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折衷的办法了,但在设想中仍是无法完成逻辑闭环的,因为欧罗巴人买黑奴,是因为可以毫不顾忌后果地驱策他们,当成损耗品来用,这样榨取他们身上的价值,可买地这里,底线是要给人吃饱,而且一个工时日只有大概六到七小时,剩余的时间是要强制他们去认字扫盲的,算上这些黑大汉的食量,还有热带地区常见的懒散,在不鞭打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劳作出不亏本的价值都难,更别说拿走剩余的部分了……
“光是非洲,设计出盈利模型,已经很困难了,但非洲的情况不论如何都比袋鼠地要好,地图上是明明白白的——非洲至少还有人,有树,有特产,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无法从贸易中直接获利,可以赚补贴,而且非洲有金矿,这对商人来说便总有吸引力。”
这也是为何有许多商人都往占城赶,想在这里迎接舰队,郑芝凤和黄秀妹谈得颇为投机,此时更是直言问道,“袋鼠地呢?大面积的沙漠,艰难的航行环境,赤道无风带、登陆地点一片荒芜,毒虫、土著,这些都是地理书上的原话,黄船长如何能保证,成功登录之后,我们郑家船队能找到稳定的盈利点呢?”
没有盈利点,就不值得商行赞助,这是最简单的逻辑,黄秀妹并没有指出郑家在政治处境上的弱势——她也不傻,这话说出来,郑芝凤固然无法反驳,但可以选择不雇她啊,如果让廖友福当船长,反过来聘请黄秀妹,难道她还能舍得不去吗?在选任船长这件事上,赞助商是占据了绝对先机的,探险家……好吧,探险家只出那么一点钱,确实也不配大声说话。
“袋鼠地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郑公子现在又怎会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去那处的计划呢?”她只能采取柔和姿态,微笑道,“大家都知道,袋鼠地除了毒虫、沙漠之外,还有丰富的矿产,地理课上同样也教了,东南沿海有丰富的煤矿——还是露天,如果能拿下煤矿专营权,哪怕只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足够累积可以传代的巨额财富了……郑公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能给个保证,确保第一次探索,就去往东南沿海,深入内陆,为你们勘明矿址提供支持,不是吗?”
郑芝凤拊掌而笑,“果然是巾帼英雄,见识就是远超常人——黄船长,可不要误会我是有意试探,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地理精熟的,很多人虽然想去袋鼠地,但只是为了扬名立万,做个和庄驸马一样,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真要说对这块大陆的了解,未必有那么仔细的!”
他这话倒也不假,郑家的确要挑选一个见解有高度的船长,才能建立起信任关系,相信在变幻莫测的海上情况中,船长能理解赞助商的利益诉求,同时把这种诉求传达到船员端,否则,船长这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定去东部沿海,去勘明煤矿,可到了袋鼠地,旗一插,碑一立,发现者的名义确定下来了,他便明里暗里,怂恿船员,提出要回家,不然就要哗变——在海上,便是船长也无法和全体船员拧着来啊,双手一摊,‘船员们归心似箭’,现成的返航理由,掉头就回去了。
回到华夏之后,船长是名利双收了,对船东来说,却是只能再派人去找矿,这里外里无形间就多了相当巨额的支出,就算第一趟能成功,郑家也不亏,但事前当然是要好好挑人,能省则省,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郑芝凤极有可能是郑家商业的掌舵人。
——郑天龙在造船厂,郑地虎当官,都是官面上的人,肯定是不能经商的,黄秀妹不知道他们郑家内部如何分配偌大的家业,但可以肯定的是,郑芝凤掌管的肯定是大量浮财,也就是说,郑家船队,是为了李魁芝、甘耀明两人的事,要南下发现袋鼠地,来弥补政治资本的亏损,这是一个大的目标,但花的却是郑芝凤名下的钱……
想做探险家,光知道航海真不行,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赞助商这些极有钱的人打交道的本事,真是一点都不能少,如果让廖友福来同郑芝凤交接,估计根本不会懂得郑芝凤私人的顾虑,甚至连跨洲贸易都是懵懵懂懂的,更别说赞画非洲三角贸易,把探索行为的意义往大了说去,增加赞助商的向往了……
黄秀妹越发觉得自己真是配当船队的首脑,她对郑芝凤保证道,“郑公子,你放心,我是买活军水兵走出来的女娘,一口吐沫三个钉,我既然说了,会把你们的利润放在心上,便绝不会打折扣,这船队,我也会出钱占股,并且把股份分给我的自雇水手。”
她一说自己愿意出钱占股,还分给底下人,郑芝凤的神色便更平和欣慰了,一边听说,一边就微微地点着头,黄秀妹道,“倘若郑家肯给其余水手、航海士一些奖励,那士气便更足了,过了赤道无风带后,该如何利用洋流南下去到东南,选择什么地方做登陆点,我也会仔细研究,再有张秀才、朱掌柜,这两个地理迷,如果能招聘进来,我们绝对能记录好通往矿产的航线,据我所知,地图早已标明了,袋鼠地东部沿海有一座露天煤矿,距离北部海域不远,我们不妨就从这座煤矿开始。”
郑芝凤有些动容,“哦?可是你也知道,要去袋鼠地东部,要么绕行,要么就得经过东北部最危险的海滩,地图上标注为苦难角的所在——”
黄秀妹笑道,“再险的海滩,都有能度过的办法,行不行,闯一次试试。若是一无所知,航行过去触礁沉底,那叫苦难,倘若有了准备,苦难还会是困难么?!”
