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塞北,历史已经没什么参考价值了,变化太过剧烈,林丹汗的势力还没衰弱,而且攻击性比原历史要低很多,好像不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知名的换家操作了——他受到建州的压力,带人去西边攻占了土默特,一路上没遇到什么特别的抵抗,这时期土默特和卫拉特的战斗力挺弱的,大家都是一盘散沙,然后经典的来了,他走了之后,建州派兵占了察哈尔,所以林丹汗忙活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领土变大,反而还把老家给丢了……
在那之后,林丹汗的势力就有点走下坡路的意思了,他好像也不是很重视培养继承人,在他染天花离世时,就只有一个儿子,叔伯兄弟也在他的打压下,死的死,拆伙的拆伙,他的妻子们游目四顾,居然没有第二个能做主的人,团结她们和建州对抗。
能带着小丈夫,顶住压力征战四方的满都海王后,那也不是人人可做的,就这样,没有未来可言的鞑靼王后争先恐后地带着林丹汗的老本改嫁建州,察罕浩特昙花一现,金刚白城在草原上连遗迹都没留下。这就充分体现了林丹汗的少谋——在一个血缘继承制的部落,不是说不能打压近亲男丁,但好歹等自己的儿子多生几个,再长大点啊,一味的高压统治,难怪各部落都觉得他苛刻寡恩,老家都那么容易地被建州占去了。
而在这个时代,林丹汗虽然还是在打压叔伯子侄们,但方式却是换了,第一批送过来的小王子,大部分都是虎福寿那样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后来再来的小王子就有高贵血脉,正经亲戚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打通了和汉人做生意的渠道,开始有本钱给其余部落分润了——要说原本历史上吧,可能人家也想大度,但贸易始终被卡死,他的确没钱啊,现在有钱了,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花吗?
当然,做生意的前提,是不得不配合扫盲,让买地的痕迹开始渗透进草原的河流中了,甚至于说动摇了喇嘛教的根基……这是谢双瑶事前没料想到的,但也颇为乐见其成,她始终抱持的一个态度是这样,一件事或许并不是直接地对买活军扩张统治有好处,但它符合谢双瑶的终极追求,那么,她就不会过多地去考虑一时的得失——她不会想买活军要多少年才能拿下草原,只会单纯地为知识在草原的散播而喜悦。
有钱,有政策,还有买地回流的人才支持,林丹汗在草原的地盘算是稳住了,而且强敌建州也有自行溃败的趋势,这就让他现在比原历史要更强盛许多——这时候就体现了土著的优势了,谢双瑶这里还有点被既有的视角给限制住了的意思,有点轻视林丹汗。但她底下的活死人,从谢向上到情报局的西北情报处,包括外交办公室,都是写了不少报告,分析认为,建州分家之后,塞外最值得注意的领导人物就是林丹汗,有必要开始给他上点眼药,预防着他不断坐大了。
所以说,虽然扫盲很辛苦,但人才培养出来了,还是有享福的时候嘛。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尔沁就很值得拉拢了,除了政军牵制之外,的确在经济上也是很有意义的,这不是,敏锐的范佩瑶,就已经从教科书上发现了线索吗:鞑靼草原上,矿产的确丰富,尤其是煤矿,卫拉特、布里亚特、喀尔喀,都有大煤矿,而且是露天煤矿,开采难度相对不高——最重要的一点,范佩瑶是说透了,草原一马平川,好运货啊!先不说铁路,就说运煤的成本,怎么也比山阴运煤要低,如果之后铁路修起来,连上狮子口,那优质煤矿当真就能源源不断地通过陆水连运,运往位于南方的各大工厂了!
