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毛巾甩在肩上,端起一个盆就进了院子,不片刻,院子里那轱辘轱辘的摇水声,以及稀里哗啦的泼水声便响了起来,还能听到漱口声刷牙声,五分钟之后,王虎甩着湿发重新进门时,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了,“我去倒便桶了,老屈你不洗个澡?昨晚太热了,敞门睡觉还是一身馊味,我们班导鼻子灵,我要不洗个澡她准得说我。”
昨晚确实热,屈成材出了两身透汗,肯定是要洗个澡的,而且要快些,免得一会儿去晨练回来的人把井口那片空地占住,就得耽搁了,他慌忙拿起自己的洗漱盆,也赶到院子里去了。
果然,两盆沁凉的冷水浇在身上,人再一个机灵,所有困倦全都不翼而飞,他也跟着精神奕奕起来,回宿舍随便拿毛巾囫囵擦了两把头脸,便穿上两股筋的背心和亚麻中裤,和王虎一起结伴去吃早饭,沿路遇见的很多都是晨练回来的造船工,还有人早上起来去打篮球的,都是打招呼,“秀才去吃早饭啊!”
“这天实在热!”
“今儿起得倒是早!”
“可还不是海军操练呢?最近操练得挺勤快的,不知道是不是准备要打海仗了。”
“这可真说不清,也有人说要远征去非洲的,还有人说欧罗巴那里来船了,带了很多洋番来,欧罗巴那里也在打仗……”
“嗐,反正不管是啥,离不开海船,这造船厂的单子我看是忙不过来了,有人说还得在八掌溪那里再开一个船厂,至少再建六个船坞才够用!”
“真不好说,反正今天是要去港口那里接货的,南洋那里又有木料来了……”
“你们看到招募广告没有,有人招募修船匠想南下去袋鼠地,条件开得和去黄金地差不多优厚……”
“那谁去啊,拿命赌的东西,老式船匠可能还想着跟去闯一闯,这个条件反正我是不去的,想闯一闯,还不如试着和秀才他们一样,去考造船专门学校——肯吃苦为什么不吃读书的苦?专门学校读出来,还没毕业就是两人间了,毕业以后若是做了大匠,电风扇都不是不能想一想……”
“那你也太敢想了点!”
这帮造船工,收入自然是丰厚的,而且职业前景也很好,大家谈谈说说,议论着头天的见闻,兴致自然也是极高,很多人回来洗个澡,开了柜子把酱瓶子一拿,也去吃早饭了——对这些造船工来说,白米管够,一天能吃一个鸡蛋,这样的伙食已经不够满足他们的了,多有嫌味道寡淡的,还有嫌弃食堂不供酱料,只供应咸菜的,所以很流行自己买几罐酱来下饭。这东西是在市面上卖的,价格不低,自然舍得放油,味道要比食堂菜浓烈得多,不比食堂菜,比起来是有些清汤寡水的嫌疑了。
经济再宽裕些的,如屈成材这样的实习生,便干脆不在食堂吃,时不时的去小摊贩那里打打牙祭,那就连酱都不带了,炸麻团、炸果子、糖糕、肉馄饨肉蛮头,只要有钱,一应小吃供应哪怕比不上城里,种类却也十分丰富,换着花样吃上半个月是不难的——还有人说摊子上的豆浆都要比食堂的浓甜,当真是奇哉怪也,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又惹得一群人爱买外头的豆浆喝了。
“哎,你说今儿咱们要不要加班啊,老屈。”
不得不说的是,外头的豆浆确实有一点是胜过食堂的,那就是因为份量少,做好之后可以先在井里湃凉,而且,因为是卖钱的,自然舍得放白糖,喝在嘴里冰冰凉凉,甜丝丝的,确实很有几分解暑的功效,王虎和屈成材一人先来了一大碗,又从早市上买了两根黄瓜来,问店家要水洗了,两人嘎嘣嘎嘣的嚼着,等着摊主给他们做脂渣荷包蛋拌面——如今买地的小吃,已经进入到舍得放油这个阶段了,滋味自然比食堂更足得多!
