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她也能理解,并且认为王至孝的工作,虽然对蜀王府以及锦官城高官来说是挺残忍的,但从总的结果来看,功大于过,确实是避免了锦官城内外百姓继续受到备战行动的骚扰,说穿了,如果没有到处抓壮丁守城的操作,没有向叙州买药火,蜀王自己不把锦官城内外折腾得乱糟糟的,就是王至孝绑架了他,又有什么用?官僚们反对献城决策的人,会只有这一次这么少吗?
唯独的瑕疵,大概就是没有估量到长期处在恐慌状态下的民众有多么的不可预测了,在蜀王府外还搞了个踩踏事件出来,多死了一些人……但这都是细节,只能说下一次王至孝大概就知道了,抛尸可以,得把人扒光了再扔,那些首饰就让抛尸的侍卫们自己收了呗,这不是现成笼络人心的手段么?这些侍卫拿了好处,以后也就是他的人了。没了财物诱惑,那个把想吃人血馒头的愚民,是掀不起这么大风浪的。
“野路子……也太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但情有可原,基本也属于买地势力空白区的民众自救吧,不能用买地的原则去审判,那属于苛求了。”
这算是给王至孝的行为定了性了,至于说加不加分,加多少,这个人能否进入谢双瑶的人才库,这就是机密了,反正这种行为买地官方是决不能明面嘉许的,最多只是保持沉默,相信京城也会默契地压下来,绝不会在舆论上做什么文章——双方默契地割让土地,敏朝这边提前运走财富,甚至为此不惜收割藩王,固然丢脸,买活军则放任他们行事,坐视蜀王府屠府,说出去似乎也和谢双瑶万家生佛、光明磊落的形象不太符合。谢双瑶从不排斥台面下的交易,政治家最愚蠢的就是搞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适合对人言的东西可多着呢,在理想保持纯洁的大前提下,她接受现实中必然存在的种种瑕疵。
“这一次锦官城开城,王至孝的确是出了大力的,作用比之前几个藩王府所在州县的锦衣卫都大得多,战略意义也不同凡响,一下就瓦解了蜀地的僵局,要予以嘉奖,公事这里,蜀王府堆积的财富,贵金属中,金银都可以由王至孝运走,丝织品全给他也没问题,木头什么的,也可以给,只要把书画、药材、稀有贵金属之类的,留在我们手里即可。私人方面,问问他喜欢什么,可以赠予一些珍贵的奢物,如果他想要钱,也能满足他。奢物这边甚至可以送个仙火铳都没问题——但不能给弹药。”
有功必赏,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手下,这个原则错不了,谢双瑶很快就王至孝的要求表了态,皇帝想要钱,那就给他钱好了,谢双瑶并不介意让皇帝短暂地拥有这些货币,反正这些贵金属最终也会回到买地这里,换回粮食和服务的。甚至于仙界的武器,给个一两把的都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并不通过控制武器来控制战力,而是通过控制弹药的供给来保证武力的控制权。
目前为止,发出去的武器也有上千把了,因为的确有这么多情报员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给她干活,谢双瑶并不怀疑这些人的信仰,他们的安全是必须要得到保证的,但她也不愿意让这些人滥用武力,所以,仙火铳可以发,但弹药特别少,基本就只够防身用的,大部分时候,来上一枪,显示神力之后,就得靠情报员的三寸不烂之舌脱身了……
就像是锦官城,也就是最开始那会儿,处理被叫来的管事时,一开始用了几发,把首脑打倒之后,情报员用的就是自产的火铳了,在这方面买地的供给则非常的慷慨,虽然自产火铳,在连续击发后会因为枪膛过热而失准,但多备几把这不就行了吗?总之,王至孝预料得的确不错,在被派遣到锦官城这样评估认为异常危险的地区时,情报员的火力储备是绝对足够保护自己的,甚至在配合之下,策划一起斩首行动都绝对不是问题——当然,这种火铳就算落入敌手也不会有太大的妨碍,因为目前来说,定装弹药也是买地这里的专供,普天之下还没有第二个药火工坊能稳定生产出不炸膛的定装弹药来呢。
想到这里,谢双瑶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锦官城、王至孝的事件中,需要她决策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却又阴魂不散地浮了起来——那自然就是叙州了,这个地方给她带来了相当的惊喜,一直到如今都是屡屡出人意料,比如说,让一直以来都表现出色,甚至谢双瑶屡次夸奖其胜过锦衣卫不少的情报局,都闹得个灰头土脸的‘叙州药火’,现在就搞得人相当的尴尬。
叙州怎么就能自产药火了呢?还是威力这么大的药火,连现在的敏朝药火局都没有这个能力,叙州又是从哪里折腾出来了这批货卖给锦官城,而情报局怎么就连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是他们的生产能力有了极大的飞跃,还是机制出现了漏洞,又或者是买地高官的立场动摇,做了蛀虫……
这答案,可叫人相当的好奇啊……谢双瑶皱了皱眉,重新在电脑上开了另一个文档,这个文档已经被反复编辑过多次了,她仍是再三审阅着其中的内容,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快刀斩乱麻!”她轻声说,“以力破巧吧,不能再耽搁下去,我要尽快返回羊城港了……”
第905章 罪魁祸首?
