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可以来!”
“他想来,就让他来!”
第958章 恰可豆牛油小甜饼
“想要把新材料完全融入旧的建筑样式, 也并非全不可能,传统多层建筑,亭、台、楼、阁、塔, 都得益于竹筋混凝土技术的发展,引入玻璃窗之后,真正做到了宝相庄严、巍峨宏伟,令在高层建筑上居住的舒适性大大地提高了,尤其是水泥建筑的体量不受梁柱规格的限制,又可引入暖气、火墙等设计, 令到屋内空间和舒适度的关系不再成反比,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 可以尽量扩大房屋内室的尺寸,依旧确保良好的居住体验。”
“因此决不能说华夏传统建筑没有参与到水泥化的浪潮中来,但是, 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的城市化浪潮中, 涌现出的大体量公共建筑的设计,依旧沿用了买地仙界的建筑传统,常见经过改易的大拱廊、高穹顶等设计来强调建筑的空间感, 而这些设计拥有明显的异域色彩,可知在仙界中, 或许是西方建筑先迎来了水泥化的浪潮,并且达成了从老式建筑到新式建筑的转化。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呈现的新式建筑, 以及教材中所接触到的建筑样式来说,新式建筑本身,和东西方老式建筑均有很大的不同, 属于一种全新的东西,它只是在审美和排布上带有一定的西方色彩而已,而如今我华夏建筑界当务之急便是要发展出一种新的审美流派,将东方美融入新式建筑之中,探索出一条兼顾新旧的建筑设计之路。”
“新华夏建筑,不能仅仅是简单的在水泥建筑上加个重山顶,或者是简单地把现有的建筑等比扩大,这样的建筑仅仅仍旧囿于原有的功用,却无法满足水泥化、电气化,人口急剧扩张的新城市所需要的多功能大体量建筑,笔者个人愚见,就以京城中买地使馆超市为目标,有志于建筑业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当以设计出符合我等原有的简明大气、严谨庄重的风格,又合乎诸般客人购物游览需要,使其感到行事便宜的设计为第一目标,填补如今华夏工匠在设计上的空白……”
不疾不徐的清脆念诵声,暂停了片刻,张九娘抬起头,从八仙桌中摆着的烫金盘子里,取过一片苦涩微甜的‘恰可豆’牛油饼,用门牙啃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下来,眯着眼惬意地品味了好一会儿,待得这油酥浓郁的芬芳充斥了整个口腔,饮了一口泡得恰好出色的龙井茶,这才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双腿都缩到了牛皮沙发上,随意地点评道,“这个人,不知是不是传说中宫中的那位,又是不是在新京招标时献上图纸,还被采用过的那位,据说那个建筑师也是我们敏朝的宗亲,因此不愿泄露身份——你说这可巧不巧呢?”
“不过,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倒是写得挺好的,用的白话,叫人看着舒坦顺畅不说,这里头的道理也是一通百通的,别说建筑了,就连服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华夏气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买地的许多衣裳样式感觉就是没有华夏气韵,透着一股子西式的味道,尤其是那个衬衫,感觉就是给洋人穿的。当然了,胡服骑射,服饰又不同于屋子,一会儿时兴这个,一会儿时兴那个,也没必要那么计较,可话说回来了,见到人人身上都穿着那样的衣服,也怪别扭的。倘若大家都这样穿了,我们华夏的好料子,织出来又卖给谁呢?”
“是这个理不假。”她斜对过坐着的卫妮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她吃零嘴儿的模样可比张九娘豪快多了,象棋子大小的小饼,她是一口一个,吃得满嘴咯嘣流香,还点评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恰可豆的牛油饼,我却更爱吃薄荷味道的,吃起来清凉——以你这管织造的身份来说,也算是你的公务了,倘若人人都穿着那棉布素面的衬衫,叫这样好看的提花缎子做什么用处去?难道只用着做包袱皮、拿来当窗帘么?那也太暴殄天物了!久而久之,怕不是棉织品大行其道,丝织品暗淡落寞,那也怪可惜的。虽说这裤装的大方向是不好改的了,但形制改一改,料子改一改,把这华夏气韵再复兴一下,我这粗人都也觉得很有必要!”
“得了吧,卫姐儿,咱们可是同榜,你若是粗人,我们不都全成粗人了?”张九娘噗嗤一笑,晃着脚道,“以后你呀,说什么话可都得把咱们这一科的面子算在里头,别那么瞎谦逊了!”
“那不是在你跟前么,在别人跟前说这些,我可不是疯了?哎,我说,你喊我来,就为了读报纸给我听?”
“这不是商议着随团南下的事情么——咱们可说好了,在船上就住一间啊,我这人觉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睡觉不打呼噜,我得赖着你睡,不然换了其余几个小陈、小李她们几个,那都是壮妇,一到晚上,呼噜震天,这船也别坐了,三四天我就得跳大运河!”
“就这事啊?”卫妮儿哈哈大笑,“你就矫情吧!到底是国公小姐,这话再别对旁人说了,不然,这才是带累了我们一榜的名声呢!我们这一榜也就你没出过京了,你但凡出去公干几次,这矫情病也被治好了!还打呼呢,老鼠就在你头顶上叫,累极了也是照睡不误,只要不来咬脚后跟就行啦!”