再说,比起食堂的水煮蛋供应,这里想吃多少荷包蛋,花钱加就是了,一般两人都是吃两个蛋的——对于这两人来说,动荤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基本一天中总有一顿是要吃荤的,不这样,扛不住高强度的工作——王虎和屈成材为什么不去晨练?就是因为他们白天要和造船工一起干活,下午半下午的,还要跟着导师去做课题,什么敲敲打打搬搬运运的体力活,都少不了帮把手,一天下来已经累成死狗了,哪有多余的精力去晨练?
“不好说,加班肯定是要加班的,看加班到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不写报告了吧。我们这边实验到了很紧要的关口了,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王虎很激动地说,“嗐,下水试航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组长压力巨大,这么大的船,不说我们这里的福船了,就连洋番的货船都比不过,说实话,图纸虽然是找出来了,但真不知道下水以后风力能不能带得动!”
“那就得指望我们的蒸汽动力了,实在不行就加装蒸汽机呗,不过应该是能带动的,我看那么多大船组,就你们和西洋组靠谱一点,毕竟都是有蓝本在的,这要是带不动,三宝太监造那么大的船干嘛呢!”
“看吧,反正组长担心得不行,这段时间逮谁骂谁,母老虎下山了!她想抢个第一艘下水的大船噱头,但其实要我说,能不能量产还是得看试航报告啊,从目前的纸面实验结果来说,很可能最后还是会量产弗朗机大帆船,那毕竟是很成熟的方案了。当然,这还是你们蒸汽船不能进展,如果能进展的话,起码五年内的产能肯定要紧着蒸汽船来了。老屈,你说我毕业后想进你们组能行吗?蒸汽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懂啊。”
这里说的是好几门子话,首先牵扯到了王虎和屈成材两人的工作内容——他们已经是造船专门学校最后一年的学生了,按照学制规划,这一年的课程都是在造船厂完成的,因为要接触到造船实务,知道这一行到底是怎么干的,这样在以后的工作中就不容易犯低级错误。
其实,若是在以前,要学造船,肯定是在船坞打杂开始学起的,也就是在专门学校,大家是先学理论知识,再来实习,不过,这些学生本来很多也都是造船世家出身的,比如屈成材,就是平湖造船厂屈主任的侄子,他们来实习还是比较轻松的,上午就是干点体力活,下午就去实验船坞,开始做他们的课题,也就是跟着自己的组长,来造不同方向的新船。
屈成材跟的是蒸汽船一组,王虎跟的是万料福船复原组,此外还有洋番修船匠参与的弗朗机大帆船试造组,这些实验组,造的都是买活军造船厂现在没有掌握要领,但很可能派得上用场的海船。蒸汽船自然不说了,万料大福船、弗朗基大帆船,规格都要比现在沿海这里跑的沙船、广福船更大得多,说穿了就是为远海航行预备的,而且在海战时要比现在的主流船只,更能承受炮火的后坐力,也就是说,可以提升舰载炮的门数和吨位,这些学生心知肚明,这些船只其实就是买活军为远洋贸易和战争做的准备……
虽然是学徒,可不但有工钱,待遇也是极好,吃穿用度处处都是以前的学徒无法想象的熨帖,社会地位更是不知比在敏朝时要高多少了,在敏朝,工匠如何能与做官的相比?可在买地这里,一个好工匠所得到的尊重,是要超过商家,和官吏不相上下的。别看王虎、屈成材谈到加班为之色变,其实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他们心里不知多珍惜现在的好日子——这要是在敏朝,做学徒的加班算什么?哪个不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来着?
服侍着师父洗脚睡下之后,自己拿两张板凳一拼,对付着就是一宿了,哪还能和现在一样,在整整齐齐的水泥房子里住两人间,有荤腥吃,还能有不少富裕的衣服,每天换洗?甚至到了年纪之后,要说亲都很容易?
因此,嘴上虽然抱怨着压力大,担心着试航的结果,但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业内动向了,屈成材接过店家递来的面碗,先挑起一筷子,吃了一口脂渣,满嘴脆响油香,又连忙喝了一口凉豆浆,这才说道。“肯定行,我们这里也很缺人的,主要是缺力学人才,你力学不是还不错吗?若能加入,组长肯定欢迎!”