“有啥子说头哟!我没道理和你们这些人讲, 为什么会走火?都说了,黑药火不比书里说的其他药火,它的性质就是不稳定的, 遇明火肯定会炸,你们装库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储存的三大要领?而且我就说了,够用就行了, 这东西做出来就是不能久存的, 你们非不听, 硬是要造!造多了不炸那才有鬼!”
山沟沟的早晨是寂静而又喧闹的,天还没有亮, 仅仅是一丝曙色的时候, 山间便布满了早起的动物们所发出的响动,鸟叫虫鸣声, 小兽在草木间活动时发出的悉索声,在遥远的听觉中构成了生机盎然的背景音, 但等到人们伸着懒腰, 打开房门时, 随着太阳升起, 这些声响又潮水般地褪去了。
属于人类的声音逐渐明确了起来,走动声, 舀水声、劈柴声, 当然了,这几日还有村尾那几间作坊里传出的争吵声, 时而响起,很快让村民们都陷入了麻木,甚至没有前去看热闹的愿望——也就是吵吵罢了, 这几日作坊上工下工的时候,这样的争吵是家常便饭,虽然说的都是官话,让人听不太懂,但反正只要耽误不了活计,还能发钱,他们村里人也就没必要去过问太多了。
“话说回来了,你们造这么多药火,真是只为了开矿用的吗?你们那个矿洞,又招了多少工人?真的经过培训吗?□□问题你们是怎么解决的,安全用药培训没有做过,怎么敢就让工人去用药火开矿的,还开了这么久都没事故,如何又忽然间和我说出了个大事故?炸塌了多长的坑道,多少人陷在里头了?嗐!问我的时候,倒是话多,这会儿成哑巴了?!”
这会儿,在作坊后头,用来给人居住的一座小院里,赖丰德双手叉腰,正是反客为主,威风凛凛地呵斥着面前的管事,见对方被自己骂得垂头不语,他有些解气地哼了一声,这才见好就收,“去给我送早饭上来!吃不饱,哪有心思上工!我今日要吃炸圈子,再要个萝卜馅的灯盏糕,萝卜做得辣辣的,里头放块腌肉,这才好入口,再来一碗豆浆,白糖放得浓浓的!否则,这工还做什么做,又不让出村子,又不给停工,每天还这么七问八问的,不吃点好的,你不如直接把我杀了了事!!”
