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你出一点,我出一点,这些东西平时都是福晋自己在管理,福晋们不就也都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吗,如果她们愿意吃苦的话,就是要出面领军打仗,也不会有人阻止的。有威望的贵族女人,在草原上留下的美名也是千古传扬,譬如满都海大福晋,她先后嫁给两代大汗,战功赫赫,草原上的女孩们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包含的都是家人的期望。
难道这样的前程还不算数吗?买活军的规矩里,还能给多少前程?瓶子真难以想象了,但她姑姑却坚持这是不一样的,“依靠婚姻得来的前程,不是那么算数。依靠出身也是一样,这么说吧,瓶子,如果一个人不是黄金家族的后代,也不是黄金家族的妻子,那这个女人在草原上,会有什么名声呢?”
答案当然是什么名声都不会有,但这对瓶子来说是完全天经地义的事情——科尔沁的王公地盘虽小,但为什么还有尊严?因为他们也是孛儿只斤的旁支后裔。为什么大家都尊重林丹汗?都是因为代代传承的英雄名声,这是祖宗的遗泽,如同长生天一样自然,如果一个苦命的人,生得智慧却恰好是奴隶,那他们便只能服从于这样的命运,指望着这辈子多做好事,处处周全,能有个下辈子好指望。
当然了,比起男奴,女奴的指望要更小一些,男奴还能做个小旗主,不乏奴隶做宰相的故事,女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做个受宠信的女官,还要注定受到贵族女官的排挤,在王帐左右,那些真正没有血脉的女奴,注定是要低头做人的,就算是在女侍从里,也有很多台吉的妾生女,她们的身份无疑要比这些没有血脉的底层女奴高贵些。
“买活军那里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有一套标准的,盛京接待过买地的考察团——”
最后三个字,哲哲是用汉语说的,是三个古怪的音节,因为鞑靼话中没有对应的简称,只能用比喻来让瓶子明白。“就像是大汗派来巡视各方的使者,他们会观察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百姓的上升渠道,是很重要的内容。
他们是不管特例的,一两个出身寒微,却大权在握的高官不管用——如果一个卑微的女奴,一个被狼叼到帐篷口,无父无母的孤儿女孩,她也能长大,也能接受到教育,能够识字,上学,还能考试做官——在这整个过程里,她不会因为出身被卡掉,只会因为不够能干而落选……这才叫做有前程。至少,买活军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没等瓶子发问,就又淡淡地说,“当然喽,他们之所以这样要求,也是因为他们自己就真是这样做的。买活军的高官至少有五成是女性,考察团里也有大概一半左右的女办事员……她们中很多都是孤儿。买活军的谢六姐,自己就是个屠户家的女儿,他们当然不相信血统。”
但鞑靼人是相信血统的,因为鞑靼人正是因为不世出的英雄孛儿只斤,才在草原上称霸到了如今,瓶子一下就叫了起来,“但是——但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人不靠血脉还算好,一整个政权不靠血脉,这……这让瓶子对买活军更增多了几分恐惧了!
这是多么蛮横,多么不讲道理的军队啊!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买活军靠近——如果身边的所有人,都沾染上了这样的想法,那谁还会对她忠心呢?苏茉儿还能再尊重她吗?瓶子可不觉得,除了出身之外,自己有什么比苏茉儿更优秀的地方。
“错了,瓶子,你现在应该这样想——还好买活军遵行的是这样的道理。”
姑姑纠正她,语气淡然却不容违逆,“如果你是买活军的高官之女,你是谢六姐的亲戚,那你的确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可现在你是外藩的女儿,你要依附于买活军求生,那你就正该高兴买活军秉持着这样的道理,因为它对你有莫大的好处,为什么你反感给你带来好处的东西,却还抱着已经无法给你带来好处的东西不放呢?”
