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说,只要有一个人在买地学会了华夏人神奇的农学,得到了农业之神的眷顾,把丰产土豆、玉米的办法带回欧罗巴,那么对故国来说,就能得到比奢侈品更庞大无数倍的利润。这其中,只有教会,而且是远航的教会使团,才感受到支付成本那不舍的心情——虽然在之后的航程中,每次出发,教会都会精挑细选,选拔那些对主最为虔诚的教士,来接受红圈试炼,但这些虔诚的修士到达买地后不多久,很快就会纷纷接受诱惑,放弃原本的信仰,这让教会挫败不堪,也感到相当的心疼,这些年来他们流失的信徒和精英教士数目不小。
在这些更改信仰的人中,最容易被宽宥的,是原本只是作为信徒存在的杰出天才,就譬如说伽利略、笛卡尔,他们本来就属于信仰暧昧不清的人物,甚至还想要挑战教会在神学领域至高无上的解读权,譬如‘日心说’取代‘地心说’什么的……这些人本来就是危险人物,属于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狂学者,他们来到买活军之后,被他们异样的邪学吸引,完全投入到什么‘量子宇宙’、‘弦宇宙’假说中去,似乎也合情合理,是大家早有预料的。
基本上,凡是放弃原有的信仰,去做学者的,或者去做生意、做通译、考吏目、做画匠、乐师等等这些行当的信徒,和原本教会的关系还是相当缓和的,虽然他们不再佩戴十字架,也不参加极小规模的弥撒,不能算是信徒,也不给教会捐纳了,但依然会和教会中的老相识如朋友一般来往。唯独让这些还停留在教会系统中的教士们痛恨的,就是那些转行去做知识教祭司的前传道士同僚,这绝对是无法修饰的背叛——但偏偏这样的人却还有很多!
不错,既然都是传教,这些在行的人们很快发现,比起为教会卖命,知识教祭司的日子似乎要更好过得多,他们的工作也更有意义一些,因此这样改换门庭的教士不在少数。最开始,一小部分人进入知识教的时候,还打着进修、卧底的名号,和原本的同僚们来往如常,但很快这种谎言便被戳破了,大家发现,这些祭司们乐不思蜀,和教会的联系越来越疏远,很明显他们已经开始全身心地为买活军做事了!
随着这种人越来越多,几乎和他们来往的人都逐渐地跳到知识教那里去了,在这种浪潮下,依然还能坚持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理所当然的也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坚信,双方从融合转为疏远,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现在,还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他们和知识教祭司朋友之间的往来,也不得不处理得相当低调,否则就容易引起他人的非议和排挤了。
为了展位的布置,不得不去求助于知识教的叛徒们吗……很明显,大家对这个念头都相当排斥,但提出建议的教士史杜华也自有道理,他解释说,“宗教和国家并非完全是一件事,我们能坐在这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这些祭司们也属于我们国家的人,希望他们能为展会出出主意,也是很自然的事!”
此言的确不虚,圣公会和长老会既然能坐在一起出谋划策,那么知识教的祭司当然也还是国家概念中的自己人。不得不说,大家都感觉‘国家’这个说法非常的新鲜,非常的有意思,他们玩味着这种新鲜的道理,心底知道,这个道理不像是看起来这么简单,虽然在华夏它显得如此的自然——圣公会和长老会的分歧当然非常的大,几乎于不可调和,但他们信仰的都还是唯一的真主,彼此间是内部矛盾,对于‘英吉利属于真主属国,英吉利人属于主’这个概念,似乎是心照不宣的。而现在提出的这个主张,却把国籍和宗教完全分开了,已经放弃主的罪人依然属于英吉利国,被承认为国民的一份子……
对教会来说,这将是一次巨大的衰退,而更讽刺的是,筹备委员会中坐着的绝大多数都是神职人员,这正是教会汲汲营营的结果,他们仗着种种有利条件,联手垄断了互保航线的统治权,再加上航程的确艰苦漫长,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值得一提的贵族成员造访过买地,也就导致了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出面调和,大家装糊涂,心照不宣地借用知识教同乡的力量。这些神职人员必须亲自下这个决心,等于在自己的神职使命和国家荣誉感中进行选择:要么,在展位的布置上直接放弃,输给隔壁展位的法兰西,要么,承认知识教的前同僚们——或许有罪,但却仍是自己的同乡,是英吉利的国民。
在逻辑上,这是说得通的,也符合几代国王始终强调的王权高于神权,不论圣公会还是长老会,都是在这个思想上被扶植出的教派,或许是因此,大家支支吾吾地,最后谁也没有明确地反对史杜华,任由他自说自话地定下了造访知识教房间的计划——这也算是最大的支持了,至于说该找谁,实际上,大家对此也是心照不宣。
“张伯伦先生在吗?”