她形容的画面有点儿惊悚了,张九娘皱了皱鼻子,把九宫攒盒往卫妮儿方向推了推,意思也很明显——还堵不住你的嘴么?不过,卫妮儿说得倒也不假,从外形上,一看就知道两人过的根本不是一种生活,卫妮儿虽然年轻,眉头却已有了纹路,面上的风霜之色,双眼四射的精光,举手投足的气魄,在在都说明这是个手握实权,惯于发号施令的厉害人物。
而张九娘呢,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双手水葱儿似的,浑身上下细皮嫩肉,也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走一步想三步,一点儿出格的事情不敢做,一句出格话不敢说那娴静谨慎的模样了,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骄矜之气,这一看平素就是被人拍着捧着的过日子。要不是这两个女特进士,是同榜的交情,而特科官吏历来走动得紧密,真很难想象她们怎么能做朋友。
这也是因为两人在官场上走的路不同的缘故:卫妮儿入仕之后,一开始就是去京畿州县开扫盲班,那真是沉到一线去做事,后因为表现优异,被提拔去通州,主要走赈灾中转后勤对接,全是琐碎活,常年要和通州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还是女官,必须精明外露甚至有点儿江湖气,这才镇得住场面。而张九娘呢,中进士后,虽然也去了州县,但她是国公府小姐,难道还真去睡稻草床?国公一家既然站在皇帝这边,安排张九娘出来考特科了,自然方方面面就能安排停当,又让人挑不出错,又让张九娘安安稳稳只管升官。
张九娘在州县上就住了半年,便因为政绩突出,回京进了织造局——别看她娇娇怯怯的样子,却也不是全靠家里,进了织造局之后,的确大展身手,因她别的不说,在服饰设计上的确有专才,织造成衣也是敏朝难得能返销买地的制造产品,否则,敏朝卖原料,买地卖产品,这局面完全是一边倒,敏朝衙门也是面上无光。在张九娘的带领下,织造局专攻名贵面料、手工缝制的买地成衣,也算是在买地的纺织品冲击之下,守住了自己的老阵地。她所上的几篇奏疏,也是特科制造业难得一见有亮点的工作报告,其中一些‘顺时而动,发掘自身优势’的话语,受到王良妃赏识,也被皇帝圈红,成为特科官吏必读,令她也颇为积累了一些政治上的声望哩!
国公府现在年轻一代由她挑头,后续陆续虽然也有人考特科,但表现不如她亮眼,因此自然对张九娘倍加呵护,张九娘专业能力虽然强,但工作之外的事情是可以一概不管的,这人心里想的事少了,物质条件又改善极多,自然而然就养得越发金贵娇嫩,且这些东西都是她凭自身本事赚来的——张九娘现在是入仕了,设计便都算是公用,倘若没入仕去买地工作,凭本事也一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因此,她的金贵中更含了十足的底气,一个不承爵不起眼的九姑娘,现在倒有了点嫡长大小姐的味道……
她这新式的套房里,冷热自来水,上下水、淋浴、马桶、浴缸、暖气、玻璃窗、风扇、电灯、自行钟、大镜子,全都一应俱全,还有取代了贵妃榻的牛皮沙发三样式,这享受,真别提了,就像是把使馆超市的设施都在家里照搬了过来一样,别说京城,在买地都是最顶级的配置——别看京城现在市容和买地新京当然是无法相比的,但单单说这些奢侈品,两地的富裕阶层享受得还真都差不多,甚至京城的权贵条件还要更好一些,奴仆如云这不说了,便是屋子也要比买地富户宽敞多了。
买地富户没有园林,都和六姐看齐,‘户不私产’,这意思不是说真不许富户有私产了,而是说富户也不敢去营建过分奢靡的园林豪宅,风气还是较为朴素的。而京城,皇帝修了海清河晏园之后,陆陆续续,在清晏园附近的荒地,也有很多小规模的水泥化新式园林开建,这使得京城的水泥价格长期走高不下,这且不说,还有其余奢物,在京城的销路也是极好的,不然,这么常年的奢物买卖,也无法维持下去呀。
这两个特科女官,都是第一科就出来的元老了,虽然一动一静,外形做派迥异,但彼此的交情也是越来越好,因她们这一届,在官场上职位最高的就是彼此二人,就算一开始交情平平,这会儿也该抱团了。反而是一些原本刚中进士时往来频繁的姐妹,这些年下来,因为都在州县就职,通信不变,联系也是渐疏。不过,一般做客都是卫妮儿登门,毕竟她家不如张九娘,在国公府里独居两进小院,逍遥自在,如今也不过是堪堪在城里买了整院子,院子里还住了其余亲人。
她每一次上门,张九娘这里就能多添些新鲜物件儿,这一次就是两样特色的烤饼——听说这是仙界的食谱,连西洋人都没有吃过,虽然都叫小甜饼,但其中加了大量的牛油,吃起来油酥掉渣,和洋番所谓的小甜饼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洋番的甜饼虽然也加黄油,但要烤两次,吃起来硬得可以崩碎牙齿,都是拿锤子砸碎了泡牛奶吃,就和鞑靼人的炒米是一个意思,都是远洋航行的时候准备的干粮。
买地的这种油酥小甜饼,在京城的洋番也极为喜欢,又因为比起奶油蛋糕容易保存,在使馆一经推出就立刻风靡京城,据说在云县也广受各类洋番的欢迎,以至于洋番自己开的各种面包店,都争相抄录报纸上公布的食谱配方,还有人自行添减,在一些地方小报的厨艺专栏撰文探讨——消息一经传开,这几期小报又是身价陡增,京城的名门大户都在设法搜求,没办法,现在各地的小报实在是太多,而且还时不时的都有一些好文章,就譬如说这小甜饼干里添加‘恰可豆’,就是从小报里得到的方子,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还真的差了很多。
就说使馆的奶油蛋糕好了,如今各家大户很多都能自行仿制,因原材料对她们来说是易得的,就超市都有高筋面粉这些原料出售,虽然比起普通杂面,价格当然昂贵,但和成品蛋糕比那又便宜得多了,家下人口多的大户也要过日子啊,当主母做管家的肯定就想,家里这么多人呢,都想吃蛋糕,一笔就是大开销了,还不如自己买些材料,弄点牛奶来在家做,不说往出卖,大家大族的不靠这个,可待客也好看哇——这不就需要方子,也需要一个地方来探讨烘培的心得了么?