这话听着就透着一股向上奋进的劲儿,又因为黄秀妹本人丰富的知识储备,消去了狂妄,透着那么的可信。郑芝凤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又问道,“倘若我请黄姑娘做探险舰队的队长,除了旗舰的自雇水手之外,你认为再准备几艘船,聘请谁较好一些呢?”
这是在问班子配置了,黄秀妹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有九成落在了她身上,心下也是大喜,说实话,她也很偏向于和郑家合作,郑家毕竟是多年在海上讨生活,是很懂行的,和那些在别的贸易上赚到钱,投资航运的东家比,一张嘴就能分辨出来。郑芝凤居然知道她说的东部煤矿,而且还知道苦难角,这就可见一斑了,廖友福尚且不知道苦难角呢,他的计划便是从满者伯夷出发,用桨帆船来横渡赤道无风带,到达西北部海岸线之后,搜罗补给,当即返还……
还真别说,桨帆船无疑是木船横渡赤道无风带最合适的手段了,除此之外,帆船对这东西是完全束手无策的,只能等风——赤道无风带并不是静止的区域,只是说那一片地区经常几天没风罢了,但等几天也会来一阵微风,那船就能走了,这也是为何从地图上看,满者伯夷距离南方大陆很近,但却始终无人正式确认其存在,这个区域是木船的禁区,以满者伯夷那边低下的造船技术,就算有人过去了,只怕也是不好回来的,而且,那些土人可没有地图,他们要再往里走,遇到的就是袋鼠地西部的大沙漠,安身立命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如果只是去西北部海岸线,两艘桨帆船便足够了,最大的花费是把两艘桨帆船从鸡笼岛船厂定制出来,再送到满者伯夷,这里的开支可不小,因为桨帆船现在完全不是造船业的主流,需要特别定制,甚至还得找人去敏朝挖图纸,去寻找蜈蚣船的图纸——蜈蚣船是敏人从弗朗机人那里学来的中式桨帆船,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几乎没有船家在造这个,弗朗机人虽然知道桨帆船(这个是弗朗机常用的船只,廖友福和黄秀妹知道桨帆船,也是因为曾见过弗朗机人用这种船只),但船匠远在欧罗巴,只有修葺工匠跟来,他们也不会造呀。
若说是一次千里左右的航行,其中的花费,廖友福和黄秀妹还能想办法负担,但为了探险造船,造船后还要下水航行到满者伯夷做准备,这里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一两个探险家能够负担得了的,也只有郑家有能力许诺,“想想办法,先从造船开始,或者搞两艘弗朗机人的桨帆船也行——水兵不是俘虏了不少吗,我们用新船置换出来,或者是设法租借,那时间就短了……”
一艘船如果要造,至少要等待三五年的,能搞到趁手的旧船,确实能大大缩短等待的时间,这就要求要良好的政商关系了,非郑家不能为,黄秀妹知道,这也是郑芝凤在向她展示郑家的实力,她心道,“看来盯上南方大陆的大商家还真不少,郑家也怕他们看好的人跑了……如果朱利安舰队是带着商路返回的,那大家只怕会更热衷,那么远的非洲都能做起买卖,更何况袋鼠地了?赤道无风带对蒸汽船来说就完全不是阻碍了,不知道蒸汽船现在造得怎么样了……仰仗六姐天书,买地这里什么都在走近路,希望蒸汽船也能早日走上近路吧!蒸汽船一出来,南方大陆就成了大肥肉,人人都想来咬一口,就是现在还没出来,各家也都急着开始打伏笔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用不着各方哄抬价格的,黄秀妹想的是长远合作,她的目标,最终可是地理书上被一片雪白覆盖的南极洲——结交一个懂行的,能长期合作又有实力、有耐心的大商家,自然比到处周旋,哄抬一次赞助规模来得合适。因此,她和郑芝凤谈得可谓是十分投机,当下便定下了班子,又计划出了船队的雏形:三艘桨帆船,一艘橹帆船,这是因为橹帆船能载的重量比桨帆船大得多,可以运输辎重,走得更远,至于说每艘船上的航海士、船长人选,她其实也早就有了腹案。
出海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朝一夕间,两个人拍脑袋就定下来,两人初步签订合同之后,黄秀妹便辞去了船长的职司,开始全心为南下航程奔走筹备,郑芝凤也返回鸡笼岛去搞船,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多月过去,黄秀妹这里,堪堪把全数高级航海士的合同签完,正准备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上课时,这一日起来,忽然听到港口方向许多人欢呼议论,出门一看,不少人都涌了过去——却是朱利安舰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一般远洋舰队,船只各有司职,先遣信使船是必须带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通知前方港口,做好接待船队的准备,否则,不说别的,就是随船人员的吃喝,一般的港口没个三五日的准备,恐怕都供应不来呢!