虽说这些年气候不好,北面的农耕表现注定不佳,但资源是真香啊……谢双瑶在谢向上的报告上做了批注,打了很多个对勾,只有一两个标了问号,这也不是反对,只是提醒谢向上在执行政策时要小心:科尔沁得从建州手里要过来,四贝勒就别惦记了,要继续做建州的附庸,不可能,但可以平等合作,为卫拉特运货中转。
科尔沁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执行层面,有谢向上在,她还是很放心的,云县这里要烦的是后续怎么挤牙膏给谢向上送助手,在建州、科尔沁那边设立办公室……的确是缺人手,20岁有20年工作经验的吏目显然并不存在,各地都需要人才,但教育这块必须是一**出产的,现在冒头的一些吏目,算起来都是□□年前开始上学,这么推的话,至少还要再五年,人员的匮乏才会稍微宽松一些,前提是到那时候地盘还没有扩张……
至于建州要去卫拉特,包括后续生意怎么做,谢双瑶不准备现在考虑,她要看别人写的可行性报告再来定计划,目前来说,对建州几部突发奇想的异动,她秉持‘以不变应万变’的做法,只要买地能确实掌握狮子口-海参崴航线,把远东不冻港握在手心,那就不算是亏。
至于怎么融合民族,建设荒地,这个时间门和百姓会告诉她答案的,至不济,调动个能干的吏目过去,压榨一下他的脑细胞,没什么办不成的——那个地方有矿,还有木头,都是资源,还在海边,气候相对温和,肯定会有商号愿意过去做生意的,福建、广府道的冒险者,爱去南洋开种植园,那辽东的汉人难道就不想去苦叶岛砍木头吗?
气候上来说,人总是倾向于选择和世居地气候相似的地方去发展,这其实也是有道理的,世代居住的地方,体质已经适应,北方人肯定扛冻而怕热,在防寒措施充沛的情况下,让他们选择的话,估计还真有不少人宁可选择极冷,也不愿意选择极热的。
对买地直管领土的开发,可以复制南洋模式,私营种植园、砍伐队做基本单位,衙门来把他们组织在一起,嗯……说不准还真能和范佩瑶合作,苦叶岛的油气资源非常丰富,还有煤矿,这两种资源要开发的话肯定是官营矿场,如此,大量的矿工人手也能成为衙门在当地的暴力手段储备。
也就是说,买地未来几年内,往北边去的熟练工都得可着苦叶岛来,这么一来,去草原那边的人手就有点儿不够用了,因为很显然,大部分矿工都还是想离买地近一点的,愿意背井离乡的人就那么多,不是喊一声就能再叫来人的。
还真可以用范佩瑶的意见,从北方这些已经受过初步买化教育的矿工中招人过去,官私合营,这就是民间门资本的用处,可以网罗种种原因没有进入衙门的人才,把他们的生产效率挖掘到极限,有时候直营不如外包,这是真理,不然大厂为什么那么迷恋劳务派遣和外包?
“又要借助民间门资本的力量了啊。”
把谢向上的报告批了之后,科尔沁格格事件告一段落,同时大笔一挥,几乎没怎么思考就通过了庄氏夫妻案的请示报告,以及两本新法规的最终审核会申请——最后经过评议审核无误,两部法典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谢双瑶把近期的焦点人物一个个挪下棋盘,为他们的命运下了最终判语,最后却在一个新人物——也就是范佩瑶的祖父这里停住了,难得地有些犹豫:该不该让他去请讼师呢?还是直接示意范佩瑶,花费一定代价,让他闭嘴?
当然了,他的死活,相对整个买地,实在是非常的渺小。晋商的命这几年来的确不值钱,多死一个范老头儿,谢双瑶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这个人所具备的,是对身后那一整个阶层的象征和代表意义。他提出的问题,更像是民间门资本集中的不满:我们愿意跟着规矩来,但,买地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规矩呢?羊毛算不算民间门必需品,囤积居奇的标准在哪里?这些规矩,买地是愿意讲,还是只想蛮横地玩游戏呢?
换句话说,这才是个让值得让谢双瑶深思的问题:在现阶段,官家和民间门资本,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相处呢?
