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烧饼一看就知道是岸上打的,大批量地送来船上,只有海宁这样有私港的城市才有这种北方的食物流传,第一是有面粉,第二是这种面食可以做得极其干燥,放几个月也不会霉坏。是很受到船家欢迎的,沙船还好,都在近海航行,过几日便可停下补给清水,这些福船一出海就是几个月,靠岸机会不多,又要存货,又要存饮用水,空间非常有限,不可能携带米粮,因为那还要耗用水去做它。除了这种杠头烧饼之外,还有炒熟了的面粉,也受到船家的欢迎。
至于豆芽,更是必备的,这在沿海水手中几乎已形成了一种信仰,别的可以不吃,豆芽却是一定要吃的。据说这种食物为妈祖娘娘所喜,常吃豆芽,百病不侵,而黄大人在临城县时偶然间学到了另一种道理,那就是人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摄入各种维生素,豆芽是所有富含维生素的植物中,携带成本最低的一种,只要带了足量的黄豆,就可以按时发芽食用,可以有效地减轻载重负担,避免坏血病的发生。
这一餐食物对黄大人夫妇来说,当然颇为潦草,他们也有许多充足的准备可以加餐,但对其余乘客,尤其是那些女童们来说,就是唯一的口粮了,这样的供给已算很充足。黄太太取出一个盘子,夹了些豆干、咸菜,又夹了一坨外婆菜,一坨杂鲞,让佣人们自去分食配饭,自己将坛子菜归置了一番,箱笼锁好。捧着一个食盒,黄大人在后头也端了一个。两人一起走出房门,黄大人笑道,“太太,可还有往日身手么?”
从客房去到楼上的露台,要走到走廊尽头爬绳梯上去,若是一般的女眷压根就办不到,更不说手里还捧着食盒了。黄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左右张望无人,便将裙裳撩起,掖在腰间,将食盒磊在黄大人上头,自己后退几步,一个纵跃,手扶一条缆绳借力,无声无息地便翻上了露台。探身下来取走食盒,黄大人微微一笑,也跟在她身后翻上露台,笑道,“娘子好身手,愚夫自愧不如。”
黄太太道,“愚你个大头鬼呢。”
这露台平时不太有人来,是备着海战用的,上头垒放着许多木箱,还有几门红毛大炮,此时天气还有些冷,二人端着食盒,在大炮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摊开油布挨着坐了,食盒便摆在木箱上,此地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令坐了十几日船的旅客精神为之一爽,两人先喝了几口热粥,黄太太掰开烧饼,沾着红烧蹄髈的汤汁送入黄大人口中,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话不如等到地头再说。”
黄大人带她去买活军治下,自然不是纯粹的送去做人质,这一点夫妻两人心中都是有数,只是一路人多口杂,黄太太这也是提醒黄大人,此处尚还不是说话的地头,黄大人道,“正是有事要请你做个说客。”
便将吴老八的烦恼和黄太太如实道来,因为黄太太不熟悉买活军的规矩,又要从头开始介绍,黄太太听着故事配饭,也是兴趣盎然,杠头烧饼不觉都吃了一个半,黄大人这才堪堪讲完。
此时豆芽菜已凉透了,但好在其余路菜本也就是冷的,黄太太把塞在自己怀里暖着的烧饼递给丈夫,催他快吃了几口,方才评价道,“从前在武林,只知买活军治下产上好的盐糖,今日听你说了,才晓得天下间竟有这样稀奇的事。没料到他们男儿郎剃了青头不说,连女孩儿,光头也是说剃就剃。”
黄大人想到自己被迫剃光头,出来见到一群光头旅伴的往事,嘴角抽了一下,强笑道,“是以咱们在路上可得多注意着,这才能保住头发。”
经过一年,他的头发是长出来了,但还不算很长,黄太太此时方才知道剃头的原委,不由也摸了摸自己的头,不过他们这样出行,虽然和平时比也算是不便吃苦,终究又要比翻山越岭的私盐贩子好上太多了,驱虫的药物更是早早备好,坐河船时取水方便,还要烧滚了水去烫床板,因此暂未染上虱子跳蚤,头发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他们那,女儿家也都只穿裤子?视如平常?”黄太太倒不怎么在乎头发,反而很有几分好奇,“短发练武倒也方便呢,是有道理的,冬日练武出汗,不洗一股味儿,洗了又怕着凉。这些规矩——虽然面孔不太好看,但倒都的确有用的。”
又问了陆大红的长相,黄大人如实描述,黄太太道,“有趣,这买活军里有趣的人极多——那擒了你的陆大姐,这且不说了,自然是奇人,这吴老八也是有慧眼的,世上男子爱色的多,那个周小娘子,方才你们在一层甲板上时,恰好我也看了一眼,倒不算花容月貌,但也是个清秀佳人。吴老八不为她所动,更仰慕陆大姐——你说实话,陆大姐相貌和她比如何?”
