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惊讶地彼此交换着眼色,老额涅格却很司空见惯,吩咐孙女,“你就像是第一次对我读一样,解释给他们听。把小字都读出来。”
“好吧——”萨日朗便又用手比着书本上的小字,大声地朗读起来。“科学,是世间万物运行的道理,走近科学,就是用科学的方式来告诉大家,所有嘎拉巴背后的科学道理。”
这算是解释了这两个音节的含义,萨日朗又开始读了——不是唱,她是在绘声绘色地朗读。“今天要讲的,是在东方很东的部落中,有个学习了科学的拔都(勇士),从远方回到家乡,抓住了吸血蟒古思的故事……”
哦哦,这是大家所喜欢的!而且,和赛因讲的故事相比,要更新鲜得多,赛因会的故事也就只有那么几部,都是他从小听别的唱诗人哼出来,并记在心里的,瓶子等人当然都听过很多遍了,当然,再听老歌也不会厌倦,但新故事即便没有乐声伴奏,也还是先声夺人地引来了他们的兴趣。
满珠习礼站起身来,走到姐妹们身边坐下了,赛因也轻轻地晃起了随手取来的拨浪鼓,为萨日朗伴奏,瓶子注意到,他的嘴唇蠕动着,用极度渴望的眼光望着萨日朗手中的书册,她完全能感受到赛因发自内心的,露骨的饥渴。
“在拔都的故乡,这些年来,总有些坏话围绕着老人僧哥,人们说,僧哥很少吃饭,但却一直干活,好像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劳累,有时候,僧哥会从嘴角流出血来,好像……僧哥像是吸血蚊一样,从旁人的身上吸血为生。”
简短、质朴,甚至很没来由的叙述,立刻就抓住了大家的心,胆怯的乌云其其格,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了姐姐的胳膊,好像很害怕自己也被吸血的僧哥盯上一样,这些很少听故事的客人们,立刻就进入了情绪里,提心吊胆地听着萨日朗,把恐怖的气氛更加铺陈了开来。
“有些好心的年轻人,帮助僧哥做活,僧哥表面对他们很感谢,但到了夜里,僧哥会偷偷去吸他们的血,第二天起来,他们就感到很疲倦,身上也总有小包,有时候,如果僧哥吸得太多了,这些年轻人还会上吐下泻,发起高烧,大病一场……”
“人们很畏惧僧哥,害怕僧哥吸他们的血,就让僧哥住在离人群最远的小帐篷里,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他们说,僧哥是吸血蟒古思的爪牙,如果被僧哥注意到了,就会被吸血……”
第730章 走近科学.鼠头蟒古思 草原.众人 科……
“这时候, 僧哥取出了《防疫卫生指南》和《赤脚医生手册》,请大家过来一起看,怀疑的牧民们, 便推选出家里拼音学得最好的小阿嘎,照着书本大声地朗读起来——”
萨日朗读到这里, 骄傲地挺了一下胸脯, 因为她正是这户人家里拼音学得最好的阿嘎。格外把音量放大,往下读道,“人活在世上, 需要各式各样的养分, 就像是羊儿需要吃草, 也需要喝水。人除了白食和红食之外, 还和马儿一样,需要吃青食, 这要是青食吃得不够, 又上了年纪, 牙龈就会浮肿,只要稍微用力吮吸一下, 就会渗出血来。老僧哥就是得了这个病, 又爱吮口水, 所以才从嘴边流下鲜血。”
“老僧哥一听,立刻大声叫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确实爱吮,因为我年纪大了, 牙齿不好,我要把白食吮软了,才能磨下来吃一点——我以后再也不吮啦, 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叫大家疏远我!”
“哎呀!”
“光为了这个饿死,也太可惜了!”
帐篷前顿时响起了一阵真情实感的叹息声,就连毡包里逐渐传出的熬煮血肠那浓浓的香味儿,都没能让大家从故事中分神,满珠习礼听得如痴如醉,大声说,“拔都快想想办法吧!”