这话似乎是在教导现在的侄女,或许也透露了一丝自己要求离开黄贝勒的原因——很显然,和黄贝勒的婚姻,已经被姑姑视为是无法再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的东西了。瓶子不禁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她察觉到了姑姑那种漫不经心的魄力,要知道,鞑靼人是没有离婚这个说法的,甚至没有对应的词汇,瓶子还是从姑姑那里学到了汉语词来形容这种行为。
但这种旧的观念,丝毫也不能阻止姑姑的行动,她是完完全全地不当一回事。而这自然给了年幼的瓶子极大的震撼,让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全新的榜样。
不知是不是嫁到女金之后,感染了女金的风俗……女金人的婚姻倒是挺随便的,结亲了以后也能随便改嫁,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儿……
但,这些都是杂念了,瓶子很快掐断了这不合时宜的思绪,重新开始猜测姑姑真正的意图,抛开那种浑身发毛的不适感,她虽然百般抗拒,却也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姑姑回到科尔沁来,并不打算做台吉的亲戚,也不打算再嫁给林丹汗,她要借助买活军的规定,为自己和女儿找到真正的前程……
或许,她想要做科尔沁的第一个女台吉呢?!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从心底里反感和抗拒,不断地摇着头,“不行,不行,这——这不行的!你不能这么做!”
但,为什么不能?瓶子却又找不到一个有力的理由,这一刻,她打从心底突然对姑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反感和恶意,似乎在这一刻,所有基于血缘和亲情应该产生的亲近,全都因为姑姑轻而易举地抛弃了血缘带来的骄傲,而在刹那间灰飞烟灭,甚至转成了强烈的恨意。
姑姑就这样轻易地放开了对血统的坚持,就像是抛弃了曾经的婚姻一样——那么,记事以来第一次和她相处的瓶子,又为什么要待她好?她成了一个单纯的,带来坏消息的恶客,她已经颠覆了草原的平静,还要更进一步地颠覆瓶子的生活。
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要和她作对,破坏她的计划,甚至是去向女金的使臣告发姑姑,但很快,瓶子又颓丧地意识到,她压根就办不到——不是感情上无法舍弃,而是她在她所眷恋和维护的老体系里,完全不拥有任何力量——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小姑娘,按照老式的规矩,在她获得一个有权势的男人的推荐和保证,从另一个有权势的男人那里得到一份婚约之前,还什么权力都没有呢!
不像是姑姑,她已经在老式的体系里拥有了极好的前程,瓶子还在等待,还得争取她自己的前程,她怎么能在不脱离体系的前提下对抗自己的姑姑呢?姑姑只要几句话,就能把她的告密抹消,而瓶子反而势必迎来残酷的惩罚。
她为什么要维护一个也让她时常感到憋闷和委屈,感到受着难言的限制的规矩呢?
但是,但是……但是她又如何保证自己在新式的规矩中,能获得比老式的规矩更多的利益呢?
瓶子彻底混乱迷糊了,她张着嘴,片刻后吐出一口气,坦然地对姑姑抱怨,“你都把我弄得慌张啦!我不喜欢你说的话!”
“你当然会慌张,因为你实在还不知道买活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科尔沁的环境里,你也没法学好汉语,你是看不到草原,还有我们建州边藩,因为买活军的影响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姑姑倒是很宽容,并未因为瓶子的抵触而不满,而是温和地说,“建州此前,一直在有意隔绝买活军和科尔沁的接触,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从你身上来看,这条计策的效果不错,科尔沁的子民,对买活军的了解实在太少。无知会带来恐惧,恐惧会带来抗拒……瓶子,你应该走出去多接触世界,你在小小的毡包里,已经懂得了这么多,如果你看到了更多的天下,毫无疑问你会更加智慧。”
“盛京现在是不适合过去了,东北方向现在很乱,来往的都是车马,少女出行,很容易被抢到通古斯去——瓶子,你想不想带上妹妹,让满珠习礼护送你们,去察罕浩特探望你的姐姐珍儿?”
“啊?出一趟这样的远门吗?”