说句实话,他的这要求,倘若是放在买地,那真是半点都不过分,甚至不算是花费大的,炸圈子,是拿米浆或者面糊,倒在圆形空心的炸勺里,入油锅炸出来的,两个才一文钱呢。
萝卜馅的灯盏糕也是类似,无非就是用大勺来做模具,同时在米浆中放入馅料而已,那块腌肉,不过是指甲盖大小,取个意思,一个一文钱,再来一碗豆浆,加一大勺糖也就是一文钱,倘若不要加糖,只要一个圈子,加在一起一文钱而已,算下来两三文钱的早饭,对于一个有能力搞起药火作坊的工程师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
然而,在毛黄村这样的小村子里,要满足赖丰德的要求,就非得大费周章不可了——光是每日都开个油炸锅,这在村子里就是没分家的地主老爷都不敢想象的壮举,叙州这些年改换旗帜之后,毛黄村的地主也把田地分给了自家子侄,使得大家都躲过了被强制赎买田地的处理,他们多少算是家道中落了的,但就算是没分家的时候,地主也就是一年内能吃得上饱饭的日子比别人多而已,要说三不五时就见荤腥,吃油炸的菜色,这当然也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毛黄村这一带的地很贫,光种地是很难吃饱肚子的,村民们多数都有第二份工作,譬如说药火工坊开起来之后,便来这里做事,在开起来之前,则很多人到前方的山里去采矿——此处山中有铁矿,或许也是这里土地贫瘠的原因之一。
赖丰德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有铁矿的缘故,叙州这几年日子过得好,买卖做得越来越大,对铁矿的开采也不再像是从前那样随意了,从前,铁器是相当昂贵的,一般人很难大量消费得起,铁锅、铁铲,铁锄头,即便在铁钱常用的川蜀,对农家来说也是宝贵的财产。或者该是这样说,正因为川内缺铜,惯用铁钱,占用了大量的铁产量,才使得川内虽然产铁,但铁用具对百姓来说仍为奢侈。
叙州帮主事之后,把田地分给百姓们,也沿用了买活军减田租、重生产的做法,百姓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对铁器的需求当然也就迎来了一次井喷,光是要满足叙州百姓的需求,衙门都要加大开采量——当然,叙州衙门不像是买地那样人才济济,有能力官营矿山,因人手不足,他们对铁条还是以采买为主,这就让叙州周边富矿的地区,应运而生了一批小铁矿。
这些铁矿一般都位于深山老林,交通不便,如果不是民众自行开采,官府也很难组织,因此,官府似乎也就默认了百姓们对于矿产的开发,并不像是买地打击私矿那般下手狠辣,这也是叙州这里规矩特别的地方,不过,除了赖丰德这样从买地跑出来的高级工匠之外,本地的百姓当然是不知道两地政策的差异的。
有了铁矿,有了周边村子里现成的矿工,接下来还想要什么?自然就是能产药火的工坊匠人了——这是非常自然的联想,如今在川中,一股对药火的崇拜正随着疏浚航道工程的进展不胫而走,理由是显然的,因为疏浚航道主要就是靠药火来炸毁那些坚不可摧的暗礁,看到这些碍眼的东西,在江中固执存在了千万年,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之后,却轻而易举地被药火摧毁,民间不膜拜这种东西那是不可能的。纤夫、船家、行商,都对这东西赞不绝口,甚至还有人提议私下给‘药火嬢嬢’立庙的——虽然没有人专门推动商议过,但毫无疑问,这个目前为止容貌、性格都还很模糊,没在民间传说中丰满发展出来的神祇,肯定是个女性,而且大有可能最后和谢六姐的膜拜融合,毕竟这东西就是她的买活军折腾出来的么!
除了这几个行业之外,药火炸石头,吸引来的还会有谁?自然是各地的矿山了,毕竟疏浚航道和开矿一样,不都是用炸药炸毁石头,然后清运出来吗?赖丰德入川的时候,大江沿线都有人在招揽药火匠人,给的报酬真不少,虽然钱上或许不能和买地相比,但能给的比买地多啊——屋舍、下人,那都一定是有的,还有些私下里的好处,买地都拿不出来,不论是丫头还是小倌,只要真能把药火搞出来,想要几个要几个,甚至还把自家的千金许配过来,叫这些匠人从此温柔乡中乐不思蜀,那都是有的。
还真有些药火匠人,受到这些诱惑,改行去仿造买地药火的——药火这个东西,虽然按道理只有官府的军器局能造,也只有他们掌握匠人,但这完全就是一句空话,毕竟民间的鞭炮花火这虽然不起眼,但也是一个扎扎实实存在的行业,哪个州县没铺子卖这些?
有铺子那就必然有作坊,这些匠人造的也是药火,对于买地的药火威力,他们如何能不感到好奇呢?赖丰德一路入川,还真见过不少匠人改行的,更听说了一些惨案:制造威力巨大的药火,实验过程中,没有不危险的,好一点的,受个不轻不重的伤,毁个容,差一点的,缺胳膊少腿甚至一命呜呼也不奇怪。
都是心黑胆大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命格就枉伸手……赖丰德可不打算步这些人的后尘,虽然他反而是有点真东西的,但正因为有,赖丰德才知道买活军用来疏通航道的药火,根本就不是民间能仿制得出来的,别看都是药火,都能爆炸,但和民间所用的黄药火,完全已经不是一种东西了。他最多能把黄药火再制成黑药火,这已经是极限了,想要搞买活军那种,趁早别做梦吧!