除开烘焙心得这种人畜无害的东西之外,现在京城大小家庭,书案上随处可见的各色小报,有些探讨的问题可以说是非常敏感,就比如说张九娘刚刚读的这篇文章,就在索隐派的小报上发表,她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却公然收集购买这样的小报,还和同侪讨论!这就可见小报在京城有多么的猖獗了,而更荒唐的是,张九娘这么一谈起来,和卫妮儿心照不宣,都认为这个发文章全用买地白话口吻的建筑师,身份是宫中那个地位尊贵的宗亲——这事儿在圈子里几乎也是昭然若揭了,除开他以外,还有谁会用这样当家做主的口吻,给敏朝各地的建筑匠人下命令的?
这句话是说烂了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顶头上司都是如此了,这些特科女进士更是买化得理直气壮的,除了还留长发之外,这日子过得几乎比买地的百姓还要更新式,先一个,张九娘、卫妮儿到现在都是单身,卫妮儿直接就没成亲,张九娘这里,家里说是在给说亲,可一说就是几年,眼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不着急不说,家里人也不着急,这不能不说是买地的风吹到京城之后,哪怕在最上层的官吏圈子里,也是带来的,最直观、最明显的改变了……
“真烦死人了,要不是御舟有限,制式都是统一的,真想不如我们自己包一艘船……反正现在也还都没定下来,御驾出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礼制,礼部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们先说好了,若是都要乘官船南下,我们便一个隔间,倘若可以自己包船依附而行,每日靠岸再去觐见,那咱们也一起乘一艘船下去,彼此也有个伴。”
张九娘在六部的消息要比卫妮儿灵通多了,反正她们两人都是定了要随团一道南下的成员,早些商议也不算有错。卫妮儿笑道,“那我偏了你了。你放心,我睡觉一点声儿没有,还警醒,一来人我就睁眼睛,保管没人能害着咱们俩。”
张九娘也笑道,“那我可就安心了,我自小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呢,这次出巡人人都不许带丫头,说实话心底真有点发虚。你我姐妹,哪来什么偏不偏的?你且起来,我给你量量身子——上头前儿行文到织造司,说随团的都要给做几身新官服,我这里忙忙的都要各处的尺寸,你既来了,便由我亲自给你量身——我这里还做了几件便服,都是时兴的款式,都是给你的,也正好收收尺寸,咱们这些乡巴佬,去了买地新京,可不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又似林黛玉进贾府,免不得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也穿些鲜亮衣裳,免得被人小瞧了去!”
她是织造司郎中,时常给卫妮儿送点新衣,卫妮儿也习惯了,起身笑道,“可了不得!我们这是为你做模特去的,可不得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叫那些买地的富豪见了以后,流水价花钱,来年你们织造司的账目又好看了!这南下的事情一定,愁苦的是太常寺、礼部,你们织造司的小算盘,却是早打起来了!”
张九娘也不否认,抿嘴笑道,“如今京城上下,还有谁不被陛下出使的事情迷得团团乱转的?你平素在通州,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如今且不止是官,就连民间风声也是大得很,很多人虽然不在使团之列,却也是想方设法,自发地想要去赶这个热闹,比往年去泰山赶香会还要踊跃呢!就为这,谢团长他们也是忙成一团,嘴角直长燎泡——你别急着插嘴,且听我给你仔细说来就是了——”
说着,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对外宣布,皇帝将会亲下买地,去新京羊城港参加定都大典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大量反馈,对卫妮儿娓娓说道了起来……
第959章 好,但不够好
别说从前百八十年, 便是往前推个十年,敏朝京城地界的百姓,便是各有各的不如意, 但心中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始终却也还是不无自豪,认为京城作为两京之一,而且是皇家常年驻跸之所,理所当然也算是华夏境内的第一大城了。这旁的且先不说,京里光是皇城, 这就不是别的州县轻易能够相比的。
就算有些州县是有名的膏腴富贵之所,但那是人情风月, 要说巍峨宏大、庄重肃穆,这京城里打从皇宫算起,天坛、地坛、先农坛……这些林林总总的皇家建筑, 就是远眺也让人心生敬畏,城内的王府、公主府乃至各高官权贵的府邸, 外地会馆乃至星罗棋布的大量观庙,也都是精心雕琢、富丽堂皇的所在,这是江南地区讲究素淡风雅、步移景换的园林, 所不能比拟的气魄。这一点也算是京中上下各色人等的共识,同样也得到了京城这里大量外来人口的证实, 这外地来的客人,甭管他是什么身份,打从哪儿来, 进京都是来‘开眼界’的,这道路的宽阔,华表的轩昂, 不亲眼见到,怎么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乡巴佬呢?