如果是以前,瓶子会比现在更吃惊,因为这个建议很像是让他们去争取林丹汗的喜欢,再把珍儿两个妹妹嫁给他,也意味着科尔沁投向土默特,但这一刻,瓶子对姑姑哲哲已经多了一丝了解,意识到姑姑真的只是想让她多接触外界,多看看汉人——买活军给草原带来的改变。而这也让她不禁更为迷惑了,“察罕浩特——察罕浩特现在,也已经深受买活军的影响,可以用作一个很好的例子了吗?”
姑姑说,她也没去过察罕浩特,但就她收到的消息来说,确实如此,瓶子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回来时告诉她自己的答案。而瓶子固然也相信姑姑的说法,但却还是不禁暗中怀疑,或许姑姑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发她们兄妹去土默特,也还有一些别的目的,她想要一箭双雕。
但是,哲哲就不会把这么具体的计划告诉她了——瓶子毕竟还是个没有前程的小姑娘,除了身份之外,在其余地方帮不上她的忙。而哪怕她对这行程还是十分犹豫,但去与不去,瓶子自己也无法做主,哲哲不知用什么借口说服了吴克善和博礼,就这样,满珠习礼带着两个妹妹,还有一队护卫,在瓶子复杂的心情中,很快就踏上了去往察罕浩特探亲的路程——
第728章 乡巴佬瓶子 草原.瓶子 这也不认识,……
“北斗星就像是老额吉手里的奶勺, 高高地扬起,浇灌着银河,牛奶河落下的地方, 有个勇敢的婴孩出身,他的名字叫做巴拉图□□, 生在世上注定要打败邪恶的铁头蟒古思——”
悠扬的哼唱声传过悠悠青空, 一场大雨刚下过,草原的土地泥泞难行,拖着毡包的两轮车, 一摇一摇, 慢慢地走着, 旅行者们也排成长队, 让后头的马儿踩着前头的蹄印。
落在队伍后头的管事赛因,唱起了乌力格尔, 让听众脸上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这是鞑靼人的历史故事, 草原上很少有书籍, 关于鞑靼人的祖上来由,祖宗们的英雄事迹, 全靠这些天授唱诗人一代又一代的吟唱传承。
乌力格尔分为单人弹唱, 和无伴奏的清唱两种, 因为在马背上,赛因没有取出自己的冬不拉, 只是随意地哼唱着《巴拉图□□嘎拉巴故事》的开头,乌云其其格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她立刻好奇了起来,巴不得要央求赛因好好地唱下去,别这样有一搭没一搭, 故事才起了个头,又跳到下一段歌词去。
“今晚扎营以后,我让哥哥给你捡柴火去,赛因,你好好地休息,养足了精神给我们好好地唱。”
她扭过身子,大声地要求,随从们都笑了起来,满珠习礼也笑骂了一句,“爱偷羊的小白眼狼,你自己不捡柴火,却把活儿留给了你的阿哥。”
“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离开了科尔沁家乡,就要呆在亲人身边。”乌云其其格理直气壮地说,“在危险的喀尔喀,我可不敢冒险去捡柴火,否则,喀尔喀的小台吉就要把我给说捉走啦!”
