予自己独有的,蓄奴的特权,完全剥夺了活死人的许多权利,把特权集于自己一身,固然这种特权她或许并未为自己牟利,可如此的特权,和皇帝这样的独断专权者又有什么不同呢,似乎还比皇帝要更进一步呢!】
【而这样的特权,带来了统治上的便利,从而在社会内,经过她赋予而得到的平等,又是真的平等吗?这种平等完全不如政治课本上所说,是百姓觉醒、争取来的结果,而是自上而下的神恩赏赐,这又是现实和课本极其荒谬,甚至可以说是互唱反调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长期存在,只会造成两个结果,要么是政治课本完全被当成八股文一般的敲门砖,‘入得门来,谁做八股’?那么就完全失去了开设政治课的意义,政治课永远都生产不出军主想要的道统门生,要么便是政治课本教导出的全是买活军的叛逆,视六姐为大奸大恶之辈……不论哪一种结果,只怕都不是军主乐见,而买地官僚竟无一人能上书直抒此点者,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言路不通也!】
“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
谢双瑶喃喃读出声来,她推了推眼镜,往后倒在椅子上,继续往下看去——这封信后续也没有多少了,无非是表达了对信中这两种矛盾的迷惑与不满——对于政治教育上的矛盾,笔者主要是迷惑,对江南政策的矛盾则主要是不满,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肯定是江南百姓,也一定在生活中目睹了之江道百姓的种种困难和不便,所以语气上都是带着情绪的。
写到政治教育、政治理念的矛盾时,他便理性多了,回到了一贯就事论事的口吻,当然,这不是说他提出的问题就不那么尖锐了,这一整封信的尺度都是极大,甚至有些言语可以说是当面指着她的鼻子在痛骂了,什么‘特权集于一身’,‘比皇帝还要更进一步’,写这封信的人胆子是真的很大——骂她,当然也是需要胆量的,但其实骂谢双瑶的儒生并不少,否则也就不会有张天如这样的文人来组织反击了,但之前骂买活军的文章,都是站在老式学问的角度来反驳买活军的论调。
比如说,通过论证封建王朝也维护百姓权益,来证明买地所谓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的观点非常错误云云,这还是在自己的山头骂另外的山头,立论角度以自己身边的见闻为准,举出的例子也是在封建王朝这里的例子,可以轻松看出来,骂她的人对买地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也不能真正认可买地的道统,不过是泛读而已。
但这个写信者,却是完全钻进了买活军的道统中去,学得已经很深入了,至少完全了解了买活军‘立于民心’的理论基础,并且能熟练应用这一点来解读买活军在江南政策的缺失,谢双瑶看完这封信的感觉,是他不但懂了,而且对于这个道统还很有好感,甚至因为买活军背离道统的行为而感到痛心,在文字之间,能够感受到这种情绪。
——光是这点,就很难得了,因为对大多数敏朝的权贵来说,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这种总结就是完全正确的,天下不就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吗?想要百姓做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信中这般,认为买地以百姓为统治者的立场,完全无错甚至比较先进的想法,就算在买地,都不能说是很多见。谢双瑶是知道的,买地的百姓,大概十成里有九成根本就不知道政治课本说的是什么,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买地的主人,还是用传统的认知角度来看待自己和衙门的关系。
而且,这个笔者还有胆量直接指出现状和买活军道统的矛盾处——当然不止一人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但敢于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来形容、讥刺她,甚至要求张天如来转达信件,给买活周报投稿的,这还是第一人。谢双瑶相信,以此人的智慧,不至于不知道买活军在江南的影响力,虽然他用的是笔名,但以买活军的能力,要定位出他的真实身份肯定是不难的——真就不怕惹怒了自己,随口一句,就让他和全家吃不了兜着走啊。
一个身在敏朝,一次也没来过买地,却敢深入钻研买地道统,甚至投稿质疑《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也敢写信投稿公然大骂买活军政策疏失、道统矛盾,甚至还和张天如商量,如果买活周报不发,他该怎么通过发揭贴的方式在江南本地增加影响的年轻人——买地估计他是没什么朋友,也不好委托张天如做这种事(不过谢双瑶感觉张天如本人说不定会自告奋勇)。对这个年轻人,谢双瑶的评价只有一个‘勇’字,是真大胆,不是假的,就这勇气和能力,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应当都能做出些名堂来。
“黄德冰……是他啊,那就说得通了。”
在看信的时候,就有些隐隐的预感了,看完信,拿起一边的札子一看,谢双瑶是一点都不吃惊——目前来说,她接触过的历史人物,徒有虚名者很少,大多都的确有龙凤之资,想想也是,如果不是本时代,甚至是超时代的猛人,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毕竟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完全没有接触到先进知识,都能推出‘君为天下大害’的思想家,胆子大是当然的!
