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佘四明打孔读卡机
“今咸阳灾民聚集已然上千, 又有数千鞑靼经延绥边市内附,据言今春所部雨水亦极稀,大旱已成定局, 持有边市派发证明公文, 恳求借道东行,愿往奴儿干都司放牧渔猎,现请部批,拨赈灾粮款, 以赈济价售于林丹汗部,并请开禁接洽,令陕南灾民可南下就食……今年陕南这是第三次行文了, 那处的气候如此不佳?”
京城, 昆明湖畔, 新建成雏形的海清河晏园之中,属于外朝官的六部值房内,户部郎中章敏学略略皱了皱眉头, 起身招来了一个小书吏, “你回城一趟, 去锦衣卫打声招呼, 把陕西方向的各种报纸, 从去年冬天至今的都取来, 把那提到气候的新闻, 抄写个大概,标明出处了,给我写一份节略——抓紧些,下午能给我么,这是一份赈灾要紧公文, 不能过夜,下值前要从我们值房发出去的!”
自古以来,任何公文到了中枢,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先压个三五天再处理,除非是十万火急,粘满了鸡毛的军情急报,否则压根就谈不上什么公文不过夜,只看章敏学这风风火火的劲儿,便知道他必定是特科出身,连带着他招来的那书吏也是一样,闻言立刻就点头说道,“若是京城的报纸,小的也不敢夸下海口,这关陕道每月送来的报纸不过是三十多份,郎中放心,小的取到报纸,多半个时辰便能把节略写出来!”
章敏学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倒不担心这书吏在锦衣卫那里吃个闭门羹——锦衣卫这里,如今充斥的全都是特科人才,反而是正经进士犹如凤毛麟角,根本就站不住脚,也因此锦衣卫是如今朝廷上下效率最高的衙门,根本不会出现无人值守的事情,甚至于说那里是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的,六部不管什么时候过去,都有干吏值班,为其余衙门加班时查找资料,对接办事提供了极坚实的基础,倒搞得六部这里,特科官吏加班成了越来越普遍的现象,整个六部的运转效率也都上升了不少,再没有从前那老牛拉破车,晃晃悠悠的慢动作了。
“那就快去吧,这会儿正一刻,快点儿还能赶上六部进城的班车。”
从京城西郊的昆明湖到城中的锦衣卫档案司,大概有十几里路,不管是骑马、骑自行车,来回加在一起一个多时辰是要的,而且,这就要求所有在海清河晏园值班的吏目拥有自己的坐骑,相对于京城的物价和房价来说,这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且倘若骑马,那还要准备大量马厩,着实麻烦,因此海清河晏园这里,是效仿买地设了定点往返城中的所谓‘班车’。
虽然上下值的时候,人满为患往往要大排长龙,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自行解决,雇了海清河晏园门口的马夫车夫通勤往返,但当值时间,马车就空了,来回坐的大多都是进城送信的信使——这已经算是极为方便的了,可很多吏目却还觉得有点不足,都是半开玩笑道,“如今买地的不少话本,都说,只要仙器布置得当,那两部仙手机之间,可以随时随地互传消息,甚至连公文都可以通过仙手机,在意念中传递,什么时候这仙器倘若能在买地自产,又被我们买些回来,也就不用这样一遍遍的跑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有了买活军之后,很多吏目已经是感觉到自己办公已经方便了很多了,且不说这新发明的四轮马车、水泥路什么的,铺平了海清河晏园到京城的通勤道路,就说这报纸吧,事实上对于各部的办公都是非常便利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打通了从地方到中央那堵塞的言路。
这也是大家逐渐发现的道理:报纸只有一份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但自从买活周报大行其道,敏朝为了抵御,也出了国朝旬报之后,各地的小报也跟着应运而生,成为了中枢了解地方情报的一大来源。如今面对底下的奏报,部院官员想要查证,不再是和从前一样毫无办法,只消翻看一下报纸,便多少有点信息来参考了。
比如说咸阳知府上报的灾情,说得非常严重,什么陕西一带,从去年冬天开始雨水就特别少,今年基本一滴雨没下,甚至连延绥边市的鞑靼人口都比之前暴增,需要朝廷大力扶持……听起来是一副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样子,狮子大开口,要的援助数量也是极大。但是不是真的呢?章敏学可不会从一封奏章来判断,首先,要扶持的时候得把数目夸大,批下来的数字才能说是刚够用,这是绝大多数地方官的共识,同样的把灾害扩大,也是他们的老把戏了;其次,户部需要量入为出,在灾害属实的情况下,要确定灾害的范围,才能确定自己这边拿出多少物资,否则,一样受灾了,就因为奏章到京的速度不同,得到的扶持力度也不一样,被亏待的州县很难不心存怨愤,在如今的□□势之下,说不得就有人揭竿而起,‘反了他娘的,俺们跟着六姐干’!
