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行市,在敏朝那里难道不入罪吗?我记得有条文的啊。”
“有是有,但私设行市对应的是官营商品,比如盐铁之类,场外交易所的性质更像是民间自发集市,他们不做盐啊——我们买地唯一官营的就是盐,甚至都不能说是官营,只是没人来碰而已,其余铁矿、石灰岩什么的都是允许剩余配额在民间自由交易的!”
一个大行动,衙门里多少吏目都跟着上火——当然,特事特办可不可以?可以,六姐一句话就比法律顶用得多,但他们也不能指着特事特办啊,在上头发话之前,都只能是想尽办法地弥合过去。大家各忙各的,更士署和情报局、大理寺在查案定罪,外交办公室也是一下忙得飞起,都在出报告——这事扯到甘耀明,那就得考虑李魁芝和虾夷地了,要搞清楚李魁芝有没有资产在场外交易所里牟利,又扯到千金堂范家,那是山阴的大户,给买活军供煤铁的,也得调查清楚山阴的产量占买地矿产来源的百分比,给出后续处理方案。
至于谢向上在建州那边的工作,更是耽误不得,谢向上给了回话——科尔沁想内附可以考虑接纳,他在辽东考察了一段时间,认为可以围绕东江岛、阿勒锦(也有叫白城的)、狮子口三地,组建海、河、陆港口,进行虾夷地、野人女金、海西女金以及通古斯的资源转运。
如此,科尔沁的羊毛也可以走狮子口南下,和延绥镇在海陆遥遥呼应,形成对草原的两条输入口子,不至于让林丹汗一家独大——从这个角度说,支持建州去卫拉特倒是好棋了,即便黄贝勒有生之年没有余力继续西金,只要在卫拉特站住脚,就能和林丹汗互相制衡,谁都统一不了草原,大家拼命内卷,争相买化,对买活军肯定是有利的。
这一位是还不知道,科尔沁的格格一句话,居然让云县这里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这里头的事情说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估计公务上是没有人耐烦解释这些的,就看谢向上在云县有没有私交肯给他写信详谈。
不过,目前张雨雯等人压根腾不出手来,大家都在拼命忙自己的事——张雨雯和谢要好不用写报告,但他们能闲着吗?调派人手,协调力量,会是一个接一个的开,光是安抚交易所一带的情绪,应付各方的关切都够喝一壶的了,现在被羁押起来的商人很多都是大有能量之辈,而且他们毕竟不是明确违法,为他们喊冤的声音也是不小,有些甚至来自衙门内部不同的部门,张雨雯这里,也不得不一一予以回应。
一连串的会开完了,亲自去钱街、港口巡逻过,确认这些商户麾下的工人虽然不安,但还没想着闹事,回到更士署已经是下半夜了,张雨雯撑着脑袋开始看笔录,一边看一边划线做重点,还要对照文书做的节略,确认没有漏过重要供述,她睡下时鸡都打鸣了,没两个时辰,一激灵又醒了,赶快打冷水,洗脸擦身,叫秘书去食堂打了早饭来,一边吃一边看新送上来的简报——昨夜手下熬通宵写的,没办法,死都要这会儿赶出来的,因为昨天张雨雯就和秘书班约时间了,她的觐见时间在今早,秘书班时间一定,所有活动都得围绕着这个死线来。
这也是为何领导人的行程不能随便改……这种时候要是临时把会面推到下午,估计熬夜加班的人心态都得小崩一下,不过还好,谢六姐一向是非常勤政而且准时的,尤其是这种焦点事件,绝不会乱来。张雨雯到点儿过去时,上一波会见已经到了尾声,她在办公室门外等了几分钟,屋里就有人开门叫她进去——至于报告,在会见前两小时就已经交上去了,谢六姐习惯先看报告再开会,大家都节省时间,免得人白站在那等她看,看完了,思考酝酿一下,一见面就发问,解开疑惑之后开始解决问题,这才是她习惯的节奏。