从自己的楼栋出来,史杜华走过一段连廊,躲开了外头的烈日,进入了另一座楼栋,这里出入的客人面孔,依然和汉人有较大的不同,还有南洋矮黑人、虾夷人、建新人、鞑靼人出没,这个楼栋有一多半住的是内番族群,理所当然,南洋吕宋、占城上下、满者伯夷地方,都是华夏内番,史杜华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敲响房门时,他的拜访对象张坚信大祭司,便正和几个汉番夹杂的客人(番族为面孔发黑、身材矮小的南洋土著),从容地说着什么:能住在六楼这样的高楼层,张坚信和知识教的地位也就可见一斑了,虽然爬楼梯是苦差事,但毫无疑问,楼层越高,地位越尊贵,这是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便完全被所有人接受的常识。
“斯图尔特!”
虽然两人一个出身于圣公会,一个出身于长老会,而且来华的时间也不一致,说起来交情不算太深,但张坚信大祭司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不论何时何地,待人都如沐春风,很少会让人下不来台,不论因为什么事,什么时候去向他求助,都能感受到他帮助你的由衷热诚。
像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被真主吻过额头的圣徒——很多人都觉得,如果他一直待在本土,死后还真有机会获得如此殊荣,成为英吉利教会册封的少数圣徒之一。当然了,现在他虽然丧失了这个机会,但得到的却只有更多,他受到了在世真神,买活军女主非凡的宠信,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了大祭司之一,让原本的几个大祭司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起来。
见到有客人来访,矮黑人们有些局促,想要起身告辞,张坚信却把他们给留住了,笑容可掬地请史杜华稍等片刻,旁听他们的商议,“我相信你也是为了同样的难题来找我,或许我们吕宋展区的布置,对你会有所启发呢。”
果然,这阵子国宾馆里每个房间几乎都在开会,会议主题也都一样,张坚信和吕宋黑人之间说的都是汉语——一口流利的汉语,是如今番区高层的必备,也是知识教虔信徒的标志,有资格来和张坚信开会的南洋土著,当然在交流能力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史杜华意识到,在整个东亚,不,整个亚洲,甚至蔓延到非洲和欧罗巴地方,汉语官话正在逐渐取代拉丁语,成为一门通用语言。而这其中,知识教实在出力不少!甚至可以说,在欧罗巴方向,汉语传播的最大功臣,就是眼前的这位大祭司了。
“是的,我认为我们除了蔗糖、棉花、棕榈油、橡胶、椰子、可可、咖啡苗之外,还可以展览我们的铁矿……虽然这些东西是有所重复的,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主要还是在尽量全面地展览我们的商品。如果可以的话,我认为一些水果罐头也是不错的选择。山竹罐头,如果我们准备一百罐,请一些大商家试吃的话,会不会吸引销路呢?”
