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买活军就不会陷入内乱,但这两件事是不矛盾的,买活军或许会乱,但敏朝必亡,甚至就连信王,看完了那场演练得到的或许也是相同的结论。王至孝之所以没有离开敏朝,到买地去寻求职位,只是因为审时度势之下,他留在敏朝体系内能有更多的机会,而小王公公还是有一点野心的,并不想去买地养老罢了。
也是因此,他也见证了这极为宝贵的一幕:要知道,买活军虽然拥有如此神兵利器,但却很少将其用于实战,说实话,正面战场上也并不是很需要,真的大军对大军的打仗,都不必动用武器,就靠着人员素质、补给质量、参谋庙算、自制兵器,就已经占据全面上风了,王至孝估计,锦官城这一次动用仙火铳进行‘斩首行动’,很可能是仙火铳第一次在实战中应用,而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却也间接地听到了仙火铳发出的动静。还真是和刘主任形容的那样,“声音很小,甚至还不如抖空竹来得响亮呢。”
这东西……杀人如此之快,声音却又小,简直就是刺客的宝贝!果真一出动就把锦官城中最大的隐患,蜀王府的那群管事被完全拔除了。王至孝这会儿异常的激动,又是兴奋又是雀跃,有种难言的快美,甚至比自己亲手杀人还觉得爽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大圈,仍是情不自禁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能有这样的武器防身,就是提着脑袋,为六姐效死,我也愿意啊!”
的确,买活军情报局在锦官城能有多少人?反正这一次王至孝是知道的,除了临时成员,全家那个二姑娘之外,一共就再出动了三人——他们再留两个人在外策应的话,这就是五个正式成员,王至孝估计再多也不会多到哪里去的,毕竟要考量到华夏地域之广大,以及情报局本身的规模,五个人,两把仙火铳,行动间就直接改变了一座大城的局势……杀不杀人,怎么杀人,那都在其次了,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怎么能不让人深深迷恋向往,甚至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也是他们平时功夫做得细,怎么就能找到全二姑娘这么合适的人选,人家还真就是买地的人呢……这全百户走红,可还在我们定计之前。这买地的情报局,还真有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感觉啊……不过,话说回来,是只有锦官城的情报局配发了仙火铳呢,还是其余地方的情报局干事都有,倘如此,岂不是只要他们愿意,各地都能来个斩首行动了?”
这一次,双方联手中,情报局展现出来的能力,也验证了锦衣卫传回的一个信息,那就是买活军会给真正去到最危险地方执行任务的情报局人员,配发仙火铳,但究竟什么地方被列为最危险地方,这就很不好说了,比如王至孝现在就很好奇——如果连锦官城都能配发的话,那叙州那边呢?有没有更多仙器?叙州和买地的关系可实在是太微妙了,锦官城外走火的药火,要说没有叙州的身影在内,谁信呀……
诸多思绪纷纷,夤夜难眠是必然的事,这也让翌日清晨,前来和王至孝汇合的两个护卫官,对王至孝的警信深信不疑:昨夜王至孝也不仅仅只打发人告诉他们一家,又使人去布政使司、庆符府、华阳县传信,就说在码头上瞭望到了敌船,经过一夜,消息已经发酵,到处都在流传,就算是王至孝不打发人去请,他们也要来请王至孝的示下,去蜀王府要钱要粮,做好迎敌准备的。
一行人汇合之后,一路往蜀王府而去,沿路遇到了布政使、知府、县令三拨人并佐贰官,汇聚在一起,洋洋洒洒也有百余人,因王至孝还带了自己的随从,摆了仪仗出来——他到了锦官城之后,出行总是前呼后拥,摆足了架子,背地里没少招惹闲言碎语,就这会儿情况如此危急,也还不忘了仪仗,实在是叫人心里好气又好笑。王至孝却不管旁人的白眼,眯着眼在马上打盹,心底只是冷笑:他一开始带人护卫,是为了防身,生怕被人除去,这会儿却是另有妙用,稍后这些人就知道厉害了。
蜀王府在城南,这些人的府邸都在城中,一路行来,沿路百姓都是奔走呼号,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进了城南倒是一切如故,屋舍俨然、街巷清幽,众人见此,心下还稍微宽慰,至少蜀王还算镇定,倘若他也要弃城而逃,那民心就真乱得无法收拾了。当下来到王府跟前,使人通禀,以他们的身份,就算主人未回话,也立刻是直渡御沟,在廊房奉茶稍后,很快便又有人引着他们,经瑞安门直接去银銮殿(承运殿俗称)议事。