若是以往,这样的求证注定是耗时长久,光派人去,到那人到站,调查,回京,这里轻易就是二三个月,等中央的粮草运过去,小半年时间都没了,赈灾事实上只能是地方自救,靠士绅的善心,以及流民自己的行动能力而已,中枢实际上不发挥一点作用,久而久之,对地方的统治自然也就浮于表面了。可现在,章敏学只要通过调查报纸,对于旱情就会有个初步的印象和判断:这些小报,讲的全都是本地的家长里短。倘若从去年冬天起真的就没有下雨了,对于收成的恐慌会出现在社会层次的方方面面,很难不在报纸上体现出来。
报纸的用处,当然不止于在灾害规模的推断上,事实上对于一个地方的经济、民生,只需要翻阅地方报纸,便可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也是因此,除了锦衣卫之外,其实六部也都有在勤快地收集各地的报纸,只是众人很快发现,收集报纸是一回事,需要的时候能尽快地找到某份特定的报纸,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六部积年的账目保管,历来都是糟心事,库房里充斥全都是不知来去的陈年旧账,由于查账次数少,也就含糊过去了,可这报纸是经常要查阅的,便始终觉得不便,因此六部要报纸,还是经常派人去锦衣卫——“他们那里特科进士多,还有人是送去买活大学,进修过一学期档案学,还去敏朝的档案局实习过的,甚至还上手玩过佘四明穿孔读卡机!”
所谓的佘四明穿孔读卡机,在敏朝这里也只有小范围知名,事实上就是在买地,一般百姓对此也是相当的茫然,只有吏目们,尤其是和统计打交道的吏目,知道它的意义:对于一般百姓来说,统计数据仿佛就是自然而然诞生出来的一样,他们是无法把统计的难度从自己的经验中想象出来的。在他们的思考里,想要知道一村人男人多少,女人多少,那就去村长那里分男女画个正字,无非是大家跑一趟的功夫,村长更是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明白数字。那么,倘若县老爷要知道一县的人口,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就行了,至于一府、一道、一国,也是一般无二,一两个人就能算出来,根本就不值得多费心思去研究。
可只有吏目们自己知道,统计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如果统计工作只管男女的话,或许能办得到,但更多的时候,民政统计涉及到的信息是极为繁多的,从收集到计算、分析,都是极大的工作量,这其中抄录、计算更是非常容易出错,所需要人手之多,需求之繁琐,以至于朝廷往往直接放弃统计,只要知道一个并不精确的约数就心满意足了——反正统治都手段也很粗放,知道的信息太细致,也没什么多大的用处。
这也让很多想做事的官员,囿于信息的不足也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是好心办坏事,因为他们知道的数字和实际情况往往大相径庭,而根据虚假数字指定的政策,在实地操作中往往又水土不服了,对于这些实干派官员来说,如何去设法获得真实数据,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高高的门槛了,甚至很多时候,真实信息是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以至于很多掌握了真实情况的吏目,还会想办法增加获得信息的难度,以期从中牟利呢。
但是,近年来买地开始试用的佘四明穿孔机,无疑就把这个问题很好地解决了,买地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设计出了一种精巧的机器,其中的原理,非机械爱好者是不容易理解的。就是工作的方式也有些拗口,一般的百姓可能还不太弄得懂哩。
简单地说,就是先在一张卡上设计1234,4个问题,每个问题又有两个答案,答题的人选1,我就在1上打孔,选2以此类推,这样把4个题目都做完之后,我就把打了孔的卡片送入机器,把若干的卡片全都送完了之后,再按下一个机关,机器便吐出一张总结,上头是这4个问题的答案统计,100个人里,50个人是男,50个人是女,60个人成年了,40个人未成年……在读卡机的总结上,这是用1和2来表示的,只要拥有1、2对应答案的翻译卡,便可以得到一张很精确的表格,省去了计算的功夫。
若是只有100个人,只能设计两个选项,那也罢了,但倘若是可以统计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情况,每个问题的选项可以达到4、5个,可以问10个以上的问题,这个穿孔读卡机,它能发挥的作用那就不可想象了!或者可以这么说,它的出现,让统计局掌握一州数十万人口的真实生活情况成为了一种可能,而这样精确的数据,对于部院官员来说,有多么宝贵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个机器,在买地的统计局虽然还没有普遍应用,但已经于敏朝六部小有名气了,尤其是特科官吏,更是对此念念不忘,因为这台机器,对他们的工作是特别有价值的——虽然旧科进士颇有微词,而且还把持着部院的上层大权,但因为选拔方式的不同,特科官吏在六部虽然职位低微,但却已经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绝大多数繁琐的文书工作。
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普遍优秀,主要还是因为选拔标准的问题。尤其是算学这块,和素质良莠不齐的旧科进士相比,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也已经传出了‘精细、实在、认死理’等一个群体的特点。彼此间更是走动紧密,这佘四明穿孔机,就是某个书吏去买地实习时见识到的,回来在朋友圈里一吹嘘,倒比在买地还更有名,很多人都希望朝廷接下来能买几台穿孔机用——就算佘四明穿孔机,买地不卖,但让佘四明发了大财的‘提花纸带机’,总可以买几台吧,据说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差不多的,只是提花机的设计更简单一些,这不正好吗?倘敏朝能仿制出来,岂不也是好事?