但是,这样的认识,随着买地的崛起,在过去十几年间,却是逐渐地削减了下去,到了如今,哪怕老京城心底再骄傲,也明白这座城市,哪怕和云县都没有可比之处了,更别说和新京羊城港比较。这要埋怨皇帝,也说不上来,实际上,当今圣上除了割土献城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甚至在百姓们看来,他算是诸多皇帝之中较能为民办实事,办好事的了,皇帝的名声是相当不错的——
在他手上,百姓要认字,代价比从前小了,班比从前多了。冬日里取暖要付出的代价也少了,除了那些醉汉,每年也少有听说谁冻死的,米面的价格,也一直稳定在一个低位,当然了,灾年的话,一样的价钱,买到的杂面、杂粮里,红薯和土豆、玉米碴子的比例相对要高得多,人吃了容易烧心便秘,而且不是特别的顶饱,饭量还要跟着变大……但是不论如何,粮价稳定了下来,轻易是饿不死人了。
除此之外,在城内风貌这一块,皇帝也作兴了很多便民的措施,而且能拉得下脸来寻求买地的帮助,譬如说从买地那里买了水泥来,给城内的几条主干道都铺了水泥,而且对道路的高度做了调整,还增修了大量的下水道:这是成套的举措,里头的缘由是这样的,由于京城的百姓越来越多,便溺无处可去,一个普遍的做法就是倾倒在路上,这样道路的脏污就难以想象了,为了维持道路本身的清洁,道路越修越高,到后来几乎‘高与檐齐’,这样保证了主道通行最大的便利,清洁和排水都得到解决,当然,如此一来在主道两旁的商家住户,苦不堪言,一下雨就成了水帘洞,黄泥路遇到暴雨辄成烂泥滩子,车行马步,烂泥汤全甩到屋门口,实在是腥臭难当。再合着京城无厕的事实,便溺随处都是,这就让京城民间瘟疫很容易流行开来。污糟不堪成为了京城百姓的一大心病。
要整治这样环环嵌套的弊病,就必须给出连环招,这件事就是特科从头到尾主持办理的,也让特科官吏引以为豪,因此张九娘和卫妮儿都十分清楚:皇帝首先整修道路,把主路的高度降下来,和两侧人家齐平,随后下令让两侧的百姓进行卫生包干:每个月能保证卫生的话,便免了他们的‘临街钱’——这个临街钱,是这些沿街的人家难免不开个商铺门脸,或者把门前的空地租给旁人经营,所收的杂费。那么理所应当,你在这里经营不能污损了道路,也不能有异味影响到左邻右舍,这笔钱就是要给吏目巡逻检查的辛苦费。
倘若能保持干净,这笔钱就免了,被查到长期污糟,那不但不免,还要罚钱。尤其这水泥路的修补,是专门的官署负责,一旦损坏了,他们查到的话,巡街吏目也要受罚,因此吏目巡街都比较尽心,这样就保证了道路的基本清洁,以及两侧的繁华商贸。临街再不是一间小院的缺点,反而成了很大的优势。
除此之外,要跟上的还有生活污水的收集,以及排泄物的处理,自从排泄物堆肥可卖钱之后,每日里收马桶、洗涮马桶的事情,都是被行会包了去的,一般人不容染指,因为这农家肥的买卖,完全是无本生意,只有一些人力,除了不太好闻之外,收入可谓丰厚,有些沼气池子如果堆得好,没有异味,产生的热力还能给浴池、热水铺子供上——且官衙门还补贴一笔小钱,这五谷轮回的买卖,算是无本万利,京城里许多公侯府邸私下都有经营,也算是皇家专营了许多奢物之外,给出的一点小甜头了。
污物入池,污水入渠,主干道铺水泥路,设雨水渠——这么三板斧下来,京城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空气一下清洁了许多——主干道这边,说不上晴天半碗土,雨天一脚泥了,就连离开大街那小巷子,很多住户也吆喝着凑钱,去衙门申请了贴补,买水泥粉来铺道路:买地的城市都是衙门管铺的水泥路,京城这里么,不敢指望了,自己凑了钱,能得补贴,按低价买水泥粉来,也就够知足的了;
空气好了,连异味都少了,再一个水也甜了,虽然谈不上所有井都能出甜水,足够百姓饮用,但甜水井的数量是要比前些年多了;疫病也少了,大家接种牛痘之后,七八年没再听说闹天花——这都是在皇帝手里生发出来的变化,有消息灵通一些的,知道这里很多都是皇帝内库出钱,是陛下亲颁赐的‘上恩’,就算是最倔强的‘强项令’,也不好意思不说他几句好话。这些人又不知道皇帝私下吃里扒外,和买活军合作,对宗亲藩王烧杀抢掠,榨干油水充实内库的事情,因此,皇帝的名声在民间是非常不错的,其实,卫妮儿私下觉得,就算百姓们知道了,那又如何呢?他们自己或许很重视宗族伦理,但在切切实实的好处面前,大多数人必然会对施恩者予以极大的宽容。
固然,过去十年内,京城中也多了一些建筑奇观,王公贵族的府邸中,新式小楼拔地而起,冷热水的龙头,抽水马桶,甚至是城外新建的海清河晏园,以及那些神奇的仙器:配的极清晰的玻璃眼镜、超市、奶茶、蛋糕、新式戏剧、话本乃至是新皮影戏‘幻灯片’……这些都在城中掀起了极大的热潮,可谓是煊赫一时,不过,在卫妮儿来看,对百姓影响最深的变化其实还是这三个进步,皇帝在民间的口碑,也几乎完全建筑于这三点上。对此,张九娘也很认可——她只是做派矜贵,但却并非真是‘何不食肉糜’的蠢材,反而很多时候越是这样和百姓隔开的人,见事还更准确些。