“我们有个应力一直算不明白,模型造出来之后,试运行在船尾那块总有木材变形衰老,估计是蒸汽驱动对船只的力会在那块汇聚,那边的木材衰老得特别快,甚至还有因此散架的,现在初步有几个方向,要么就是换料,要么就是换组合方式,反正不管怎么说都得实验和测算了,要说换料,该换什么料也没头绪,想换铁木吧,成本又很高,其实是不合适的——”
隔行如隔山,哪怕是在造船业内也是如此,新船并没有想得那么好造,不是说买地有了蒸汽机,而且现在正在逐渐做到蒸汽机小型化,就能把蒸汽机直接安到船上的,船只内部结构该怎么设计,用什么料,怎么处理木料,怎么组装,这都得摸索。王虎听着屈成材絮絮叨叨的话语,眼睛都快成蚊香了,连忙叫停,“我还想着你们快出成果了,被你这一说,还不得十年八年的?那我还不如去弗朗基大帆船组,那组成功率应该还挺高的。”
“说是这么说,可成功了又如何,未必会量产啊。”屈成材啧啧地摇头,王虎立刻八卦起来了,面都不吃了,耳朵伸过去,“怎么,怎么,出什么新闻了?”
“你听说了吧,从身毒那里来了两艘英吉利的船只,这还是英吉利第一次向我们派出官方人员,听说那两艘船上装的都是人才,光是理科学者都有四十多个……学医的,学工的数不胜数……”
“听说了啊!”王虎点了点头,这两艘船也是最近鸡笼岛船厂这里的话题焦点,因为人们都想看看英吉利的船是什么样子,制式和弗朗机大帆船有什么区别,“我还听说这些学者被知识教迷得五荤八素的,喜欢考试都喜欢得疯魔了,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考试——怎么,这里也有造船专家,到鸡笼岛上来了?不是说他们去的是云县吗?”
“好像是去的云县不错,我还听说移鼠会的教士因此很紧张,也跟着从果阿派船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昨天,我听我们组长说,那批西洋来的聪明人,也带来了新的消息——现在欧罗巴本土正在淘汰弗朗机大帆船,已经开始建造新船了。”
屈成材也揭开了谜底,“你说,我们造这些大船,不就是为了和欧罗巴人打仗吗?既然欧罗巴人都开始淘汰弗朗机大帆船了,那我们又怎么还会量产这批船呢?就算是成功复现,也绝不会量产的!”
“我们华夏的大海船,归根结底,除了六姐从仙界带来的岛船之外,还是得看你我两个方向——不是蒸汽船,就是万料大福船!到底是谁先量产,那些远航队用的是哪一种……就看我们两个方向,谁先突破,谁先有适航船只下水了!”
第814章 . 防人之心 鸡笼岛.王虎 王虎担心技术……
华、外船只在规格上的差异, 于乘客货主来说,其实感受并不是太深,主要是因为大体量的货船主要是应用在远洋航行, 若是体格过大,在近海甚至还会面临进出港不便的窘境。就说云县好了, 云县的三个码头, 其中有两个都存在体量限制,一般来说, 用料在千料之上的大船, 退潮后就不方便进出港了。
如果像是天舟岛船,甚至还要出海航行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彻底离开近海礁石区,测定水深之后才能放出来——而且, 放出来之后实际上也只是个摆设, 抛开操作上的一切难题,在那片海域也是开不起来的, 因为往外走很容易触礁,还有很多会被淹没大半的小岛, 弗朗基大帆船能通过小岛中的空隙,但以岛船的体量来说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如今沿海地区,天然良港的数量显然远远低于已经开设的私港,而且还出现了一些滑稽的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良港是官营的, 不能直接拿来接待走私船只, 而各家的私港开设,选址无法完全按照水文条件来定,那么很自然地就会出现对小船的需求, 凡是沿岸做生意的商家,都更愿意买小船,连弗朗基大帆船都嫌笨重呢。
什么时候要用到大船呢?离开自己熟悉且掌控的水域,那就要用到大船了,远洋航行更是大船的天下,这也是为何万料大福船,是在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背景下才建造出来的,这种大船诞生之初就不怎么考虑经济效益,也只有衙门才能催生这样的庞然巨物。因此,一旦下西洋的活动中止,万料大福船的传承也就快速断绝了。
还好,传承断绝也就是百多年,且图纸没有被完全毁掉,王虎跟随的黄组长,就是福建道峰尾黄氏的传人——万料大福船就是在福建道造的,这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当时的工匠多是泉州人,峰尾黄氏正是其中之一,黄组长在泉州被买活军占据之后,接受了扫盲教育,并且力排众议做了船工,是所有同辈亲戚中表现最优秀的一个。
这么一来,当衙门要选拔人手来复现万料大福船时,黄组长凭借着家传的一本笔记,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组长的职位。万料大福船的复原也是所有小组中进度最快的——不仅是完全复现,她还做了一定的改造,为福船留出了炮火位置,这也是时代的要求,这种大福船,又不运货,也不载客,其主要的作用是让船队免遭海盗的攻击。
当然,在三宝太监那个年代,火器还没有进入战斗,绝大多数海盗看到这样规模的船队,也早就望风遁逃,肯定是不敢上来打主意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作为压阵大船,在全球海域都十分活跃的年代,离开了绝对安全的东亚海域之后,船队还真需要一艘火力满载的大船来压阵——如果大福船还能用蒸汽驱动,那就更好了,毕竟,大福船的航速和快船还是无法相比的,会拖慢整个船队的速度。当然,如果蒸汽动力真的能实装进船的话,那还能做更美的打算呢——如果整个船队都是蒸汽动力的话,那么,岂不是能无视风向的影响,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游弋航行了?