黄大人道,“这是各花入各眼的事,我怎么好背地里评价旁人的长相,只能说如今世人看来,自然更取中周小娘子,陆大姐常年寸头,这就不是寻常人能接受得了的。”
黄太太促狭笑道,“那在你看来,我比她如何呢?”
黄大人被陆大姐所擒,而且陆大姐还下令拔掉他的裤腰带,不管当时事实氛围如何,这些话流传出去都是有桃色味道的,官员睡服妙龄女匪什么的,一向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话本题材,黄太太有此一问不足为奇,若是问也不问,黄大人倒要纳罕了。他左右一望,见四周的确无人,便将黄太太揽入怀中,笑道,“在我心中,自然只瞧得见夫人一人,旁的女子长什么样,为夫压根就没有留意过。”
其实黄太太也是自知,自己的相貌只能算是中平,哪怕明知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她心里也是甜甜的,再者黄大人在如今天下的确算是极难得的好男儿了,两人成亲五六年来,因为聚少离多,膝下犹虚,不乏有同僚上官示好赠姬,均被黄大人随意打发了。
若说是全为了夫妻之情,那就不算是太了解黄大人了,多少也有黄太太娘家强势的缘故,黄大人是个最妥帖的人,任何事情都做在头里,他靠着黄太太发家,便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的不快。黄太太知道自己这个夫君,心中一多半都是天下,都是他的公事,于女色上着实十分淡泊,也并未真正担心他和陆大姐闹出什么缠绵悱恻的□□,一心还在琢磨只言片语中透出的那片崭新天地,越想越是心潮起伏,不由试探地道,“买活军行事如此霸道,我既然是人质,也只能婉转俯就,到了那处,只怕也要被强着去上所谓的扫盲班,扫盲班考出来以后,怕也是要被迫着去做事的罢?”
黄大人看了她一会,掌不住笑了一声,方才沉重道,“自然是,我假意归顺谢六姐,彼辈多疑,自然要百般试探我是否真心归顺,便只能劳苦夫人了。”
黄太太差些欢呼起来,心中对丈夫的爱意,近乎于无穷,忍不住一把抱住丈夫,往他怀里钻去,倒是黄大人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夫人,夫人,船头有瞭望台!”
黄太太是将门虎女,兴致来了哪里在乎这些,钻在丈夫怀里撒了好一会娇,方才笑道,“我如今真谢谢我爹——相公,你对我可真好。”
这两句话粗听费解,细想之下,自然是因为岳丈大人慧眼独具,选中了黄大人这个爱婿的缘故。黄大人也不觉莞尔,虽然不敢在公开场合过分亲昵,但还是借着披风遮掩,握住了黄太太的腰,笑道,“我还有一番话要嘱咐你,我们此去敌境,固然是要处处小心,但也要不负陛下、九千岁、义父等对我们的厚望,买活军治下犹如铁桶一般,情报是极其难得的,谢六姐信用的多为女娘,而我因为是男儿身的缘故,自然不好往前凑去。”
“况且,我要奔走外务,留在这几座城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我知道你贤良淑德,在外抛头露面是委屈你了,但既然到了那里,代表的便是我们厂卫家女娘的脸面,可不能让买活军的女娘小瞧了去,虽不说是事事争先,但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厂卫的女娘也是出得厅堂,万事都不弱于人。”
“倘有机会结交买活军的女娘,也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务必要在买活军内,埋下一批暗地里忠于厂卫的钉子。为此也不妨诈做欢颜,与她们周旋敷衍,甚至是假意屈从,敬拜谢六姐,也是顾不得的。”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只是你我世受皇恩,此际不当计较个人得失,为九千岁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在所不惜。我事前亦已和义父打过招呼了,你到了买活军治下,自可放手而为,可明白了?”
夫妇二人心知肚明,在武林的家人中,已有厂卫掺进来的沙子,而如今这些随身近侍也很难说是能完全放心,便在此处,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但黄大人的用意,太太已是尽知——黄大人如今受到的监视自然比太太更严,而且他说得也对,自家要在武林和衢县之间来回,倘若有心投靠买活军,在买活军内不可没有人脉,这些事交给黄太太来经营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时知道丈夫已为自己打过了伏笔,可见对自己素来的品性是何等了解,又对自家的能为有多少信心,黄太太心中实在欢喜,面上却自然不露分毫,和黄大人一唱一和,说得严丝合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反正演一出戏便是了。他们现下坐的便是自家房顶那一块,木板房又多缝隙,可传声,说不准就落到了楼下那几房下人的耳朵里呢?