船队靠岸,先不说政治上的意义,就是对港口的百姓来说,也意味着大生意要来了,自然人人都是欢欣鼓舞,忙里忙外,茶馆酒肆,处处都是笑语声声,南方大陆探险班子的众人,也都是精神抖擞,为之欢喜,议论个不停,吃完午饭,午休过了,到傍晚,黄秀妹一进办公室,张秀才便迫不及待地告知黄秀妹,“船长,你可知道朱立安舰队为何延宕了这么久方才回返?”
“为何?”小黄也是一怔,“难道朱立安攻城掠地,在非洲做了酋长土司不成?”
她这么说,是半有点开玩笑的味道,张秀才却是一惊,“你怎么知道?!别人已经告诉你了么?”
啊?朱立安真的回去做国王了?
小黄也是大惊,还来不及说话呢,张秀才又开口了,“哎呀,这些事先不说了,我这里有个消息,你一定是不知道的——朱立安在这四年间,成功地派遣船只,绕过非洲下尖端的好望角,到达了非洲西岸——”
他眼里散发着纯粹羡慕的光,跺着脚赞叹,“这也让连大副成为了迄今为止,海路去得最远的华夏人——再往上航行一段,他就能到达欧罗巴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华夏的航路,又往前大大地拓展了一段!”
“不仅仅是欧罗巴人的船只,到我们的家门口游荡,没有几年,我们华夏船只,也可以去欧罗巴的地中海内,敲一敲他们的家门了!”
第796章 胡三吉到访金字塔
朱立安船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这个消息, 激动的绝不是普通百姓,又或者是吃港口饭的小商家们,便连南洋开发委员会这个在占城港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 还有知识教的祭祀群体, 也是激动非凡,整个占城港的头面人物都被调动起来了,反倒是占城国王、贵族们, 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他们也的确不知道这么遥远的地方归来的船只,和占城有什么关系,只是受到城中气氛的感染, 也高兴起来, 显示出极尽欢迎的态度, 当晚便要在王宫设宴,宴请信使船的高级船员,又派出了不少侍卫,跑到华人区这里来采买。
毕竟是在占城的地头,一天没有明确吞并占城, 一天就要给这个面子,新任南洋委员会主任黄小翠、知识教占城祭祀, 驴子修女马丽雅都欣然接受了邀请, 以郑芝凤的身份, 当然也能拥有一个不低的座位,不过, 他仅仅只能再带两个随从。
——黄秀妹是要占到一个名额的,另一个名额,郑芝凤经过考虑,给了‘地理鬼’张秀才, 他让两人充做他的侍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两边,虽然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要比坐到末座去当客人好得多——这里距离信使船的主客更近,可以更方便地听到他们在非洲的冒险,这可比几顿饭要重要多了。
“非洲的一切,都是大出意料的,我们虽然比预计多停留了几年,但没有一刻不在努力工作,每一次推后归期,都是朱队长和连副队共同商议的结果……”
美食当然是有的,供给得很慷慨,有鱼有肉,做法上,没有自曝其短,做华人的口味,还是占城这里的老一套:抹了腌料,用芭蕉叶包着烧烤的兽肉,还有腌制煎熟了以后,去了鱼刺,放在擂钵里舂着吃的安南鱼——这属于是细作了,也照顾到了客人们的口味,买地来的人总是不爱吃生的,这道菜也可以用生鱼肉做,也可以不去鱼刺,而是把鱼刺舂得酥脆,一起吃掉。
除此之外,还有用椰奶、斑斓叶、上好的白糖、白米浆做的糕点,用不同的植物染了色,做成七彩的模样,高高地堆在马口铁的盘子上——这些糕点,吃起来的滋味是非常相似的,但不同的形状与颜色,也能显示出王宫中物资、人力的丰饶,至少这些染料是经常备着的,厨房也有多余的巧手,一声令下就能在一天之内筹备出这些糕点来——毫无疑问,占城国王也随着买活军的到来过上了好日子,手头眼见着要比从前宽裕得多了。
除此之外,用芭蕉叶包裹着,加了鱼露、小鱼干和咸菜调味的白米饭,这个是可以尽量吃饱的,信使船的船长和大副,一个是黑人,一个是华人,却都对这些美食狼吞虎咽,很显然他们在一路上是吃了苦的——现在,在占城港,白米饭已经不算是什么了,完全是日常的食品,但大家都还记得几年前的生活,那时候百姓们也还是把二道磨的精米看做奢侈品,在买活军没有来到的其余地界,就算是拿着钱恐怕都买不到这么好的米,更别说船队一到,要求的必然是巨量补给,就算能把当地的商品都买空,平分到每个人身上,大家也都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那。