“那至少是五年十年后的事情了,就现在的情况,要不是搞了造船专门学校,光是近海航船都造不过来,工匠实在是不够用,订单都排到三年五年后去了。”屈成材作为主要负责干活的人员,戳破了王虎不切实际的妄想,哂笑道,“也还好有专门学校,又开发了南洋,几年前就开始伐木送来了,不然,现在连木头都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那是的,”说到买活军衙门的能干和远见,也由不得王虎不赞叹起来了,习惯了敏朝衙门那种迟钝、颟顸,拖后腿的表现,买活军这种衙门时常想得比一线人员还要更前一步的做派,确实是叫人怎么感慨都不足够。“还好,现在是木头什么都有,实验随时能做,船随时能造,其实就是等一个技术上的突破了——若是有人能解决这两个大问题,把蒸汽机塞到船舱里头去,我看,这份功劳兑换多少政审分都是有的,至少够那人家里吃用三代的!”
“确实如此,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只欠这股东风了。”屈成材也是感慨着,“材料等突破,总比突破等材料要好得多,还真是,不得不说,这统筹管理还真是门学问——都和算好了似的,这边橡胶技术刚一有突破,那边胶液就供上了,橡胶制品眼看着就便宜下来,那个毬如今到处都能买得起了,听说下届运动大会,足毬就不是表演赛了——之前是表演赛么?”
“不记得了。”
话题就此被扯开了,王虎惦记起了自己塞在床下的篮毬,“篮毬这东西,比赛没什么好看,远远看去就是几个蚂蚁撞来撞去,自己打起来倒真挺好玩的,唉,就是我这一向哪有时间啊……再这样下去,不得被厂里二队那帮人比下去了?那帮广东仔,初来乍到一点也不识礼数——啊!”
他突然想起来,屈成材自己就是个广东仔,只是来买很早,口音都没了,一时自己真没想起来,不由得一阵尴尬——王虎作为福建人,而且是从事造船业的福建人,对于虽然才加入买活军不少,但在造船业上已经表现强势的广府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情绪的,屈成材对此也是了然于胸,随意一笑,不以为意,因道,“球场上哪来的礼数,你也是多心了,球场上再敢拼,终究技术出成果还是不如福建帮——都才来上课呢,这一次的功劳哪有那么好分。”
王虎讪讪一笑道,“可不敢这样讲,现在最忌讳拉帮结派,拿地域说话,我们闽南人和广北人,世代联络有亲,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话虽如此,可心底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也就只有王虎自己知道了,屈成材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又提起了闽南和广北的关系,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闽南广北世代有联络的,那是现在受到政策打击,被广泛当做逆民的客户人家。屈、王虽然并非客户人家出身,闲来无事谈这些又是何必呢?