当然,就算是有再造黑药火的本事,也足够他在大江沿岸吃香喝辣的,但赖丰德却完全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的意思,而是选择了叙州栖身,也是有他的用意在的:大江沿岸的州县,固然有人招揽,但最后都是要离开码头,跟着地主进山去。
进了山,那就不是买活军的地盘,也不怎么受买活军的影响了,自古以来,都传言两湖道的百姓‘霸蛮’得很,谁知道当地规矩如何?他一个外人,一旦离开大江沿岸,离开了被买活军浸染过的规矩,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听天由命之外,再无别的话好说了?到时候,谁知道矿主还会不会给他开支,会不会干脆把他关起来,当个奴仆一般催他干活干到死,一文钱也不给?
倒是叙州这里,有两大好处,第一,距离买地足够远,十年八年内,大概是过不来的,到了那时候再过来,赖丰德也是学了一口的川蜀乡音,就充做是本地人也不会有什么破绽了,第二,叙州处处学买,相信此处的规矩也会比较清明一些,在叙州寻个活计,被吃干抹净的危险还是比较小的,而且这里学买,那就意味着比较富庶,生活上也较能享福,这对赖丰德来说是尤为重要的一点——他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吃苦,才从敬州跑出来的,找个不太吃苦的地方,对赖丰德来说意义很大。
不错,赖丰德正是原籍敬州的客户人家子弟,按照买地的处置,他本该和族人一起,远迁千里,甚至于因为他兄弟已经选择了比较富庶的鸡笼岛,赖丰德就得往南洋迁徙,去占城港开辟农田——赖丰德可受不了这种田的罪!他本就在泉州的药火作坊做事,因为天性伶俐,早认了不少拼音在肚子里,也曾上过买活军的学堂,化学更是学得不错,甚至还亲自在泉州的药火作坊,制造过买活军的第一代黑药火,只是因为回乡成亲时,他们家里被魔教蛊惑了,也要北上闹事,掳掠村落。还有人叫赖丰德去调配药火的,赖丰德一听,吓得要死,当即连夜脱逃,跑到他外婆家去躲藏起来了。
要说去告发宗族,带路打自己的亲戚,这他也做不到,虽然逃了,只能说是免于重罪,但仍然难免株连,一打听到买活军对客户人家的发落,赖丰德赶紧和几个表兄弟一起,结伴连夜又上路了——他外婆家当然也是客户人家,一样要被打散了到处迁徙,赖丰德只有远远地跑开,才能保证自己依旧生活在华夏大陆本土上。
这一走,就是几千里的路程,他几个表兄弟走了几百里路,陆续都动念返回了:他们是能接受去南洋种田的,想着往西、往北走,气候越见严苛,民生还不如客户人家久住的南边山里呢,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去南洋,至少大家都是初来乍到,还都是客户,还有话说,在这些地方落户,唯一的生面孔,岂不更是任人欺凌了?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赖丰德一个人游荡到蜀地,跑来叙州这里开风色了,其实他原本是想留在万州的,但万州这里不如叙州富,论买地的奢物享受,还是叙州更普及,于是最后便选了叙州。既然有了安身之念,略一展露本领,余下的便是顺理成章了:他也不用到处去毛遂自荐,只是造了一些烟花发卖,自然有人来和他交际,之后便提起了想在毛黄村开个工坊,供应附近的铁矿之用,并再三保证,虽然是乡下,但一应的饮食供应绝对一如城里,赖丰德若有什么别的要求,也不是不可安排。
毕竟是天高皇帝远啊,这叙州虽然处处像是买地,但却也有这么多漏洞可钻,小日子过得可比买地还美,在买地,别说一个药火匠人了,就是高官又何敢闹出桃色绯闻来?赖丰德深感自己决策之明智,不过还是婉拒了东家的暗示,只是去毛黄村后的铁矿查看了数次,确定这铁矿的确存在,而且是□□可以炸得动的石质,便安心在毛黄村住了下来——他到叙州是为了洗白自己的身份,如果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眼下固然爽快了,于长远来说,不还是给自己找事吗?这里可是叙州!半个买地,按理也是不许有这些事情的,现在享受,无人来说,将来买活军总有一天要来的,对景儿岂不都是罪证?!