等到把这顿占城港土人最上得了台面的美食尽量地吃饱了,两个船员就讲述起他们的远航故事来了,“我们远航的目的,大家都知道,第一,是要把现在非洲的政治军事情况,好好地摸索一下,第二,当然是要建立起非洲到买地的商路,第三,则是我们黑大汉自己的愿望——我们想要阻止欧罗巴的白人洋番,继续从非洲大陆捕奴带到世界各地去!”
这其中最后一点,还包含了很多远航者个人的私心——他们最想阻止的,当然是自己家乡、自己部落的捕奴贸易,但要实现这一点其实是很难的,主要的障碍在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来自非洲的哪个地区,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非洲——非洲这个名字,也是被赋予的。在他们未被捕捉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人教育他们:你们生活在非洲东面、西面,你们住的地方叫什么,你们是什么族的人,属于什么国家管理……
在未被捕捉之前,这些信息在生活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当然也就没人来教导,可以这么说,这些黑人基本上都是在懵懂状态,和敌对部落交战、被俘虏,或者是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了入侵者,去查看,被俘虏,然后装到笼子里,运过一个又一个丛林,一路上只给很少的东西吃,很少一点水喝。当然也不会有人给他们解释路线:哦,你们是在哪里被抓到的,现在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等他们到了港口之后,会被养得稍微健壮一点,在那之后,就是上船了,买地的黑大汉中,有一多半是这样去到了世界各地,最后又来到买地的,还有一小半,则是被捕的黑人后代,他们受到的教育,对于白人的了解要多一些,但从父母那里传承来的,关于故乡的认知也就只有这些,甚至还更少,因为黑奴一般不被允许学习地理,他们中许多人会算账,能认得一些字,也会读圣经,但是,知识在这个时代是被严格垄断的,哪怕是自由民,能阅读到地图的人也非常少,更不要说是这些地位比较一般的黑人战奴了。
“我们从这里出航的时候,只知道有一些人——那些能娴熟地说斯瓦希里语的人,应该是来自非洲东部。”
黑船长乌感恩说,他的汉语早已没有一丝生硬了,甚至还带了一点山阳道的口音——大概是受了大副的影响。“因为斯瓦希里语是非洲东部的通用语,这也符合航线,弗朗机人没有必要把战奴满世界的搬运,他们绕过好望角之后,可以在东非海岸顺便捕奴,经过身毒的邦国落脚,再到果阿就很近了,这样可以节省出带人绕过好望角必须携带的大量补给。”
如此一来,也使得斯瓦希里语成为了壕镜战奴的官方语言,甚至很多去了阿卡普尔科的战奴,他们也是说斯瓦希里语的。但是,还有一些后学了斯瓦希里语的战奴,他们原本的语言并非是这种方言,而是另外两种无法命名的方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语言叫什么,但是,他们会说一点点豪萨语——这就说明他们来自于非洲西面,因为豪萨语是西非通用的商业语,在西岸做生意的弗朗机人多少都会学着说几句,至少买地这里的弗朗机人是知道这种语言的。
“他们是不会说太多这种语言的,因为豪萨语是商人的语言,也是帝国的语言,帝国的百姓往往说这种话——这些黑人都是被帝国抓走卖掉的生番,他们说的都是自己的土话,当然不会说官话了。这么看,他们都是被马里帝国在黄金海岸卖掉的奴隶,或者是这些奴隶的后代,这也不奇怪,黄金海岸的奴隶贸易,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了,只是近百年来,随着黄金地的开拓,这个生意做得越来越旺盛了。”