此地仍不是彻底长谈的所在,二人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又说起周小娘子一事,黄太太道,“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劝她,你放心好了。不过,以我所见,此事倒未必能成,一来吴兄弟心底喜欢买活军那样的女娘,这是不好勉强的,二来,我看那周小娘子不是自立的人,若她知悉其意,晓得吴兄弟希望妻子出去做事,很可能便会换个人依附。不过既然你应承了此事,我便尽力施展,总不叫她在船上谈定亲事便是了。”
二人边谈边吃,就着咸滋滋的炸卤鸭吃杠头烧饼,有这咸味油香做引子,那硬实的烧饼在口中慢慢咀嚼着,嚼头中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甜来,这种有嚼劲的烧饼,不像是南方人爱吃的油酥饼,但却是北方人喜好的主食。嚼了一会,喝一口温水,只觉得再来一根大葱便很有风味了,可惜此时没有,只有外婆菜和红烧蹄髈。
路菜为了下饭,做得很咸,一顿是吃不了多少的,饶是夫妻两人都练武,两个食盒内也还余了不少,二人回房之后,黄太太将余下的残肴分给下人们吃,那两个长随早等在那里,此时天色已晚,屋里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他们将晚上没吃完的烧饼放在炉子边烤得又热又软,沾着筋头巴脑的油汤大吃大嚼,又偷偷地喝几口烫得滚热的烧刀子,黄大人夫妇并不阻止,这些下人夜间只能睡在地板或箱子上,铺盖太薄,那风吹入骨缝,冻得浑身疼,不喝几口酒是很难抵挡的。
便是黄大人夫妇,夜里也睡得不舒坦,因为人员多,怕舱内空气污浊,也怕炉子烧闷了出事,因此必须开一线窗户透气,海风夜里直吹进来,也觉得罗衾湿寒,二人只能彼此搂着取暖,第二日起来都觉得腰酸背痛。在船上水还难得,除了主人家以外,下人都是不洗脸的,便是黄太太也只能打一点热水,刚够打湿帕子擦脸便止了。余下的热水还要饮用——取水也要靠水票,是没有得多的。
出门在外便是这般艰难,一早收拾停当,黄大人便约着王老爷又去甲板上晃悠了,这样舱内才多些空余,没那么气闷。黄太太去隔壁拜望了王家女眷,因太夫人在,自然打点起礼数来,回到房内也来不及歇一歇,便派婆子去请周小娘子,和她说了半日。
周小娘子听她说了这些,虽然半信半疑,但因为信服黄太太的气派,倒也应承了下来。只是不免也诉苦道,“不是妾身不肯出去做工,只妾是在名声上吃过亏的人,名声杀人,犹如毒蛇,个中滋味只有奴自家知晓,不幸又有几分颜色,这便是招祸的根源,自先夫离世之后,村中的青皮流氓便日夜前来滋扰……”
说到这里,双目不由红了,也不愿再说下去,只哽咽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深居简出,防着那杀人的口舌,再者,我这两个儿女年纪幼小,一日都离不得人,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黄太太一生都颇为顺遂得意,自己是最要强的一个人。自然不免小看了他人,原本对周小娘子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见她落泪,又转了心肠,也为她叹息道,“确然如此,这样的麻烦实在难以避免——这船上都是来投奔买活军的人,便是那些买活军的兵丁,多为男儿,对这些事所知也不清楚,你先不着急,等我们到了云县,你若不好问,我来帮你问问,女眷们做工时该如何防止这样的滋扰和议论。”
第89章 不可想象
黄太太自幼是个要强的性子, 什么事情若是没有到了她的手上,倒也罢了,只要是经过她的手, 便一定要办得旁人挑不出毛病来。只是她越是能为, 反而手中越是无事——他们这些中低层的武将圈子, 内部婚配,很少外娶, 而且女儿照例不裹脚,又习武,因此身体强健,生育上就不太艰难, 她家里虽有一二姨娘,但母亲却一直都是原来的生母,自然也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后宅阴私事儿。
母亲不换人, 这一点在官宦人家中的确是很少见的, 北方官宦家庭中裹脚的主母很多, 凡裹脚, 因为走动得少,身体就较孱弱, 按黄大人给她看的那些买活军教材上的说法, ‘尤其是骨盆, 受到脚骨畸形的影响,会发育得更窄,难产率也就更高’, 所以此时的官宦人家中, 一个男丁一生占用三到四名正妻, 又收用两位数以上的姨娘、丫头是不稀奇的。上层所占用的女性之多, 和下层一妻难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孩子最依赖的往往是自己的乳娘,夭折率也是居高不下,乳母在事实上取代了母亲的大部分职责,母亲只是每日见到两三次的朦胧影子。孩子的生产和夭折有时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老爷的后宅里可能先后有三四个女眷生产,而三四个孩子,按现在北方这个瘟疫流行的世道,很可能只有一个活得到成年。