不过,敏朝就算想买,买地会不会卖,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买回机器,并且建立起根据穿孔机设计的档案保存查询系统之前,大家要资料,还得从锦衣卫处去找——随着特科兴起,锦衣卫如今的职权也早远超原有的范围了,多少有些特科中心的意思,特科官员三不五时都要派书吏回城去送发公文,便是六部官吏,也不存什么忌讳,再没有什么以和锦衣卫往来为耻的观念了。
“郎中,去年冬至今,关陕乃至山阴、川北的地方报纸,送到京城的一共是七十份,小人把关陕全部、山阴川北接壤处的小报都看了,共计三十三份,其中和旱情有关的约有二十七份,都写了梗概,节略在此,恐怕这旱情竟是当真,而且绵延数道,只是以关陕延绥一带尤为严重,从地图来看,越靠西北旱情越重,还伴有小规模的地动,咸阳知府奏章应该不假,确有其事。”
到了半下午,章敏学派去锦衣卫的小跑腿儿这便回来了,也带来了一个说不上多意外的消息——自然不是好事,但要说为此多嗟叹那也没有,章敏学入部以来,接受到的灾害消息之多,已经让他陷入麻木了。偌大的国土,本就不可能有真正四海无灾的时候,更何况按照买地的判断,接下来数十年北方都是多灾害区,救灾赈灾本就是他的工作,理所当然这就会是个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对此,他早已经是接受了。甚至认为坏消息频出其实不是坏事——这正说明消息还算通畅,中枢衙门还有事情可做,真要是事发了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无事可做,那基本也就说明中枢衙门对该地区失去了控制,接下来就该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了。
现在还好,不管用了多少买地的力量,朝廷还能有事做,那这片地方就还是敏朝的国土。章敏学签了公文,也附了节略,写了自己的附言在奏章之后,还打发这小跑腿儿把公文送去内阁,再送两份抄本,一份送去锦衣卫存档,还有一份直接送到御前,这是为了防止内阁将奏章搁置,反而耽误了处置时机,若追究起来,还反怪户部办事延宕——特进士在中朝为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就从这送奏章也可见一斑了。
小跑腿儿也是勤快,袖了奏章,笑嘻嘻地道,“今日倒或许得个巧宗儿——我回来的时候,刚好和锦衣卫信使一车,说是南边大王送了信来,最是这时候,皇爷心情好,没准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也得个双俸赏赐!再赏我们家几百斤冰,这转眼就入夏了,如今天气都热得很,我们家也好度夏!”
章敏学听了,心中一动,笑道,“这人是发疯了,赏你些煤球,马上再进秋了,叫你们过个好冬是有的,赏冰,做梦呢!每年王公大臣都不够赏的,还轮得着咱们!”
和这小跑腿儿说笑了几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他,抢了一份奏章,道,“你先去内阁,再去锦衣卫,这一次进城就不必回来了,家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你当值,宫里这份索性我亲自去送!”
小书吏得了个荷包,也是欢天喜地,并不计较章敏学抢了他的巧宗儿,或者说,他的目的正在于此,毕竟他一个书吏去内宫送奏章,得赏机会太小,章敏学这牌名上的,去献殷勤才有得巧宗的机会,刚才那般说道,不过是试探上官,顺带着拐弯抹角要好处罢了。这六部衙门里行事,多是如此婉转,其中自有学问,需要耐心品味。
章敏学这里,将人打发走了,自己拿起奏章又看了一遍,只见这奏章,做得是文理密实,论证充分,证据详尽,虽无文采,但在特科标准里可算是花团锦簇了,当下对露脸讨彩多了一丝信心,便从六部值房出来,拿了身份对牌到通往内宫的角门出,登记放行之后,便穿过夹道,走进内宫,果然正好看到几个做买地打扮却留了敏头的人物,匆匆退了出来,心中也是一喜,知道自己这是赶到点了,南方来的信使刚送了礼,皇上应该才看过信王的家信,正是喜欢的时候,好几次六部吏目卡点来送奏章,也都的确得了好处。
这里虽然说是皇帝起居之所,但因为妃嫔无事不来这里,行动禁制不算森严,章敏学拿了身份对牌进来,手里又捧了奏章,还是熟脸,那些大汉将军,护卫太监,都未多做留难,而是挥手让他进去,章敏学正好和买地来的信使擦肩而过,见他们神色略有些狼狈慌张,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喜意忽而一散,眉头皱起,刚想道,“啊!不会吧,难道这一次信王送来的不是什么好礼?”
正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却是不好停了,只能往前进入御书房院子,才跨过花廊,章敏学身形一僵,却果然透过小巧院落,还有那紧邻门口的镂花玻璃窗,听到了皇帝大声的抱怨,“信老二这是要气死我啊!居然还寄这样的彩画笺给我,这不是在馋我吗——不行,不行!这小子出门太久,我看他是有二心了,必须我亲自收拾一顿,才能老实!”
“——就这么说定了!朕,心意已决!这一次买活军的定都大典,朕要亲自前往观礼,你们谁劝都没用,这一次,朕是非去不可了!”
第956章 天寿已近,天寿已尽!
“早就说了, 不该让皇爷瞧见那彩画笺的,皇爷本就对买地新都垂涎三尺,常闹着说和新都一比, 这海清河晏园,和买地送来的高级积木, 那个叫什么……”
“乐狗!”