他便不再接口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那帮洋番学者既然是航海来的,数学又好,那怎么也比我们这里的数学家要熟悉海事,这倒是他们的机会,你说,衙门会不会允许他们也参加到造船厂技术组来攻坚?若是他们也进来,那面对这些洋番,我们华夏这里又是一番说头,也顾不得什么地域之争了,倒是真要维系自身颜面,不好让功劳被外国的工匠领去了是真的。”
“这话有理!”王虎本就是好做意气之争的脾气,被屈成材这一说,立刻挑起热血,恨不得强迫屈成材立刻回实验室去卖命,今明两日内,便把蒸汽机入船的难关全都给攻破。两人于是也就捧着肚子,结账往回走了。王虎路上又计较道,“虽说如今咱们买活军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但造船厂的事情却又和别的不同,别的什么天文地理,洋番来学,这是不要紧的,但有些学问,譬如造火器、造船,造蒸汽机乃至造机床的这些学问,非洲的洋番来读也是不要紧,但欧罗巴这些洋番,却是最好不要叫他们沾手。”
“这些洋番,各有故国,听弗朗机帆船组的洋番说起,也各自繁盛,甚至在许多领域也颇有我们华夏不及的地方,若被他们把我们的实用学问带回去了,把他们那边发展起来,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了!”
说着便不免咬牙切齿,仿佛已经见到洋番窃走技术的画面似的。王虎也是匠户出身,这门户之见就是匠户安身立命的基础,好不容易,他接受了专门学校,也接受了有教无类,把技术在所有工匠中传递的新做法——主要也是专门学校教给他们的都是新东西,他自家的家传绝学,在这些知识面前也就毫无优势了。但是,这会儿一牵扯到洋番,还是故国有所依靠的洋番,王虎就又萌发出敝帚自珍的心思来。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屈成材生性务实,道,“这样的事也不是你我两人能够决定的,这些洋番到此,第一那肯定是要学习汉语的,没有三两个月,难以就读其他科目。学会汉语之后,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来学物理、数学和力学吧,不懂力学,不会计算荷载的,设计舱位的技术人员,便是想要进造船学校也是不能的。”
“就算他们都学会了,进学校也还要读三年才能出来实习,倘若四年时间,还是做不出蒸汽船,那我看,上头也就认为,宁可冒着技术泄露的风险,让他们参与进来,也不能再拖时间了。凡事都有个成本,上头自然会计算的,若是不想技术外流,那就多钻研,总归只要在他们入读专门学校之前,能把技术有所突破,那些洋番学者也就进不来了。”
“屈兄此言有理!”王虎雄心壮志,连老屈都不叫了,唯恐对屈成材不敬,拍着胸脯道,“我今日起便多花时间来写力学作业,等我明年毕业之后,便来你们组!在此之前,蒸汽船便拜托你了——便桶都归我来倒,你只专心用功就行了!”
被他这一说,好像这项目的成败,完全系于屈成材这个实习生一人身上似的,屈成材不由得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缺那点功夫!小王你啊——”也就只能做技术了,这性格,就连组长都是做不了的。
王虎却是十分当真,已经掏出笔记本,一板一眼地记下屈成材所说的时间点,“三个月汉语学习,半年基础知识学习,嗯,都是学者了,说不得会更快些——但估计是在云县上学,云县热闹,诱惑也多,没准就玩乐去了,组长不是还抱怨吗,说云县的学生明显比鸡笼岛的学生浮躁,繁华的地方待过了,静不下心来搞技术,总想着发财……他们这会儿已经到云县了吧,不知道看了仙画没有——这帮海外的土包子,在云县怕不是要大开眼界,又自惭形秽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话中也不免带了笑意——凡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对于云县的繁华,以及种种奇珍异宝、仙器享受,无不是引以为豪,当然,这也是多年来不知多少初来者的反应所打下的底气,在他们心中,云县、榕城、泉州这几个大都市,何止震慑海外,便连原本天下宇宙的中心,北面的京城,也是相形见绌,大为不如的,就更不必说那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了,从地理课上来看,不过是一群蕞尔小国、乌合之众罢了,他们的封臣进京,也不就和高丽、东瀛使臣来朝时一样,都是来开眼界的么。甚至,还有一些使臣,乃至国王,来到华夏之后就不愿返乡,一直住到老死的都有呢。
“那倒不一定,弗朗机组的水手,不也把他们家乡的教堂画出来了么?倒也确实是仰之弥高。你知道么,他们筹划着要出一本故乡风物志,也是为了赶如今的游记风潮,想赚一笔零花钱呢。”
屈成材大体上不反对王虎的观点,不过他虽然自信,但却也并不如王虎那样轻视欧罗巴学者,只认为学者们不太会对云县的建筑群表示惊叹,倒可能沉迷于仙画——这是必然的了,要是有谁能不为仙画所动,那才奇怪呢。
甚至很多立大功的工匠,乃至屈成材所听说的一些学问家,他们的愿望都是拿政审分兑换观看仙画的时间和机会,虽然想看的类型不同,但愿望仍是非常统一的——歌舞、戏剧、教学科普,什么都好,反正就是想要尽可能地多看些仙画。只要看过一次,便会上瘾,这是再没有错的事情。
“那可不能让他们多看了去,我们自己的人都看不够呢!”