按黄太太隐约的了解,这些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倘若不是特别的愚钝,就是特别的刁钻,知书达礼的也很少见。倘若一个人家中几乎所有女孩儿都识字,这是很涨面子的事,说明这户人家的确很重视子女们的教育,而且对孩子的健康管理也很有一套,没有陷入那种无尽的出生-死亡循环。这在女儿家的婚配中很加分,‘精通养生’。
倒是黄太太这种中低层武将家庭,情况往往和民间富户相近,一夫一妻,二三个姨娘。正妻由于不裹脚、习武,大多都较长寿,姨娘更像是淘汰品,而武将家庭的孩子们生得也要少一些——武将要巡边、操练,带姨娘美姬随行的好事那都是主官的特权,他们最多是副职,自然不敢嚣张,因此和妻妾相处的时间是较少的。但这些孩子们因为母体健壮,自幼也练功,长大的几率也高。只是这些年来北方瘟疫流行,才听到了一些亲友家孩子夭折的事情。
黄太太在家过的是简单的日子,练就一身掐尖要强的性子,却无处卖弄,只好闲来教养弟妹,出嫁之后又不和长辈住一块——他父亲有眼光,相中了黄大人,年轻有为,有才有貌,虽说因父辈去得早,被视为无福、无长上管教,不好说亲,但论人品却再好不过,而且没有长上虽然在时人来看是个缺点,但他们家却并不在乎,就是要这样,女儿出嫁后才少生口舌,免得天天回娘家闹饥荒。
嫁妆给得厚,又在职务上大力提携,不乏有人讥笑黄大人是靠了外家一脉才发起来的,好在黄大人是阉党,本来就没什么道德压力,夫妻二人从不曾受到这些流言影响,他又是个无须黄太太督促也上进的性子,虽说北方瘟疫逐渐流行,但黄大人不久便带她到武林住。成婚数年来,黄太太的日子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唯独一点便是家务简单,随手就发落完了,她在家闲居得实在无聊,出嫁的少妇也不能成日的走亲戚、回娘家,黄太太且还不喜打醮看戏,像去年黄大人出了外差,在家除了打熬武艺之外真是没有一点事做。
她在文事上才华不如丈夫,只是中平而已,对买活军虽也十分好奇,但原本以为随丈夫赴任,那所谓的人质也是深居简出,就犹如从京城到武林,从武林到衢县,说是换了地方,但其实她所见的都是院子上头那么一点点天地,不论在何处,生活毫无差别。不料听丈夫说起,到了买活军治下她也要出去做事,这便是极大的意外之喜了——不论是什么辛苦的活计,至少有了些变化消遣,否则人真都给憋疯了。而又听说还能参谋大事,真正为丈夫襄助,越发的摩拳擦掌起来,心里那股子好强劲儿也就更浓了,这周小娘子的事,她就十分上心,当真是设身处地为她谋划起来,又反过来向黄大人打听买活军治下的种种细务。
“她这样倒的确是尴尬,扫盲班期间,一日收入只有20文,而临城县已开的托儿所,一日便要五文,她两个孩子,一日就是10文去了,哪怕五文是托儿所包餐呢,余下的10文要付房钱,自己的饭钱,还有她的洗澡钱——若她是个好强性子,不肯弱于人后,叫人嫌弃身上的气味,这便是必要去的,毕竟临城县人人好洁么。”
这般地盘算着,周小娘子的日子的确局促,而且倘若扫盲班无法毕业,便很难从困境中逃脱,一个大字不识,侥幸会说官话,逃脱了死局的小寡妇,要做工,要上课,要照顾一双儿女,黄太太即便是在蜜水里泡大的,也能想象她的艰难,而且在未来七年——也就是大儿子能出门做活以前,这样的困境都要持续。哪怕那工是好做的,周小娘子心生踌躇,想要找个依靠也能理解。
更不必说仔细想来,恐怕工也不太好做,黄太太在船上搜刮她脑海中的回忆,很难想象女娘做工的情况,当然她也知道许多百姓家的媳妇女儿都是做事的,譬如说帮自家铺子的忙,做洗衣工、绣娘,到别家去伺候人帮办家务,又或是做厨子等等,但仔细想想,这些工作的画面中从未有过未受监护的女娘直接和外男对话的情况:帮自家铺子的忙,意思是在铺子里做杂活,看着货,换男人家去吃饭。则期间若是来了客人,一般都请左邻右舍中的伙计出面交接,往往还要出动两个人,即自己告诉邻舍家的女眷一些价格上的事,女眷再告诉自家男丁,伙计出面和客人交往。
还有些时候,若女客来了,两人才能直接沟通。除此以外,洗衣工、绣娘、家务、厨活,全都是和管事婆子沟通,极少数与管家的交集也很有限,黄太太自己掌家,她是知道的,偶然招来的短工倘是女娘,被管家扣了工钱便是不敢争辩的,若是婆子去开工钱,倒还敢说上几句。真正能和外男随意交流的女娘,在此时人的眼中看来身上一定是带了几分桃色——倘若没有了发生性.交易的准备,她们是不可能这么大胆的。