“对, 和那叫乐狗的东西拼起来的小园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真的要看新式建筑, 还得看买地新都——他本就想去新都的几个街区看看,如今这彩画笺一送,自然更加是火上浇油了, 倘若内阁反对,只怕皇爷又要撂挑子,叫嚷着‘天寿已近’,要让位给信王呢!”
“什么天寿已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哎,你还不知道呢?那……这话我只和你说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你也知道, 六姐是从仙界下凡来的,如今已有饱学先生考据出来了, 说六姐所在的仙界之中, 也要一个敏朝, 也有一个皇爷, 只是那都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 因此便有所谓‘索隐派’,想从仙界那一些课本、话本中,考据出我朝的国祚,包括一些名人的结局。也有不少人依照六姐的一些举措, 猜出了原本在我敏朝之后,是建州女金入主中原……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你也都知道吧?”
海清河晏园内,两个二十郎当岁的中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听到朋友这般一问,顿时哂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哪有不晓得的道理?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我们日日在园子里当差,买地的报纸都能当天看到,消息之灵通,却非外差能想得到的。我且先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在那索隐派自己的小报上,常常发表文章的‘自晦叟’,其真实身份是谁?”
“是谁是谁?”
“便是内书堂……某某的外侄,如今在……”
两人捣鼓了一番近侍中人这个小圈子的是非,方才又说回正题,“你既然知道这些,如何不知道皇爷其实也在索隐派内?他是坚信自己早亡的,说似乎七年前,六姐写信让他不要近水,那年本该就是他夭亡的年头,又推算,以国朝当时的情况,本来该是信王继位……是了,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进宫也才六七年,这些陈年往事不知道,也是有的。”
“原本,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有了六姐,朝中局势也是大变,自从特科起势,皇爷在朝中说话越来越管用,这件事也久不提了。也就是这几年来,政事繁重,特科又逐渐成型,不用皇爷事事扶持,皇爷有了闲空,便重启了怠政之心,把心思转回到爱好上来,也是从那时起,朝中略有不如意,皇爷就常提退位让贤,威胁内阁要把信王从买地接回来登基!自己禅让之后,退居深宫,再不问政事了!”
“既然要退位,那总要有个借口吧,说身子不好,皇爷觉得不吉利,而且也太不可信,因此便重拾了‘年不满七’的说法,认为自己的年号,本来按天命,不满七年就要结束,是幸得仙人关照,这才又续了一段时间,但为人处世也应该适可而止,原本年不满七的,再续个七年,已经是功德圆满,不能再贪心多求了,因此只愿意再多做七年。而‘国不可无长君’,太子如今仍在冲龄,按原本的天命也该是信王继位,因此要传位给信王。”
这件事,两个小中人都是知道的,毕竟御前的口角,对外界来说是机密,但在近人身边并没有保密一说。只是其中牵扯到的一些前因后果,未必能完全知晓而已,这么仔仔细细一解释,方才知道‘天寿已近’这说法的前因后果,即皇帝认为,自己再执政七年,已经是把仙人赠予的天寿快用到尽头了,之后如果还想偷生,便要隐姓埋名,‘如死而生’,否则迟早会被注意到异样的天道收走。而为了尽量保持天命轨迹,还要把信王召回传位云云,也都是从这个理论中发祥出来的。
“之前要修海清河晏园的时候,就是这么闹过一回,内库虽然有钱,但这么大的动静,倘若外朝不点头也没法推进。你也知道,凡是内库要用钱,外朝都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哭穷哭得厉害,也不碍他们转头自己修水泥小楼,皇爷便说自己要退位,这是修的别宫。如此才把外朝给吓住,这园子才能修得起来……”
说到这里,两个小中人也不免有点同仇敌忾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之那些外朝官,总是想方设法要人过得不适宜,他们自己暖气烧着,自来冷热水用着,倒不管旁人的死活了!皇城不许改,别宫也不许修,难道便永远和从前一样,一家子分做几处,在城里四散住着么?”
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今水泥建筑、暖气、上下水,在敏朝民间大行其道已经是事实了。虽然囿于现实条件,京城没能拥有一个完善而统一的下水道管网系统,但大户人家纷纷兴修属于自己的化粪池,拥有自成一体的上下水,这是近年来的热潮。而这些居住条件的改善,除了主人之外,惠及的肯定也有服侍的下人,因此,外朝反对皇帝翻修内宫,不肯在皇城里出现水泥建筑,那最先影响的其实是中官宫女的利益,反而主子们来说,最多是没那么舒服,但还远远说不上是受苦。
内宫不许翻修,别宫规模有限,随着逐渐成为议事中心,建筑被公房侵占,内眷也越来越不够住了,要么就是继续侵占民房让百姓搬迁,要么,皇帝就只能在憋屈地住别宫和更憋屈地回皇城之间选,怎么想这都实在是有点欺负人,海清河晏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修起来的。
它的一大部分功用,其实是取代皇城,成为了皇帝居住和办公的所在,如今的皇城,大多数地方只有在每年举行一些礼仪典礼的时候才会启用,另外还有一些没有搬走的官署。内宫基本是处于废弃状态,大多数时候,现在为数不多的宫眷都住在海清河晏园里,而园子里还有不少荒地,就成了皇帝私人爱好的乐园了,也就是修造皇帝设计出来的建筑,也试造一些危险性不大的机器,多少有点工坊的感觉,皇帝除了处理公务和锻炼身体之外,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泡在那里,不过,如今朝臣倒也是习以为常了,很少有人弹劾他耽于游乐的,甚至很多旧科官吏,还希望皇帝别那么励精图治呢,皇帝一发奋,特科就往上走,还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来得好些!