“若说百姓们埋怨陛下,那是没有的,都念着陛下的好。可这十几年来,人心却依旧是逐渐离散,便是因为虽然京城也在变好,可外来人带来的买地消息,却实在是太多了。本身京城的变化,就有许多是仰赖买活军,这种对买地的了解是拦都拦不住的——时至今日,《买活周报》在城里已经根本不算是禁报了,大家公然买卖阅读,还有搞报刊批发的,那些专做贩报的快船,对自己的买卖根本丝毫都不遮掩,一船报纸从天港进京之后,半日就全空了,现在每周往来买地和京城之间的报船都有三艘……”
她对这一点是知道得很仔细的,因为雄国公府就是这报船的后台之一,这些年来,他们若光靠着老铺、老田,哪里支应得起这样奢靡的生活,随着张九娘出仕特科,雄国公府得风气之先,也是捞足了好处——很多时候捞好处不意味着贪污受贿损公肥私,拥有雄厚的资本、稳固的地位之后,只要相应的见识能跟上,想不赚钱都难。张九娘以及诸多子孙入特科,无疑就是为雄国公府补上了最关键的‘见识’这一点。
“这消息一流通,买地的真实情况是掩藏不住的,就算是最顽固的老八板儿,也知道,买地云县,仙器遍地,钱淹脚目,于京城是不敢去想,只敢看看的水泥小楼,在南面,只要省得住钱,下得了苦力,那也不是不能买上一套安身……这些见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否认了——又不是京畿五县八乡的村户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城的,京城百姓见闻广博,不得不接受京城已非华夏第一城的事实。甚至……去年前年失了江南,就算两地的报纸极度淡化,在民间又哪能不掀起震动呢?”
这也是实话,半壁江山已失,在心理上对所有敏朝百姓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这和现实中对敏朝财政、朝政的影响是两回事。当然,你可以说,这些地方有许多都是收不了多少税的,而且损失的税银,买地会从海关银两中补一部分,所以财政的损失没那么大,而朝政上,江南人如果付得起买活钱,或者愿意悄无声息的从野路偷渡到敏朝的话,敏朝这里也可以考虑放弃对科举考生出身的调查,选择接纳他们赶考,这样在新官吏的来源上也没有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些或许都是实话,但实话也遮掩不住更赤.裸的事实,那就是敏朝终究是失去了大江以南的膏腴之地,留给他们的江北大河地域,这些年来多灾多难,为苦痛笼罩,前景实在堪忧,为了维持日子的体面,也在主动向着买活军靠拢,承受着买活军的渗透——如今,谁还敢做‘买地自败’的美梦?眼看着买地越发蒸蒸日上,京城这里的百姓,心思怎能不活动?
前些年买地入川之后,消息传来,又有一批想投机的走了。当时张九娘和卫妮儿私下还分析:有魄力走的,当时都走了,留下来的大约也就不走了,毕竟,有雄心建功立业的还是少数,多数人,这日子能过便且过罢!他们对自己的能为心中有数,在京城普普通通,去买地难道还能做人上人么?这就和如今各大家的仆役多数都知道买地不许蓄奴,去了便可脱奴籍,可各人家里依旧是仆从如云,依旧有很多人宁可留在京城做大户的附庸,也不愿南下去买地闯荡。这其中有多少个人的考量和心思,一时是难以尽述的,但客观事实是,哪怕买地比京城强百倍,依旧有人——而且是为数不少的百姓,愿意留在京城生活,甚至打心眼里认为京城也不比买地差多少。
“可如今,连陛下都要去新京贺礼,参加定都大典,俨然把自己摆在藩属国的位置上……”
张九娘轻声细语地说道,柳眉也是飞快地蹙了一瞬,“其实,那些旧党的反对也不无道理,大义名分,无形无影,却又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最是微妙,容不得丝毫的触犯。一旦被亵渎,想要再塑造便几乎再不可能了……不管陛下再怎么想要去新京游玩,他以这样的身份前去,便等于是把大义让给了买地,从今往后,我敏朝便只能自认是买地附属的藩国——至少,京城许多百姓,便是做这班想的。”
“这出使之事,算是把许多人最后的幻想也给戳破了,多少还怀着扶正救国梦想的儒生,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般到处游荡,饮酒闹事,要去皇陵祭拜,甚至是去冲击西山煤矿,认为西山重新采煤,破灭了祖坟风水,才让陛下做了如今这样不智的决断,说陛下……是鬼迷心窍的都有。”
毕竟是编排皇帝,张九娘的音量一降再降,几乎是和卫妮儿耳语着,而卫妮儿的神色也越来越肃穆凝重,“自从冲撞奉先殿的大逆案之后,这一次南下贺喜,算是把京城中最后的激进护道党,都给激出来了!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对此,陛下难道就没有只言片语么?”
“要知道,他南下一行,可要带走不少护卫、官吏,京中坐镇的精兵也要带走小半,正是内力空虚的时候,倘若不在事情有所处置的话……这使团刚一南下,恐怕……没准有心人,就要在后方闹出事情来,生出大变——怎能不早加预防一二呢?!”