第758章 六姐扯头皮(下) 云县.谢双瑶 谢双……
政治家有没有个人感情, 又需不需要良心?在谢双瑶看来,这是个毫无疑义的问题——其实敏朝开创者也说得很清楚了,用完就丢, 是政治家的基本素养,‘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么, 贪官权臣也好,现在离不开的资本也罢, 需要的时候, 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一旦用完了, 这张手纸的下场,就取决于它到底弄脏了多少, 还有没有别的用场了。
就说场外交易所这件事吧,它创立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要说情报局完全没收到信, 那也太小看了买地的情报系统,包括谢双瑶这里, 之前也都收到了不少报告、来信, 明里暗里地刺探他们对交易所的态度,只是谢双瑶一直没有表态——这也可以被视为是默许了,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先让这些民资去趟趟, 水深水浅让人心里有数, 也就知道接下来对期货交易到底是什么态度了。
对金融这一块,谢双瑶是有点拿不准的,毕竟她也不是相关专业出身, 虽然能认识到金融市场的必要性,但却没有那种能玩转的自信,因此,她的脚步比较谨慎,除了发钞票、开银行,搞了小额信用贷款之外,也就没有太多的动作了。
就光是这银行和钞票,也够如今的天下慢慢消化的,从贵金属货币到纸质货币,这是一个跨时代的进步,它的好处和坏处,谢双瑶也得慢慢揣摩,包括买地的货币政策,也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每年印发多少新币,标准是什么,货币外流、非法兑换……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可能自动浮现,得靠人去探索,去想辙来解决。
现在遍布福建道、鸡笼岛,开始席卷广府道,同时在南洋以及接壤地区,也开始增设网点的银行系统,就是每年收纳毕业生的大头,来自外部的抢劫偷盗,客柜纠纷,内部的监守自盗,甚至是塌方式的窝案,细讲起来,一整年都讲不完,这也使得银行系统内永远缺人——和所有需要过钱的岗位一样,中层干部的折损率相对是较高的,金融部的负责人光梳理这些就已经忙得陀螺乱转了,这时候再抽出人手,去搞期货交易所,谢双瑶不是很乐观,搞不起来的,若是因为期货影响到现货价格,和百姓民生物价,那反而就折损了衙门的权威和民心了。
但要说完全不碰期货,那又太保守了一点,期货自发地在民间诞生,就已经是很好的例子了,这属于生产力进步到一定水平之后,自然会浮现出的金融手段,市场统一了,航海技术进步了,信息差存在了,融资的需求来了,期货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凡是像这种应运而生的东西,想要遏制都得付出巨大的行政成本,比如说男性逃产假,就付出了极大的成本,牺牲了女性单身生育的自由,最后才勉强把逃产假这种行为遏制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上。而这还是谢双瑶重点盯着的政策,后续是关联到男女同休产假,以及女子就业歧视的问题。谢双瑶不可能对期货也有如此的重视,那更士署再扩张几倍都是不够用的,因此,她认为就让这些行为良好,政审分数较高的良善商家试试也行。
如果期货能起到正面作用,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交易模式,那么,等到模式成熟了,可以复制了,不妨就把交易所收归官有,再给予三个东家做市商的身份,也算是对他们的报偿了,做市商就等于是庄家,虽然不能参与交易,但抽水是铁杆庄稼,也算是保证了数十年的富贵。
如果出了问题嘛,那就更简单了,直接关门打狗,配合宣传,还能收获一批民间的赞誉:操纵羊毛交易,直接影响到市民的御寒穿着,这些倒买倒卖的商人,在民间的印象能有什么好的?晋商走私被处死的事情还没几年呢,就算没有什么劣迹,杀大商人、大官,也素来能让民间拍手称快——人血馒头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就是看热闹心理作祟。
尤其是商人,自古以来都被鄙薄,社会地位不高却又有钱,杀他们的后果实在很轻,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就难怪自古以来,大商人都容易被抄家,这就是人性,后世常做的无聊思想实验不就是?按下这个按钮,商人全家死完,你能获得一亿金钱——只怕话音刚落,按钮都要被按烂了!