张雨雯觐见不是一次两次了,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看门开了,里面却无人出来,就知道里面应该还有和此事有关的吏目在,六姐这是要统合几方的视角方便决策——可能是外交部的人,军方也有人在,甚至十八芝派别的其余重要人物都在里面,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只囫囵睡了三四个小时,但得益于她强壮的身体,张雨雯的脑子还很灵活——她是个非常典型的谢氏女娘,性格、体格都是模仿着谢双瑶成长起来的,就刚才吃早饭还吃了两个鸡蛋、一大碗豆腐脑,一个拳头大的馒头,一个大肉包。就走进办公室的这几步路,脑子已经转动着排出了几个人选。但张雨雯一进办公室还是吃了一惊——办公室里的确有人了,但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人选。
“嗯,嗯,你说得有道理。期货现在根本还不具备开设交易所的可能……通讯手段太差劲了,还跟不上——我给你的那几本书,你确实是有好好看的。”
办公室里人不少,傅秘书把门带上,一声不吭地回去速记了,六姐还在和坐在长桌下首的一个年轻姑娘说话,此外还有好几个各界人士坐在长桌两侧,张雨雯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张天如、李国芝两人——
一个是法学界的专家,一个是十八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威望仅次于天龙地虎兄弟,看来是把各方的关系人士都叫过来开会了,这也罢了,毕竟都是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但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正在接受夸奖的年轻姑娘。
——范十三娘?她是怎么脱得了身的?甚至还过来开会,满脸六姐心腹的意思,分明交易所东家,也有她千金堂范家一份!
张雨雯眼睛微微一眯:除非……她早已投靠六姐,背弃家族,向情报局……不,直接向六姐告密了?!
第755章 负隅顽抗? 云县.范十三娘 越是大家……
“姑娘回来了——”
“十三姑娘回来了!”
“快, 拧上手巾去,果子露可备下了么?”
云县西北角, 一座不大不小的两进院子前, 车马还没挺稳呢,院子里已经俨然热闹起来了,范十三娘才刚下车, 头上戴着义髻,身穿袄裙, 依然是一副敏地做派的仆妇,便殷勤地迎接了出来, 还想要伸手为范十三娘掸灰,却被她灵巧地侧身躲过了。“祖父大人已等了许久了吧?”
“正是惦记着呢, 老人家昨晚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天还没亮就靠起来了,一个劲抽烟, 又有点儿犯咳嗽——人在衙门, 怎能不担心?也是没有瞒住,不然, 以老人家的年纪, 还真不如不知道好些……”
这是在老人面前都有脸面的老妈妈, 按照北方的规矩, 于孙辈跟前更是大有体面, 可以直接指摘教导的,如今只是絮叨几句,范十三娘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她无动于衷地听着,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外披的缎面棉袄——老人住的屋子, 火坑熄得晚,这会儿地龙还有热度,对年轻人来说,一进屋就是燥热,恨不得只穿一件圆领衫都要流汗。
“我父亲母亲呢?”
见她油盐不进,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话语里那委婉的指责,这妈妈不免也有些没意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老爷、太太一早都出去打探消息了,毕竟是亲侄儿,都上心着,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嗯。”范十三娘应了一声,脚下不停,进了院子直接拐进卫生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一边擦手一边出来,老妈妈忙示意身旁捧着木盒的婢女,开盒子取热手巾,“姑娘可要开妆奁?”