“哈哈哈——”满珠习礼放声大笑,瓶子也忍不住抿起嘴笑个不停,队伍的气氛十分欢快:对于这些年轻的科尔沁贵族来说,离开愁云惨雾的草原,暂时去外头游玩一番,探望亲人,无疑是很好的放松。尤其是进入到喀尔喀境内之后,因为这里暂时没有战事——现在建州哪有余力征伐喀尔喀呢,而喀尔喀、察哈尔的台吉们,就像是一盘散沙,没有外力的催促,他们是很难捏合在一起的。
因此,科尔沁这里没有听说他们有动刀兵的意思,在双方草场的交界处,也没有看到什么行军的痕迹,远远地看到的几个毡包,还有一大群的牛羊,在远方闪电一样奔驰而过的野马……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色,新鲜得恰到好处,因此,虽然行路在外难免受苦,但大家的兴致也都很高昂。
“进了喀尔喀,走三天路,南下就进了察哈尔,那里是林丹汗的老家,也是旧都城的所在地,大汗在秋天会回旧都城行猎,接着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土默特草原了,也就是新察罕浩特的所在地。”
到了正午,他们找到了水源地,饮马的同时,也喝着水囊里的马奶酒,嚼着白食和肉干,就算是台吉家的姑娘小子,出行时也没有什么讲究,吃穿用度和牧民是差不多的,离开了本家的草原部,一样是饿了嚼几口奶干,渴了喝点马奶酒,或者是早晨出发以前灌的奶茶,能有勒特条吃,就是日子过得富裕的表现——科尔沁靠近女金,双方互相影响,勒特条就是这样,说不清是谁先吃起来的,但在这块区域很流行。
“你们是科尔沁来的客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种小吃,到了晚上,他们遇到的一户牧民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女金人爱吃这种点心,这是用面粉做的,也就是科尔沁的朋友能弄到一点这东西了。”
确实,科尔沁和建州紧邻,好处还是很多的,十分突出的一点,就是建州的耕地多,粮食因此很好获得,也让科尔沁牧民的食谱,比察哈尔、喀尔喀这些纯粹的草原要更丰盛。
瓶子把自己怀里的勒特条掏出来送给孩子们吃,老额涅格高兴地领受了,转头给他们煮风干的灌血肠吃——这是春天,不动刀,羊群经过一冬的休憩,母羊怀里都揣着崽子,正是增加数量的时候,该杀的羊入冬以前都杀完了,因此,虽然遇到了难得的客人,却也不会杀羊。
“科尔沁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就算是交战的双方,牧民见到了远来的客人,只要不是奸细,一样会很热情,主客双方友好,算是草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在草原上,人和人彼此遇到实在是太难了,见到了就是缘分,坐在一起喝着奶茶和马奶酒,诉说着两边的新鲜事儿,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如果像是瓶子一行人,还带了唱诗人的话,那更不必说了,这简直就是节日!
孩子们一听到马头琴的声音起来,高兴得都快疯了,在赛因身边转着圈圈,口中荒腔走板地跟着他一起哼着长调,如痴如醉地听着他说的英雄故事。乌云其其格也在一边掺和,满珠习礼和男主人凑在一起抽旱烟,瓶子便装着很老成的样子,扮演起了从前都是母亲担任的主母角色,和帐篷里的老额涅格聊起了闲篇,“去年起了白灾,春天又突然下了大雨,草刚返青,又冷了下去,冻死了好些小羊羔,有些部落的日子过得艰难!”
“我们这里也是一样。”
老额涅格啧啧地叹息着,抬起手里的长针,熟练地在头发上抿了几下,又稍微扎进头发里,挠了挠头皮的痒处,这才放下来继续编织,“也是先下了大雨,暖和得就像是夏天,我们家的巴布尔没有耐心,就想给羊剪毛,我说,傻儿子,听老妈妈的话,凡事不要着急,按照日历上的写法来,现在还不到剪羊毛的时间,剪得太早,羊儿会冻死——”
剪羊毛,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一般科尔沁一年只剪一次羊毛,多是在夏天,帮助羊群散热,剪下来的羊毛可以做毡席——但老额涅格手上的长针,她在编织的东西,瓶子就有点看不懂了,还有老额涅格的话里,有两个音节是她不明白的。“日历,那是什么东西?”
“啊!瞧我!”
老祖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刻站起身来,扭动着圆滚滚的腰身,喜气洋洋地走到西侧,从木柜北角上托了一个马口铁的盘子过来,上头是一个厚厚的本子,已经撕去了不少页,留下了一叠薄薄的纸茬子,这本子串在铁底座上,上头是红色的文字,两个大大的文字下头,是细小一些的文字——老祖母指着这些文字,一个个地解释给瓶子听,“这里写的是日期,今天是几月几号,下头写的是提醒,你看。”
她把日历翻到了一个特别的页数上,从侧面就可以看出,这一叠纸张都染成了淡红色,和其余日期有显著的区分,“从这一天起,往后十天都是剪羊毛的好日子,剪了羊毛,在水边又洗又晒,再过一个月——这时候到盟帐去,商人就来收羊毛了!卖了羊毛,买回毛线——”
额涅格指了指手边的两根长针,还有它串起来的东西,“再过几个月,又是收羊毛的日子,毛线变成了毛衣,可以自己穿,也可以卖给商人,好牧民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富裕起来啦,靠着日历的指点,我们就不会误了时日,不用看星星,看月亮,看着日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往盟帐去了。”
所谓的盟帐,一般都是近处的台吉们会盟的地方,也是牧民们集会和节庆之处——在额涅格的话里,瓶子听得懂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科尔沁之外的同族人,从科尔沁出来,走了三天,日子就和科尔沁有这么大的不同了么?