这就是一个新鲜的故事,在空旷的草原上具备的魅力,就算是贵族,如果只停留在自己的草场上,很少出门,又不识字,那么,他也就是能听到赛因这样本部落的唱诗人,唱出的英雄故事,以及喇嘛们的讲经故事而已。这些故事各有各的规律,听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而《吸血蟒古思》的故事中,新鲜的元素就太多了,完全猜不出故事的原委,也就难怪满珠习礼这样入神了,就算是已经听过几次的主人一家,也显得非常的投入,对于其中的一些道理不住地点着头哩。
“智慧的拔都说,老僧哥,怎么能叫你白白地饿死呢?”萨日朗继续大声朗读起来,“你的毛病,只需要把吃的东西做一些改变就行了,你得多吃点青食,老僧哥,马儿吃的苜蓿草,人也可以吃,摘下嫩芽,清水洗净,烫熟了以后用一点盐拌一拌,再加一点买活军卖来的好陈醋,每顿吃一碟,你的牙齿就不出血啦,你就再也不是吸血蟒古思了!”
“在没有鲜苜蓿的季节,不妨吃些南方来的菜干呢,把菜干用水泡一个时辰,发开了之后和肉干一起,炖烂了就是一道好菜,这要是没有柴火的时候,用清水泡开也能吃,菜干在每年来收羊毛的商人那里就有得卖,量大便宜,你卖了羊毛,别再把钱供奉给布尔红,老僧哥,布尔红可治不好你的牙龈出血,把原先用来供奉的钱,让自己现下活得好些吧,用这钱来买上一些菜干,吃上一年,你的牙龈出血就自然好啦!”
“老僧哥一听,立刻就问起了菜干的价钱,拔都为他仔细地介绍:青菜干十斤,泡开后可以吃三个月,一斤青菜干换两斤生羊毛,只要二十斤生羊毛——两只绵羊的毛,就能换十斤青菜干啦。如果是去延绥镇的大边市,一斤青菜干只需要一斤生羊毛来换!”
“真不贵啊!”
科尔沁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感叹了起来,“有苜蓿的日子吃苜蓿,还有漫山遍野的野韭菜,没有苜蓿的日子,买些青菜干来吃,牙齿就能不出血了吗?”
这一听就知道,也是牙齿有出血的,只是没有故事里的僧哥那么严重而已,事实上这在草原是很常见的问题,就连瓶子,现在也放下了自己满腹的心思,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哪怕是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因为鞑靼人的饮食习惯里,除了喝茶就不怎么吃菜,即便她们当然是吃得起的,可也不会去吃。
“不仅仅如此,拔都说,青菜干还有许多好处,吃了以后大便就通畅了,不用饮浓茶也不会憋死,皮肤也会变得好,如果再买来买活军便宜的牙刷、牙粉,说话就没了口臭味,就连牙齿都能用得久一些。”
“牙刷、牙粉!”乌云其其格急切地探着身子,“哪里可以买得到这些呢,又有多便宜?”
答案是显然的,还是从来收羊毛的商人那里买,包括之前提到的醋,都是可以从商人那里买到的,价格也并不贵。故事到此,转为由拔都介绍起故事里各种好东西该从哪里买,没有之前那么惊心动魄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家怀疑老僧哥是族里灾难的源头,要把他放逐,老僧哥苦苦哀求,拔都出面调停,双方对质,一个愚昧的牧民,坚信僧哥就是吸血蟒古思,历数其中的证据,却被拔都一一反驳的那一段,可真是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跌宕起伏!
最开始,大家都坚信僧哥就是吸血蟒古思,恨不得把他立刻赶走,免得带来更多的不吉利,并对优柔寡断的十夫长很是讨厌,就怕僧哥闹出什么大灾难来,可随着拔都到来之后说出的道理,大家又是半信半疑,又觉得拔都说得有道理,又觉得牧民提出的疑问咄咄逼人,“为什么好好的人牙齿会流血?为什么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上吐下泻发高烧,为什么部落里有人和僧哥说了一句话,第二天突然惊叫着发高烧,吐着血死在了小帐篷里?如果他不是蟒古思,怎么解答这一切?”
“科学能解答这一切!人不吃青菜牙齿就会流血,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和没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一样,身上都有跳蚤咬出来的包,上吐下泻发高烧,是因为他们得了疟疾!发高烧吐血死在小帐篷里的年轻人,他是不是吃了塔拉鼠?”