而一旦明白了如今的朝政结构,皇帝为何拿‘天寿已尽’作为要挟,要去买地新都造访见识,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比起还会平衡特科、旧科关系的皇帝,信王十岁就去了买地做使者,等于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且在京城已经毫无根基了。他原本的王府长史、王太傅等官员,头几年还在京城等候,后来因信王返回遥遥无期,也逐渐被安排去了别处就职。一般来说,新皇登基,原本身边近臣就是现成的班底,信王现在连这个班底都没有了,他若回京登位,那不走买地路线,他如何能坐稳江山,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架空?
当然,不论是特科还是旧科,也都不希望皇位上那人过于依靠买地,不过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旧科更加视买地如寇仇,便不说这个,按照传统的儒家伦理,他们所能接受的皇位传承,也是更倾向于嫡长子继承,在如今皇帝已经无可救药的前提下,很多旧科大佬已经把希望转向皇太子了,指望在他出阁读书时施加影响,不过,也因为如此,皇帝还在和大家倔,死也不肯让太子出阁——不出阁,启蒙的课程就随他安排,听说皇太子的教科书,理科全用的是买版,平时没事看的都是买地的科普书籍,对儒学相当陌生……
在这件事上的博弈,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只在今日这出访买地新都的事情来说,只要点明了‘天寿已尽’的说法,其内在逻辑便相当易懂:皇帝想去买地新都玩,但内阁觉得太不像话,于是皇帝以信王上位做威胁,意图逼迫内阁让步。至于特科官吏们,他们的态度似乎比较暧昧,因为皇帝去买地新都拜访,虽然对敏朝来说是非常跌面子的事情,但他离京时划分权柄,必定会以诸事相托特科,对于刚形成不久的政治派系来说,这又会是他们很难得的一个机会,能够扩充实力,把自己的口碑打得再响一些。
“这……可这般说的话,也的确啊,自古以来,只有宗主国的喜事,小国国主前往恭贺的,且这还要是极小的那种,哪怕是有些疆域的藩国,如高丽、安南,也少有国主亲自前来的,顶多是再遣使过去。皇爷要去新都,那的确太跌份了……”
但,在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者就没那么多了,就连素来膈应内阁的中人小阳春,也有些犹豫起来了,觉得皇帝的念头多少有几分荒唐,“别说如今还在位呢,就是已经退位了,也……”
说是退位之后会避居深宫,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是认识皇帝的人,都知道倘若他禅位信王,绝不会在京城幽居,肯定是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说得好听点,微服私访,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到处去耍,而且绝对会去买地游玩甚至定居。小阳春觉得这其实已经大不妥当了,不过勉强还可接受,但若是以在位国君的身份前去,那就属于死也接受不了的范畴了——连他都如此了,其余人岂不只会更加反感?皇爷也不是傻子,如何能想不到众人的反应呢?
“唉!”说到这里,他拜把子兄弟朱德康也是有话说的,满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还颇是同情皇爷的样子。“你是不知道,这皇爷心里也苦啊!这些年来,你瞅瞅咱们朝廷都在做什么?皇爷常说一句话——朕什么朕?这皇帝不就是个虚名而已,你们倒不如直接叫我部长——买活军救灾赈灾部长!”
这句话一出口,小阳春也无话可说了,他虽然进园子当差晚,但因为脑子好使,在文书处很快就站稳脚跟,小阳春心明眼亮,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皇爷所说的不假,如今敏朝的主要施政内容还真就是各处救灾,组织灾民迁徙、补种容灾作物,又进行防灾教育等等,好不容易从南面运点奢物,绞尽脑汁地搞了一点钱,那也是都贴补去赈灾的多。
皇室这里,别看修了个海清河晏园,其实每年的花销压根都没多多少,因为不断在削减原本的用度人手,虽然外朝极力反对,但事实上海清河晏园就是从原本的账本里省钱修出来的,其余钱财,从南方那里不知怎么搞来的也好,奢物买卖赚回来的也罢,最后都贴去各地赈灾了,内库就如同一个大水渠,那金银珠宝海水价涌入,洪水般涌出,给自己剩下的真没有多少!朝廷的主要精力,还真多是放在和买地合作救灾赈灾上了!
“其实也不止这些,还有各地的特科教育……”
吃吃艾艾地,说到这里,小阳春也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这也是在买地的影响力下推行出来的新政策,也要和买地对接甚至是求援,顶多就是给皇帝加一个教育部长的头衔——那又是什么很值得一说的事情么?这么说,除了个花架子之外,算上日子自由的程度等等一切,皇爷落到手的实惠说不准还不如眼下的士大夫们多呢……尤其是家里能和买地做买卖的官宦,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很,一个个美滋滋的,可不像是皇爷,想去超市喝杯奶茶还都被说道四的……
“若是这样讲的话,”他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皇爷想去新都,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毕竟,如今按实在话讲,这大宗小宗之间么……”
接下来的话,他没明说,但观点是明显的。朱德康也没有反驳的道理,毕竟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见小阳春和自己的观点一致,他心底也是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附耳对小阳春倾诉起了更惊悚的秘闻。
“这可是千万不能对人说的事情,你可是不知道,昨日我在内书房伺候皇爷笔墨时,周大人和皇爷在商议关陕赈灾的事情,因又说起了去新都的事,周大人本来拿买地未必答应来搪塞皇爷,后来被皇爷逼问得急了,便说,‘哪怕如今敏朝处处势弱,终究正统在我,皇爷不可灭我士气,涨敌威风,心中奋发之念不能丢了’!”