只是,在原本的时空中,黄德冰也就止步于‘君为天下大害’了,他看到了危害性,却是看不到出路,所以只能回到儒家老一套的诸侯封建幻想来,现在他接触到了买地的道统,一种全新的,更先进的政治学与哲学……谢双瑶简直都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愉悦感——虽然不排除(甚至谢双瑶隐隐觉得很有可能),黄德冰之后会成为他所预测的那种被政治课本教出的买活军叛逆,把她视为窃国大奸,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是,正是因为黄德冰不但通读了课本,而且看懂了,甚至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份道统,谢双瑶才觉得她在前路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你看,虽然有很多预料不到的困难,但前路终究是光明的,终究会有真正的信仰者逐渐浮现,这份道统,在异世的时空中,也终于证明了它的生命力,它是能扎下根来,吸引到当代最出色的人才,在它周围凝聚的。
苦工没有白做,谢双瑶的嘴角翘了起来,她又一次工作到了夜深,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愉悦之中:幼苗终于发芽了,它还需要呵护、灌溉,但谢双瑶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跨了过去,现在她需要的只有时间,而时间虽然是如此的宝贵而匮乏,但在不确定性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喝,还去武林办事处闹过了啊。”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札子中记载的来龙去脉:沈曼君、张天如都写了他们认为此信可以尝试(张天如认为是必须)刊发的理由,情报局也附上了黄德冰的履历以及近期动向,他是先去武林办事处,要求办事处对余姚县,以及周围所有州县的乱象负责,出面组织人手恢复生产、维持社会秩序,遭到拒绝之后,才改为写信投稿的。“还是个灵活的实干家!——推荐此文,张天如当赏,沈曼君能通过张天如的推荐,次等加分。”
政审分对张、沈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奖励,这和‘功高无赏’不同,主要是谢双瑶推出了高额政审分兑换仙器的机制,使得对高官来说,工作出成绩不再是没有即时反馈的事情了,始终都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去兑换,远的不说,健康上来讲,测一次血压的机会,这个是必要的吧,而享受来说,如果能支付海量政审分,甚至还能兑换一台仙手机完全私用呢!附带太阳能充电器的那种,虽然分数要求极高,但听说已经有不少人在跃跃欲试,绞尽脑汁的凑分了!
赏了两个推荐人,接下来该考虑黄德冰本人了,谢双瑶略经考虑便做了决定,吩咐电脑前的文书,“把信的后部分,关于奴隶和道统的部分删去,只留下前面和江南百姓相关的质问。用买活军衙门的口吻回信,向江南百姓道歉,就说,这是我等思虑失误,愧然受责,凡华夏百姓疾苦,都在衙门心中,尤其江南等地的乱象,更因为买地政策直接而起,买地即便一时力有未逮,不能入主江南,但在行政上予以照应也是理所当然。将会尽快拟出时间表,列出照应、接收江南的节点和标准……”
拉拉杂杂吩咐了一堆回信的点,等文书示意都记下了,稍后会发给秘书班里的撰稿人,谢双瑶又示意她单开一个文档,“再给黄德冰写一封私信……告诉他,后半封信的问题的确存在,但现在还不宜见天日,总有一天我们会公然讨论它的。我个人的标准,是华夏人口识字率达到九成以上。”
“这当然是个很艰难而且遥远的目标,因为现在,哪怕是经过买地多年的扫盲,华夏人口总识字率估计也就刚过一成而已……人才不足,是目前买地一个很突出的困扰,告诉黄德冰,为了尽早实现这个目标,我邀请他到买地来,推进人口教育。”
“虽然我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啦,”谢双瑶笑了起来,她双眼闪光——真是个愉快的一夜,尽管被骂了一整封信,但这样的唾骂胜过一千个精致的马屁,“但你还是不妨在信里告诉他,哪怕是为了多团结一些人来骂我,他也该过来这里好好干——哎,真是好奇啊,连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我们这里之后,最后能到达什么高度……”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明天很值得期待!”女军主伸了个懒腰,跳起来打了几下拳,又走到窗前眺望着夜空,“……真好玩!”