科学还真能解答不少问题呢!这些疑惑,其实全都是生活中常常出现的:身体的不适,牙齿不好,牙龈流血、排便不畅,总觉得一阵阵的低热,腹泻乃至于突然间就发高烧吐血而死……喇嘛和萨满们的解释,完全推给了上天,都是上天降下的厄运,每种痛苦都对应着具体的罪名。
而科学的说法,就非常的具体了,甚至还包含了详细的解决办法,这些无疑是让人感到非常新鲜的,也极有吸引力。让人听了一个还意犹未尽,还想再听——这比那些神神怪怪,最后总是以一场大战收场的嘎拉巴故事要更有意思得多了!
听完了那些老的嘎拉巴故事,除了愉快的心情以外,什么也没有剩下,可《走进科学》这样的故事听完了,真能学到很多,比如说乌云其其格,现在已经非常向往延绥镇的边市了,因为故事里提到的东西多数都是从边市贩卖过来的,那里好像什么都有!
“就这样,老僧哥吃了半个月的苜蓿草,配着浓茶,他的牙龈不出血了,亲戚们让他重新搬回来,住回了西边的帐篷,他的孙子和孙女,对他也重新展开了笑脸,吸血蟒古思在东边的部落就这样被消灭了!”
太阳快落山了,故事也告一段落,萨日朗啪地合上书本,蹬蹬跑进帐篷里去,不再往下讲了,“天色暗了,眼睛看不清了,明天早上再读吧!”
“等等,小阿嘎。”赛因却急不可耐地追问着,“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那,为什么拔都要问大家,那些发高烧吐血而死的年轻人,是不是吃了塔拉鼠?这个疑问没有回答!”
“是啊!”
“对呀!塔拉鼠怎么了?!”
塔拉鼠也叫塔拉巴嘎,汉人那里用了鞑靼话的音节,叫鼧鼥、旱獭,近来也有讹传为土拨鼠的,这个东西,是鞑靼人食谱上很重要的一味,同时也是皮毛的来源,吃塔拉鼠会发高烧?这就不能不引起大家的关注了,就算是还没留心到的科尔沁人,被赛因这么一叫破,也立刻着急起来。“难道塔拉鼠不能吃吗?!”
“这么说,有时候闹瘟疫的人家,是不是都在几天前吃过塔拉鼠啊……”
也有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当下就若有所思地嘀咕了起来,乌云其其格惊叫一声,把手里的獭皮手筒子扔到了一边,瓶子虽然没有动弹,但也是浑身僵硬,心里直犯嘀咕,满珠习礼的脸色也不自然——鞑靼贵族几乎就没有不用獭皮的,这叫他们怎么不膈应呢?
萨日朗摇头晃脑,三搭头的小发髻一跳一跳的,非常的神气,虽然她只是牧民的孩子,但这副胸有成竹、学富五车的样子,在气势上却是丝毫不输给这些贵族呢!
“手筒子没事儿的,都死了多久了!要传染早就传染了!”
她随意地拨弄着马鞭稍儿,“客人们这么害怕,那明早就给你们讲《走近科学——瘟疫嘎巴拉故事,鼠头蟒古思》吧!”
这名字可真有够长的了!瘟疫、鼠头,听着都叫人想入非非,一幕幕恐怖的景象就浮现出来了,什么鼠头人身的蟒古思到处作乱……这样的画面又恐怖又有点儿刺激,乌云其其格激动得不得了,又是害怕,又忍不住现在就想听,她带着哭腔对瓶子说,“宝瓶,今晚我和你挨着睡!让苏茉儿守在最外头。”
瓶子宽慰着妹妹,害怕她吓出个好歹来,如果病了那可真添麻烦,她自己也久久地沉浸在故事的余味中,回不过神来,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人们发现了餐桌上有凉拌苜蓿芽,还调了醋——立刻就感到极大的兴奋了,即便没有鲜肉,这样的血肠青菜宴,也让客人们赞不绝口,主动取出自己行囊中的美酒,要和主人分享。
“这是口里的美酒,多喝些,多喝些!草原上很少有这样的味道!”
按照他们的估计,这些穷牧民不可能喝过这么好的酒,可是,主人们居然对这酒的味道不陌生。
“来收羊毛的商人也卖这个,价格不贵!就是份量不多,他们光拉着青菜来了!我们的钱买了青菜干,买了醋,就没有买酒!”
又是边市的好东西……
“这个边市——真就这么好吗!”
满珠习礼都有点儿不服气了,“难道世上的好东西,全都是从边市里来的?”