这里说的周大人,是如今内阁次辅周玉绳,听到这里,小阳春也不禁点起头来,认为他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也惊讶于一向圆滑的周次辅居然也说出如此严厉的话来——可见皇爷的念头有多么不能让人接受了。朱德康见他反应,谈兴更浓,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方才续道,“不想,皇爷居然反问周大人道,‘正统?你凭什么说如今的正统在我敏朝?正统不是已经转移到买地去了么’?”
抛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小阳春手里的一个大石榴都掉到地上去了,朱德康这才把皇帝的话给转述完了,“皇爷说,‘成天正统正统的,你倒是他娘的给老子说说,什么叫正统’——居然连皇爷自己,都认为正统已失,买地,已经在道统上夺得了天下!一统疆域,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
第957章 来,都可以来!
什么叫做得天下之正?这种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个明确的标准, 但在民心、史评中却又自有一套评价的体系,自古以来得国不正者数不胜数,在史书刀笔之下, 容不得丝毫的矫饰,陈桥驿黄袍加身也好, 普六茹坚受禅让称帝也罢,本质上都是一句‘欺孤儿寡妇而得天下’——只要有丝毫污点, 都逃不脱后人的议论,这正统的转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什么标准作为结束,或许只有到数百年后才能盖棺定论, 在当下是绝不会有结果的, 谁会和皇帝一样直言不讳地说正统已经转移到了对手那里去?谁家不是想方设法, 标榜自己才是真正的正统?所有反对的意见,全是歪理邪说, 不足采信?
也正是因为, 正统这两个字是如此的敏感, 小阳春才会对朱德康告诉他的消息如此的震惊,这样的争论, 倘若发生在十几年前,真是要绝对保密, 便连史官都要把记录封存,留待改朝换代之后再由下一朝的史官来启封的, 可在如今的海清河晏园,如今的京城,毕竟却还是流传了开去, 不过数日,便在京城引起了上下震动,并且催生了私底下诸多激烈的辩论:
都知道现在买地崛起,已是大势,大宗小宗发生对调,或许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倘若皇帝这样说,大家虽然也会认为不妥,却不至于如此抵触,可要说起敏朝正统已失,这就完全超出大家的底线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如果皇帝当真说出这番话不假,那敏朝距离彻底完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哪怕要付出代价,也要尽快把皇帝换下去,宁可为此接受信王上位,也在所不惜——当然,前提是信王并非是‘正统转移派’的支持者,仍然有意愿尽量维持敏朝的寿命,那末,不论他心底如何想,表面上也自然会激烈地反驳这样的歪理邪说了。
但是,支持皇帝观点的,却也不乏其人,他们认为皇帝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关于正统的论断,历史上早有典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所谓天下之不正,指的自然是王朝末年民间的乱像,能把这些乱像纠正过来,又把天下令出不一、各地割据的事实扭转,统合到一起的,就可以说是取得了天下的正统。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买活军的所作所为,岂不就都是在纠正天下的乱像,统一天下的政令,并且也在事实上做到捏合力量,组织了连敏朝衙门都无法想象的大量民生工程?就算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若是没有买地,以如今北方天灾人祸的程度,早已是流民四起,乡间门混乱不堪,再没有王法了,哪里还能和现在这般,起码还能做到赈济有法、疏散有度,百姓仍能维持生计而民间门的秩序也还得到了保存?“若是没有买活军的赈济粮和赈济法规,没有特科官吏居中主持,没有买地的办事处监督查办,以原本衙门的能为,能办得到么?”