总之,黄太太一开始觉得周小娘子不是自立的性子,但一旦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便感觉到了周小娘子的为难。吴老八一定对她说过一些买活军的女娘可以从事的职业,就如同黄大人说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连做吏目的都有,当兵的也有,百业俱可为。那也就意味着,有许多职业恐怕必须和男性发生交集。
如今仔细想来,在黄太太的认识里,成年女子和男性应酬、周旋、谈判、交接,这是不可想象的,哪怕他们共处于狭小的空间,如此刻的福船上,黄太太也绝不会和外男见面搭话,而寡妇的声名不好就在于此点——倘若是供养不起的人家,寡妇要一直舍了脸去外头做事,必须和男人们打交道,哪怕她行得正坐得直,但一言一行仿佛都会惹来不佳的联想,也给一些和她不得不发生交集的旁人,他们的声名带来了困扰。
如果周小娘子被工作中的‘男同事’瞧上了呢?甚或是言语撩拨呢?闲言碎语能杀人,她一个弱女子,无武艺在身,只有牵累,又是外来户,这还是买活军治下没有花楼暗娼,否则这样的外来户就像是浪头的碎花,水一冲一荡,就完全消散在人海里了,几乎是没有活路可走,早晚要陷入那些拉皮条的帮闲所设的圈套中去。
黄太太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所见还是浅薄了,她倒并不自怨自艾,而是颇有几分兴奋,因这证明她毕竟是见识到了一些在家幽居时不知道的新东西了。因有了这桩事,也不觉得船上多么苦闷难熬,成日里翻看教材,她现在最突出的念头是,一,倘若买活军能为周小娘子这样的女娘解决一些后顾之忧,哪怕是让她们知道在买活军治下做工可以免受男人的滋扰,而且有一些帮助能渡过最开始最困难的时期,当会有更多女娘来这里,达到他们吸引女性的目的。二来便是买活军应该印发一些关于他们治下的规矩、讲究、忌讳,介绍他们民众的普遍生活,往外散播,也会起到很强的作用,减少想迁移来的民众的顾虑。
关于太太们都必须要出去做事的规矩,她也试探了隔壁王家的女眷——隔壁的人口更多,住处更狭小,因此男人们白日都避到板上,这样女眷们把这块走廊遮住,自己戴上帷帽,还能出来散散心。而两边女眷自然免不得互相来往谈天,在到达云县之前便先结交起来。
到底是书香世家,处处胜过周小娘子这样的人家,王家动念要来买活军这里也非止一日了,他们家安排得有条有理,除了太夫人之外,其余几房女眷均已自学了拼音、算学,自言可以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而孩子们凡是五岁上的,也都读了不少拼音在肚子里,这都是有远见的,到了当地,很快就能落下脚来,甚至是受到重用。
这些王家女眷还借给黄太太买活军的扫盲班考卷,黄太太如获至宝,自己做了几次,得分也还不错,想来她工作的起点也会较高,心里也因此颇为得意。又听这些女眷们谈起工作的事,她们并不抵触——因早知道,也早接受了,也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岗位。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王家女眷的算学都很不错,她们预备去衙门做账房,“三太太写信来都说得清楚,账房么,大家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彼此也很少交言,我们同来同去,并不碍着什么。按三太太说,久了也便都惯了,大家都很忙,也没心思想太多,没什么人说三道四。”
黄太太依然无法想象这样的画面,因为她实在没有相应的经历。倒有些随意的举动就被人说三道四,惹来轩然大波,甚至坏了女儿家性命的见闻装在心里。除了这些以外,她也不免和黄大人商议自己的工作,衙门账房大概是不能的了,难道要去做扫盲班老师吗?那可就是真的抛头露面了——她一向以能干自诩,之前还笑话周小娘子,此时忽而也担心起来,害怕若黄大人回武林去办事,自己在做扫盲班的先生时被学生骚扰,不知该如何应对。人倒是能随意打杀,但后续势必引来极大的麻烦。
十天左右的航程,转眼便过,因为屋舍狭小,周小娘子也要照顾孩子的缘故,无法事先给她扫盲。黄太太心里始终装着这件事,这一日起来,见远方影影绰绰已现出了码头的影子,心下也是一震,忙推开窗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小黑点,心潮起伏,她说来也算是有阅历的女眷,去了京城、武林,哪个不是天下名城?但眼下这个小小的码头,竟令黄太太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兴奋和忐忑。
且先看看买活军的女娘们都是怎么做活的!