看来,蜀王是立心要商议大事了,要知道这承运殿一般只有立世子、册王才会启用,绝大多数时间蜀王都在王城后宫书房召见众人,诸人见他终于引起重视,也是十分欣慰,信心略微足了一点儿,只王至孝身后那两个护卫官,在引路侍从中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自己相熟的管事,却是无果,王至孝见了,心中冷笑,伸手入怀,略微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火铳把,更是安稳了几分——他这火铳可是买地的上等货,绝非本朝俗物可比!等入殿之后,哼……
说话间,众人已经拾级而上,躬身进了承运殿,只见殿门大开,虽是白日,却也燃了上百支蜡烛,越发显得殿中光辉四射,蜀王那庞大身躯便坐在当中那张宝榻上,也是难得板正,身躯甚至略略前探,显得魄力十足,不像是之前,总是懒洋洋地摊成一团。
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少人心中都是有些惋惜:倘若早些有这个觉悟,开了库房,城中上下一心,又怎么会出现如今这般的乱局?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也还来得及,见蜀王有所觉悟,大家士气也比之前高昂了几分,先后入殿,按次序站好,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蜀王身边侍立的一名红衣少女,见她容色平凡,却身穿喜服,不免也有些纳罕,当下就有消息灵通的人交头接耳,提到全百户以及他女儿的好命格云云,于是众人刚提起来的士气,又泄了几分,心道:原来还是老样子,糊涂迷信,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些……
“人都进来了?”
正是交头接耳时,蜀王在宝座上动弹了一下,忽然轻声说道,“把门关上,孤、孤与众卿要密议……别被邪法窃听了……”
“是!”
只要是和邪法有关,就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虽然一般大殿议事,为了采光都是要开门的,但反正殿内有蜡烛,一班本来侍立在殿内的大汉将军,便退了出去,同时掩好了门扉,殿内因此也阴暗了几分,引起一阵微微的骚动,王至孝则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大殿上首,见那红衣少女全二姑娘别过头来,找到了他的双眼,两人对视了一会,对彼此的身份再次意会,王至孝心底彻底安稳下来了,只见全二姑娘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时双手一拍,只见照壁后方转出了两个做大汉将军打扮的侍从,手里都端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长管前头有个洞眼,对准了人群!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变故突生,还是惹得众人一阵大哗,王至孝心头一阵爽快,也是迅捷无比地蹿到银銮座边上,回身面对众人,一扬手,‘啪、啪’两声,便打死了身后张、王两个护卫官,回头又抓起蜀王的衣领,用尽浑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把自己手心都扇红肿了,方才转身咬牙切齿地道,“老天开眼,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糊涂蛋,如今也来现世报了,都给我闭嘴!现在全听老子的!蜀王横征暴敛、天怒人怨,锦官城已经完蛋了!现在我要你们整顿百姓,投降买活军,你们谁赞成——”
见布政使身后有个推官正要反对,王至孝狞笑一声,恰好枪管冷却下来,他伸手又是一枪,弹丸却没击中那人,而是擦着布政使的脸颊过去,顷刻间带掉了半个耳朵,布政使一声不吭,翻着眼睛就晕死了过去,王至孝啧了一声,指着那推官道,“就是他!王府周管事的亲家,在锦官城为非作歹、只手遮天——”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他身边那端着仙火铳的人抬手一放,这推官还没来得及跑呢,人就飞出去了,还带倒了七八个身后的人,不乏有人被弹片溅伤的,王至孝解气地呸了一声,一时兴起,回头又抽了蜀王一个耳光,差点把他抽得歪倒过去,刘道婆忙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抱怨道,“喂!压着我了!”