答案是显然的,也是无法辩驳的,哪怕就连最无耻的道学家,都说不出百姓遇灾应该安居本地等死的话来,赈灾本就是朝廷的重要职责,既然现在天灾多,那么,谁能把赈灾安排好,谁就得到正统,这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当然,这正统的释义,那是前朝的说法了,支持者还找了本朝的例子来作为佐证,本朝是喜爱夸耀自己得国之正的,其中的道理主要有两点,一,弑者,臣杀君,这是违背了儒家伦理的大罪。因而那些为得国而弑君的朝代,得国的正统就蒙了一层阴影;
二,本为权贵,为己身荣华富贵而谋夺此位的,立意显然就是低下了不少,本朝是‘奋起于民间门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辑之’,本来是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奋发图强,同时怜悯天下民生,把土地从已分裂的状态恢复一统,这是完全正当的做法,而且也是经过本朝始祖首可的标准——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谢六姐的正统性也很强,她可没有弑君,甚至和皇帝的关系还不错,被皇帝认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符合了第一个标准。而第二点就更符合了,这位是流民出身,起家以来忙活的就是各地的民生,还把辽东归为汉土,光复宣六慰,怎么看这文治武功都是赫赫,这么说来,皇帝简直应该主动禅让皇位,成就谢六姐的一番美谈,这完全符合上古禅让制的精髓——儒家所鼓吹的不就是这个吗?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是掌握了实权的人,想要做什么都能轻易找到人来为自己鼓吹,哪怕是皇帝异想天开地要贬低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国家都是如此,民间门也好,官吏群也罢,其中不乏也有人为皇帝的观点摇旗呐喊,甚至还要为他的话在儒门找到根脚——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
那些受到刺激的旧式学者,不论是担忧自己的将来也好,恼怒于外人对儒学的歪曲也罢,都在挖空心思,考证驳斥皇帝的话是如何的荒谬,买活军的正统性是多么的低弱,甚至还有人失去理智,一度喊出‘流民之女,如何掌江山’的话来,不过这个声音不能形成什么波澜,因为大多数人理智尚存,知道这话是不好讲的,你可以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但却不能用流民的身份来攻击谢六姐,毕竟本朝的老祖宗身份比流民还低一档,那是在老家就当起的乞丐。
“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有用这两个典故……”
在消息更灵通一些的人家,却是无人纠结关于‘正统’的两个标准,他们知道得要详尽多了,甚至还能听说皇帝的原话,“陛下直接引用的就是买地的道统,问周次辅,百姓拥戴朝廷,岂不就是因为朝廷能让自己过好日子?皇帝还说,那些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什么圣天子、士大夫,高调子全都是白扯,就让周大人说说,现在北方这些情况,不依靠买地,哪有余力赈灾,要干点朝廷该干的活都得去依靠另一个朝廷,去依靠他们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富余,就这还说自己是正统,凭什么正统?说白了就一句话,靠自己的能力没法治理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正统了……”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这谁家还没个灾八难支应不上来的时候……”
越是扯那些虚头巴脑的,越是有得辩驳,可当话题来到如此浅显直白的层次时,反而没人能反驳什么了,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期期艾艾地挤出一些蹩脚而软弱的辩驳,还有些人是直摇头的,认为皇帝是遭了心学和买地新学的毒害,“怎么把民贵君轻给歪解了!”这些人在平时反对皇帝的时候,是把‘民为贵,社稷次之’挂在嘴边的,认为敏朝删节《孟子》,淡化这个论点是‘君主之私’的表现,该被批倒,但现在却又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认为皇帝赞成这个观点是忘了本——本朝的老祖虽然尊崇孔孟朱,但对这句话却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没能和他保持一致,在儒家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便是‘大不孝’!
秉持这样观点的人,为数是相当不少的——这从一件事可以看出来,那就是这番对话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京城民间门流传了开来,但对话的详细内容却经过篡改,这样,虽然京城这里也出现了‘正统转移’和‘正统仍在’两个派别,这样使得矛盾依然保持在儒门内部体系之中,买地新学则依旧毫无存在感,保持着其在敏朝文坛特有的一种被忽视的状态:
这学说的确是存在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敏朝文人一度试图从纸面上将其驳倒瓦解,但一旦发现纸上谈兵毫无作用,买地道统生机勃勃,还有‘张犬’这样的癫子为其鼓吹,似乎还真辩论不过,且自己的战友逐渐南下,力量日益单薄,甚至连江南文宗都悄无声息,似乎也跑过去换了一个名号,混得风生水起了。这些北地仅剩的抵抗力量,便逐渐敛旗息鼓,改为采取忽视的态度,就当它不存在一样,装聋作哑,连架都不吵了,甚至连这样确有其事且影响重大的辩论,都能给扭曲在自己的圈子里,绝不会给新学一点眼神。
要说这股抵抗力量是自欺欺人么,可它们残存的能量仍是相当惊人的,哪怕连皇帝亲自下场,想把对敏朝道统的争论,放到台面上来,都是碰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冷眼旁观的买地使团馆长谢向上,把这件事定性为皇帝的又一次尝试,他在写信汇报时谈到了自己的看法,“或许皇帝也很清楚,这些旧学臣子的命脉就在于他们的正统性,正统性决定了儒学进士对官僚晋升渠道的把持,迄今为止,高层官僚依然牢牢地把特科进士排挤在外。而皇帝的一切举动,都是试图在这道铜墙铁壁上撬开裂口,把特科进士送进这个封闭的圈子,在思想上更加亲近买地道统,也是他和儒学进士博弈中所刻意显露的姿态。”