按照敏地的习惯,进一次净房,更外裙,重新梳头匀面,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习惯。当然买地这里的净房,如果是用冲水马桶、冷热水自来龙头的,再加上熏香通风,室内的雅洁,真不是敏地能比,而且这里的人服饰简洁,并不容易弄脏,这种规矩遂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
至于说梳头,范十三娘也没用头油,大概到肩胛骨中间的半长发,在脑后高高绑起,梳了个蝎尾辫,这种发辫是买地的长发女娘很中意的,因为可以维持一天,甚至奔跑都不散落,要比用簪环固定的发髻更实用得多——还有一些陆续流落过来的黑人女子,一度也有专门登门为人梳辫子谋生的,可以梳从头皮开始辨的小细辫,满头的细辫垂落,也很特别,要不是买地这里提倡常常洗头,这门行当只怕真做起来了。
一早起来就赶去开会,也没去别处,范十三娘就着镜子看了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手巾随手擦拭了一下,撒手就往外走,惹得一帮仆妇在身后追赶不迭,老妈妈被下了脸面,颇有些难看,留在原地顿了顿足,嘴唇蠕动着,不知无声地抱怨了什么,半晌才收拾心情,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碎步跟上进了正院,在窗下就听到了十三娘的话语声。
“性命之忧不会有,但牢狱之灾是难免的,操纵羊毛价格,打探涉密信息,这件事如果查出来,有参与,那怕是要罚一大笔钱,破财消灾吧,之后再议私营交易所的事情——估计也是罚款了,人应当是没事,最次,便是把交易所大部分盈利都吐出来,宽宥些的话,还能余下一点儿。”
这可是大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老妈妈不由也为之色变,腿都软了,颤颤巍巍扶着墙走进去,大气不敢出,听范十三娘木着脸道,“至于政审分,肯定是要扣的,还是那句话,只看有没有坐庄操盘,若是有,可能还会连累到千金堂多年来累计的分数,若是没有,千金堂还能余下些,别的就不好说了,日后当要小心谨慎,不可再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一点小小的错处,因有前科,政审分近乎于零,那也是要重罚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瞥了老妈妈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垂下头把玩着辫稍,闲闲道,“尤其是个人作风,也要注意起来了,今天在衙门还有人问我,七哥到底结婚了没有,听说他没名没分和大姑娘姘居,有没有这事儿。”
老妈妈神色顿时一变,这才知道原来这十三姑娘,极有城府,更是睚眦必报之辈,自从老太爷迁居买地以来,自己仗着在老人家面前有些体面,若有若无排揎十三姑娘,为七爷使力,她都是看在眼里,只一味装聋作哑罢了——也难为她忍得住,七爷开交易所的本钱,可是从十三姑娘的买卖里挪出去的……
当时十三姑娘不言不语,自己还有些小看了:一个姑娘家罢了,能守住千金堂已是不易,将来总是要出嫁的,叫她带着千金堂的股份嫁出去,都是范家大方了,甚至若是老太爷手再紧一点,人嫁过去武家,股份留在范家,也不是不能开口——难不成白养她这么大了?总是要回馈家里!
却不想,十三姑娘还真不像十三姑爷,一股子呆气,全靠医术立足,却是内秀得很,蛰伏良久,总算给她等到机会,回手一击,直接就要断掉自己后半生的倚仗——老妈妈之所以相帮着七爷,其实就是因为七爷收用了她孙女儿,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指着七爷抬抬手呢,可七爷是有正妻的,买地又不许纳妾,桃红儿到现在还没个名分,只在后院做个‘勤务’使唤,这会儿,十三姑娘一发话,老太爷怎么可能让七爷还露个这么大的话柄在外头?必定要把桃红儿打发回去,接不接七少奶奶来,那都是再说了!
这天南水北的,没几年,七爷哪还记得桃红是谁啊?这桃红的一生可不就都耽误了?除非七爷回敏地去……可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啊?也就是在山阴矿山呆着,成天灰头土脸,让十三娘在这里坐收厚利,一辈子不得露脸罢了……
说真的,谢六姐日理万机,七爷是哪个牌名上的人?这点子后宅小事焉能被她主动问起?老妈妈一听就知道这话有诈——也不说六姐,就说衙门里有人问起,摆明了是弄虚作假,扯虎皮拉大旗!可……可有什么办法?谁让阖家上下,如今只有她有这个脸面,在六姐处挂了号,被接进‘宫’中去询问情况?
一力降十会,拿住了这点,别的都是虚的!想要抢班夺权,也得看范十三娘答应不答应……老妈妈直到此时方才有所明悟:或许,范十三娘压根不是运气好,等到了交易所出事的机会,没准儿这事儿就是她告发的!不然,为什么她这个范家的代表人物,安然无恙,还能做六姐的座上宾,而不是和七爷一样,沦为阶下囚?