一转眼,他到叙州也将三年了,做这个工坊也有两年多,刚开始多半年,他还时常去铁矿那里查看药火的应用,和工人沟通,但很快随着业务熟悉,以及坑道更换,主井口挪往深山不便行走,赖丰德渐渐也不上山了,有了空闲更愿意去叙州城内耍乐。他这两年间带了两个徒弟出来,虽然赖丰德也留了一手,但两人毕竟能为他分忧不少,赖丰德的工作便越发轻松了,和东家合作也十分愉快,作养出了刚才那呵斥管事的骄横性子——一般的匠人,倘若没有什么看家本领,可是不敢和东家这样说话的!
话又说回来了,赖丰德这话也不算是没道理的,半年前起,东家先借口矿里要开两条新坑道,希望赖丰德提升药火产量,这一段时日就别去叙州城了,后来又派了些家丁来协助工坊运货,其实就是把这村子把守了起来,叫赖丰德想偷溜进城都不行,而且,这些药火送到哪里去,赖丰德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又跑来责备他,说药火炸了,还炸毁了城墙,似乎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仔细想想,其中种种都颇有猫腻,赖丰德那话,也是点得很透了,意思相当明显:别以为我是傻子,我不问,你们不说罢了,想要我这么迷糊着过,就得把我给伺候好喽!
以他耽于享乐的性子,这么得过且过、不寻根底,也在情理之中,管事的见他恼了,也就不再深问药火爆炸的事情,忙去为他筹措早饭了——这灯盏糕、圈子还好,米浆一磨,调料开过就得,豆浆却是要先煮豆子,需要费些功夫的,就这么在城里叱咤可办的一顿早饭,在村子里,最起码得三五人忙过一个多时辰,动用五六样家什才能办出来呢。
赖丰德这里,把他打发走了,回到屋子里却根本没有闲着,立刻就趁着天光,麻利地收拾起行囊来了,他面色凝重,嘴巴里轻轻地嘀咕着,“贼养的,一问就答不上来了,说是新开了坑道,挖新立井怎么不来村里雇人,这些药火到底是拿去开矿还是拿去卖了,怎么能炸得塌城墙?”
“还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他们怎么搞,我这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他去搞早饭,嘿嘿……”
他心中起疑,原也不止一日,只是之前看得紧不好走罢了,眼看这几日似乎城中有事,家丁回去了不少,村口的守卫有些放松,赖丰德早已蠢蠢欲动,乘着管事去搞早饭,他把金银细软往怀里一掖,假装闲散着步,在村里绕了一会,一个闪身便上了乡间小路,打算绕开大道,走上十里山路再往叙州码头去趁乱逃走,却不想,这里才刚转过小道,走到一个山坳里,迎头就看见一帮青头汉子,默然望着他,一人手里还拿着千里眼,正往怀里收——看来自己刚才在山下的动静是半点也没瞒过他们!
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多久了,对这药火工坊的事情是否已了如指掌,赖丰德唯独知道的,便是这群人来者不善,脚也是一软,毫无抵抗地便滑坐在地,任由众人把他拉起绑好,隐约间还听到这帮青头兵议论道,“他就是那个药师?”
“瞧着也没有三头六臂么,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叙州城内外腥风血雨沸反盈天,多少人家几乎连皮都被扒开了,原来……就是在找他呀?”
第906章 叙州两大案
“再说一遍, 怎么发现黑药火这么生产威力更大的?”
“就是听说了京城大爆炸的事情,心里觉得挺好奇的,因为之前上安全生产课的时候, 就在想,我们这里的药火作坊都在城外,但敏朝可没这个规矩,京城的药火作坊都在城里, 如果出事的话影响肯定大, 但是当时预估的事故规模也没报道出来那么夸张, 就挺好奇原因的。”
“嗯,然后呢?”
“然后就是当时厂里也有从京城搬过来的药火匠人, 都是逃过来的, 因为京城的厂子炸了,里头的人肯定都活不了, 肯定得再调人去重建工坊,事故刚出, 大家都害怕, 觉得那块地方不祥, 而且, 给皇家服役,也不是什么美差, 以前得过且过, 也没想着南下,现在事情到头顶了, 很多人都一咬牙,索性南下来找活干,就这样认识了不少京城的匠人。”
“而且挺多人的师兄弟都在火器局干活, 大家也谈起事故的原因,揣摩着为何爆炸的威力会这么大……当时出于好奇,就记下了他们说的火器局生产流程还有配方,闲着自己折腾一些小当量的配比来进行实验……”
“这都是私下自己弄的吗?”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同样的说法了,赖丰德都有些疲了,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往下说道,“肯定是私下自己弄的,因为买地这里,矿山用的已经不是黑药火了,京城的黑药火,威力再大也比不上我们的新一代药火,就是拿来疏通航道的东西。京城大爆炸,更多的是起到安全生产的警示作用,那个东西研究出来也没什么大用,所以厂里没有组织人去复现这个,还是以新一代药火为主。”
“为什么以新一代药火为主?”