她这样想着,也就更盼着能早日见到买活军的女娘们,看一看她们是怎样和男性相处的,但又觉得事情不太会这样顺利——接船应当是仅限于男人的活……吧?
船行不快,而且福船不好靠岸,这艘船徐徐行驶了半日,在近海抛锚停了下来,此时已能见到港口隐约的景象——当真是繁忙已极!那黄大人叫做是龙门吊的东西,来回不断地从运船上吊货,这是所有码头未曾见到的景象,众人都拥在甲板上看得入神。而买活军的兵士已经走了出来,厉声维护秩序,严禁胡乱拥挤,免得掉下海去,并且当即拿下了几个兴致勃勃不听命令的小年轻。
云县的码头前,此时还有十余艘海船停泊,各自旗号都是不同,明显都是远洋船,单说这一处,繁盛便远过于查家私港,查家的鸟船往岸边驶去,那边也有运船过来接人,黄太太心里极其好奇这是从哪儿买来的船,又好奇这都运了什么货。又过了半个时辰,运船到了,大家便又忙着收拾行李逐一登船。
黄家、王家行李多,挪动得便慢,第二趟方才上的运船,眼看浮桥码头在望时,黄太太忽然兴奋起来,低声问丈夫,“桥上站着的那个……也是女娘么!”
她其实自己也得到了答案,当下便欣羡而又好奇地,隔着帷帽目不转睛地望向了码头上的身影——当真是好威风飒爽的一个巾帼!
这模样果真是从前未曾见过!
第90章 黄太太剪发
这个买活军的女娘无疑是吸引了许多新来人客的眼神, 从福船那里头尾相衔,一起驶来的几艘船上,乘客们都微张着嘴痴痴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看着她的那一点, 是她鲜亮的衣着呢, 还是她奇特的发型,又或者是她的仪态——又或者更进一步的,是她和身边的男人说话的模样?
买活军这里的人和外头不同,这一点在来路时已被许多人提起了,但此刻还是第一次在真人身上被验证。这个女娘的所有地方几乎都和外头大不相同。她的衣着是极显眼的——鼓鼓囊囊的棉袄外头穿的是一件橙红色的罩衫, 在灰暗的天色之下, 就像是把周围的光全吸引到身上那样明显, 这是外间绝没有的料子,款式也是前所未见,虽然是女娘,但却没有穿裙子, 而是穿了一套的衫裤。
她的姿态也是未见过的,这件罩衫上有两个兜子, 此时这女娘便把双手揣在了兜里,随便地站着, 哪怕是乡下的农妇也不会这样站——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撇出去, 随意地伸展着, 甚而时不时还因为久站的缘故,往下压一压腿, 松散一下。这种站姿只有青皮流氓偶尔会这么做, 只要是有一点教养的人家, 多数都是垂手立, 而更常见的站姿:农户家不分男女,多数都是佝偻着,驼着背,望着脚下的地面,这才是本分人家的站姿。
像是黄太太家里的门丁家将,在公务场合则多是挺立着,双手、双眼都自然下垂,绝不会贸然迎视对方,这样的站姿在此时实在是相当少见,更不要说这样站的人还是个女娘了。而她竟也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着,偶尔伸出手拨拉一下自己的发辫——
她的发式也是很特别的。传闻中买活军的妇女也都剪短发,在黄太太的想象中,所谓的短发,便是贴近头皮的青头,或者和此时的孩童一样,剃着光头,只留下头顶心的一条小辫子——北方的建奴不分老少都留这种头,实在是很可笑的。而且因为建奴不断骚扰边境的缘故,成年人留童头相当令人反感,但买活军这里的男丁多是青头,而女娘的短发看来也和想的不同,这个女娘的头发放下来大约到肩头,或许是因为要来海边的缘故,她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在脑后和兔尾巴似的,随着转头甩动。瞧着有一种怪异的活泼——在老成人眼里当然是轻浮的,但黄太太瞧着却觉得很精神,这短发练武倒是方便。
浮桥上大约站了六七个兵丁,她是唯一的女娘,其余的买活军也不老实,或许是天冷的关系,他们有些来回走动,有些舞动着手脚,彼此间随意地谈笑着,随着船逐渐靠近码头,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得清楚了。是一种奇特又丰富的面孔——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很丰富的,绝不像是一般的兵丁和百姓那样木讷,但却又并没有那些豪奴们常见的谄媚或轻狂,黄太太很难描述,因为她没有见过这种面孔。这是一张和她来的所有地方都截然不同的脸,完全不在礼教框定的范围里,显得无法无天,却又并不狂妄,显得很、很……
“他们瞧着是真自由。”
黄大人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忽而探头过来,在她耳边说道。黄太太心中一动:不错,不错,便是这个词,自由,他们瞧着自由自在、自得其乐,而这是她在京城所有人,哪怕是权贵身上都难得见到的一种情绪。
自由……自由,确实,买活军这里是很自由的,连女娘都在自由地和兵丁们谈天,这些兵丁们也穿着一样材质的罩衣,只是颜色不同,发灰发绿,花色相当低沉,想来也会更耐脏一些。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哄笑起来,那女娘也时不时扭头搭腔,兵丁们对她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就好像……就好像在买活军这里,年轻,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女彼此闲谈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在来到买活军这里,考量着,想象着出去做工以前,黄太太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她虽然来自武将家庭,但八岁以后也不太会见到外头的男丁,而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在他长到十岁以后,彼此交谈也要站得远一些,更不会有丝毫的肢体接触。若是堂表兄弟,那更不必说了,八岁以后一般是见不到的,就是见到了也最多微笑示意,难有言语交接,那些艳情话本里所写的亲戚间勾搭的故事,对黄太太这个阶层来说是极其遥远的,“那都是书生意淫的百姓间事!”