识字的老额涅格,还有毛线、毛衣,这样的编织手法,商人来收羊毛……这都是科尔沁完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还有用来盛放‘日历’的马口铁盘子,这东西在科尔沁实在是太贵了,就连台吉家里也用不起许多,但在喀尔喀,一户最普通的牧民都能用上马口铁的盘子——只是为了装日历!什么时候鞑靼人这么不缺铁了?
难怪姑姑说,她需要出来多走走,她知道得还不够多。一个台吉的女儿,自小有学者来教导她和兄弟姐妹们识字……但在普通的牧民帐子里,这也不认识,那也不认识,显得非常的没有见识!
虽然脸上还保持着热情的微笑,但瓶子的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很有些羞愤了,只是她逐渐在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率直的老额涅格没有发现不对,还是絮絮地解释着,“日历是汉人的叫法,我们也就跟着叫了,这东西的意思是天文历法——上头的字是买活军用的数字,下头是他们的拼音……这是买活军出的东西,卖得很便宜!”
因此,牧民们也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买活军的数字了,额涅格只看得懂数字,不认识拼音,不过日历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剪羊毛的日子都用红色标注出来了,她说下头的拼音,学会的话就能读出来了,记述的其实都还是鞑靼话,她也在学,“学会了拼音,就能读报纸和《故事会》了。”
瓶子是识字的,但是数量不多,因为在生活中没有太多需要用到文字的机会,大部分时候,信息传递都通过口信进行,就算是远嫁的亲戚和娘家联系,也都是派心腹送信请安——信上能写什么?很多时候,亲戚们自己也不识字,也是口述让人撰写的,谈不上什么**,还不如直接问回来探亲的家下老忠奴呢。
但是,这会儿她突然有了强烈的识字欲.望,不仅仅因为识字的必要性,也因为她看到了这一本神秘的、尊贵的日历,能够指导着牧民围绕它生活。她从中感受到了文字的巨大权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文字,并且将它掌握了。
“您能教我认数字么?”她立刻提出了要求,但,还没等老额涅格说话呢,乌云其其格一下钻进了帐子里,一边按着胸脯,和老额涅格互相行礼,一边闪着双眼,感兴趣地问着,“故事集锦?我听到了嘎拉巴这个词!智慧的老祖母,你的柜子里难道藏了喀尔喀的嘎拉巴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老额涅格脸上,顿时也露出了会心亲切的笑容,显然,她也喜欢故事——鞑靼人很少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她拍了拍脑门,似乎在懊恼自己没有立刻把好故事拿出来招待客人们,“我们家里别的没有,故事最多——萨日朗,去叫你哥哥回来,我们到外头去,乘着太阳还好,让他给客人们读几个故事!”
“几个故事!”乌云其其格的眼睛更亮了,几乎要欢呼起来,而瓶子的眼神,却是跟着老祖母一起来到了西侧的柜子那边,望着老祖母打开了耸立的佛龛,从中取出了两本薄薄的册子。
这么说,她刚才真的没有看错,原来摆放佛龛的地方,已经换成了装东西的小柜子,只是做得和佛龛很像,一眼很容易看错……比起所有的异样,这一点给予了瓶子最大的震撼,要不是刚才她留心到佛龛前没了香炉,一时真难以发现——
这顶大毡包的尊位上,居然没有摆放佛龛!