“别的地方不知道,咱们北面草原的好东西,还真都是从边市来的。我们喀尔喀还是离得太远,察哈尔那一块——”
一提到边市,主人便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起来了,更是主动用说故事的口吻提到了林丹汗,“大汗从察哈尔迁去土默特,让漠西鞑靼的牧民,真心地尊他做发号施令的大汗……不就是因为那里有边市,有他的小兄弟,虎福寿巴图尔吗?”
虎福寿巴图尔?边市和察罕浩特的迁移有关?
科尔沁的贵人们对视了几眼,都竖起了耳朵,“您仔细讲讲,我们今天真是听故事来的——只要您还肯开尊口,我们这里,美酒管够!”
第731章 迁都的林丹汗 草原.瓶子 大汗不信佛……
要说到察罕浩特这座城市, 那故事可就多了,就在十几年前,这个地方还完全不存在呢, 它是林丹汗——自称为鞑靼诸部落共主的大汗,兴建的鞑靼新都城, 同时也是红教信仰在鞑靼的中心, 因为它的兴建,是伴随着林丹汗接受灌顶,并且改信红教而来的, 所以, 这个新城市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金刚白城。
金刚白城之中, 当然处处都是佛塔, 对于信奉红教的科尔沁草原来说,这座城市肯定是颇有吸引力的, 不得不说, 如果不是决定依附建州这个好邻居, 而不是跟随傲慢跋扈的林丹汗,林丹汗改信红教的做法, 也会让他们兴起很强的好感——信奉同一种教派, 也就意味着依附之后, 可以享受草原和平的好处,同时却不用更改自己草场上的基本信仰体系, 更换喇嘛、废弃佛寺,这也就意味着治下能够延续太平, 给台吉们省了很多事儿。
但是,察罕浩特才兴建起来没有几年,佛塔刚修了几座, 察哈尔的局势又有了新变化,这变化几乎是和建州由盛转衰同时开始的,而科尔沁的台吉们,更关心的当然是激烈交战的建州方向,对比较和平的察哈尔,也就少派了探子,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土默特对林丹汗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
卫拉特、喀尔喀、土默特、察哈尔、科尔沁、布里亚特(小半个通古斯),这些还可以用漠西鞑靼、漠南鞑靼、漠北鞑靼来划分的草原部落,原本真正在林丹汗统辖之下的,只有察哈尔而已,其余各部,要么是只承认他是名义上的共主,要么干脆连共主的名分都不肯给,直接认为他只是察哈尔的大汗。
——可现在,土默特居然主动向林丹汗靠拢,甚至于台吉王爷们,和林丹汗会盟,让整个土默特都归于林丹汗的名下,接受他的直接管辖,林丹汗甚至直接把都城迁移到土默特境内去了,还叫察罕浩特,在旧都城的遗址上,只留下了几座还没建完的佛塔。
科尔沁的贵族们,只知道有这回事,但原因则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他们倒是也有亲戚跟随林丹汗迁移去新察罕浩特了,但是珍儿他们没有往娘家写信的习惯,而且林丹汗是往远处迁移,联系便更加不方便了,这几年科尔沁也没有派人去朝觐林丹汗,算起来,瓶子她们这一行人还算是朝觐使者,只怕在外人看来,是科尔沁对林丹汗示好的开始呢。
说到林丹汗迁徙的原因,就连喀尔喀的牧民都知道得比他们清楚,“其实就是因为开了边市,延绥镇和土默特毗邻,羊毛贸易做得非常好,那里的牧民都在养羊,还在种苜蓿——这还不算结束。”
说话的是男主人,萨日朗的大哥哥,他自豪地拉过小妹妹,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只要是十四岁以上,会读写拼音的鞑靼人,买活军都接收他们做工,主要就是在边市做买卖,养马、运货,和延绥镇的汉人合伙……现在土默特的小伙子,再也不出家做喇嘛了,就连我们喀尔喀部落的牧民,他们也接收,在边市做活,吃得饱、穿得暖,虽然没有钱,但比放羊放牛舒服得多!当然也比做喇嘛要舒服!”