看来,这一次请张坚信筹划展位的是吕宋委员会的成员,他们对于展品的策划大概是到了尾声,已经达成了共识,人们不断地点着头,“虽然铁矿暂时不会往外贩卖……但是告诉大家我们有铁矿和煤矿也是很不错的,就只是炫耀一下我们丰饶的物产……”
不错,南洋的物产可真够丰饶的了,就这还没有提到南洋丰富多样的木材哩!大概之前对此已经早有安排了,而且,羊城港去吕宋的航班太多了,他们可以轻易地回去拿货,或者就在市面上搜罗,而且,目前大家最关切的咖啡,吕宋也能拿出咖啡苗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史杜华也不得不羡慕南洋的便利,不过,吕宋区和英吉利也有类似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背板上该展览什么。
“占城似乎是打算用那伽像……好像和暹罗、八百媳妇的重复了,但我们似乎没有相应的图腾。”
这是比较尴尬的事情,南洋也分岛国和陆国,的确在南洋大陆上,信仰、文化都要更多种多样一些,而吕宋和满者伯夷、满剌加的土人,还在茹毛饮血的阶段,甚至连史杜华听说的,打算张贴自己蜡染布的展位都没法学习,因为在买活军来到这个地域以前,这些土人大多数都穿的是树皮衣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他们的生活中就没有‘布料’这种东西。甚至,有些部落还在使用石器,相信这些石器就算被悬挂在背板上,也无法吸引到观众的目光,而且,很显然这些委员也觉得很丢脸,他们不认为这种历史有什么好占据他人眼光的必要,也不觉得这些能代表现在蓬勃发展的丰饶吕宋。
“吕宋的确是个很新的番区,”张坚信说,“我们没有太久的历史,这一点不妨坦然承认,现在的吕宋是华夏百族互相融合,五湖四海的来客共同过着好日子的地方,我认为,我们的背板要能体现这一点就最好了。”
他的话一下就说到了委员们的心坎里去了,他们纷纷点头,激动地表示赞成。张坚信便随手提起笔,在纸上画出了草图,“这个高大,脸上有两坨红晕的,是来自关陕的汉家人——这个矮小些,笑容可掬,戴着凉帽,穿着围裙的是——”
“是我们客户人家的女娘!”
“不错,还有我们的土著,如今的吕宋族。”
张坚信随意就画了七八个能代表如今吕宋居民的形象,他们手里或者捧着咖啡豆,或者拿着可可亚粉,或者抱着棉花、蔗糖罐、棕榈油、橡胶雨靴等等,都是吕宋的特产,面上也都带着笑意,他交给委员们,“你们可以把这东西带回吕宋港,找老陈,他知道谁能润色、扩版,加急在半个月内制作一条横幅画,挂在背板上,还可以印制一些小手卷,发放给来参观的客人。这一点,我们的印刷厂是可以办得到的。”
小手卷!史杜华都有所震动,更别说这些吕宋委员们了,他们珍重地收好了草图,虔诚地谢过张坚信,同时赞美知识——正是因为知识,张坚信大祭司通过学习能画出这样漂亮的图画,理所当然也是因为知识,南洋知识教印刷厂才会成为如今世界上最好的版画印刷中心,让吕宋的展区能拥有如此出彩的背板!
经过虔诚的礼赞,以及各个保证将要进行的,为了取悦祭司而补习的苦修,甚至很多委员都承诺要在知识教测试中考出超越自己的高分,这样一番冗长的日常弥撒(史杜华是这样理解的)之后,委员们欢天喜地的离去了,史杜华也大开了一番眼界,同时他也有些失落,因为他原本来找张坚信,就是想要借助知识教印刷版画的能力,认为在这点上,可以避开高卢人的油画,采用‘新技术’的新字,来为英吉利增光添彩,但既然吕宋展区优先用了这个主意,那么他们的印刷厂肯定是要先供给地主的,看来,英吉利展区又必须另想路子了。
“让你就等了,斯图尔特。”
张坚信先打开窗户和电扇,让充满了香水味道和体味混合怪味的房间换换空气,给史杜华重新倒了一杯冰水,向他满身的大汗表示道歉,“没有办法……这个温度对于南洋土著来说,几乎算是寒冷了,他们很多人都必须穿两件,吹到风还会打寒颤——”
这就是南洋土著不开窗户的原因吗?史杜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真主在上,世界之大,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但看着张坚信额前的汗珠,他也不得不相信这个解释,张坚信问他,“你也是为展位的事情来的吗?”