若是如此的话,此女的狠辣就更叫人害怕了,老妈妈此时是恨毒了十三娘,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来:她多年来跟在老太爷身边,半婢半妾,见多了商海浮沉,虽然在十三娘这处栽了个大跟头,但眼光还是有的,这会儿,范七爷卷入大案,栽进漩涡里去了,范家上下只能指望圣眷尤在的十三娘,就算揭破了是她告发的交易所,那又如何?没有十三姑娘支持门户,别说云县的基业了,就是山阴的矿山买卖立刻就做不了,那些个大家大族都是虎视眈眈的,没有范家在云县的关系撑着,他们哪来的底气挖矿?
七爷,怕是难翻身喽,十三姑娘的父母虽然都是人才平庸,可却生了个厉害女儿,把云县这块地盘把持得滴水不漏,范家哪一房都别想来分,也算她有决断,大几十万两银子,就这样舍出去了,眼睛也不眨一下——这里虽然大多是盈利,但最初的本钱可都是从矿山买卖中抽的现银,也都是十三娘地盘里的银子!
老妈妈这里,对或明或暗的打量眼光似乎毫无察觉,微微闭着眼,不哭不闹也是思忖起了自家的后路,范十三娘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和祖父交代,“今天会上,三家的亲近人都在,还有更士署署长,甚至连期货买家都被请来了几个代表,我们也说了最初开展期货贸易的理由——锁定利润、回笼现金,这都是期货的重要意义,也是七哥挂在嘴边的那些话……
六姐的意思,不否认这些,毕竟金融学的书还是她拿给我们看的,但是认为现在时机的确还不成熟,不适合大范围铺开期货,我们存在的一些问题,可以通过多签订购销合同来解决……至少要等到电报铺开了,信息交换完全公开化正规化了,相关的法规也完善了,金融业有更好的发展,有机构可以胜任做市商,而不是私人坐庄……到那时候,期货交易所才有正式运营的可能。”
其实这里很多观点,都是她在报告中提出来的,尤其是把电报和期货绑定这一点,就是十三娘独有的论断。她对此还做了长达数百字的阐述——现有的短期期货,在锁定利润和增强流动性上,有作用但作用不大,无非也就是赶出一个月左右。
等到电报在沿海铺开就不一样了,到时候,电报能为供应商赶出半年的船期时间差来,也让他们能更好地运用期货市场来保证利润,真正意义上来做套期保值——到那时候,有了电报、官营做市商等手段,也就不会再出现如今这荒谬的现象了:一个按照纪律应该保密的消息,外泄之后被野蛮的庄家利用,蓄意散播信息,同时放量砸盘……为的就是之后价格回升以后再出手,收割一波产业链上下游的供应商和生产商。
有了电报,科尔沁格格直接给盛京方向拍电报就行,电报的机制就决定了保密性要强得多,保密工作也好做得多,根子上就掐断了这次事件的起源,而官方做市商则能保证交易所的公正、公开和公平,不会再出现这种庄家开交易所的事情……又开交易所,又自己下场做买卖,这不就等于是在别人的赌场,用着别人的骰子和别人赌钱?就是拿钱往水里扔都比这么送钱有意思吧!真不知道那些趋之若鹜的商家,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自然了,挥起锄头拼命挖自己家墙角的事情,她肯定不会一五一十地往外告诉的,无非是换个嘴巴说出来而已,现在知道此事真相的,也就是她和谢六姐而已,最多加上秘书班,这些人的身份都远高于范家,十三娘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她也从不曾在家中反对过七堂兄开设交易所,又或者是表达出自己对期货的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也就没人会相信她其实早就在告密了。
就这样,她怀着一种高超的牌手特有的轻蔑,也不管祖父对于这些名词是否能够理解,接二连三竹筒倒豆子,把会上的结论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六姐亲口定的调子,因此,开设交易所,包括进去做生意,应该都不会被抓,但囤积居奇倒买倒卖,不论是现行《大敏律》还是买地这里发的文书,都是重罪。”
“现在就看更士署盘查文书的结论了,谁做庄操盘羊毛,谁的罪就最重。我和七哥少见面,他是跟您住的,现在也见不到他的人,还得问问您,羊毛的庄他掺合进去了没有?若有,是一种应对,若没有那自然又是另一种了。”
她语速这样快,其实无形间对长辈也是一种挑衅——若是跟不上,听不懂,那就得自省了,是不是老迈不当用了,或者不配管束这言语便给头脑灵活的小年轻了——不过,半闭着眼,拄着拐杖,坐在上首太师椅里的六旬老者,却还是稳住了阵脚,并没有被这些新名词砸得晕头转向,而是很快地给出了答案。
“谁能想得到,羊毛也算是民生必需?”