的确,百姓和官宦之间,所隔的何止天堑,所以官宦人家爱买幼童幼女,收在手里慢慢地教养规矩,也很忌讳自家的丫头婆子回家探望过夜,在他们想来,民间的一切都是肮脏的,并不止是物理上的脏,也有男女大防不谨带来的不快。在自家教得规规矩矩的丫头,回到陋巷之中,是非得要家丁跟去保护的,说不准就遇到什么青皮流氓,臊皮了去,这在民间很常见,但于豪门而言,却会坏了他们的规矩。
黄太太因为自己大概也要出去做事的关系,对这件事是想得很仔细的。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成年男女从不存在交往,只分为几种情况:守礼本分的男儿,会对所有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女眷视若无睹,便是女方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和没听到一样,主动拔脚走开。
除此以外,那就都是不守礼的男人了,这些不守礼的男人倒是可以搭话的,或许胆子小一些,也不搭话,他们的共性便是会用一种异样而粘腻恶心的眼神,来扫视着经过他们身边的女性,这种眼神中透露着一种饥渴和侵犯的态度,甚至光是承受这种眼神都仿佛是对女娘品性的一种评判——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娘,怎么会被人这样看呢,定是因为你不正经了,所以我们才会这样的看你。
正因为如此,年轻寡妇的生计是尤其艰难的,若是四五十岁守了寡,那也罢了,若是个年轻的寡妇,家里又没有别的男丁,那么她必定有些事是需要男人来做的,就譬如说打水,打满一缸水至少要来回挑三次,这也不是家家都有井,那么从公井到家,有些时候要走一里路。来回走这么三趟,也就是壮小伙子才不当回事,对女人来说,许多人是无法完成的。
挑水、洗缸、劈柴,一般都是男人才能做的力气活,村子里也没有卖这些的,家里没有男人,便只能请人帮手,除非请的是娘家亲眷,否则注定便是口舌是非,人们不但会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寡妇,也会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帮助她的男丁,因为他们在求助的过程中不得不发生接触,而这仿佛就是两人已有了不当关系的证据。
周小娘子急于再嫁,便是存在着这样的考虑,而黄太太也不能说她没有道理。只是此刻,她好像的确见识到了买活军的不同,在买活军这里,男女的对话是很自然的,不但自然在女娘自己的态度,也自然在男丁的眼神里,这些男人并不会用那种下流的眼神去打望女娘。他们和买活军那女娘说话的态度并没有任何特别。
这或许是因为买活军那女娘生得普通的缘故,她的肤色是颇黑的,并不白嫩,因为穿着棉袄的关系,身形肿胀胖大,并不婀娜,举手投足也很豪气,并没有女娘常见的风流婉约,黄太太很留神地看着周小娘子,因为周小娘子算是他们这艘福船的‘船花’,她乘坐的运船还在黄大人他们前面,不过周小娘子上岸时,虽然也惹来额外的打量,但这些买活军也没有流.露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眼神来,黄太太大约能读出他们的心理活动:“哦,满漂亮的。”
然后也便是如此了,并没有别的,没有那种难以言说的下流的饥饿,他们又专注于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和吴老八交谈着,登记,指路,分出一些人来带路,将上岸的人群分成几队……
黄、王两家人由于身份特别,被格外的礼遇,因此可以互相等待,船上其余的乘客,早在上船时就反复接受了相关的训练,此时自然地按性别分为两队,往岸上去了,就连水手也在陆续下船,黄太太遥望远处的关口,倒是明白了为何查家的水手也多是青头,想必他们是陆续都到城里来逛,而不得不被剃了光头。