?决不能高估人性啊,人性在巨量的利益面前,真是脆弱得就和一张纸一样,统治者如此,百姓是如此,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交易所的东家,除了范佩瑶是弄了个金蝉脱壳,把她的潜在竞争对手送进去之外,其余两家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良善商人,可就这样,依旧没有抵得住操纵市场的巨大利益诱惑,开始往羊毛价格上伸手了……
这不是羊毛算不算民间必需品的问题,而是操纵市场这个行为压根就不能存在的问题,一个商品如果不算民生必需品,它就压根进不了期货交易所——
买地的座钟受欢迎吧?橡胶毬畅销吧?它们进交易所吗?根本不进的,因为这个东西的产量有限,买家也有限,根本不属于不特定对象销往不特定对象的商品,只要是上了交易所的商品,哪怕是一根针它也是民生必需品!
一户人家没有座钟,就目前来说根本不影响生活,但要没有针线,缝缝补补怎么完成?难道还和原始人一样,拿鱼刺自己去磨针么?
想打官司定义民生必需品?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大的脸!要说范老头的要求里,有什么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对于囤积居奇、操纵市场的行为,买地这里的确应该拿出定义来,不能说我囤一手羊毛等涨价,这就叫操纵市场了。怎么样叫操纵市场,会受到如何的惩罚,这都要有明文规定和宣讲行为,才算是占住了道理。
此外,还有期货交易所为何存在了两年,突然遭到取缔,这也要有个说法,谢双瑶现在有几个选择:第一,把此事当作行政事件处理,单方面发文,抓住羊毛的民生属性,鼓动民情,直接把期货交易所踩死,当然,范家是绝不会有任何发声机会的,只能认下这个大罪,后续投资范十三娘——这个小狐狸精要得意了。
第二,把此事当做法律事件处理,允许范老头聘请律师来和衙门打官司,争辩申诉,这能彰显她的胸襟,刷一波在商人中的好感,但如果要打官司的话,势必会暴露衙门的两个破绽,那么,范老七、甘耀明等人多数也就是罚款了事了。
这个倒不要紧,但必定会引领起一波风气,那就是让商人习惯于聘请律师和衙门做对,为自己争取牟利空间,这在一个健全的法律体系里其实是好现象,但问题是买地这里法律体系还在草创中的草创,新东西又多,法规又少,商人还因为买地发达的制造业而迅速变得有钱,谢双瑶得考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口子,这确实很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开了口就关不起来了。
第三,把此事当做污点事件处理,直接警告范老头闭嘴,都是自己好脾气,才惯得他们嚣张起来,敢和衙门叫板了,商人也配和衙门讲理?再抓个小辫子,直接把他送去苦役——像这种大商人,小辫子那是满头都是,就看想不想抓而已,绝对不存在想抓抓不到的。再扶植范十三娘,让她去做科尔沁的矿业,重操跨境贸易的老本行,直接在买活军领导下和口外做生意……
这么做,当然是最爽快的,而且还可以逃避第一种选择和第二种选择都必然要求的条件:不管是发文还是打官司,你说这么做是错的,那得有依据吧,那就得出台金融规定,确定下来什么是正常贸易,什么是囤积居奇,那这就让衙门显得局促了,因为这个东西现在完全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借(chao)鉴(xi)的蓝本,按谢双瑶的估计,想要拿出一份有可执行性,不会被钻空子的规定,至少得一年功夫。
但是,第三种选择,也不是没有后果——在这件事上,商人和百姓的看法不会完全一致的,他们一定认为范家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衙门摆出一副粗暴的姿态,那么买地和敏地的区别又有多大呢?