老太爷睁开眼时,双眸依旧是神光四射,很显然,即便年岁已高,但他的身体极好,反应也尚未衰老,“老七是肯定不敢操盘矿石、米粮的,甚至连蔗糖我都不许他沾手。这些都是认定了的重要商品,我看了买地历年报纸合集里的农事公告,打击倒卖的就没有打击过羊毛——羊毛也不是平价限量供应品,官府说这是囤积居奇,倒卖民生必需品,我倒想问问,凭据在哪里?这么一个新生原料,产物都是做奢侈品来卖的,它被认定为必需品的过程在哪里?”
“买地这里,素重规矩,我是一向服气的,老七若是坐了铁矿石灰岩的庄,该怎么罚,哪怕杀头也好,都是应当的。他操盘羊毛之前也来请示过我,我没有反对——这次出事,族人若是见怪,我为他担了!”
老人和孙女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冷漠,透着心知肚明的对抗感,范老太爷冷冷地道,“你一向夸奖买地的法律体系,要比敏朝健全许多,有许多讼师令人刮目相看——让你父亲来见我,我们范家有得是钱,砸也要为老七砸个好讼师过来。”
“现在不是还有人在筹谋着要出海去吗,天下间未必只有敏、买两处可居,既然如此……这个羊毛官司,我看,不至于这么快就认输,还可以打一打——还应该打一打!”
第756章 十三娘大舍财 云县.十三娘 老七纯纯……
“东家回来了!午饭吃了没有哇?”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勤务立刻殷勤地从门房连着的小屋子里出来,为范十三娘推走了她扶着的自行车, “路上又堵车了?东家受累了!马车停在哪就走不动了?”
“刚入城就不行了,前头堵得厉害,城西停车场也是大排长龙, 我让老顾慢慢排着,把车停进去再自己回来——他也没吃午饭, 记得给他备下, 我随便来一碗面就行了。”
“得嘞, 这就下去!”
小勤务转身就忙活去了, 整个院子里便只有十三娘一人,她吐了口气, 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有了点放松的感觉:这个院子,还是她刚到买地时置办下的, 和武子苓毗邻的那间,虽然装潢精致, 这几年陆续增设了不少买地的新鲜东西, 但小小巧巧,说到气派,当然是不如她后来为祖父置办的两进院落了——那一处远离工厂、市场, 眺望远方也有海景, 背靠一座小丘陵, 虽然在云县郊外,但却是满城里为数不多的好住宅区。
买活军在那里圈地建了一排院落,每一个院落都是两进、三进, 再配合两层小楼,前后花园,算是云县最高尚的住宅区了,再要往上,那就是徐子先徐大人的高官,又在科学上大有建树,才有资格享受到御赐庄园的待遇,在云县外原本的荒山上,拥有一个小山头,徐大人主要是拿来建实验室用,倒也没有兴建敏地的园林。
两进院子,在敏朝那里只能算是小宅,若是和山阴老家的大院相比,更是局促,但要细说的话,也是完全够用的,买地这里崇尚分家,一个小家庭最多奉养个双方父母,再请上一两个勤务,带着四五个孩子——十几个人,两进的双层院子也完全够住了,更何况大多情况下压根就没有这么多人呢?