原来她始终藏身蜀王身后,用尖刀对准了蜀王后心,只要一个回答不对,利刃刺出,顿时能取了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蜀王实在是太胖了,正面看去根本没有破绽罢了。王至孝也是抱歉地一笑,这才平了性子,转身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开城向买活军投降,把你们的身家,全交出来——”
他轻轻地在手心上拍着自己的火铳,视线在玉阶下惊惶万状的众人中逡巡——“我的话,谁赞成,谁反对?!”
第903章 龙脉断绝
“听说了没有, 蜀王府里往外运死人那!你们是没瞧见!一个个连头带尾的往外扔,一扔就是一百多具……这边死人都快被扒光了,那边还在往外丢新的, 现在南街那边,两排都是一具具的尸首,扯了白布盖着,好多人在那里认尸, 哭声都震天了!”
“什么?还有这事儿!这又是要做什么法事了?这一次居然要了这么多人命?该不会都是周围街坊搜刮进去的百姓吧!”
“这大王怕不是疯了么?!悔不该, 悔不该咋早出城去, 万万没想到,贼寇都到城下了, 城里还疯了个大王, 我等此刻岂不是早无路可走了?”
“说起来,昨晚就听说瞧见贼船了, 今日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贼船开过来没有, 我刚去城边打探回来, 那边士兵倒是一如既往, 扯了个街坊打探, 他也只说城门官去王府觐见了,要等他回来再整顿布防……这会儿也不见他们调防, 这是还没议事完毕么?还是大王把他们都留住了做法事祭天?”
“这世道!太邪门了!老子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就不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城门能出门,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三代都是城里的住户, 乡下连祖坟都没了,便是要投亲靠友,也不知道现在的路还好不好走, 路匪多不多呢。”
“啊呀!你每在这儿哩!都听说了没有,王府那里忽然闹起来了,大王神功大成,但却迷了心智,打杀了身边亲眷,王府里多少管事都被杀了,且止不住,又叫了布政使、县衙、府衙的大人们入府,都是打杀了者!就如同那话本里一般,手一挥就是一道罡风,多少人都被打得四分五裂的,连个全尸没有,脚一块、手一块地,堆在那里叫他们辨认,现在南城那片哭声震天,都是王府下人在找爹找儿子的!”
本来刚刚萌芽的逃脱计划,刹那间又被更新鲜的消息给冲淡了,聚在城中街坊下窃窃私语的百姓们,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切身安危,而是关切地询问了起来,“当真?”
“那可是一辈子没见过的热闹了!”
其中也不乏咬牙切齿,暗自称心的,“那帮南城客,这辈子顺心如意的,哪里知道我们黔首的滋味,如今倒也叫他们明白什么是骨肉分离了!”
不过,碍于王府积威,这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只是一帮人都是幸灾乐祸罢了,也有人灰心道,“罢了哟,死了个老子,算得了什么,大王这怕是服了什么金丹,等药性散了,对他们略加抚慰,原本的职位还叫他们补了去,说不准还比他们老子当差时还更强呢。”
“哦!是服丹啊——还说为甚么发狂了呢,倒是不知道原来大王还服丹的。”
“黄白之术,可点铁成金,也能炼化金丹,百多年前,先祖皇帝还派人来峨眉山寻访过名道,进京炼丹呢!”也有不少几代的城里人卖弄着见识,蛮有把握地道,“服丹之后,这人那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气的皮囊,这股子真气在体内转着,它燥热啊,所以服丹的人,功行到了深处,都是不知道寒热的,大冷天也要赤足在雪地里行走,就是为了散药性……”
众人平时哪吃得起仙丹呢?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的,把自己的不如意暂且忘却了,那人也是说得兴起,还要再往下讲时,又有第三拨冒死去南城打探消息的百姓们回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十三哥、二十五弟,你们听说没有,王府门前——”
“都是死人是吧?”群众的反应很冷淡,大概是因为这已经不再新鲜了。“你这都回来晚了,我们正说王爷服丹的事情呢——”
“不是,不是,那都是第一批了!”