买地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这名声是用过去十余年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的,而商人们也是个非常矛盾的群体,只要有一点规矩,他们就敢押重注——场外交易所的天量流水就是很好的证据,他们跟随买地去南洋,去鸡笼岛,去广府道,这些完全陌生的地方,种植橡胶、甘蔗,风里来雨里去,跨越重洋运送货物,把自己的血汗和身家完全寄托于买地在当地的统治,就是因为信任买地的规矩——在买地,只要认真守法地做生意,就不会有人前来勒索,吞没他们辛勤创造出的财富。
可要是这规矩时有时无,极富弹性,甚至在很多时候完全没有规矩,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商人们对买地还会如此信任么?他们会不会转而怀念起在敏朝上下其手、官商勾结、无法无天的好处?买地也在面临其余政权的竞争——虽然他们占有很大的优势,敌人似乎显得孱弱,但这种优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他们不但拥有生产力的优势,而且也很注意团结能团结到的所有力量,让所有人都在买地能看到自己的利益,看到秩序带来的好处。
谢双瑶不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虽然她常常感到不守规矩的诱惑,但大体来说,她还是能克制住这种冲动,不至于因小利而乱了大局,她没有多做考虑,便直接放弃了第三个选项,同时在第一和第二个选项之间略作摇摆——真不能助长了这些民间大商人的志气和野心,既然衙门已经锁了场外交易所,那此案就要严办,她可以在结果上做让步,不动刀子,查明案情后罚款了事,但这个结果必须是她的宽宥,而不是范老头运用法律武器为自己争取来的,在其他事项上,倘若衙门有错,当事吏目给商家道歉那都是应该的,但现在,此事,这个步不能让。
那么,选第一项?但第一项要求的法规现在夹袋里没有啊,真的是空空如也,编都编不出来……
把几个选项在脑海里滚过了几遍,她有了决断,挥笔批注十三娘的信件:讼师可以请,人选由你提供,后续会安排候选人来见你。
随后,她把信件递给了马脸小吴,“你来写回信吧”——十三娘当然不可能和她通亲笔信了,谢双瑶哪有那个时间,能批注一句,说明自己真的看过这封信都是殊荣了,回信都是秘书班执笔的,谢双瑶口头表达一下要领就行。
“另外,讼师人选也由你来找,挑选年轻机灵的女讼师,不要有敏地执业经验,善于和大商家、大门阀打交道的,让她们把范老头的诉讼愿望掐灭在襁褓里——还有,让范十三利索点,把他架空了,尽快取得全部实权,科尔沁矿业我准备官私合营,还需要大量商队走口外贸易,晋商需要一个新的领头羊——”
说到这里,谢双瑶突然笑了起来,她熟练地应用起老板画饼专用金句,“告诉她——加油哦!我很看好你的!山阴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马脸小吴不为所动地看着嘎嘎傻笑的上司,回身出去就开始敲键盘了,到了下午,一张盖印的机打公文,便被下发到了法律专门学校,这间只有两层小楼的小学校因此陷入了极大的困扰,兼职校长把公文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又翻了五遍学生花名册,拿着铅笔愁眉苦脸地下了结论:就是杀了他的头,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满足上头要求的学生。
但好在,唯独这么一个也还是有的,虽然,虽然说……
“那个,小齐啊,你刚上课的时候,那个……那个小女学生——对,王剑如,就是她,她来了没有?来了啊,那烦你等会帮我带句话,下课之后,让她来我办公室,我这里有事要安排她去做……”
第759章 十三岁女讼师? 云县.王剑如 传奇,……
“王剑如, 一会下课去办公室,校长有活找你。”
伴随着远处钟楼‘当——当——当’的报点钟声,教室一时活跃起来了, 学生们纷纷起身,去茅房的去茅房,说小话的说小话, 还有人乘着课间,飞奔到校门口去买点心吃, 不知是谁隔着窗户叫了一声王剑如的名字, 扔下一句话便走远了, 同学们伸头一看, 是法律文书课的齐老师,便忙帮王剑如应了, 又回头提醒王剑如道,“说不准要留多久,剑如小妹, 你要不要乘课间先吃饭那?万一是什么抄写文书的活计,你这晚饭又要耽误了怎么办?”