知识教大祭司,驴子修女马丽雅,非常在行地点评着,她用的是一种局外人一般的语气,因为黄金海岸的奴隶贸易,并非只是弗朗机一个国家的事情,当然这和她一个女人更没有关系了。乌感恩也很客观地点了点头,“这话不假,黄金海岸、象牙海岸,都是奴隶买卖的大户,当然,也是非洲的商机所在。我们到了东非不久,便意识到,想要达成我们此行的三个愿望,就非得去西非一趟不可。”
黄秀妹自从知道自己要来赴宴,就有准备了,特意招呼张秀才带上了世界地图,这会儿发挥了用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简略的缩印版,送到郑芝凤面前,一边随着乌感恩的叙述,一边在地图上指出他提到的地点。
“当然,最开始我们还没想开船去,路太远了,而是在测绘了麻林地,确保我们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跨洲航行之后,就准备东返了,两个队长经过商议,打算派出一支队伍,试着能不能先进红海,在金字塔地,找到港口停靠,如果能获得埃及总督的许可,能取道地中海,在地中海找一艘船往西非走,会更加省时省力,也更好获得补给。不行的话,便走陆路,那就要艰苦一些了。”
“那可是艰苦得多了!”张秀才不由得低声惊呼起来,“北非多是沙漠,走陆路若是迷途,岂不是有去无回?再者来说,一行孤行者,又都是异族面孔,要是没有使节的保护,也太容易被沿途绿洲的土司抓起来了!”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弋着,给郑芝凤指点方位,指示途中大片黄色——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当地人就直接叫它‘大沙漠’。大沙漠把北非分成了东西两片,中间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只有沿着地中海岸有一些城市。东边是奥斯曼帝国的埃及行省,西边则是马里帝国的势力范围——大部分来自西非的奴隶,都是马里帝国捕来卖给欧罗巴人的。不过,地理书上对马里帝国的情况说得也非常少,只说这个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一样,都信奉星月教,具体的情况,还得要舰队的人来说。
“不错,所以能否获得埃及总督的许可和保护,便成为陆路队的最大关键了,当时我们打算兵分几路,一部分人留在麻林地,帮助当地人发展农业,互相学习语言,另一部分人东返,还有一艘船北上进红海……好在,我们也享受了华夏先人的遗泽——三宝太监一百多年前刚刚来过,他们带来了礼物、友善和帮助,才刚过去几代人,他立起的碑还没有倒,麻林地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些黑发黑眼的汉人……”
说这话的人,是信使船的大副胡三吉,这是后改的名字,一听就知道他很崇拜三宝太监,胡三吉说到这里,也有些激动,“他们对于乌感恩这些战奴还有些疑虑,但对汉人还是相当的友好,甚至还有些当年船队留下来的汉人后裔,对我们更加亲热至于红海,三宝太监也曾拜访,我们进入红海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没有想到,三宝太监的传说在华夏早已淡去了影响,但在万里之外的非洲,还有人迄今传诵,大家也不由得一阵唏嘘,至于说麻林地的土著提防乌感恩,这话初听有点荒唐,但仔细想想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了——欧罗巴人劫掠沿岸的黑人村落,掳掠奴隶,这肯定是有的,但不代表他们所有的奴隶都是这么得来的。
毕竟黑人也不傻,即便开始不知道,几次之后,见到船来他们也会跑啊。对于长期交往来说,贸易总是胜过直接抢劫,这是绝对的定律——就好像华夏人从占城出去,和周围的港口做生意,他们为的是赚钱,但比起直接去村子里抢劫,是不是和其余港口的大商家大地主做买卖,更能细水长流呢?
如果把人当做是商品,这种逻辑就非常顺滑了,欧罗巴人想要黑奴,可以直接找港口这些发达地区的土司去买么,土司们又为什么不做这个生意呢?比起把敌人血祭,还不如卖掉好处更多些,对于麻林地这样比较靠近星月教,比较开化的小国来说,把战俘、不服从管理的野人卖掉,其实是比直接血祭更开化的选择,血祭了没有好处,还白白地杀害了生命,但把他们卖掉,不但自己得到了欧罗巴人的好商品,这些生命也有了去别处延续的可能,这样难道不好吗?