这报信的小伙子急得跺脚,把大家的对话全打断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急急地道,“你们不知道,第一批的确都是王府内的管事,家里人已经都去接走了,还有几个,是今早去议事的大人们,大概也是运气不好,撞到了气头上,也被打死了,都有去叫家里人来收尸的——这还不算完!刚才府里又开门了,往外扔的都是谁,你们可知道?”
“——是王世子!”
“什么?!”
这下,连头顶都传来惊呼声了,却是女眷们许多都藏在二楼窗后听街坊议论,本来在说死了王府管事,还能忍住,就当是城里光怪陆离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如今听说连王世子都被大王给杀了,便是她们,也能感觉到锦官城根基的动荡,细声惊叫了起来。
“这话可当真?”
“再真不过了!衣服都没扒呢!”小伙子得意了一会儿,突然这才想到正事儿,急得跺脚,忙道,“快快,我们快去,这些死人身上可多好东西了!甚么扳指、玉佩,那成色都不是人间能有!他们又没人收尸——”
对呀,这不是给收尸的人,就是杀了他们的王爷吗?王府都不要世子,把尸首丢出来了,管事也都被处死了,还有谁有闲心管呢?众人对视了一眼,都是瞧见了心动——这……哪怕趁乱撸回来一个扳指,那也是一笔钱那!在这样的乱世,说不准就能换来让人多吃几天的粮食呢?
“且去瞧瞧热闹也好!”
“是了,趁兵马没来之前,便多去看一眼……”
有些面皮生嫩的,还在扭扭捏捏,有些人直接就去屋里取刀、碗了,嚷着道,“这可是王世子,真龙血脉!吃了唐三藏的肉,可以长生不老,焉知道王世子的肉就没有这般的效用呢?——这又不是吃人!我吃一片肉而已,可算是服药吧?”
为了药用而吃任何东西,似乎都是可以被人宽宥的,更何况人肉也不是没有入药,紫河车这就是一味很名贵的中药么。这个理论还真说服了不少人,有些人也没带刀碗,就打算咬下来一口是一口。众人心思各异,有想去看热闹的,也有想去求财的,也有真想去求个长生不死的。都一道凑在一起,往南城奔去,却是才到半路上,就觉得摩肩接踵:都是从全城各地赶来凑这个热闹的!
千辛万苦,挤到城南街前,便见到士兵出现了,都是全副甲胄,利刃出鞘,不许众人往王府门前挤,有违者直接挥砍杀死——那些想要吃肉喝血的倒是如愿开荤了,不过吃的不是真龙血脉罢了。
在人群之中挤得脚都不能落地,快喘不上气,甚至差点被踩死,好不容易到眼前一看,王府门前却也是混乱不堪,士兵虽然守住了大部队,但仍然有人混在那些哭丧收尸的王府藩属家人之中,去翻检倚门而坐的一个中年人,只看那人的华服,便可知道身份的确不凡了。就连那些来认亲的家人,都偷偷摸摸地在他身上摸索,时不时收点小物件入怀,瞧着让人眼热得厉害!
“喂!你们不许我们过去,难道是为了自家吞了财?”
人多了,胆气就壮,后头有人这般一喊,大家一听都觉得有理,更不干了,当下都发力往前推挤,那士兵戳了一个百姓,管不住前头的人被后头往前挤压,直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后头的人欢呼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便立刻都从这里涌入,慌得其余士兵纷纷往王府大门内逃去,而石阶下本来还在翻找家人的藩属亲眷,也立刻被人潮湮没了,若不是看门人当机立断,立刻把门关死,从里头上闩,怕不是王府大门都要被冲破,这帮人能进王府把整座宫殿搬空了!