“但是,哪怕妥协了让他参加定都大典,旧科进士在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丝毫让步,民间门传说和事实的偏离,便体现了它们的倾向,或者说,也是旧科在如今的大势中最终展现出的态度:改朝换代是无法阻拦的,但他们的底线是,买地的新朝也要给他们的学说留下位置,哪怕是较次要的,大宗小宗中屈居小宗的位置,但儒门还是要保留独立的地位和完整的传承。否则,他们将会拒绝一切沟通和媾和,一心一意地顽抗到底……”
一件小事,直白点说,就是皇帝要闹脾气去参加定都大典这样的荒唐事,竟能解读出如此复杂的政治博弈内.幕,旁人看了,恐怕都觉得谢向上有些多虑,但谢向上对此却相当的认真,他仔细地解读着皇帝的心态,“皇帝的要求中也不无赌气的成分,他的性格有其复杂性和分裂性,一方面,他是个单纯而有几分天才的建筑家、工程师,另一方面他又从小受到培养,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政治家,也承担了宗族长男的担子,有受到传统礼教束缚的一面,有作为帝国皇帝而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自然产生的野心。”
“在皇帝的职位逐渐更加艰难,手中实权渐多而担子越重的时候,时不时他也有撂挑子的想法,这就是建筑家的一面出来作祟了,但政治家的一面也并未远离,参加定都大典,他最大的意图应该还是想看看新式审美所建立出的电气化城市,以及新的建筑潮流,但政治家的一面也让他把自己的欲.望当做筹码,和臣子们讨价还价,试图把国家往他意图中的方向带领。在政治家的一面来说,皇帝应该基本完全摆脱了儒学的影响,彻底皈依了买地道统,这一点,从他对藩王宗室的处理就可以完全看出来了,一个封建君主,只要还存了一丝老式统治的逻辑,都不会对宗亲如此狠辣,他总还要指望他们去治理地方的……”
这是一封船递快信,不是通过电报传递的简报,因此可以写得尽量详尽,谢向上把他对皇帝的了解和揣测都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信里,也尽量去分析皇帝成功参加定都大典的利弊和后续影响,不过说实话,最后这部分他写得很吃力,因为他的确难以想象皇帝完全成为买地道统的信徒,并在敏朝现存疆域去推进买地的治理办法,同时和买地越走越近的后果,这是完全难以预料的,哪怕参照了如今欧罗巴的局势,都很难找到相似的例子来参考。两个本该敌对的国家,现在关系却如此紧密和友好,说实话甚至有点儿畸形,按照常理来说,此时双方都该忙于在大江周围修建防御工事才对,可如今却是亲如一家,合作救灾!
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敏买之间门会如何收场呢?他实在料想不到,就像是皇帝南下参加定都大典的后果一样,这是从前完全未有的事情。谢向上也不知道六姐对此的态度会是如何,他只能尽可能地把真实的情况传递到远方,包括京城这些年来的变化,皇帝南下诸多可能的动机——政治家方向的考虑,不敢说打包票完全揣摩清楚,但建筑家这面,绝对是强烈的动力,“本来他比稿输给了德札尔格,就有点不服气,看到信王寄回的彩画笺,感受到了德札尔格式新建筑的几何美感,就更想要亲眼看一看了。他说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德札尔格的手笔,很欧罗巴,但皇帝不相信水泥砖房只能有这样一种审美方向,他认为塑造一种新的,符合传统美感,又能照顾到如今这些仙器发明的华夏建筑风格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需要时间门和经验,他认为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甚至超过了当下的许多纷争……”
建筑——不管怎么样,无非就是住人的东西,它的影响真能这么大么?谢向上对此是不置可否的,某种程度,他似乎能体会到皇帝所谈论的那种超越了时代的传承,但其余时候,作为一个买地的干部,他又是非常务实的,对他来说,建筑能遮风挡雨,维持舒适的生活环境即可,当华夏还有许多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去在乎这建筑的审美是否有华夏气韵,简直就是精力的浪费——不过,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包括如今京城的争论,一五一十地回报给了羊城港,等候着外交部的答复,他知道这不会是外交部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据谢向上所知,想参与定都大典的统治者,可不止皇帝一人,就连现在居住在建新的老酋童奴儿,都通过传音法螺传达了想参会的强烈意愿,因为信号的问题,这还是他这里给中继转达的信儿呢!
皇帝也还罢了,正当盛年,老酋这都多大了,还要坐海船……他儿子们也不劝劝,真就不怕在路上去了么?也不知道部里会怎么答复了……除此之外,南洋的、东瀛的、高丽的,甚至是欧罗巴诸国,非洲麻林地那块的酋长,若是知道消息,哪有不来凑个热闹的道理?谢向上之前还听说,果阿的白人也叫嚷着要派船来贺喜,甚至因为他们的关系,在果阿、苏拉特附近的身毒大邦,可汗也派了使者准备前来贺喜,这些人要都到了新京,光是接待和通译的活,就够部里喝一壶的了!
如果这些人都让来了,那不让皇帝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可皇帝要去,那麻烦可会超过这些人加起来的全部。谢向上一时也不知道部里包括六姐,会是如何决策的了,他还有个很荒唐的担忧:皇帝现在等于是又一次通过‘掀屋顶理论’钳制住了群臣,得到了南下的自由,谢向上很怕他去了南边就不想走了,或者,如果南边不让他去的话,他会乔装打扮,偷着去……
不过,只要皇帝离开了京城,理论上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所以他的担心也并不那么牵肠挂肚,而做买地的吏目还有一点好,那就是上级的回复一般都来得很快也很明确,让他们在做事的时候能省掉不少担忧。甚至是在这件棘手的事情上,也是一样,一如既往地显示着买地,或者说是谢六姐特有的气魄。谢向上还是很快就收到了上峰的回答,非常简单,让他有理由怀疑是六姐的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