“要是学会说汉话了,他们还能去南面买活军的土地上做事,虽然要走很远,但到了那里,是真的享福啊——你们吃过蘸糖稀的糜子黏糕吗?真是……”
男主人闭上眼睛,陶醉地回味了好一会,“来换羊毛的商人,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喀尔喀右翼下旗台吉,和女奴生的孩子,他妈妈是老额涅格的妹妹,他来收羊毛时,给我们带了一盒黏糕,那个滋味,那个滋味……就算是长生天住在舌头上,也莫过于此了!”
糜子黏糕!
这个词立刻在很多人的嘴巴里激起了馋涎,鞑靼人爱吃黏食,当然也爱吃甜的,满珠习礼也对这户人家的富裕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们家的日子好过,但你们为什么在这儿放羊呢?——有这样一门亲戚,你们该在下旗附近才对!”
鞑靼人交谈,有时就是这样率直,主人也不生气,而是笑呵呵地说,“换羊毛的商人,虽然有好东西,可说话不如人口繁盛的家族好使,我们家活下来的男孩少,就把靠近边市以及汉人边境的草场让给了男孩多的人家——他们的孩子都要去边市,要是住得近,回来探亲能少走半个月的路呢。”
“原来是这样。”满珠习礼也认真地点头,“你们是大度的人家,让孩子们找到了出路,长生天保佑你们。”
瓶子跟着微微颔首,在心底,她对这户人家的好感增加了——这里的话,就牵扯到了鞑靼人的习俗了,鞑靼人为什么这么尊奉喇嘛教,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缘故,在瓶子想来,如果抛开修来世这些说头,最大的好处就是喇嘛教是接受僧人修行的,而且管他们一口饭吃。
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因为萨满教可不要那么多萨满——但一户人家的男孩多了,舍不得分家的话,该怎么办呢?草场就只有这么多,能养活的人口是有定数的,多了大家都吃不饱,少了的话,活计又没人干。所以,这里就存在一个尴尬的情况:在草原,孩子要平安长大不容易,所以能多生要尽量多生,这样运气不好,要是死了几个,那也还有盼头,别的孩子会长大的,草场和牛羊有人继承、照看,血脉能够延续,自己老病了也能指望后代们照顾一一。
可是,要是运气好,大家都没有死呢,饭就有点不够吃了。所以,凡是在草原讨生活的游牧民族,都习惯让幼子守灶,长子长大了,和父亲一起打下的土地就有一部分归他,让他分出去单过,还能生孩子的父亲,就还有余力为小儿子挣下新的家业——不管是去抢别人的,还是如何,反正成年的儿子分出去了,自己的血脉就有了保证,后头的儿子,自己能挣多少就是多少,也别埋怨。
因此,自古以来,草原上也是纷争不断,各部落之间彼此争抢,凝聚力不强。但后来,鞑靼人的大汗出现,从此草原上就有了秩序,斗争不像是原本那么频繁了,孩子们长大以后,就让人为难了:现在不许打仗,不许和同族抢地盘了,那么,要么是一部草原团结在一起,去抢另一部草原,要么就是让家里多余的丁口出家去。
只要真的虔诚,喇嘛教也会收留他们,给一口饭吃的,尤其是黄教,他们的僧侣虽然过得艰苦,但也是来者不拒,牧民家里多余的儿子,都可以舍给寺院,这要是机灵了,成了上师,家里还跟着沾光呢!
便是成不了上师,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啊,要是家里的男丁出事了,还能把他叫回来,就像是——
瓶子还不知道什么叫保险,否则她也会这么形容这种出家现象的,总之,这种宽容的出家办法,让喇嘛教变得很有用,也让牧民们和他们很亲:供奉钱财,不也是用来养育自己家的孩子吗,很多穷苦的人家,把好多孩子都送进寺庙当沙弥和佛奴了,是布尔红白白地给他们吃着钱粮,养育着他们,他们有了一点积攒,怎么能不回报给寺庙呢?
在这一点上,萨满教是完全无法和喇嘛教相比的,就瓶子观察来看,黄教也无法和红教相比,所以,虽然科尔沁的贵族还是坚持信红教,但走到草原边境时,瓶子已经注意到了牧民有转向黄教的倾向。她没有想到的是,喀尔喀这里的牧民先走一步,连整个喇嘛教都抛弃了——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缘由在这呢!