似藩王府的规制,那大门都是上好的木头包了铜,沉重无比,哪里是门前能容纳的百把个人能冲破的?众人冲了一番,知道无望,注意力又转移了开来,也顾不得第一波人是否被踩在脚底下□□,身后是否有人涌来,见到一个穿着富贵的便上去扒拉,也不管人家是活的死的,还有那些起意要喝人血的,更是癫狂了,瞧着王世子方向就往那里挤,一时间王府外竟成了血肉地狱,本来是往外扔尸体,这下可好,稀里糊涂又有不少人交代在人群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姓们有来有往,有更多人不敢近前看热闹,竟有爬到别人房顶往下看的,终于在远方听到金戈交鸣,兵士呐喊之声——镇守太监府上的护卫军,城防人马全都来了,甚至连王府家丁亲卫都来了一支,三方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接近驱赶,远处还不断有人敲锣大喊,吆喝道,“开城了!开城门了!想要出城避祸的百姓快动身去!”
被这么一喊,又有马上长矛威逼,这才把一干乱民赶散,众人散开时,也都是披头散发、神色癫狂,手里有些人拿着一小块巴掌大的锦缎,有些人自己血流满面,一嘴糊了都是血,等人群散去之后,再看街上,更是不忍目睹: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也再难区分身份,死者身上都是衣不蔽体,所有衣物都被乱民扯碎,还有多处被咬得露出森森白骨的,又有一些明显是平民的伤者,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从嘴边往外冒血粉色的泡泡,这是肺塌了,喘不上气,只是等死罢了。
至于那些来给家里人收尸的藩属家眷,除了见机得快的,此刻多也没有活命,之前所设想的父死子继,现在完全成了泡影,和第一开始维护秩序的王府家丁一起,几乎都被踩死了,他们穿得不差,因此尸体和第一批死者的待遇差不多——当时运尸出府,只是为了让这些人来收尸,可没想到,尸体还没运走,乱民一来,这会儿倒是又多了百把具尸体,真把城南街这里糟蹋成鬼气森森的人间炼狱了!
蹄声嘚嘚,镇守太监王至孝从街角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幕,神色凝重中透着厌恶,众人见他来了,都是齐声行礼,“见过镇守大人!”
“请镇守大人示下!”
此时,虽然周围瞭望的百姓仍多,但已有数百全甲兵士过来,局面算是得到控制,王至孝面沉似水,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报名敲门!”
众人于是上前报了身份,让护军开门,这些护军在门内也能窥视外头动静,见此,便把大门重新打开,门内也早有官人相候,都是身穿公服,瞧那补子飞禽走兽的,必然也是高官身份!只是面上神色都不好看,甚至有些高官身上还有血迹斑斑,想来也是刚刚经历了大王发狂的一幕,侥幸逃得生天。出门时,甚至有些人脚步踉跄,还是靠同僚扶出来的!
“大王连日操劳,气急攻心,已经疯了!”
这其中位份最尊的一名老者,出门之后,立在阶前,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对四面道,“或是连日来施展法事,聚了杂气在体内,冲散了龙脉,大王在议事中忽然发狂,倒行逆施,打杀了亲近管事,又将嫡子杀尽了!甚至还杀了十余骨干官员!连布政使都难逃毒手——如今……蜀王府血脉已绝,龙脉气泄——锦官城,守不住了!”
周围顿时响起了嗡的一声,百姓们全都惊呼议论了起来——还在半日以前,这些始终还恋栈锦官城不肯离去的百姓,心中其实都还是抱着能守住的信心,可就在这一刻,一听说蜀王血脉已绝,龙脉气泄,忽然间,对于守住锦官城的信心根基,似乎就立刻动摇崩塌,灰飞烟灭。
便是有些百姓,嘴边还挂了世子血丝,手中还攥着从死人手里拽下来的扳指,甚至为此还不惜扯断好几根指头,这会儿也都是呆若木鸡,一时间仓皇无计——没了蜀王,就等于……就等于朝廷在锦官城的根基已灭,锦官城已经不再是藩王驻扎,不再是敏朝之地——不说守得住守不住,锦官城已经彻底无主了!