“那个东西更安全,更不容易走火,只要控制住□□,就算失窃也没法子用——就是用火烤都不会炸的,性状非常的稳定,而□□一般人也造不出来,所以尽管更贵,但还是以生产新药火为主,尤其是这些年来,药火很多要运出买地,去疏浚航道,更要用这种了……黑药火在买地,就算还有造的,也很少,用处非常有限,已经落后的技术,直接过度掉就好了,没必要费太多心思。”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为什么还要去研究黑药火的配比,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在什么地方并不过时,还可以用?”
“……没有想太多……”
“但你心底是知道的喽?告诉我答案。”
“……隐约是知道的,黑药火……虽然对买地无用了,但对敏朝还是有用的,敏朝造不出□□,所以只能在黑药火上取得进步……”
“所以你也知道,你的配方在敏朝是有实际应用价值的,那你想过吗,你的配方可能会让敏朝的药火战力得到提升,直接地威胁到买地将士的生命?”
“这个绝对没有!我——更士姑娘明鉴,我是真的没想过这些啊,我还特意选的叙州落脚,连配方我都自己把着,不给他们知道,都是我自己亲手调配的!此外也是自己到矿坑去看过的——我就是想在这远离买地的地方找个新身份,免得被发配到南洋去不是?!买活军如我也是再生父母一般的,我也供着六姐的牌位!我何敢和买活军作对呢?倘我存了这样的心,去京城不好么?凭这个配方,换个前程也不难啊!我还,我还特意找的叙州,都说叙州是小买地——”
说到这里,赖丰德不知第几次潸然泪下,他这是真后悔了,“我哪想得到,这叙州也有人包藏祸心,暗地里囤积药火,想要搞事情那!我这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那!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去南洋了,呜呜呜……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吧,姑娘!”
“行了,哭丧什么,你只要老实交代就行了,如何发落那是六姐的事。”更士林小橘没好气地道,“少和我说这些,我也判不了你的罪,起码现在你老实点,一口饭还少不了你的,暂且死不了。”
她把笔录本子拿过去,叫赖丰德核对签名,同时关闭了录音笔——叙州药火案,这是在六姐面前都挂号的大案,自然要办成铁案,录音笔是上头特意发放下来的,要不是林小橘去过‘仙器培训班’,会使用录音笔、仙手机,上头还得派一个操作员下来。也是因为她对这些事比较上手,可以节省现在紧缺的人力,这才得到了主办毛黄村药火作坊一案的机会。
对她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遇,毕竟如今种种迹象显示,毛黄村的作坊或许就是叙州案的关键节点——至少锦官城外的药火,来源得到了很充分的解释,这些药火的威力水平远超川内一般水准,却又低于买地在疏浚航道所用的‘三硝药’,现在也有叫‘三四药’的,根据药火专家的采样分析,爆炸的药火成分,还是传统的黑药火。经过这几日对毛黄村作坊的勘测,初步可以判断赖丰德交代得不假,这个作坊的确具备小批量生产高性能黑药火的能力,而且采样送去临时试验室分析之后,残余物和锦官城的成分也能对上。
天知道,这个发现让大家都松了多大的一口气——这要是锦官城那里炸的是三四药,这案子牵连该有多广,大家都不敢想,不夸张的说,从锦官城到鸡笼岛,凡是领过□□的单位,都得把皮绷紧了,准备迎接狂风骤雨式的安全检查,凡是□□出入库的单据有对不上的,从仓管员到领导,都等着掉乌纱帽吧!