第729章 走近科学.吸血蟒古思 草原.瓶子 红……
怎么能没有佛龛呢?
天定的规矩, 不管是多么高贵的毡包,只要它是主人一家起居的地方,在毡包的尊位——西侧方位, 一定是摆放着红漆的木柜子,万万是没有错了的道理!
虽然鞑靼人到处游牧, 但毡包内部的布局是不会变的, 进门后首先看到的一定是火炉——因为火炉的烟管要直接伸到毡包顶上的天窗外去,而围绕着火炉,什么家什都有它的位置, 东边是做饭吃饭的地方, 也是小辈起居的地方, 西边是一家人欢聚的地方, 长辈休息的地方,也安放着家中的贵重物品。
这其中最为贵重的, 当然就是佛龛了, 在木柜子的北侧, 也就是尊位中最尊贵的地方,一定会安放着佛龛的……对于瓶子来说, 这几乎就是毡包的门一定要开在背风处, 大多数时候是向着东南开一样, 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由于太过司空见惯,她刚才进毡包的时候, 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却一直未能发觉到底少了什么, 这种不适感,在她终于发觉不对之后,这才被震撼取代了:这户人家怎么能不信佛呢?不管什么流派……是黄教还是红教, 他们总该信点什么啊!不然,他们还能算是鞑靼人吗?
真要说起来的话,她不算是特别迷信的,因为她年岁不大,小年纪的人,往往不会太迷信的,因为他们还未曾品尝过生活的喜怒哀乐,尝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们的痛苦,主要来自于自己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却还很少品尝到已拥有的东西被夺走的感觉。
瓶子对于佛龛的缺少,如此不能接受,也并不是出自她内心的格外虔诚,而是鞑靼人和喇嘛教,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鞑靼人几乎是落地就信教,而且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他们几百年来一直信仰的就是喇嘛教,至少在瓶子的认知中是如此的。
而且,贵族信仰的是红教,牧民信仰的是黄教,当然,贵族和牧民同时也都信仰萨满教,也举行萨满教的祭祀,这是不矛盾的事情,但不管是哪个教派吧,鞑靼人的柜子上,总有一尊佛龛,哪怕立着的是一尊空白的牌位也好,那也代表了他们信仰的大日如来呀。
没有佛龛……是太穷了吗?连佛龛都供奉不起吗?但看生活用度,他们家很富裕呀,连马口铁的盘子都用上了……是了!他们对待日历的虔诚,就如同其余牧民对待佛像啊!这日历原本就是摆放在柜面北侧的……故事书也是从柜子北边的格子里取出来的,他们信仰的,不是佛像,而是……而是文字吗?
这个发现,又一次给瓶子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她的天地仿佛突然倒转了一样,无数问题从心里冒着泡泡钻了出来:不信仰喇嘛教的话,他们……是了,他们难怪富裕喽,他们不给布尔红供奉钱财嘛……一次法事也不做,他们这是不修来世喽?只修今生的福报,这么说,他们的钱全都花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们有钱买马口铁的家什了……
要知道,一有余钱供奉给喇嘛,那些贵族,甚至把草场、牛羊大片大片的奉献给喇嘛庙,多余的儿子,出家去学佛,去做喇嘛……这都是草原上非常普遍的事情,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常见,瓶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听说了太多牧民节衣缩食,甚至宁愿饿死自己,也要供奉布尔红的事情。
现在,突然有一户人家完全和这个教派脱开了联系,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啊!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们该怎么生活了——不做法事,不占卜吉凶的话,该怎么办婚礼呢?喜事没有萨满和喇嘛参与,这像话吗?连黄教都不信的话,在牧民间能交到朋友吗……
红教和黄教的矛盾,是如今草原混乱的一大来源,历史悠久,贵族已经信仰了数百年,看重供奉的红教,以及喇嘛作风朴素,戒律严格,受到牧民欢迎的黄教,在草原上发生了很大的冲突,如今的几大草原势力,都有自己尊奉的教派,很多时候各大部落彼此的摩擦,就是来自于信奉的教派不同。甚至在同一个祖宗的兄弟部落之间,也会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彼此陌路。
尤其是林丹汗直接统领的察哈尔,这种现象更加明显,因为林丹汗本人就是换过信仰的,他从小接受黄教僧侣的教育,曾被灌顶数次,但后来又被红教僧侣的法术折服,改信红教,大汗本身的信仰变迁,让下头的台吉无所适从,察哈尔内部信仰混乱,导致各部众关系复杂,僧侣传教间摩擦重重,这是各草原公认的事实。
很多草原台吉,也因此对林丹汗怀有不满,只肯承认他是察哈尔部之主,不愿在名义上承认他是鞑靼大汗——说的就是喀尔喀,喀尔喀部的贵族普遍信仰红教,对林丹汗早年推行黄教非常不快,即便林丹汗后来改信,也难以消除心中的芥蒂。
但没想到,就在喀尔喀内部,红教和黄教好像都突然间发生了动摇,瓶子不认为这是个例——抛弃喇嘛教必定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潮,她虽然也发现了自己的无知,但自信还是能想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的:如果只是一户人家不怎么信仰喇嘛教了,那他们也不会放弃佛龛的,就摆着呗,平时不去供奉不就行了?