刚刚还希望学者们玩物丧志,不来研究敏感领域的王虎,立刻又变了口径,对仙画也护犊子自珍起来,舍不得多给外人看了去,尽管他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看个几次而已,屈成材不免笑话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二人一边说,一边暂且告别,走进了各自的船坞。
“张师傅,您来得早哇。”
船坞里早已有人了,屈成材二人已经提早半小时到班了,却还有人比他来得更早,很快,随着脚步声逐渐汇聚,工号声渐渐响起,造船厂内,工人们、实习生们、技术员们,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眼前的生产之中,因为远方来客而掀起的一点小涟漪已经完全被人遗忘——屈成材说得有道理,打铁自身硬,想要维护好造船厂的技术秘密,唯独的办法,就是始终保持技术先进,谁关心欧罗巴人会因为什么事情惊叹不休甚至分心呢?做好自己,才是第一。
当然,王虎和屈成材想得也没错,这会儿的欧罗巴游客们,也的确沉浸在华夏文化的冲击之中,不过,即便他们放下正事儿,把脑袋想破,也绝对不会想到,这帮欧罗巴人在惊叹什么的。
“这就是城市规划的成果吗?!”
“我们在满剌加、占城和羊城港都看到了雏形,眼下看到的却是它的辉煌成果——下水道和良好的城市卫生体系——天啊,这太让人不可置信了!”
不论是英吉利、法兰西还是果阿的移鼠会教士,在云县的驿站中,所发出的惊呼都是如此的一致,“这座城市,是如此的干净,甚至连地面都在发光——”
“主啊,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城市居然不是污秽的代言词,那些躲在乡下的贵族,见到云县也会发疯的,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城市,居然也能如此干净!”
第815章 . 味太冲了! 云县.教士们 各种意义上……
当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 形成城市的时候,人们首先不得不注意到的就是显著的脏污——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在小规模聚居地, 人们能远离脏污,排泄物的存在, 以及其产生的气味, 是一件如影随形无法摒除的事情,哪怕就是一人隐居在山洞中, 躲不开的也还是这些种种让人不愉快的气味, 属于自己的,属于动物的,甚至是属于大自然自身消化动物尸体的味道,这些不愉快的味道, 几户已经成为了生老病死之外的第五种无法摆脱的东西。人们习惯于这些味道的存在, 却又本能地厌恶它们,追求清洁, 这是一个宿命般无法摆脱的矛盾循环。
欧罗巴学者们当然熟悉这种矛盾,有太多商机因此而生, 被欧罗巴贵族追捧的香料——香料主要发挥两个作用,第一是给食物增味,第二则是遮掩贵族自身的体味,以及周围环境所带来的恶臭。这是一条存在恒久,而且获利非凡的贸易路线, 因为欧罗巴自身不产这些香料, 它们只能从海外被运来,而且贵族们发疯地愿意为了香料花钱。这大概也足以证明人类对于自身异味那本能的厌恶,要知道, 香水甚至比等重的黄金还贵,而且是纯粹的消耗品,而贵族们就是愿意付出如此高额的代价,来维持自身嗅觉的愉悦。
会选择这样的路线,是因为他们生性奢靡吗,大概有一部分是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理由恐怕还在于其余路线的不可行——哪怕是想要控制仆人们在自家府邸的便溺都是困难的,更别说在自家围墙外的大环境了。城市就是个臭气熏天的大泥坑,在这时代,这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从伦敦到巴黎,哪怕是在罗马和梵蒂冈,小巷子永远臭气熏天,散发着尿骚味,而高跟鞋的出现受到了贵族们普遍的欢迎,这样,当他们出游时倘若偶然经过了下等街区,又不得不下马——譬如,去造访一些不高级的伎院的话,高跟鞋可以有助于让他们远离街道上来历可疑,味道更可疑的泥污。