“没事儿, 我这有炒米, 实在不行就冲一碗吃,倒也饿不着。”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炒米那!”王剑如身边坐着的同学孙玉梅忍不了了, “这节课来不及了, 下节课间, 我给你带两个肉包子去,你垫巴垫巴,要是李校长又叫你抄考卷, 抄完出来,校门口的蛋皮馄饨吃一碗,再烫碟青菜,大营养素这才算是齐全——”
“你可别舍不得这点钱,我告诉你,你以后要考吏目也罢,做讼师也罢,都得往高里长,一亮相先声夺人,叫苦主先就从心底慑服了,否则啊,就算你辩才无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那么矮小小、秀气气的,谁把你当回事儿呢?你这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
到底是法律专门学校,同学们不论男的女的,都是滔滔不绝,提起来就能说个一二十分钟不带停的雄辩者,这会儿都是扭过头来,有些戏谑地看着孙玉梅念叨‘小师妹’——入读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大多都是二十岁往上了,而且男多女少,像是王剑如这样,今年止十岁的小姑娘,那是独一份儿,不管上哪个班,她都是班上最小的那个。
这些师兄师姐,虽然平时对她照顾有加,但也有打趣她的时候,尤其是孙玉梅,几乎算是王剑如的半个干妈了,这是个爱唠叨的,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絮絮叨叨能数落出一朵花来,对王剑如管头管脚的,最喜欢不由分说,自掏腰包请王剑如吃点心——班上人都知道,这个‘小师妹’的经济,确实并不宽裕,平日里就靠奖学金,还有放足权益促进会的补贴生活,住在权益促进会的宿舍里,吃上也很克扣,餐都吃食堂——她的奖学金要存着,定期去做放足手术的复诊,还要买矫正鞋,调整拐杖,要说饿肚子,不至于,可荤菜的确不是常能吃到的。
小孩子不吃饱肚子不行,尤其王剑如读书刻苦,用脑厉害,那不吃饱可是会长不高的,在这件事上,孙玉梅可不呵护王剑如的自尊——都知道这是个倔性子的姑娘,她是姑苏名门并山园王家之后,和堂亲一起逃出姑苏,是第一批跟着招贤令来到买地的女娘。
她堂亲已经和家里人通上信了,王家也寄钱来给她花销,再加上她自己又找了一份工作,时不时还和王家来买地读书的兄长往还,吃穿用度是十分宽裕的,但王剑如却是不肯接受王家的半点接济,也不要亲戚养着,自言,“我从那家里出来,便和他们一刀两断了,你既然受了他们的钱,我便不好再承你的照顾,我已经改了名姓,如今就好比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个孤儿怎么挣生活,我也一样。”
便是这般,真不肯要堂亲的钱财,自然更不会和王家兄弟往来,她堂亲无法,只得时不时来探望王剑如,王剑如最开始到法律专门学校来上课时,她也是来看过的,确认了学校内环境不错,同学、老师也都正直,这才放下心来,又托了孙玉梅等几个少见的女同学,请她们多照顾王剑如,若是她有了什么难处,便给堂亲写信,还掏了几两银子,想请她们平日在饮食上贴补贴补王剑如。
法律界,如今的女子本来就少,来上专门学校的完全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如今的社会风气,这些女同学本就是都有抱团照顾的觉悟,孙玉梅又最是热心——而且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除了王剑如之外其实都很有钱,是以一听堂亲的嘱托,立刻拍着胸脯道,“我最喜欢有志气的姑娘家,这个孩子一听就了不得,将来决计不会在亲事上受人欺负!她吃饭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保她一周能见两次荤腥就是了!”