当然了,当这些被卖掉的人回到故地的时候,就有点尴尬了,非洲老乡载歌载舞,迎接黑奴归来的画面,实在是过于天真的想象,事实是,麻林地的土著,宁可热情地接待汉人客人,也不会对这些黑人自由民敞开心扉,他们是冷漠而又提防的,还带了一丝歧视。
这些开化的小王国,一直受到国土边境的野人部落骚扰,对他们来说,黑人战奴多是野人和野人的后代,天性邪恶,和他们又有仇恨,他们自然不愿和这些黑人多打交道,除非有人能说很好的斯瓦希里语,并且回忆得起自己生活的村落,证明他们是不幸被掳掠走的开化村民,那么,他们才会换出笑脸来,热情地慰问着这些不幸的同胞。
“不过,我们都会说汉语,也被承认是买地的住民,所以他们对我们还是比较尊重,经过我们的耐心,很快,偏见得到消除,他们也把我们看作是远航的,有见识的同胞了,学习我们教导的农业知识,跟着我们制造农具也很认真……他们普遍比华夏的汉人百姓要懒散,但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愿意学,麻林地经过星月教的开化,百姓要比别处勤勉很多,他们是接受了星月教的好处的……”
乌感恩当时是留在麻林地教授农学,顺便把一些经济作物介绍出去,譬如棉花,这东西虽然早已有了,在麻林地也有种植,但种植水平非常差劲,和野生的也差不多,若是能改进技术,大量种起来,那对于航路也是有好处的,再次也能让当地的百姓有衣服可穿。与此同时,他也往南部去探索,经过麻林地土司的介绍和伴护,与其余势力展开交往,不过,如他所想,当地没有什么贸易物品,也就难怪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除了珍禽异兽之外,什么也没带回来了。
除此以外,他们还经历了一次挫折,那就是预计出海返航的船只,遇到台风之后,船身进水,不得不返航了,但在麻林地想要修船,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更坏的是,在那次风暴之中,探险队损毁了一个太阳能充电器,如此一来,携带的两套传音法螺就不能分开了。
朱立安和连闽清商量过后,考虑到士气,宣布大家要走就一起走,不再单独派船返回——这个考虑对船队来说是很有道理的,一艘船坏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这时候再派人返回,那毫无疑问,就有另一批人必须留下来等待这艘船修好才能走,或者是等家乡来船接他们,这种不定期的等待是非常难熬的,尤其又是从买地那样好的地方出来,停留在这样茅草屋都没几顶的地方,就是圣人也不能淡然处之吧。
说到这里时,占城国王已经完全跟不上了,但其余买地的高层,都是面露赞同之色,不由点起头来,胡三吉挺了挺胸,继续说道,“这么一来,大家无论如何都得等到那艘船修好再走了,怎么都是要等,那有草没草不如都打一杆子,就这样,我们分船北上,去了红海,进了奥斯曼帝国的埃及行省,也是地理书中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见到了埃及总督,还有教科书中提到的金字塔,领略了一番当地的风光——”
说到这里,大家都惊呼了起来,胡三吉面上也浮现出骄傲向往之色,又挺了挺胸,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华夏见证金字塔第一人’的身份,叫张秀才等人嫉妒得直咬牙,这才继续说道,“但是,在开罗,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
第797章 新时代取西经
探险队在开罗遇到的问题, 说起来又和欧罗巴的□□势有关了,同时也和买活军脱不开关系——在买活军扩张的时候,世界各国当然也不会闲着, 欧罗巴本土也绝非一片安乐, 尤其是地中海各国这里,这会儿也还在如火如荼地打圣战呢,星月教和移鼠教之间, 已经争斗了数百年之久,这会儿星月教最大的旗帜就是强盛的奥斯曼帝国,而移鼠教各国虽然内有争端, 但应对星月教的立场还都是相当坚定的。
而如果说, 除了对星月教的提防之外, 欧罗巴各国还有什么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买活军的反感了,这个新出现的华人势力,刚刚把自己的恶名传播到欧罗巴——逐走壕镜的弗朗机人,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提起戒心, 因为作为地主,华夏对壕镜的主权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弗朗机人几艘船远道而去, 到人家的家门口做生意, 虽然按照一贯的习俗,他们见到一个荒岛, 就声称是自己的,壕镜以及红毛番占领的平湖列岛,那时候也的确没有汉民居住,但这种事情, 也就是欺负主人家家大业大,并不在意罢了,华夏政权一个高兴,声称这里属于自己,难道弗朗机人还真和他们犟嘴吗?
把弗朗机人和红毛番从华夏海域逐走,这还不算是什么‘恶行’,这一点,即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也还是能够得到认可的,但是,买活军接下来的举措,却是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所有白人洋番的肺管子:第一,他们赶走了香料群岛的弗朗机人;第二,他们赶走了巴达维亚的红毛番;第三,他们开始在南洋传播一种全新的,教义比华夏常见的儒道佛三教更具有迷惑性的科学教!