真是受不了大城市的脏污,英吉利的贵族常年住在乡下自己的城堡中——当然,这也有经营领地的需求,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伦敦实在让人无法忍耐。而巴黎也没有好上多少,正在兴修扩建的卢浮宫已经成了大厕所,仆人们随手把便盆倾倒在花园的灌木丛下,这是最正常的事情,城堡的脏污和气味,让主人有时会在两三座城堡中来回居住,把另一座开窗通风,等到味道消除了再回到本地居住。
基于他们的出身,很多学者对贵族排泄的真相有充分了解,知道宫廷中的人们是如何追求清洁,避免异味的。事实上,很多学者们来到华夏之后,逐渐发现了一些两地文化的差异,那就是在华夏,便溺被视为一种**——这在法国人看来是有些不好想象的,在巴黎,贵族们可以在交谈中随意走到墙角便开始放松自己,公然的小便,哪怕是仕女也坦然自若,如果她穿的是便裙,可以蹲下,那么她甚至不需要仆人取来便盆。只有解大溲是需要稍微避忌一下的,但大体来说,排泄和排泄物并没有那么上不了台面,人们可以很公然地谈论,甚至在信件中和亲人以这个话题来**。
说起来,这的确是矛盾的事情,一方面,人们反感异味,追求芳香和清洁——虽然移鼠教不提倡人们欣赏裸.体,包括自己的,但除非有些持有特别信仰的贵族,否则他们还是时常设法洗澡的,但另一方面,整个欧罗巴对排泄物的管理却又非常的失控,仔细追究原因,大概也不是因为不愿意管理,而是实在无法管理,只能采取掩耳盗铃、得过且过、放任自流的态度——一座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城市,一天能生产出多少排泄物!要对其进行管理又是多么的不可能!想要把这些排泄物,包括其余生活污水都管好,恐怕只能和买活军一样,在城市开始兴建之初,就做好最基础的下水道建设,才有后续进行管理的基础!
当然了,这也并非只是欧罗巴特有的通病,从奥斯曼帝国的宫廷,再到莫卧儿帝国的庙宇,挥之不去的是那股排泄物特有的恶臭,在满剌加和占城,也有一些人谈到华夏的京城,说起那里正在推行的新规矩,这么说,可以想见在买活军崛起之前,华夏京城也一样是排泄物遍地,因为,不论怎么试图树立规矩,也总是有人不守规矩,在学者的讨论中,华夏百姓已经比欧罗巴的住民要更往前走了一步,更文明了一点,至少,他们形成了一种观念,那就是随地便溺是不守规矩的表现——这就说明,大部分人对排泄已经形成了规矩,这就比欧罗巴的所有人都要更文明了!
‘排泄要去厕所’,这是华夏百姓的共识,而学者们也正在把这个认识往自己的脑子里撰写,这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多人从小家中就没有厕所,要养成在固定、**场合排泄的习惯,需要时刻警惕——不过,满剌加、占城,都还是建设中的城市,不可避免的是遍地泥泞,同时,公厕也令人十分不愉快,那股恶臭让使用体验甚至不如随地便溺,至少在外头空气还流通些,有些学者因此谈到了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罗马公厕——有一度,古罗马也是有厕所的,这存在于记载之中,它采用流水带走秽物,想来空气要比华夏的厕所好,而人们谈到这里,又不得不陷入伤感中了,自从罗马覆灭之后,所有国家根深蒂固的梦想,似乎都是重现罗马的荣光,但不幸的是,到现在尚未有什么国家真正能做到这点。
如果云县也是如此,遍地泥泞,少不得排泄物的异味的话,学者们当然不会因此对它产生什么轻视,也能很快习惯,但不可讳言,他们心中关于‘神城’的幻想,也会自然破灭,云县将会用自己的表现,证明自己也不过尔尔。
然而,当船只靠岸之后,几乎是天才一亮,他们刚洗了澡进城,旅人们就被这座城市的整洁给击溃了,在此之前,他们虽然对水泥、玻璃和自来水建成浴室啧啧称奇,但却也还没到失态的地步——在十字军东征之后,虽然公开的澡堂还是被视为不祥、轻浮、脏污,但贵族私人拥有豪华浴室,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出征的士兵们把奥斯曼帝国流行的浴房文化给带了回来,蒸汽浴、香氛浴、发汗浴,是这些家境良好的学者们不陌生的东西,他们所见过的浴室,虽然工艺不同,但在豪华程度上,是足以和买活军的浴室较量的。