“大王!大王呀!”
不知是谁痛喊了一声,百姓中竟有一多半先后哭喊了起来,哀悼着这个素日里深居简出,任由藩属在锦官城内横行霸道,和百姓完全没有一点交集的藩王,这些刚刚还冲击了蜀王府大门的乱民们,一边把扳指首饰塞进怀里,一边涕泪横流,真心实意地叨念着、挽留着锦官城的拥有者,似乎也在挽留着过去的时光,高官们或者是站在门外,或者是高踞马上,木然地望着这一幕,他们的表情犹如沉寂多年的泥雕木塑,在哭喊声中落下了簌簌灰尘,终于缓慢地活动了起来。
“龙脉已断,锦官无主,当迎立新主!今日起,我等将前往万州,迎接买活军女主,尔等百姓,安居乐业,不可惹是生非,若要离去,便自行有序退走,不得裹挟邻里、劫掠抢夺!”
“将士们听令,即日起,不做抵御外敌准备,不再抓壮丁入伍,在坊间巡逻,遇有不平事及时处置……”
一条条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从为首的文官口中一条条地吐出,镇守太监府的亲兵明显惊疑不定,但碍于王府上下听令,城防兵也六神无主,听了文官们的发号施令,再看王至孝,神色冷冷,毒蛇般的眼神正逐个在他们脸上逡巡,许多人都是遍体生寒,察觉到了蜀王府内的变故恐怕有内.情,更不敢和上峰对着干,至于其余人,便是想不到这些,因自家长官不在,也就稀里糊涂,听了别个大人的使唤。
当下,竟无一人反驳,平日里行动缓慢的官僚系统,在此刻反而展现了让人诧异的效率,全都听令行事,顺畅地运转了起来。至于百姓们,更是早没有了对买活军的排斥,在蜀王癫狂,蜀王府血脉断绝的消息,一被宣布开始,他们似乎就已经完全接受了锦官城改朝换代的命运,还沉浸在失去了自己王上的悲痛之中……
也不枉他特意安排了抛尸这场戏码来扭转民心,否则,民心若要死守,这场戏还不好轻易收科呢!王至孝收回眼神,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余下要操心的,只是怎么把金银珠宝运回京城的小事了。他视若无睹地穿过了遍地狼藉愚昧,心中的视野早已拉到了更上方,仿佛俯瞰着精细的买式地图。
“蜀王府死得这样惨,各地的藩王一旦听说,必然唇亡齿寒,从此更加敌视买活军,以后,买活军要往内陆打去,就更加难了……”眼下的任务完成了,而且可以说是在有限的条件内完成得很好,不过,王镇守并不因此自满,反而怀了深深的忧虑,“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不知六姐对我的这个主意,会是如何评价,我是会得了政审分的奖励,还是……在传说中六姐的记仇本上,被记上一笔呢……”
第904章 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么说, 锦官城现在也尽入我们买地之手了?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在于派谁前去接收是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驻扎,潭州城内已经有了相当显著的变化,首先显而易见的, 就是码头边上多出来的水泥大路——这是所有州县拿下来之后必须先修的东西,水泥路修好了,后续的城建改造才能展开,当然, 如今买活军的地盘一下扩大了若干倍, 不可能是每个小县都有这么快的进度, 但潭州也算是两湖道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且又在大江边上, 得风气之先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再要往下, 就是城中百姓的精神风貌了,半年以前, 在此地百姓中常见的迟钝、颟顸与因饥饿而来的不安、仓皇,悄然间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在经历巨大改变的城市居民所特有的匆忙, 人们呆着在过去半年间, 显著丰满起来的脸颊, 以及脸颊上的血色,把有了光泽的头发毫不吝惜地剃成了寸头, 很多人都穿上了簇新的棉衣, 在九月里这个刚刚寒凉下来的天气中,他们有了可以蔽体御寒的衣物, 穿着可以挡风的布鞋,天色一亮,就在街头匆忙地奔走了起来。
如今, 这些百姓们可是有太多的事情忙活了,除了为生计着忙之外,本地的居民要上的学还有很多——就算是想偷懒也不行,不上学,就找不到好工,找不到好工,那就和街面上各式各样的好吃的无缘了,倘若想要坑蒙拐骗弄点歪道钱呢,各地的矿山还都缺人呢,听说山阴那边,如今煤、铁、铜矿都在开采,什么时候都缺人,大多数重刑犯都送到那处的大山中服刑,下了黑黝黝的矿洞,什么时候还能再上来,可就不好说了!