实际上,对这点,他应该是早有预料,并且很早以前就有了主意。张坚信并没有逼问史杜华,这是否意味着教会对他们这些‘叛徒’更改了态度,或者说是把国家和宗教完全分开了,他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几乎不会让和他合作的人为难。这会儿,他只是心知肚明一般微微一笑,爽快地说,“当然了,我虽然已经是华夏人了,但同时也是英吉利人,我也愿意帮助我们的展位胜过隔壁的法兰西蛮子,他们总觉得自己最为高贵,实际上么……”
没有一个英吉利人在这件事上是持第二种态度的,史杜华激动地和他握了握手,“说实话,我一听说高卢佬准备的背板,我就知道必须来找你出主意了,我们的展品非常的有限,而且说不上优质,只有一些非洲和印度次大陆的特产,但这一次他们也有展位,这让我们一点也不特殊了!如果在背板上还不下功夫的话,我认为我们的尊严就剩不下什么了!”
本土商品有限,是由互保航线的贸易内容决定的,除非展览一些贩来的高等级检定人口,否则英吉利的展位,除了殖民地产品之外,只能是一些诸如朗姆酒和威士忌、奶酪这样的东西,想也知道反应不会有多热烈的,在这一点上,其实欧陆各国也都差不多,他们本地不是没有什么土产,但是很少被带到亚洲来,因为亚洲人对他们的产品没有太多需求,比如说——威尼斯的五彩琉璃,他们带到亚洲来干嘛呢?一样的价格在羊城港能买到十个买地的琉璃杯,质量还只有更好。
所以,这会儿也没法去寻找土产了,只能在背板上下功夫,而张坚信在询问了他们准备的展品之后,又要来他们的展位图和布置草图看了看,沉吟着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我认为,把展位分为两个功能,是比较恰当的,一个功能是商品展览——目的是让大家知道找英吉利的商人能买到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建议你们撤掉奶酪、威士忌,保留朗姆酒,这两种商品在亚洲几乎没有任何销路,只有展览价值。而其他的殖民地商品,由于成本和需求的优势可以完全保留。”
“撤掉这几个展品之后,空位就留出来一大片了——我认为,是不是可以在里头搭建一个小戏台呢?我们这里的洋番乐师不少,而且戏班子也很多,距离开展,还有半个多月一个月的光景,我认为,这完全是来得及的,排练一出莎士比亚的经典戏码《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难道不是我们英吉利所拥有的国宝级人物吗?有他的剧本在,想要压过高卢佬的风头,应当不是太大的问题吧——”
第997章 好多人啊!
“喂, 怎么样啊,小张?搞到票子没有——前天就惦记着问你了,等了两天不说话, 我看你啊, 就是故意吊我们这班朋友的胃口!”
“小张?你在叫谁,小张也是你能叫的?以后叫张达达!”小张满脸漠然冷傲, 故作姿态一般,背着手缓缓而行,浑身都是那神秘莫测的高人风范, 扫了一眼身边人, 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正要上前料理了他, 方才轻轻哼了一声,“不孝子们,居然敢殴打汝父?那博览会的门票, 是不想要了?”
“啊啊!还真搞到了!卿子,你大兄也太有本事了吧!下次若能当面,定要慎重致谢!”
他身边四五个伴当,都惊喜地叫了起来,“不亏是宗君子!当真是手面大!”
“是啊是啊,卿子吾父,劳累费心了——你搞到几张票啊?可别说只有两张,那我爹都叫了,这张你得给我。”
“哎, 别介,不就是喊爹吗,我也可以啊, 就看卿子受不受得住,达达——嗯~达达——给人家嘛!”
“滚啊,这么熟练,你是南风馆的出身么!就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儿,也不知道哪个客官会点你!”