很多贵族从红教改信黄教,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改信的人多到一定程度之前,根本就不会表现出来的,先出头的人,肯定会承受压力,摆个佛龛能碍什么事呢?这都不摆,那一定是这一片的牧民人家都不摆了,大家都习惯了,走亲戚的时候,不会对这一点说三道四,才把佛龛收起来的……
天啊,喇嘛们都怎么了?他们平时不是最热衷于到处传教的吗?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又是瓶子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因为喇嘛在草原上是极度活跃的,这些从吐蕃来的僧侣,在自己的老家斗得非常激烈,黄教受到红教的重重压制,正指望鞑靼这里的信徒给他们提供力量,因此,在草原上传教的力度非常大,瓶子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喇嘛传教的场面了:身披破烂僧袍的喇嘛,一手合十,牵着驮着行李的两匹马儿,一边念经数珠,一边在草原上缓缓行走……这些年轻的喇嘛,很多时候就是鞑靼贵族的小儿子,他们博学、温和,往往懂得医术,极其受到牧民的欢迎,甚至很多牧民争相让自己家中的女眷来款待上师呢!
当然,这些喇嘛在瓶子一家面前,表现得很谦卑老实,因为有资格和台吉家打交道的,一般都是年长而有威望的上师了,他们是安居在寺庙中的,不会和年轻喇嘛一样到处传教,要说这一片草原被漏掉了,或许也不奇怪……才怪!喀尔喀这么要紧的地方,如此庞大的草原——尤其是和科尔沁接壤的地方,他们怎么会放过?科尔沁这里还是萨满教和红教的天下,黄教早就垂涎这片土地很久了!瓶子还记得祖父临死前,还在交代父亲,小心黄教喇嘛过来向牧民传教,带来纷争呢!
在她极度的困惑之中,故事书被取出来了,萨日朗——一个满脸严肃的圆脸小女孩也从山坡上跑过来了,她满手都是刚开的野花,嘴角也还有野莓留下的污渍,被老祖母催促着去洗了手,却忘记洗脸了,背着手咳嗽了一下,小心地拿过书册,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嘎拉巴故事——走近科学,吸血蟒古思的劫数。”
哈?
别说瓶子,就连乌云其其格也露出一脸困惑来,饶有兴致地坐在一边抽烟的满珠习礼、赛因等人,也都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毡包前的小姑娘,吸血蟒古思?走近科学?
除了内容的陌生以外,这里也有太多音节是他们听不懂的了,嘎拉巴有劫数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一个传奇故事,《十八部蟒古思嘎拉巴》,就是《十八个英雄征服蟒古思(魔王)的历劫故事》,魔王各有各的神通,英雄也各有各的来历,有铁头蟒古思、凶恶蟒古思等等……但是无论如何,吸血蟒古思是从来没有听说的,而且‘科学’也是陌生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