赶走了香料群岛的弗朗机人,就意味着弗朗机人的东方三角贸易链条被破坏了——弗朗机人本来从南洋的香料群岛获得香料,再航向长崎、东瀛去换取白银,又持有白银,去华夏沿海换取瓷器、茶叶,再经过果阿,把瓷器、茶叶通过东非港口,运回欧罗巴,换取巨额的利润,这是一条财源滚滚的贸易航线,而这条商路的基础,就是他们在南洋用极低的成本,近乎免费地获得的香料!
没有香料,他们该用什么在东瀛换取白银呢?在买活军拿下吕宋之后,不过是一年的功夫,弗朗机人在香料群岛上的统治就不攻自破了——他们在当地扶持的土司,相继背叛,全都投向了华夏方向的战船,剩余的军舰只能狼狈地退往果阿,巴达维亚的红毛番,结果也没有好多少。
原因是很显然的,不管群岛上的土著有多无知,但土司、苏丹却至少都是拥有正常智商的,也有一些最基本的,口耳相传的历史,他们不会不知道,北方那个让人畏惧的华夏大国,曾经派遣战船来到自家门口,甚至很多地方还留下了朝贡的记载。
之前他们和白洋番合作,那是因为北方的大国没有出手,既然现在,北面的大物重新又开始在南洋划圈地盘了,一个远隔万里,一个就在家门口,即便是武器、船只相当,该投向谁还用想吗?更何况,华人的船只明显更凶猛,甚至在吕宋缔造了自己不损一兵一卒,把敌人全歼,在吕宋城外筑了万人京观的壮举奇迹!
对于土司们来说,武力就是一切,而残酷的壮举,是对武力的炫耀和证明,在吕宋的消息,那万人京观的画面被万千水手带到了自家港口之后,他们便早已做出自己的选择了,更是急于信奉科学教,来洗脱之前自己和白洋番勾三搭四,甚至协助他们修建教堂的污点。
科学教在南洋蔓延的速度之快,让果阿的弗朗机人都感受到了威胁,他们一面头疼于生意的凋落,一面写信回国诉苦,想要更改上交的利润额度:没有了香料群岛,虽然买地还允许各国商船北上壕镜,也还没有垄断长崎贸易,但弗朗机人上哪去找低成本商品再换白银呢?
更可怕的一点——现在,敏朝虽然还用白银,但规模越发扩大的买地,对于白银的贸易需求却是越来越小,金银铜不再是法定货币了,民间开始使用纸币交易,甚至大额交易统统采取银行支票转账……商人载着货物进入买地之后,还是满载着货物出去,在这个环节中,需要接触到真钱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是香料群岛不再是自家的掘金地,而成了买地新的移民目的地来得可怕,还是买地正在摆脱贵金属货币体系来得可怕,一般人已经说不清了,牵扯到货币体系,这是学者和国王的领域,果阿这里,弗朗机人的感觉只是生意越来越难做——买地又不是很想要白银,那么他们从哪里获得货物,去长崎换成白银呢?会不会什么时候买地捎带手就把东瀛给拿下了,让他们根本无法在东瀛获得白银了呢?
这一两百年来,敏朝缺银这个事实,是逐渐被自己以及周边国家领悟的,现在,随着买活军的崛起,这个问题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被解决了一多半,弗朗机人发现,生意虽然还能做——把一船货从果阿带到壕镜,从壕镜带回果阿那肯定还是有赚头的,但利润已经远远没有之前那么丰厚了,要说把利益回输给母国,让马德里的贵族继续赚得盆满钵满,消费着奢侈的香水、蕾丝,已经越来越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能找到足够的利润点的话,买地倒是有便宜质优的香水出售,弗朗机商人想把经略重点转为身毒,在身毒开采宝石香料——目前来说,买活军的触角还没有伸到身毒这里,原本,此处太热,而且居民比较开化,经略此处的难度要比香料群岛更大,他们只是作为落脚点建设了果阿,但现在,弗朗机人没有办法,只能写信给国王,希望他们能接受吕宋的巨大损失,同时给予许可,让他们转移经略目标。
“我们在开罗,受到了总督的礼遇,总督听说了很多远方的战事消息,尤其是仔细地询问了吕宋的屠城战,以及万人京观的事情。”
胡三吉压低了嗓子,“在我来看,总督之所以对我们这么客气,除了我们华夏千年来的强盛之外,或许也因为我们在吕宋搞的这个大事呢,衙门的狠辣,的确为我们远行的游子撑了腰。在我们到来之前,奥斯曼帝国就已经从欧罗巴的细作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好友,给他写来的信件中,也多次提到了这次屠城在欧罗巴造成的轰动……”
“弗朗机人由盛转衰,而他们本来就是两个国家捏合在一起的,现在,另一个被吞并的国家——也就是我们长期以来说是弗朗机人的元祖,六姐叫做是葡萄牙人的,正在蠢蠢欲动,要重新独立。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们在吕宋杀灭了他们的精兵,又让他们损失了好几条商路,元气大伤。”
“也是因此,总督告诫我们,不要轻易离开埃及的边境,出现在地中海沿岸的其他北非邦国,更要慎重前往马里帝国,因为奥斯曼帝国,现在同样也正在逐渐衰落,当然,自古以来埃及都是奥斯曼帝国最忠贞的行省,但再往西边去,那些本来信奉星月教的小邦国,已经趁机宣布独立了,为了获得抗衡帝国的力量,他们正和海对岸的邻居眉来眼去,表示亲善!”