第960章 夯货鲁二
“来人喽, 来人喽,有没有想往南去闯荡闯荡的?今日午后都到我鲁二哥院子里来,咱们街坊的兄弟,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俺老鲁给大家伙踅摸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有把子力气的弟兄都来哈,必不能坑了大家,这一趟跟宫里队伍一走, 便是不在南边落脚,照样返回来, 抛开吃喝,好说也能落个十两八两银的——”
伴随着‘铛——铛铛’这有节奏的敲锣声,浑厚的青年嗓音从拥挤着的院门前去远了, 土墙、篱笆墙上方冒出了好几个黑压压的头颅,好奇地盯着这一帮人消失的方向, 平时虚掩着的门扉也被推开了,东西厢、倒座南房都有人探头出来张望,“这个鲁老二, 又作兴出什么幺蛾子来了?他那老母亲这是终于松口许他出门闯荡了?”
“这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实实在在是个莽汉夯货, 他母亲把他拘在身边也是用心良苦,这鲁老二,倘若不是家里管教得严谨, 怕不是早混进那些所谓帮会里去,叫人哄着沾了嫖赌?也是他娘这些年终是老了,哥哥嫂嫂巴不得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不来分家产——他呀,是早就想去南边见识见识了,只是之前毕竟被牵绊住了脚,就不知道有一点——这鲁二平时往来的师兄弟一大帮子人呢!难道还不够他们结伴南下的?还要再招人?这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有什么盘算了!”
虽说京城居,大不易,这些年伴随着各地的灾荒以及新政,京城的人口流动得也很迅速,外地来投亲靠友,小有身家的灾地百姓也有,本地这里一无所有,勇于南下闯荡的人口也有,但京城毕竟是首善之地,尤其是世代居住此地的百姓,轻易也不愿动弹,这几年日子也算是越过越好。
尤其是家门口这条小路,街坊邻居们一合力,换成了碎石子水泥糊面的清水漫道,又经过衙门的组织,修了一条暗渠,施行了严格的污水分流之后,城南一角这大杂院区,住起来比以往要舒服得多了,老街坊们更是很难理解那些舍家舍业去南面的人,这破船还有斤钉呢,破家值万贯,京城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还和鲁二这样折腾着要到南面去的,在他们心里都被评价为‘不稳重’,‘不是老实过日子的材料’!
倘若是以往,哪怕是敲锣广告,这样出乖卖丑地招人,街坊响应鲁二的必定也是寥寥,只会当成言谈间的笑料,但这市井百姓,也最是爱凑热闹,这不是近日皇帝都要亲自南下,这是满京城热议的事情,鲁二这一说‘和宫里队伍’,众人哪有不好奇的?当下也顾不得平日里是怎么暗地里排揎议论他的,两两从自个儿的小房子里探出头来,和左邻右舍低声讨论着鲁二的邀请,“他那有什么好事?我是不信,真有好的,他那帮子师兄弟不上赶着?他成年累月在主家过活,有什么好事能想着咱们街坊?”
“虽是这个理,可毕竟也是吃过见过的,没准就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呢?你们当家的也是膀大腰圆,是条汉子,何不就过去问一问?他也不是什么拍花子的,未必去了就一定要跟着走——这光天化日、敲锣打鼓的,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倒也免得我们在这穷猜!”
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不免就有几个小妇人,一边抱着孩子忙着拍睡喂奶,一边咬着下嘴唇动心地思忖起来:“还真是,这货性子虽夯,架不住拜了个好师门,倒给他塞到雄国公府上去做护院了……”
原来这鲁二哥,他母亲老家是沧州一脉,在通州经营镖局,经过若干的关系,说给了在京城做买卖的东家为妻——这门亲事是经过他舅舅介绍的,当时婚嫁时没有说清楚,这东家在老家徽州其实已经有了一门妻室。江南的商人往往如此,哪怕生意做得不大,也多是两头大,在久居的城市都要聘一个外室,虽然家里那个是大房,但平日里相处久更像是夫妻的,反而是这个外室。在南方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于沧州这里就不好说了,鲁二的舅舅是否知情,外人也不好把话说死了,反正他外家在这门亲事中得了不少的好处,鲁二母亲难道还能和离不成?都嫁过来了,也只好闭着眼过日子,认下了这不算是多体面的身份。
街坊做久了,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知道鲁家搬迁过来的缘由:这鲁二出生后不久,他父亲就去世了,当时徽州商人有个习惯,做生意所得的盈余每年都换成银子送回老家,在老家收藏起来。铺面里的浮财其实不多,人走了之后,鲁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退了京城的院子,把商铺转租出去,扶灵回乡,没有多久又重新回到京城,可想而知在徽州日子实在艰难,经过一番取舍还是宁可回京城来,自此之后,虽然孩子还是姓鲁,但和老家也是断了联系,上没上族谱都不好说,便算是没了徽州的根基。
好在,虽然院子是租的,但那铺面却是丈夫去世前刚自己买下不久,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家里,契书也在身边,一家人还不算是衣食无着,不过鲁太太也不敢再租从前的好院子了,便来了南城落脚,这里附近有个武堂和她娘家沾亲带故,有了这个靠山,附近的地痞流氓也不敢来滋扰,靠着这铺面的租金,一家人的日子还算是过得下去。