当下也不收堂亲的钱,便慨然应承了此事,以王剑如在学校的监护人自居,不五时,肉包子、茶叶蛋,课间小点投喂着,若是她工作不忙,就提溜了王剑如去吃顿烤羊蝎子好好补一补——“以形补形,多吃点你的脚长得就更好了。”
这么着,有孙玉梅看顾,其他师兄师姐明里暗里也颇多接济,还有学校这里给的勤工俭学机会,王剑如在法律专门学校全天上课的日子,便勉强算是周全下来了,按说以她的年纪,本来也可以按买地的规矩,去做半日工来养活自己,经济上会更宽裕些。但奈何王剑如是折骨缠的小女孩,做手术时才八岁,迄今仍有些不良于行——这是一阵阵的,过一阵子就要去调整矫正鞋,时而脚又酸软了,不怎么好用力,就得拄拐走路,从学校门口挪移到宿舍都费劲,要说去做个半日的工,何处要她呢?就是踩缝纫机,她这脚都不好使啊。
若不是学校收留,她多数就是为放足权益促进会做点活计了,再就是等几年,等年纪大了,去做讼师,或考吏目,那时候希望身材定型之后,佐以良好的矫正鞋,行走不再会是她的障碍,那时候,她的财路就宽广多了,便是不考吏目,和孙玉梅一样去做婚姻顾问也不错——孙玉梅就是半日的兼职学生,她原在敏地时是做媒婆的,后来去婚介所工作,逐渐发现自己比起做媒,更喜欢为小夫妻俩排解纠纷,实在过不下去的就帮他们析产分家。
总之,一说理就浑身来劲儿,说到离婚时家产怎么分双方公道,更是口若悬河,往往能把离婚双方调停得服服帖帖的,后续也不生出纠纷来。在婚介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又靠着私下调停纠纷赚了不少外快,在云县这里有了一定的名气,遂兴起了做婚姻讼师的念头,于是先修了前置的学分,达标之后,便考到专门学校来学习了。
就她自己所说,女子讼师如果做婚姻方面,案源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很多新嫁娘也需要写婚书,不论是离婚的还是成婚的,只要想找讼师,肯定是先信任女讼师,感觉在女讼师面前更能打开心扉,之前孙玉梅连讼师且还不是呢,很多要打离婚官司的女子,也都宁可找她,不找男讼师,这就可见一斑了。
“最多十六七岁,你就可以开始接状了,如今还是有些小!且苦几年,待你一长大,天高任鸟飞,你想穷都难!”
孙玉梅拍着胸脯说这话时,居然颇有些豪气,不过别的男女同学也都认可她的话有道理,法律人才,在买地如今是非常急缺的——而且,从目前法律学校就读的人数来说,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会相当稀少,也不知为什么,愿意就读的人不算太多,成绩好的都是优先去理科,或者更愿意考吏目。
就连有些敏地的讼师,都愿意考去更士署、大理寺什么的,再反过来到专门学校进修,所以虽然这也是一所专门学校,但占地很小,因为学生不过是数十,两层小楼完全够用了。就连老法曹出身的校长,都是兼职——这学校的活计都不值当他每天过来守着的,他没事还要回通识学校去教书呢。
也是因为学校小,大家彼此都认识,王剑如虽然少去校长办公室,但进出间打过太多照面了——她平时都在教师办公室干活,和校长办公室就是里外一个套间。主要的勤工俭学内容则是抄写考卷:因为学生少,都不值当印刷,直接手抄十几份就行了……
“李老师,您找我?”
一下午的课一般都是四节,第四节 下课后,天色已暮,除了孙玉梅给的肉包子,又有师兄投喂了王剑如一盒炸鸡架,她腋下夹着拐杖,边走边还腾出一只手来啃,啃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把剩下半盒塞进书包里,掏出刚刚特意打湿的手绢揩了揩手指,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敲门问着:估计是又要抄东西了,热热手一会笔速更快,希望能赶在宵禁以前到家,要是不着急,她明早提前来一个时辰就更好了。
“王剑如,来了啊,坐——坐下说话。”
李校长正埋首于一堆报纸之中,见到王剑如敲门,便忙站起来给她拉开了凳子,示意她落座,王剑如此时已意识到今天并没有抄写任务——王剑如用双拐的时候,起身多数是不方便的,李校长是个细心的人,如果是布置抄写任务,就肯定不让坐,而是直接站着说完了,就叫她去大办公室,甚至是教室抄写,法律人的风险意识都是较强的,他从不和女性独处一室。
不过,她暂不表现出来自己的观察,而是依言坐下,等待李校长的后话,一般来说,聪明的孩子在王剑如这个年纪,往往锋芒毕露,很急于让旁人感慨他们的早熟和天赋,但王剑如要比这些早熟的孩子更早熟无数倍,她非常擅长忍耐,也从忍耐中发掘出了不少好处,面对尊长,保持乖巧总不会错,没必要急于卖弄什么。
“王剑如啊……你今年十岁了吧?”