但是,这样整洁的城市街道——不但没有排泄物,也没有污水的痕迹,更没有烂泥,触目可及的路面全都用水泥做了硬化,甚至连牛马的排泄物味道都很少——在其余城市,无法管控的当然还有牲畜的排泄物,因为牲畜无法管控,管控人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人们就活得越发像是牲畜一样没有规矩——但是,在云县,牛粪和马粪的味道都是非常稀有的,一旦走进城门,最普遍的载具就成了人力车,还有两个轮子可以蹬起来的所谓‘自行车’,再加上港口边上的牛马也都用了粪兜,排泄物,真的从人们的可见范围中完全消失了!?至于说其余的厨余、生活垃圾,那就更不必说了,根本不可能到处乱泼,学者们很快发觉,哪怕是最普通的百姓,在这样的路面上都很注意维护卫生,甚至还会指责其余行人乱丢垃圾的行为,自发地维护道路的整洁。这让他们更加惊骇莫名,不得不承认一个苦涩的事实,“和华夏的百姓比较起来,欧罗巴人就像是牛马一样不文明。”
“闻起来也像是牛马。”
一位教士有些沮丧地说,“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这一点,华夏的百姓——不同于印度和东南亚的那些,他们是没有什么体味的。”
学者们震惊地发现他说的对,华夏的绝大多数行人,身上都没有散发出那股虽然时时相伴,但却还是让人不悦,无法忽略的体味,骚臭、孜然……怎么形容都好,总之,他们没有其余人种常见的那股味儿。
“很难不相信人种之间门没有优劣。”人们不免低声议论起来,“毫无疑问,虽然不易承认,但在许多领域,华夏人种都显著地要比白人优越得多……体味只是一个例子而已,他们的百姓似乎天然地易于服从,容易讲理……这样的教育成果难以想象在欧罗巴能够复现。”
“但我看到的是有趣的群体心理,而不是种族的素质。”威廉.哈维对此持有异议,他的双眸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首先,要指出,这些百姓讲究卫生是因为他们有讲究卫生的条件,这是城市下水道建设的结果,那些污水和秽物有地方去了,不用到处乱泼——这使得公园真正地变成了怡人的所在。”
他收到了很多赞成的嘟囔,因为在巴黎和伦敦,此时公园主要的用处就是收纳排泄物和生活垃圾,据说,当西班牙大使和法国国王会谈(在法国人那里,则是英国国王),他受不了城堡的恶臭,要求换个环境,去公园走走,可来到公园之后,又被恶臭薰得当场晕厥。当然,这可能只是传说,因为马德里的城市卫生绝没有好上多少,但是,故事中对公园的描述是恰如其分的,而在云县,他们经过的公园,则完全是另一个模样,让人恨不得在其中流连忘返,沐浴在——字面意义上——文明盛开的花香中。
“其次,则是因为路面已经非常的整洁了,这就给了群体一种共同维护下去的动力。”威廉继续说,“这是个有趣的想法,民众的可塑性——如果路已经脏了,大家就会轻而易举地在上头继续泼洒垃圾,即使这对谁都不好,可当路本身就非常整洁的时候,他们又会成为维护这整洁的中坚力量——非常的有趣,不是吗?”
人们静默下来,悄然咀嚼着威廉的推断,他们都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从其中品出了几分辛辣的讽刺,威廉这样说,似乎是在指责统治贵族们没有起到好的管理作用,牲畜般的管理者带出了牲畜一般的平民——这样的说法,是不易接受的,因为,毫无疑问,这些学者们高高在上地点评着欧罗巴人种的劣势时,虽然也不乏代入感,但却始终还是高高在上地把自己摘了出来,似乎他们只是不幸受到了牲畜同种的连累,他们的本性实际上是十分靠近生而高贵的华夏人种的,而威廉的话语却恰好戳破了他们这种忧国忧民中的做作。
本来一致的感叹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并不能达成统一意见,确认威廉是否在讽刺大家——这就是一个皇家御医恼人的地方了,他们的发言技巧如火纯青,你甚至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在骂你!
最终,还是从果阿开始就和他们前后脚,作为外国使团一起得到接待的移鼠会教士,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这股子突来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