日子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了,从前想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都难,有些时候做工还不如饿着混着,对付着一口过,自打买活军来了以后,至少有一件事是发生了巨大变化的,那就是,一个人倘若好好地干活,他起码是能养活自己的,如果吃得差些,一个下力气干活的成年人,养活四五个老弱也不成问题。而且,只要能够守好买活军奇特而又苛刻的规矩,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来胡乱欺负你——对于这些百姓来说,被更士们呵斥几句,这都不叫被欺负了,被欺负那是走在当街上,随意就被鞭打、驱赶甚至是抓起来去服役,只要能避免这样的情况,这些小民便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很松快,日子非常的好过啦。
毕竟这里是沿江的州县,和山区不同,消化的速度还是很快的,甚至在宗族势力的抵抗上,要比当年泉州、榕城的感觉还更小些。谢双瑶认为这有好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本地是藩王居所——有藩王的地方,附近根本就不会有太多成气候的宗族的,因为藩王和他的眷属,基本就把地主的生态位给占完了。
因此,在有藩王的地方,买活军消化接收起来其实还比偏僻山区更快得多,只要把大头打掉了就行,余下的百姓都是一副在藩王的重压下辗转求存的惨相,气都快没了,压根就没有余力把宗族发展起来,理所应当,他们融入买地,转化成为合格活死人的速度,必然是很快的。
这么看,当年敏朝的布局,倒是还方便了买地呢,一个地区,只要有一两个这样的州县,买活军就等于是在本地有了很坚实的支点,这些百姓也会成为合格官吏的来源,且不论之后的腐化速度什么的——这个必然是有的,适当的时候卸磨杀驴,清洗一次就行了。
有了这样的州县,买活军就很方便依托它去展开工作了。因为这些百姓必然是最拥护买活军的,不管他们是否会收受贿赂、弄权肥私,这一切的基础仍建立在买地的统治上,如此,再遇到客户人家作乱的情况,他们就肯定不会被裹挟,而是会自发地去阻止、告发,成为民间的第一道安全网。而且,毕竟是大城市,百姓们见识较多,思想也比较开明,他们是相对好教化的。
“……至少比川蜀那边要好得多,那边就是僻处盆地内,实在是太安逸了,办事能力太差,很多地方都考虑得不周到……”
翻阅着手里的报告,谢双瑶有点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句,她的感慨当然不针对蜀王眷属的下场——在他们沿路西进的征程里,蜀王算是下场比较惨烈的,他本人先且不说,王府管事基本是全灭了,被情报局用机关火铳点名弄死的那些之外,余下的也没落得着好。情报局在背后,让临时情报员全彩凤,搞了个诉苦大会,‘涤荡’残旧思想,鼓舞民众从真龙血脉至高无上的思想藩篱中走出来,控诉蜀王多少年来对百姓的盘剥。
这个大会一开始效果还不太好,因为百姓的思想禁锢一时半会还没那么容易挣脱,但在行动小组组长刘雯,把皇庄佃户带到现场之后,气氛就有了很大的转变,这些佃户声泪俱下地把自己的遭遇一诉说,百姓们没有不唏嘘泪下的——就这样,余下的管事也没几个能跑掉的,除了一两个的确没有劣迹,深居简出只在王府中管内务,也还算与人为善的以外,其余基本都在诉苦大会上被当中处死,家产籍没,家人送去劳改,蜀王这一倒,光这一块栽进去的都有几千人。
管事都是如此,更不说蜀王的嫡系子女了,蜀王世子被蜀王‘自己干掉’,这就不说什么了,其余成年了的子女,性格有恣睢些的,手里若沾了人命,都很少能活着走下诉苦大会的审判台,那些佃户盯着呢,其中个别被折磨得特别狠,遭遇还特别惨的,上去了手足并用,一张嘴都是往喉管咬,真有把人活活咬死了的!这些佃户可不管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知不知道皇庄里的事情,反正是一家子,都是蜀王名下的皇庄,那就赔我们一家人的命来!