果然,李校长坐下之后,并没有完全开口,而是不断地搓着手,似乎很有些为难似的,过了一会儿,这才没话找话般翻起了她的学习档案,“入读专门学校一年多……嗯,还在通识学校上课,选修了数学……成绩全优,平均分95以上……很优秀,很优秀……就是年纪还小了点,不然你其实已经可以接触实务了,我们法律专门学校,和别的学校还不同,很注重实践……你和孙玉梅关系好,她有没有带你去帮过手?”
王剑如不动声色,“我有帮玉梅姐拟过文书稿。”现场是没有去过的,闹离婚不比结婚,说不好打起来都有,王剑如一个拄拐的小姑娘,去现场并不安全,至于结婚的场合,她多少带点残疾,按照时下的观念,不太吉利,自也不会去给人添堵。
“那也行……也算是接触过实务了……”李校长拿着一封信,还有她的学习档案,在那里比对了起来。“性别、年龄……年轻机灵,嗯,是挺年轻的,也机灵……不要有敏地从业经验……唉,孙玉梅她们都不行……”
“大家族打交道的经历……剑如啊,你是姑苏那边的大门阀出身的,是吗?”
王剑如的呼吸已经有些粗重了,不过她面上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矜持,欠了欠身,“是的,我自幼失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
她抿抿唇,又加了一句,“大宅门里的人际阴私,我一清二楚,没有谁比我更懂得拿捏大家大族了。”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作用,犹豫不决的李校长,把眼镜往鼻子底下一推,低着头打量了王剑如好一会,点点头叹了口气,合上了档案夹。
“行吧,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就是你这个腿……”
一个未知的工作机会,在王剑如头顶飘飘荡荡,随时可能因为校长的一闪念而消失不见,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人在这样的情景中都会着急的,但是,王剑如忍住了,她表现得非常镇定,并不急于为自己的腿辩解,而是坦然地回望着校长,把所有的焦急都咽进了心底,“我的脚疼,是因为矫正鞋又不合适了,我还没钱去换,如果能收到一笔预付款,那只需要等一两天,我就能走路了。”
唤起旁人心中的同情,对于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是很合适的策略。李校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也在仔细地观察着王剑如,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挥了挥手,“行吧,反正符合要求的就只有你了,就先把你送去吧——这样,我从学校的经费里先挪出一点,借给你去换矫正鞋,后天,你去云县衙门,找秘书班吴主任报到,她要是看过你,确认没问题了,就会告诉你后续该怎么做,不过,报酬就得你和吴主任自己谈了,要不要帮手,也得你们商量着办。”
秘书班吴主任?!
在云县,被这么称呼的,仅有一人!?王剑如的眼睛微微瞪了一秒钟,随后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见到她如此沉着,李校长这才多少放下心来,一边唉声叹气,生怕自己被申饬,一边又不无邀功卖人情地对王剑如说道:
“我会写一封信,交给你带去给吴主任看,你年纪虽小,但却也精明强干,专业能力也不弱,依我看,不管是什么大案,只要给你几个帮手,你也都至少能充个门面……哎,也不知这对你是好是坏,可不论如何,作为讼师来说,王剑如,你的起点可真够高的。”
“要是能拿下来的话,你的第一桩案子,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就正是我们的女军主六姐那!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