家里养不活的人口,直接送到边市去做活,难道鞑靼的小伙子吃不了干活的苦吗?听起来,在边市不但吃得饱,而且吃得很好呢,光是这一点,就比喇嘛教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了,因为喇嘛教里的小喇嘛,生活很清苦,只能说是饿不死,要说吃饱吃好,也的确是办不到的事情。
那就难怪了……这么说的话,喇嘛教的优点就少了一大截,牧民从黄教转向‘科学’信仰,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大部分人也不是没那么虔诚,去磕长头、转山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这户人家又和买活军走得比较近……就连林丹汗,都放下金刚白城不建,去土默特建新的察罕浩特,号称这座新城将是羊羔之城了,更何况普通的牧民呢!
“听我们那个商人兄弟说,大汗一直想要做诸部共主,就是因为共主能和敏朝互市,他想要土默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敏朝关了和察哈尔的边市,让他很难受,土默特却有向敏朝互市朝贡的份额……自从延绥镇开起边市,这下可好了,边市的主子,是受到买活军布尔红谢六姐宠信的虎福寿巴图尔——林丹汗的侄子!他能不和大汗做生意吗?”
科尔沁同样也深受这种贸易禁令之苦,尤其是在晋商受到严重打击,没有商人敢于出关之后,科尔沁和建州要买到汉地的东西非常困难,这不是,牧民都拥有的马口铁器具,在科尔沁却异常珍稀。收羊毛的商人也不往科尔沁来,走到喀尔喀边境就折返了。
满珠习礼这会儿明白,科尔沁受到建州亲戚的连累有多重了,他从男主人的叙述里,想到了科尔沁现在的处境,好一阵没意思,撇着嘴没有说话,反倒是瓶子接口说,“大汗想和汉人做生意,是许久来的夙愿了,难怪他高兴得要把新察罕浩特建成羊毛之城,这么说来,鄂尔多斯的羊是有名的。”
“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一样,都已经归于大汗了,我们喀尔喀的台吉也已经动身去土默特觐见了好几次。”男主人又爆出了一个猛料,很显然都是亲戚告诉他的。“没有办法,喀尔喀右边是科尔沁和女金,下边是察哈尔和土默特,要去汉人的边市,总得借道,臣服大汗的好处比自主的多,那么效忠大汗也不丢脸——我们已经把佛龛都收起来啦。”
男主人居然主动挑破了这一点,满珠习礼、乌云其其格都很惊讶,瓶子则镇定如常,她留心之下,发现苏茉儿、赛因都没有表现诧异:和她一样,早就都看出来了吧……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这是——”大家在惊讶过后,自然又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彻底不信佛了吗?”
满珠习礼并不特别虔诚,这一点从他的头发就能看出来了,作为台吉的小儿子,他没有进过寺庙——贫家的孩子,舍进寺庙就不太会要回来了,贵族的小儿子进寺庙修行就不同,有时只是为了吉利,进去受个戒,尤其是红教,很容易通融,只要血食供奉给足了,都能按施主的心思办事。很多台吉家的男丁头上都带有戒疤的痕迹,但满珠习礼的搭头上,露出的头皮干干净净,一点戒疤都没有。
因此,他的询问更多的是惊讶和好奇,却没有太多被触怒的意思,大概也是因为同行人都没有做过喇嘛,男主人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委,多少也是对他们的提醒——
“是啊!我们追随台吉,台吉追随大汗,都不信佛了,你们再往西边走,看到牧民家里没有佛龛,可不要议论发火,这里很多人家都是如此,如果你们说道四,他们会集合起来和你们打架的!”
这是好意的提醒,也非常有用,瓶子立刻警醒起来,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之后见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装聋作哑,视如不见,决不能找这个茬,但满珠习礼一时还没想到这里,而是吃惊地抬高了声音,“大汗……大汗不信佛了?!”
“确实如此……”
帐篷里的喀尔喀牧民,都开始点头了,老额涅格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却还是开口帮起腔,“我们的大汗,信仰转变得很快,自从开始和买活军做生意以后,他好像是又受了一次灌顶,他现在也不信红教了,改为信奉南面的谢六姐布尔红……”
“虽然还没有明说,但土默特、察哈尔的牧民百姓,现在很多都改在柜子上供奉日历和《嘎拉巴故事集》……既然我们喀尔喀很快也要尊奉大汗为主,那么,我们当然也要听大汗的话。”
“——连大汗都已经开始信奉科学了,我们还能例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