当然,还有生产三四药的厂子,肯定也要从上到下搞几次安全大检查,这都是不必说的,沿江的疏浚队,所受的盘查力度更会是极大了,到时候就是一些小污点都得吃挂落——查出是叙州这里的黑药火,大几万的人都免受折腾,就连林小橘这些更士也都是庆幸,这和他们的关系也很大,更士是被外派抽调最多的吏目,基本就是哪里不够更士凑,真要安全大排查,他们也受累,当然,这是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往大了说,证明这事儿和内部蠹虫无关,买地的制度还是抵抗住了侵蚀,这也让她心情不错,似乎对于买活军的规矩,又多了一丝信心。
“就是说嘛,凡是受过恩泽的人,怎会不知道买活军的好,和赖某一样,因为种种事由暂时离开的,都处心积虑地想着有一天回去呢,更别说在咱们这有点身份地位的官儿了,吃点喝点还算是人之常情,真要和叙州这边的反贼串联在一起,怎么可能呢?脑子坏也不是这个坏法——这样郝嬢嬢辣椒酱看来还是可以继续吃了。”
实际上,林小橘并不认识叙州帮任何一人,不过因为她对辣味的偏嗜,以及这些年来凡是乘坐水运船只在大江领域活动,总能听到的叙州帮命好,还是让她对这个群体有点本能的好感,叙州本地的官员,都被拉去杀头了她也没什么感觉,但对叙州帮,尤其是叙州帮的头面人物郝大陆、郝嬢嬢,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洗脱嫌疑的,或许也是实在不愿意相信居然有人深受六姐的恩惠,还会起黑心吧。
好在,目前从案件的进展来看,叙州帮和这事儿关系还真并不大,甚至包括赖丰德,也只是个被蒙蔽的糊涂虫而已,他也不想想,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就算一开始只想拿来开矿,可这药火作坊都开起来,有了自产药火的能力了,本来就是一方豪强的矿东,又怎么能不生产出什么别的心思呢?就算不是在叙州,是在大江沿岸随意一个矿山,他的能力都难保不被利用了走入歧途,甚至他本人也难逃被控制□□的下场。
也就是这人一心贪图享乐,而且思想简单,在毛黄村还能逍遥度日了——在林小橘来看,赖丰德是有点运气的,运气不在于别的,在于叙州这里毕竟和买地联系紧密,又是渡口码头,矿东眼界开阔,心思也大了,指不定还想要让赖丰德加把劲,把三四药给仿造出来,有这个指望在,待他就还算礼遇,否则怕不是早就吊起来打,把黑药火的配方逼问出来之后,立刻扩大生产了,哪还会派管事好生伺候,和他慢慢的周旋?
“源头找到了,嗯,他的下场,等六姐圣裁吧。我这能做的也就是写个‘积极配合’之类的评语了,看在他的确老实交代,审讯毫无难度,根本没想着说谎的份上,希望能轻判一点儿。”
写好审讯文书,林小橘又开始翻看毛黄村的档案:矿山那里,买活军先没敢轻动,还是要等大部队赶来了再上山去,理由是很显然的——人家有药火,有武器,有训练有素的矿工,自古以来,这矿工就是最好的兵源,服从性和组织性都远非一般的农户可比,几十个人跑过去,不和送菜的差不多么?大家进村之后,先把村子控住,主要交通要道都布防,再搞了个临时审讯室,就已经把人力耗得差不多了,二百人的大部队昨日刚上山,矿山的情况如何,还得看回来汇报。反正,结合在叙州府城得到的消息,是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的。
“张家出钱,出面做买卖,毛黄村的黄家有矿,能供货,而且有兵源。还有谁?原本是名士的,那个凌家,他们的偏支在叙州本也是大地主,对敏朝忠心耿耿,一心要鸩占鹊巢,利用叙州帮带来的活力,把叙州从内部变成敏朝的棋子,咬在川蜀后方,逐渐壮大,把持巴蜀,确保巴蜀对敏朝的忠心,也给皇家留有最后的余地……想得倒是挺美的,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却干净利落地把你们都给卖了。”
林小橘咬着嘴唇,一边写着报告一边情不自禁地点评了几句,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小一个叙州,局势太复杂了,各方势力各怀心事,决不能说内部没有矛盾,可真不知为什么,一旦谈到反买,他们就突然间精诚合作,爆发出了敏朝官府都瞠目其后的活力和效率,几年间在川蜀内不知制造了多少悬案,甚至连叙州帮、杨玉梁这样的能人,都无法驾驭解决,万州火并案,锦官城药火案,只是比较引人注意的两个案子而已,仔细追究下来,还有不少未解之谜,需要花人力物力去细究哩。
“难怪六姐发话要大办……确实是极有代表性的案子了,别的地方虽然也有苗头,但真没叙州这里这么典型,这么猖獗,这个案子办下来,以后多少个类似地区都有模板了。”
林小橘这会儿还是比较庆幸的,她办的是锦官城药火案,虽然有危险性,但这是热案,线索都还没冷,而且证据必然是充分的——除非是弄来的三四药,那得自查,如果是自产的黑药火,查到作坊只是时间问题,这案子相对还是好破的。去查万州火并案的人,就算有线人提供证据,四五年前的事了,还是纯阴谋诡计,这得有多难查?