只有一些来了买地之后,却依旧泥古不化,还要维持之前体面的老顽固,才会觉得地方局促——要这么着的话,那地方的确是局促的,光一个老爷子,二十多人服侍,要不是十三娘早有预料,尽能力买了两套院子,只怕她父母都没地方住了,饶是如此,一些后过来的亲戚,也只能住在父母院落里,老爷子这院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是大房一家过来造访时,有资格落脚,常住的也就是大房七爷——那个折腾出交易所的大聪明了。
要说好,那里的院子自然是好的,装潢设施、开间院落都要比这间小院子好个几倍,但范十三娘却很不喜欢往那边院落去,只有进城了,回到自己熟悉的住处,听到了外头那热闹的市声,她才似乎摆脱了盘踞在衣角,那粘腻阴冷,让人不快的陈腐气息,多新鲜那,来了买地,却还仗着孙女儿挣下的政审分,妄图还过着从前的日子,不肯放下脸面来融入买地,每次过去请安,都是一阵拧巴,回来得不舒服好一阵子……
在买地呆久了的确如此,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回老家立刻感到格格不入,浑身不适。范十三娘折腾着在屋子里走进走出,换了衣服又洗了脸,摸着油亮的发辫,突然又兴起了去剪发的兴致,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下次去议事时,能见到那老不死的面上隐隐的硌应,那就值得了——对于头发的长短,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她有洗头的条件,之前走南闯北,那就剪发戴义髻方便打理,最近几个月都呆在云县,也就任其慢慢长长了。
可惜了,若是没有老头子要请讼师打官司这一出,或许还能这么做,人家都划下道了,再突然剪发便显得幼稚。十三娘坐在窗前,提起铅笔,信笔由疆地在纸上胡乱的涂画着,眉头时松时紧:老头子这一出,的确出乎了她的意料,也让她不得不调整后续的计划了。本以为这一代小辈中,有资格和她抗衡的人只有老七,收拾了老七之后,老头子也该服气在她身上押宝,这之后便不必在家族内部太费心了,没想到老七倒了,老头子下场亲自和她打擂台……
如果她是男丁,老头子也会这么做吗?范十三娘很少考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此刻,她的答案也仍是客观的,并不会完全推卸给性别之分——若是说性别,她也早早表态会招赘了,所生的子女都会和她姓,只不过和谁生,何时生要由她自己说了算罢了。山阴的习俗,对于在家的姑奶奶的确是不当外人的。
她遇到的阻碍,更多还是来自老少观念的不合——老头子来买地住了一年多,还是没有完全下注买地的决断,依旧在留后路,他的话已经完全说明了他和七哥的倾向:在买地这里大捞一笔,不做长远打算,不考虑在衙门那里的印象,狡兔三窟,还是要在老家经营,去海外留个后路……在买地的生活,限制重重,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范十三娘其实不怕分权,也不至于就容不下族亲来她的地盘做事,千金堂的生意能做起来,范家的原始投资非常重要,包括在老家做的煤铁生意,也离不开族亲的作用,这样的长途生意,两边都要有让人放心的管事才行。
在这个时代,天然能信任的只有族亲,族亲来分矿产生意的权,包括抽钱去投资别的领域,她都并无不舍——每年千金堂都是大手笔捐款的,支援了极多促进会,她最舍得的就是钱,因为她更看重的是把钱恰当地花出去,能带来的势。
当然了,大手笔的前提是能精诚合作,一家人不存外心,若是有人想把她踢出去,那范十三娘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七拿了钱不去开厂,不去做实业,甚至不去开钱庄,而是去炒现货,乃至打着千金堂的旗号去开交易所,又借桃红儿笼络老妈妈,在祖父面前给她上眼药,甚至还想着要在她的亲事上做文章,这就纯属自找死路了,十三娘容得下谁都不会容他。
事实上,她已经在做第二手考量了——本来,她的打算是,把老七从账本支出的本钱全都花掉,罚款有剩下的,从矿产生意的账目上再提出一部分,凑个天价,用千金堂的名义设立基金会,赞助对电报的研发,完全是公益捐献,不求占股。
如此一来,不算盈利,从本里倒亏十几万两,这损失堪称惨重,老七和大房颜面扫地,千金堂则从此次事故中被摘了出来,声誉上得到保全甚至更上一层楼,成为范家唯一的优质资产,老家的族亲知道局势之后,必定会更支持千金堂的东家,如此方可继续享受千金堂的荫庇,在老家平安挖矿。
而千金堂呢,在范家的所有事业之中,和十三娘的联系是最为紧密的,所有的药师都掌握在十三娘自己手中,而且拥有核心资产,药方所有权的人是武子苓——他是绝不可能接受其余合作者的,双方的利益早已深度绑定,按武子苓的为人来说,几乎是永不可能拆分。如此,十三娘只要把住千金堂,余下的事情就尽在掌握之中了,正好也在明面上和矿产生意撇清——千金堂的生意做得干干净净,但矿山呢?