随着孩子年纪渐大,两个人的前途不得不予以思虑,鲁大不消说了,这铺子以后按理也归他继承,可学着经营些小生意,做个买卖。鲁二这里,鲁太太经过思忖还是培养他学武,这样鲁二自小就常被送到沧州学艺,机缘巧合,被舅家的师兄弟收走,练了一身的童子功。不知是否和这个有关,鲁二快十了都没有说亲,这点也时常被人说道,都说鲁二这功夫学坏了,还有说鲁大夫妻居心叵测,故意不给弟弟说亲的,反正这样的老街坊,只要是手里拿着针线一坐,满嘴里也是再嚼不出什么好话来。
为什么说这鲁二是夯货呢,这话虽然蛐蛐了鲁大夫妇,但却对鲁二是有利的,众口铄金有时候也是主持公道的一种方式,可这鲁二却不识好歹,这话被他听见之后,还捏着拳头要找嚼舌根的人算账,险些要把人给打坏了——这还好人是没事,倘若有事,他不是去南面,就得净身入宫去做太监去,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很多犯了事的武林高手,害怕官府追索,多有自宫托门路的,宫里也喜爱收用这样的中人,许多内侍卫都是这个来头,彼此援引已经成为内官的一大流派了。
倘若是做了中官,那除了指望侄子养老之外,是真没别的出路了,还好万幸这人没打坏,只是掉了几颗牙,鲁家赔了几两银子这事儿也就了了,那之后鲁太太约束鲁二更紧,又是少不得送礼赔情的,走动关系给鲁二在雄国公府里找了个护院的活儿,打那之后,大家就少见鲁二回来了,他要值更上夜,护卫主人出行——至于说对这些百姓来说高不可攀的什么使馆超市,各家模仿着经营起来的商铺,鲁二跟着他们家少爷小姐,说起来也是津津乐道,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本来他打人这事儿,在街坊间闹得不堪,得了这份活儿,人缘又渐渐好起来,毕竟跟着雄国公府,那是真的吃过见过,每每回来说些公府见闻,也够这些小老百姓稀罕的了,都说鲁家毕竟是好人家的出身,鲁二从小也是少爷般带大的,通晓礼仪,才能中选做了护院——毕竟不是他们这样的出身,年轻人还不识好赖,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于是他打人的事情渐渐都没人提了,街坊里一班小子还是爱往他跟前凑,都向往他这利落的身手,认为鲁二哥算是街坊间独一份的能人。
孩子们还不懂事,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念想,到了大人这里,就有些不同了,面上虽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二哥二哥的叫,私下提起来还是摇头的多,倘不是他提到了跟随宫中南下这句话,他们是不愿去沾边的。便今日,家来听媳妇子这样说起,又被催促了去打探一二,有勇气登门造访的也并不多。午后到点过去一看,鲁家那小院子里聚了不过是四个人。
鲁二哥也不在意,让他们在自己厢房中稍坐,自己大喇喇去了厨房,一阵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随后端了一个小竹筲箕进来,里头装了半筲箕的葵花籽,还有些整个未剥皮的炒花生在里头,一手擎了七八个碗,往桌上乒地一放,从小炉子上提起热水壶来,给大家倒水笑道,“兄弟们给我鲁二面子,我练功不能喝酒,烧了滚茶,大家吃点喝点!”
这葵花籽、炒花生,都是能榨油的东西,而且也是近年来才跌价的,葵花籽——这向日葵虽然北方也有,但炒制的办法却是从南方传来的,在买活军兴起之前,众人多是生吃,或者拿去熬制,和熬瓜子一般,很少有这样炒得焦香的吃法。和所有时兴的食物一样,葵花籽价格之前并不低,越是饱满上等的,价格便越是可观。虽然不至于说消费不起,但有钱大家宁可去买肉,不至于买这些零嘴儿,在南城这一样算是少见的零食。
而落花生也是一个道理,倘没有买活军,也还在做观赏用那,都是喜欢花儿,对于果实的食用还没有普及,众人见了这两样零嘴,都是暗自咋舌,也不敢不吃,却也不敢多吃了,免得暗遭鲁大嫂的埋怨:还没有分家,鲁二回家开箱倒柜的翻吃食也不算是错的,再说他的月钱且还把在老太太手里呢,这吃食也有他的一份,可鲁大嫂未必这样看待,这没准就是人家想着过节哄孩子走亲戚待客的零嘴儿,你登门来全吃完了,她表面笑脸相迎,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嚼舌头呢!
茶没什么可说的,常见的高末,可以多喝,这葵花籽大家只是慢慢地剥着,咬在嘴里,浓香四溢,说不出的咸鲜可口,越是这样不五时磕一粒,越是忍不住直吞口水觉得不过瘾,不得不抻着脖子多喝热茶,尽量不露出窘态来,鲁二哥倒似乎是不把这些小节看在眼里,热情地对大家说起了自己的计划:“都知道南边趁钱那,先好些南下的街坊带信回来,都说南边除了气候湿热之外,日子着实好过,说实话,这些年咱们爷们儿谁没兴起过去南边闯一闯的心思?”
“只是有一点,这拖家带口的,实在动弹不了,阖家动身,这路费难凑!光靠一双脚,怕不是要累死在半道上?自己受这份苦也罢了,家里的妻儿老小如何承受得了?可要说买船票,那地儿还没到就得先卖屋子!万一不成,饿死在他乡,都回不了祖坟!叶落不能归根!”
这话算是说到众人心里了,大家听着都不由点头:谁不想发财?可这些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要说免费坐船,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这些年南下的船只运力非常紧张,免费的名额非常有限,都被愿意付船费的旅客占满了。这样的好事谁也不敢想就落到自己头上,再加上京里的日子也的确越来越好过,逐渐地也就绝了动弹的心思。“二爷这样说起,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可以包我们南下的路费?”
“便正是了!”鲁二哥一拍大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和万岁爷下江南有关呢,你们也听说了这事儿,万岁爷是定了必去的,可兄弟们想过没有,这去是要去,该怎么去?”