正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有了这些不要命的苦秧子,锦官城里的舆论风气,立刻就有了极大的转变,之前还为蜀王一家的下场惋惜感叹的市民,如今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恨不得把家养的母鸡不下蛋都怪罪在王府身上,很多人都叫着要把蜀王诛九族——虽然蜀王的九族关联非常广大,甚至连京城都囊括在内,但反正,他们是还想把这股审判、处刑的风气再往外扩大化的,要知道,现在死的还只是蜀王的嫡子,他本人尚在,还有不少庶子,包括上几代分家出去的宗室,也还是不小的数量,民间的意见,是希望蜀王能最后再死,亲眼看见自己的这一支宗室被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算解气呢!
离奇的是,镇守太监王至孝居然还很支持‘诛九族’论调,这位虽然是皇帝的心腹,但或许正因为是心腹,才知道皇帝最在意什么——喊一喊诛九族,算得了什么?好处能稳稳的拿到手,这才是关键呀,这些宗室血脉,留着做什么?回京了让皇家供养?还是让他们来声张对蜀王遗产的权利?
更不说,虽然对外都说是蜀王发狂伤人,可事情的真相明摆着的,多少人亲历,这蜀王府基本上就是被王至孝上蹿下跳地灭了满门,世子是他一枪打死的——布政使都是反对他的计划,被他威胁着要崩了脑袋……虽然最后这布政使是刘雯杀的,但其实也就只差一个直接动手的把柄而已,王至孝又不傻,他自然要把这些人都摁到泥里,绝不会给他们再翻腾起来的机会了。
庶子、支脉可以不死,但必须去劳改!去服刑!如延平郡王府故事!这个敏朝的太监,比买地的官吏还会引经据典,运用道统里的理论为自己撑腰,至于蜀王,他的意见则是‘遵民情’——这是真的豁出去了,要把各地藩王都往死里得罪,因为按照如今锦官城的民情和民议,一旦顺从民意,蜀王可能还不是被简单地处死了事,大家是想把他‘点天灯、熬人油’的,这是大江上游的土匪常见的酷刑,把人做成灯芯,淋油点燃,活活烧死之后,还要把一身肥肉熬出油脂来,做成人油蜡烛,可以说是挫骨扬灰,残忍至极啦。
真要点了天灯,估计以后王至孝的名字,可以止王府小儿夜哭了,日后他再办这种收割藩王财富的差使,那就是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他人到了当地,藩王乖乖地交钱买命,贿赂王至孝,跟他一起回京城过小康日子,自然是再也无法锦衣玉食了,给点闲钱不饿肚子而已,要么就是人还没到,就被吓破胆的藩王在半路伏击,你要来收拾我,那我先反了再说!
谢双瑶对王至孝的心思,也是了解得很明白,知道王至孝之所以做的这么绝,其实还是因为这工作实在是不好做,尤其是川蜀情况如此特殊,如果没有买活军首肯,钱都运不出三峡,因此他不得不把事情做绝,而且要把一些买活军不好做的脏活,揽来先做了去,这样才好和买活军谈条件,俾可多带走一些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