只能说是比敏朝其余矿山好一些,但哪个矿山不死人啊?哪个矿山不要上下打点……她回乡去组织本地乡亲开扫盲班,强令乡里推女书生,女特进士,为的不就是推开特科这扇门,把当地经营得越发水泼不透,成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么?不是土皇帝,想要自己组织挖矿,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等着旁人发兵来剿呢!
这种土皇帝,若是自己识时务,固然可在本地被拿下初期受到衙门礼遇,享有一定的特权,但树大招风,黑材料太多了,对景儿可都是把柄……
十三娘在买地这些年来,对于买地的政治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手腕越发纯属,也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花一笔巨款和矿山这边切割开来,叫老七回家去管,这笔钱都是值得的,横竖这件事最开始她也就是出了个嘴,全都是老家亲戚操办,她自己父母常居京城,也不可能沾手此事,如今众所周知又被老七坑了一次,将来老七一家若是倒了,想往她身上攀咬都不行。
如此,十三娘便可坐收大宗商品供货商在云县的所有无形好处,却完全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她是不会从矿山这里提取利润的,要的只是势上的好处,就算将来树敌,别人也很难抓住她的小辫子。这些时日她早已在思考有什么行业能转移千金堂富余出的利润,作为新的投资。
在买地呆的时间越久,眼界越开,越能发觉科技的好处,南洋的橡胶园可以投资,其实如果能开私营橡胶厂的话,也很不错,不过橡胶厂的技术,即便转让肯定也是特许,还是要衡量政审分,政审分她也有,这一次示警举报,个人的分数肯定是不少加的,最关键是在六姐那里又集聚了好感——感谢七哥!真不枉当时她花了不少政审分去买那两套院子,给老家长辈住……
范老七作为一个工具人,被范十三娘反反复复地利用,这要是记账,简直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折旧了,十三娘托腮坐了好一会儿,把橡胶产业这个念头沉思了许久,唇边逐渐挂上恬静的笑意,她发现老头子的陈腐观念虽然令人心烦,但也并非就全然于她无用了,说到底,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什么是不能倒买倒卖,不能正常囤货的民生必需品,什么算是倒买倒卖,买地这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的确也让生意人不能完全放心。
归根到底,这就是双方在互相讲自己的道理,做生意的人只想讲盈利,可不管别的,官府则是想要有人干活有人做买卖,却要他们无条件地配合自己瞬息万变的规矩,可不管生意人赚钱不赚钱。双方各有各的道理,那就只能是在博弈中求得平衡,互相妥协,现在,有别人帮她试探六姐施政的底线——看看衙门在什么范围内愿意讲理,什么范围内就完全不讲理了,这不也是件好事吗?