“我们这些黑发黑眼的汉人,一旦出现在他们境内,就非常显眼了,他们或许会为了示好,把我们送到海对面去,那样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就全看欧罗巴那些贵族的心意了,但在他看来,移鼠教的狂信者,在吕宋行动中受损的弗朗机贵族,一定会狂热地要求把我们处死。”
“尤其是移鼠教的教士,他们是最为反对科学教的,说实话,现在欧罗巴,尤其是地中海一带,对华人的反感相当的大,尤其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认为我们又粗野,又残忍,又邪恶,不像是华夏王朝一贯的大度、温和,包容信仰,我们不但抢走了他们的商路,杀了他们的士兵,还要传播一种新的信仰,阻碍移鼠教在天下的扩张——在这所有罪状之中,传播信仰倒似乎是最严重的指控呢!”
“哈哈哈哈!”
黄小翠发出了畅快的大笑,她痛饮了几口椰子水,拍了拍大腿,“好啊!好啊!敌人如此反感我们,拼命的诋毁我们,这就说明我们做得对,做得好!让他们打从心底不安害怕起来了!好!好!三吉兄弟,你这话在我这里,比三伏天的冰水还让人舒心!”
“热季里,能喝一口冰的的确是无上的享受!”
占城国王只能抓住这一点来附和了,而其余买活军一方的势力,却都能会意,也纷纷会心地笑了起来,黄秀妹打从心底散发出一股豪情,昂起头几乎要拍起胸膛,她压抑着自己的骄傲,低声对郑芝凤说,“三生有幸,攻入美尼勒城时,我便是麾下其中一名排头兵!”
当然,这并不稀奇,郑芝凤的兄长一样是攻灭美尼勒城的将领,黄小翠也是领军参与此役的将军,以现在南洋的局势来说,开发委员会的轮值主任,几乎都在那次战役中有过亮点表现。因此,他们听了胡三吉的话,怎么能不自豪呢?
黄小翠更是直言道,“现在还敢讨厌我们,那就还是杀得少了!等到把他们杀怕了,胆气给杀没了,他们就不会再讨厌我们了,我和你们打赌,到那时候,他们就急于来跪拜我们,来学我们的知识教了!”
“黄主任这话有理!”郑芝凤也立刻向胡三吉和黄小翠敬酒,“将来有一天兵发马德里,轰炸弗朗机时,我芝凤年纪虽小,不甘居于兄长之后,也愿追随黄将军,效犬马之劳!届时,胡队长就是我们的向导!”
宴席至此,算是进入一个小高峰,尤其是那些美尼勒城有功者,纷纷都有吹嘘夸耀的冲动,但也不乏有人更关心胡三吉一行人的经历,迫不及待地压住了这帮人的插言,“到底是亲自走一趟,知道的细节便太多了,北非小邦国自立的事情,我们这里一点不知道呢!既然埃及总督不肯送你们去马里帝国,那你们最后又是如何成行的呢?难道就此退回麻林地去,准备乘船绕大陆而行?”
胡三吉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他面容沉静地说,“如果我买活军在欧罗巴没有恶名,听到总督的告诫,知道北非政局混乱,或许我们也就打道回府了,但既然已经闯下了偌大的名声,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便认为其中是有可以利用的地方的。虽然有些冒险——但出航在外,哪有什么行动是绝对安全的呢?于是,我们就自命为买活军前往神圣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使节,打算随机应变,用不同的使节名义,获得当地苏丹的庇护,穿过绿洲去往马里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