“那不是坐海船——”这几乎是所有人本能的想法,主要是过去十几年,海运实在是太兴旺发达,百姓们说到南下就是去天港坐船,更加上漕运改海、杂粮普及,百姓不再有河漕不通则京城无粮的恐惧:京畿一带粮食产量不高是自古以来的事情,京城的百姓一贯是要吃漕粮的,但那是土豆推广开来以前的事情了。
自从有了土豆子,还有南方运来大量的便宜红薯,百姓家无隔夜粮的现象已成为历史,秋冬季节储秋菜时都会顺便大量囤土豆,漕粮就算一时不到,顶多就是米面价格贵一些,过冬土豆粮铺有得是,虽然贵粮还是随行就市,百姓吃不起的时候也有,但这种口粮价已经多年没有上涨,近十年来都可以保证吃饱。既然如此,对于河漕,百姓的观感就更淡了,甚至连河漕是否还存在都拿不准,这漕运都改海了,大家都走海,“万岁爷不走海……他怎么走?还走河么?咱们万岁爷是个贪新鲜的,难道他竟不想走海路?”
“万岁爷倒是想!但海漕却又不比河漕,海运会出事啊!”鲁二哥道,“而且这一出海,音信断绝,只能借用买地的传音法螺和京城联系,却不比走河漕,每日里快马在堤岸上运送奏折,入夜了驻跸休息,何等的逍遥自在?和中枢的联络也不会断绝。本朝皇帝离京,自古都是用河运的,朝中现在也是力主还是走大运河——只是有一点,第一,这沿岸的纤夫,如今已经都散去了,便连漕帮都烟消云散,各奔前程;”
“还有这事儿!”
这些教九流的小市民又一次开眼界了,惊叹了一会,仔细一想却也正常:河漕都没有了,漕帮还靠什么吃饭?海漕又不需要大量的纤夫人手,再说,以前是穷得吃不上饭了去当纤夫,卖命换钱。这买地的日子这么好过,还有地种,这些纤夫本就在运河两岸,消息也灵通的,怎么不会南下去寻生计?再仔细想想,那些本来跑河漕的船夫水手,倘若不改行去跑海运,现在买地通航四周,远到四洋的船上,人手又从哪来?就算他们开了学校,也不至于这就培养出取之不尽的人才来了。
“敢是要从京城沿路招聘纤夫么?”有些人已经大概摸准了鲁二哥的心思,当下心中便盘算起来:这价钱怕是给得不低的,而且管了去,肯定得管回,不然船只岂不是困在当地了?自古以来,北高南低,水往低处流,这北上需要的人手恐怕还更多呢。也难怪鲁二哥说这路费的事情了,的确,平时南下,花钱去,这一次是去挣钱的!
这大运河在南方的码头……好像最南是到武林?那哪怕就算在武林停留,等万岁爷北返,这段时间也足够他们见识南面的风土人情,并且试着找一份行当安顿下来了。倘若认为武林好,回京之后,这份收入足够他们凑足阖家南下的路费,倘若觉得还是京城好,那就当是出一趟远门也增长见识赚到了钱。如此说来,虽然旅途难免艰苦,但也还是值得一试,唯独可虑者,便是这纤夫的身份实在太低微了,甚至连地痞乞丐不如,完全就是牲口一般的行当,虽说住在京城不知道纤夫有多苦,但料想着要胜过街头巷尾帮人运货搬家的驼夫,他们虽然也多是卖力气的,但或者是杀猪,或者是打铁,或者是帮闲,多多少少也有点身份地位在,便是向往南方,也未必能真放得下身段,吃得了这个苦。
这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是看出了彼此的顾虑,鲁二哥却仿佛还是一无所觉,憨憨地又道,“纤夫这是难题,不过也不至于从京里找人一路管饭下去,听少爷说,多数还是让沿岸州县自聘了。只是京城带出去的千护军——还要伙夫厢军去打理前后,这些民兵,是要从京里出人的,你们也知道,前些年京里裁撤老厢军,把北方十几万人都解脱了军籍,现如今护军人手有限,大家都各自四散了,便连俺们这护院的活计,都是因这事儿,又托人走动才得来的——如不然,各家的门户都是占了官中的护军来当护院使唤,怎地还用自己使钱外聘?”
他口中说的,‘你们也知道’,实际上这些小老百姓哪里知道!听鲁二哥说着也是眼花缭乱的,自觉又增长了见识,忙记了下来,准备一会回去学给老婆听,一面又不免咋舌道,“千护军,还有个大几百的官吏,万岁爷这一次南下好大的威风!算上护军怕不是要五六千人!”
“五六千人?怕是要上万!咱们虽然如今是不如买活军了,可到底也是华夏正统,这样众国云集的大场面,可不是要卖力铺陈……不能弱了敏朝的威风!”
鲁二哥摇头道,“厢军两个才能管护军、御船队一个人!这一次衙门要招六千个厢军,管去管回包吃包住,一行下来十五两银子干干的到手里——这钱不少!虽说路上吃苦些,但好歹也是做些跑腿送饭的杂活,不至于和纤夫似的卖苦力,只是要身强体壮看着好看,也不容易生病罢了!”
“我这里好容易问老爷讨了几个名额,哥几个好生琢磨,依我说,钱是一回事,这上万人南下的热闹,一辈子能有几回?”
别看鲁二是个夯货,但这话可是说到了老少爷们心底,都和他一样,双眼放出光来,听鲁二极力描摹着场面上的热闹,“御舟……娘娘们……仙器且不说……听说到那时候,各国的使者都到!却不知又是多么的热闹非凡了,这辈子能见一次这样的世面,也不枉为人!怎么样,哥几个,要不要和我老鲁一起,去见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