当然了,第一件事还是得把自己撇清才行,十三娘推开刚端来的手擀面,似乎完全闻不到四色小菜的香味,掏出纸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军主师长六姐陛下台鉴,今早归来之后,欲与家人商谈,父母外出未归,止我与祖父二人,惊悉祖父竟不服吹风会上所言,欲请讼师和衙门抗衡,抗辩思路如下……请六姐示下,是否当容他聘请讼师,姑且一试,以全法治,又或是设法打消其荒谬念头?】
一落笔就是甜言蜜语,表忠心的话语张口就来,【又我受家中束缚已久,极想挣脱,将千金堂和其余产业分开,保住一番心血免受族人掠夺,只是如此恐怕失去对山阴矿山的影响力,不能为六姐效劳,还请六姐开示,若于大业有一丝助力,千金堂便又丝毫不值得可惜了……】
第757章 六姐又来扯头发了(上) 云县.谢双瑶……
“又山阴煤矿, 运输费用特昂,并非仓促间门能够改变,我研读《地理》时, 有见到‘草原煤矿丰富’的论断,只是没有具体指名是何处,若是距离辽东不远, 而衙门暂无人手开凿,山阴矿山也有熟手, 都是熟读教科书, 至少有初级班水准的熟练劳工, 组织性颇强, 可以接受新式管理……”
谢双瑶饶有兴致地念出声来,她撒开手, 把信纸扔在桌上,“所以你说,古时候皇帝是怎么把持得住的, 这样的美人,又这么会办事, 想方设法地讨好你, 说好话不说,还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帮你排忧解难, 关键还确实当用, 真是,要不西汉那会儿佞幸上位得不少呢,又能睡, 又能用的,定力要是少一点儿,都得辗转于个个温柔乡之中,怠政荒嬉了。”
“范十三娘的确算是能力强又有眼色的商人了,她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很迅速地发现别人到底需要什么。”马脸小吴对范佩瑶也还算满意,主要是因为她写来的信件简明扼要,说的都是事儿,除了零星的客气话之外,没有什么水分。
这么一来,就减少了秘书班的工作量,她们不必写节略了,这也让范十三娘成为少有的重要来信可以直呈御前的人物,她也识趣,得到这个特权之后,从不曾滥用过,每次都是的确有事才写信来。总的说来,她给人的感觉的确靠谱,至于说她的立场,在马脸小吴这里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的工作并不需要基于立场来调整对某人的态度,保证所有方面的信息都能经过标准化处理,最后转呈给谢双瑶,才是她工作的重点所在。
至于谢双瑶这里,既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就说明,至少此时她还是有足够的定力来抵御这种无处不在的诱惑,甚至反过来享受其中,虽然统治工作极为繁复操劳,但不得不说,这种身为世界中心,被所有人想方设法讨好的感觉,也能让人尽享权力的美味——这是暗藏了毒药的美酒,一旦被这种讨好俘虏,那么就会一点点地失去手中的权力,但即便不能喝,也可以在安全距离好好地欣赏这杯酒漂亮的红色。
“确实挺有能力的,可惜她不愿意考吏目,否则金融方面的负责人,恐怕是非她莫属。”她这么点头赞许着,又轻笑起来,“不过,按她的性格,这个官也当不久,完成金融体系奠基工作之后,估计就会坏事了——她的权力欲、物欲都很重,也并不真正信仰买地的道统,她是肯定受不了清官的生活的。”
也因此,范佩瑶并不想做官,这也是她的第二个优点,很有自知之明,她所迷恋的是巨量的金钱所带来的权力感与奢侈享受,如果在敏朝,她会发疯地想要当官,自然是因为敏朝的高官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这些,但在买地,当官发不了财,还要受到严格的约束和限制,这就等于是给权力竖起了一道防护网,把范佩瑶这样的人挡在了外面。
这些人是聪明的,因为他们充分了解自己的本性,至于那些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盲目追求权力的人,就得靠内部反贪腐不断地往下筛了,对于他们来说,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官场生涯,在谢双瑶这里只是一个个数据罢了,她要做的是确保这层筛网始终在运作,至于说个体,没有到一定的级别,已经不足以消耗她的精力去关注了。
一如现在,进入她视线的几个新人,就都分别具有特殊的意义——科尔沁的格格瓶子,要不是报告中提到,她是四贝勒大福晋的侄女儿,谢双瑶是完全对不上号的,她除了电视剧女主角、黄金女配的身份之外,如今代表的其实是塞北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