她像个孩童一样,翘首仰望着密密麻麻的星子,簇拥着银河往无尽的宇宙虚空中流去,笑容竟可以说得上是有点儿天真。“统治天下……真是个好玩的游戏,永远充满了惊喜。”
“……我好像越来越上瘾了……”
第65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么说, 南边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
已经是深秋了——雨季过去,美味而致命的菌子已经不见了影踪,天气虽然依旧怡人, 但有些娇弱的少女和年老的长辈, 也穿起了夹着棉絮的贵重衣物——在彩云道这里,棉花还算是比较少见的作物,既然如此, 棉布、棉絮也就要比内陆更珍贵的多了, 如果不是土司的亲戚,在西南极边之处, 大多人都是一身土布衫度过四季, 很少有人会穿着夹袄的,毕竟, 这里是四季如春的彩云道, 和广府道一样, 冬日的严寒对他们的影响是极小的,而此处又不比广府道, 夏日也不算太过炎热,除了自古以来的瘴疠问题, 以及和中原联系实在不便之外, 彩云道实在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了。
虽然鲜菌子已经从大多数人的食谱上消失了, 但还有晒干的菌子来做调味,餐桌上总是不缺乏美味的——当然了, 在彩云道的许多地方,餐桌本身都不是必备的家具。
这会儿, 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上, 几个大汉就正享用着没有餐桌的美食:火塘上方的吊锅里热气腾腾, 散发着酸溜溜的香气,刺激着食客们的味蕾,锅子里不断蒸腾的是多年来的老酸汤。用米汤和蔬菜一起发酵而成,不断添加米汤,便成了取之不尽的美味,食用时舀出酸汤,再加入稀奇古怪极其丰富,让北方人瞠目结舌的十多种香草,就成了汤底,不论是什么蔬菜也好,鱼肉也罢,在酸汤里滚一滚,便是彩云道、播州道这西南边境地区,占据大量人口比例的喵族人,最喜欢食用的酸味饮食了。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转转’,在西南行走的商人,不吃酸汤是很难习惯当地饮食的,今日聚餐的几人,家境大概都是殷实的,火塘边上的小板凳上搁着竹编的笊篱,里头是三尾肥嫩的鲜鱼,被斩成了若干段,随时放入锅中去煮熟,而吊锅上还架了一块窄板,上头搁着一碗蘸水,几个大汉时不时就一欠身,眼明手快地在沸腾的汤汁中夹出一块鱼,放在蘸料里略沾一沾,夹在自己碗里,也不计较鱼身上沾着那些气味浓烈的香料,吹一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果然是仫佬喵的酸汤,当真好味道!”
润白色的鱼肉,入口即化,蘸料的辣味和酸味,消解了鱼肉肥嫩的脂肪带来的腻味,让口中只留下了满口清新的香味,更加开胃,几个大汉都是精神一振,吃得赞不绝口,你争我抢,顷刻间便把锅里原煮有的一尾鱼吃尽了,又下了一尾鱼,方才和主人继续谈起了外头的新鲜事。
“可不是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听说,北边的皇帝想把南边的城池都割给她,以后由她来管,不过,你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号了——骠国、安南那里,最近应该有很多喵族人本迁吧?他们应该也说起了吕宋的买活军——你们这里来过南面的客人吗?”
“去年来了一支族人!”
负责接待这几个行商的土司少爷,便立刻点了点头,很显然,去年的这批客人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们是说起了安南的战事——不过,好像是安南人打安南人,骠国那里也是一样,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个汉人的军队,只是去占了吕宋,没有打扰安南人和骠国人忙自己的事情。”
从土司少爷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也并不认为,这个名字陌生的‘买活军’,和南边新起来的女皇帝,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生活——最多就是仫佬喵换一个人叫大王,去一个新的地方朝贡而已,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土司少爷的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如此,甚至父亲的父亲那一辈也是一样,仫佬喵时常受到中原的影响,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自然觉得外头的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仫佬喵能否在此地继续安稳生存,完全还是要看骠国以及木氏王府的脸色。
自然了,木氏王府是忠于中原的,不过这样的效忠,更多情况下还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姿态而已,毕竟从西南到中原,一来一回有时候要一年多的时间,如此遥远的路程,使得中原和西南的联系极其稀少。若说从前,彩云道因为银矿的关系,和中原的往来还算多的话,在数百年采矿,把容易采集的矿区开发殆尽,而恍惚听说银价正在下跌,彩云道采银变得越来越不划算之后,这种紧密的联系也就很快疏远冷落了下来。
中原人在西南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关卡和卫所上,一旦离开了关卡城市,就全是各蛮族的世界,这个是西南各蛮族的共识了,奢安水西之乱,其实就是蛮族不满意于中原人对道路的控制,想要冲击卫所,把道路拿在手里——这场纷乱过去的时间并不太久,西南也远远不算太平,因此,土司少爷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客商的议论,“如果北边的皇帝把土地送给南边的皇帝,卫所的人也要跟着换吗?还是和布努一样,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了?”
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那么,本地的局势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倒是希望卫所能换人,一旦换人,就给本地的蛮族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如果能占据下一两个关卡,部族在接下来几个世代里,就不会缺钱花了,光是收过路费就足够一族老小吃喝的!?对土司来说,他们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但商人们的看法却是不同,他们说,“如果南边的皇帝真的接过了西南两道,那一切可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广府道他们是今年夏天打下来的,不过是三个月的功夫,我们从广府道上路回家的时候,沿路已经看到了很多他们的官吏,许多我们喵族的兄弟姐妹,还有徭族的近亲,都已经开始学拼音了——甚至开始修族谱,修史书了呢!”
“什么,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