“还好有两个线人,一个叫黄景秀是吧,还有一个王小云……都是各有优点,一个在万州本地有人脉,还有一个蛰伏了四五年也熟悉两地的情况,且之前碰面,看得出都是精明能干的好帮手,不然师兄师姐真是坐蜡了……”
林小橘想到这里,也是弹了弹舌头,啧了几声,“不过,其实查得出查不出,对我们的影响,也不是太大,叙州这里若有懂事的人,就当赶紧出来配合告密,还能保住一点叙州这里的吏目,否则的话……”
否则,按六姐的脾气,查明了真相,那就是罪有应得者接收处置,其他人没事,查不清?那也没关系,那就是除了能择清自己的,其他人通通扫下来,就如同当时对付客户人家一般——千万别和她倔!惹怒了六姐,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赖丰德好好的为何要逃到叙州?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郝大陆、杨玉梁为了把自己摘出来,入城时那如狼似虎的样子,林小橘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道,“叙州的这些反贼,一定会死得很惨……不知道六姐打算如何收拾他们了,估计会大肆报道,警戒那些想要去弄药火的人,这是买活军的逆鳞,可是触碰不得……”
她想得入神,笔尖的墨水都要干了,回过神来正要蘸墨再写时,忽然听到远方传来‘嘟噜噜——嘟噜噜’,长长的小号声,脸色蓦地就是一变,立刻站起身来,差点带倒了桌上的墨水瓶,往腰间一摸,确认火铳在身,便赶紧往外跑去——这小号声正是村口布防的瞭望手,信号声的含义也非常明显:
敌袭!敌袭!应该是矿山上的工人,果然下山来攻打毛黄村了!
第907章 明得失知进退
“什么, 毛黄村工作组还受袭击了?伤亡怎么样?这帮人,胆子还真不小,一帮人拿着锄头就往上干了?”
“药火?火铳?!”
异口同声的惊呼声, 在叙州府城衙门议事厅中响了起来,郝大陆的脸色一时间也变得非常难看,他坐不住了,直接起身来到传令兵面前, 取过了他手里的简报, “人怎么样, 我们的人有受伤吗?”
还好,简报里传来的信息, 还是让人较为宽慰的:这一次从老家被调拨起来接收叙州的, 都是原单位的精锐,普遍有在困难地区工作的经验——这里的困难地区, 可不止是说经济上的困难,局面上的困难才是主要的, 也就是说, 他们都有在大量敌对势力存在, 且村民对买活军也比较陌生, 不存好感的地区工作的丰富经验,其中有不少吏目都是直接从原客户地区调来的, 长期在山区从事重分田地、移风易俗这些工作。
对于这个分配, 郝大陆心里原本不是滋味——这不是把叙州当成比锦官城等地更凶险的地区了吗?可这会儿,他却由不得是要感谢六姐的小心了。就是因为这些吏目都是老练的, 处处存了小心,人手去得也足,虽然只有几十人, 但一开始就扼守住了村口的要道。
再加上武力上的碾压——虽然人数有差,而且双方都有药火,但火铳的质量是不同的,药火的质量也不同,受的训练也不同,买地那些千锤百炼的精锐,平时走路都是三人成行五人成列,按着鼓点走的,虽然很少打仗,但一旦真的打起来,这些人高马大、装备精锐的兵马,冲到经年累月勉强果腹的矿工里,就像是杀人机器一般,个个都是十人敌、百人敌,光凭着二百多个矿工就想拿下毛黄村,那只能说这矿东黄家毕竟是穷乡僻壤的土财主,眼界终究还是有限,着实是太想当然了点。
郝大陆这里,只怕是自己这边被有心算无心,损失比较惨重,对于战斗的结果是没有丝毫怀疑的,这一次大军进川,六姐划拨了很少见的战略资源:地方无线电中波台,总台就设置在叙州,这样,虽然叙州和川外的联系依然不算太顺畅,但在川内,尤其是叙州周边地区,通过对讲机随时联系已经成为可能,毛黄村距离总台直线距离也就是几十公里,虽然有山,天气不好的信号也不稳定,但至少是要比来回派信使快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