云县的关口防备如此严密,是出乎黄太太意料之外的,她是坐过船的人,津卫港、武林港、海宁港都比不上这云县港防护这般严密。不但要看身份,而且要看体温,男女分队,各有吏目进行测量,关口两侧还以图画、拼音、文字标注了流程。这招贴不知是用了什么技术,印得活灵活现,而且很大,虽然是黑白,但瞧着不像是版画,真不知是如何印出来的,和她看的小说一般,似乎也并非此世之物。
图画简明扼要,倒是众人都看得明白,一个人头上、身上有小虫飞舞,另一人对他交叉双臂,做了拒绝的样子,意思便是买活军不要有虱子、跳蚤的人,第二张则是一人站立,身上有许多毛发都被圈了起来,头发、胡须、胸毛、□□等等,上头都有虫子乱爬的意思,意思是若有了虱子,这些毛发便都要被剃除。
而下一张则是此人变作了光头,便被放了进去。第四张画的则是几个人,或是面色绯红,或是伏地呕吐,种种病态,则被引入了另一条道路,文字写的简单,‘急病者痊愈后才能入关’。
那另一条路是在关外一处孤零零的房子,做灰黑色,便是黄大人所说的水泥,黄太太忖道,“是怕过了病气么?管得倒真正严格。”
因这些都是在船上说过的事情,众人都很配合,各自进了澡堂。黄、王两家人分出管家去和买活军交割行李——所有带进来的行李都要在当事人见证下进行大略翻检,还要喷洒一些除虫的药水,这是害怕家具里也有跳蚤臭虫寄宿。不过大部分来买活军这里的人行李都不多,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以索性自行放弃了见证搜检的权利,全都交给买活军来处理。
黄大人的头发上次是被全剃了,一年来没有长得很长,平时外出多是佩戴义髻。这次从武林到云县,虽然车马劳顿,但因为走得从容,带了除虫的药香,也有开水浇烫床板的余地,一行人侥幸都并未染上虫子,黄太太顺利通过了检查,被打发去洗澡,她不由也松了口气——剪短发,她是并不太排斥的,还有些跃跃欲试,但剃光头那还是不剃的为好,更不说还要剃别处的体毛了。
哪怕丈夫已预先多次描述,但从下船开始,所见俱都是闻所未闻,她也只是能勉强装得处变不惊,指挥兼安抚着三个女佣人——女澡堂也是第一次见识,那样多的女子在其中坦身露体,着实是令人羞怯不安,但很快黄太太便被淋浴征服了,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并多花了五文钱,多买了四桶水和两片香皂,将头发和全身都好好地搓洗了一下,在喷头下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干净过。
这话不无夸张,但却也不假,北方冬日太冷,一般多以擦澡为主,夏日才动用脚桶——这脚桶大约是比膝盖略高一点,木底铜面,若是富贵人家,也有以薄银做面的,也是陪嫁必备之物,可以容得一人跪坐在里头洗浴。到了冬日,那便是大盆装水,打湿了棉巾擦身,便是这个也不能时常做到,因为天气实在冷,家里若没有暖阁,擦一次身也是很可能着凉的。
黄大人这些男儿,还能去澡堂子,妇女洗澡便只有这般了,这种淋浴的样式,是外间所匮乏的,尤其是黄家人一路颠簸,在河船上还能时不时擦身,到了海船上之后,因乘客多用水紧张,十余日都没有抹身,南边天气又潮湿,身上早瘙痒了起来,这澡堂里暖和得几乎燥热,此时以硫磺皂搓洗,只觉得再舒适不过。
唯独一点不好,便是头发,黄太太现在理解为何买活军的女娘都是短发了,长发搓洗费事不说,实在是难干,洗完澡了也只能在休息区逡巡,在她之后,那些先剃光了毛发才进来洗澡的妇女,一个个都光溜溜的,倒是很快洗好了出来,身上几乎都是红的——搓泥留下了一条一条的红杠,彼此交谈着穿上买活军发给她们的麻衫、棉袄、棉袜、草鞋,陆续往外去了。
便连那几个诸暨王家的女眷,也失去了在船上的矜持,面色有些微红地和黄太太打了招呼,先行离去。倒不是因为刚才在澡堂子里大家赤诚相见了,而是因为她们也被剃了头,便说明也有染虫的,而黄太太并没有,有些伤了脸面。反倒是身上几乎都瘦干了的王老夫人显得很从容,她年岁长了,见惯了大风大浪,并不在乎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