“哕!我说方镇之,你再说一句话,这票就真没你份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五六个兄弟打闹了一会儿,张卿子这才透露了票的数量,“就只有七张票,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我还送一张给顾姑娘,咱们这里六个,也是正好,就是开幕式第一日的门票,也就是那一日开始,才向外界开放,第一天因为要接待六姐,而且说不得还要根据六姐的玉言而加以改动,因此是不对外的,只有随行吏目和采风使、各展位的人在里头。”
能弄到这一天的门票,而且一口气还是七张,也可见张卿子之兄,张宗子的本事有多大了,这展览会虽然一开三个月,而且每日能接待数千甚至上万人,按说票不会太难买,但人心好新鲜,打从开始售票,那售票处门口的长龙就没有停歇过,早早地就挂出了全数售罄的牌子——虽然一人一次只能买一张,但很多人是周而复始地排队购买,多余的票送人也好,高价卖掉也好,都不愁没人要,这也算是羊城港这里本地居民的一些便利吧,发财的小机会,总是比别人要多些。
当然了,但凡是这样的大型活动,票的组成总是多种多样的,对公众的门票是售罄了,可还有不少划分给各种单位的内部票子供应,一时间,能否搞到内部票,也成了混得好不好的证据,张卿子能从堂兄那里拿到第一天的票子,实在是证明了张宗子如今的地位。不过,他虽然和几兄弟开了一会玩笑,但很快也正经起来,叮嘱众人道,“咱们去看也可以,回来自然要和大家谈说一番,但还是别说票从我这里来的了,不必徒惹口舌——其实,后期咱们大学生还有各系组织参观的机会,咱们也不过是早些先去看看新鲜罢了,大家也都能看到的。”
“当真?此事真定下了?大家都能去参观?”
“的确如此,不过要排到较后期了,我等求学,不就是为了增广见闻么,岂有不给我们见识机会的道理?可能到了我们去的时候,展览还比开始要更完备呢!所以终究是都能看到的,咱们不过是早一段时日,也不算什么。”
“瞧你说的,那可太算什么了!咱们能看两次呢!”张卿子的几个朋友不干了,锤了张卿子肩膀一下,“走,吃顿好的去,好容易天气冷下来,肉多起来了,去吃炸鸡炸排骨,老子付钱!”
“别了,别了!你钱多烧手啊!这会外面餐馆涨价多少你不知道?”
张卿子极力挣扎,但还是被拉着走,众人都笑道,“就吃他一顿大户好了,方镇之上周去干私活了你不知道?赚了十好几两银子,把它吃光!”
“也该打打牙祭了!这阵子食堂吃的都是些什么!夏天,每日里黄瓜冬瓜南瓜,如今就是苋菜白菜土豆,肉星丁点没有——这荤菜就不卖了!连鸡蛋都少,这口中真是要淡出鸟来了!”
“还不是因为定都大典,如今城中供应这样紧张……连壕镜、新安都受到影响,以前他们都吃香山县的菜蔬,现在,广府道沿岸的菜地全都在给我们羊城港送货,他们也只能吃点罐头了!”
这种因为人员富集导致的菜价上涨,供应紧张,已经持续了大几个月了,估计要一年多时间,等到定都大典结束才能缓解,众人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只是这群买活大学的学生,个个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绝对的精英人物,早就习惯了靠着自己的脑子吃香喝辣的生活——他们读书,不但没有学费,而且是有钱拿的,虽然这也意味着毕业后要根据安排去相应的单位工作,但起码比那些手停口停,还要抽时间学习扫盲的百姓,日子宽裕得多了。
而且,尤其是方镇之这样理工科出色,心灵手巧的学生,在读书期间,就有不少赚外快的机会,手上更是撒漫,就算是食堂伙食还算丰盛,对于一些新来买地的土包子,甚至足以叹为观止的时候,张卿子、方镇之这帮朋友,就时常呼朋唤友地到学校外头的餐馆去打牙祭了,这群大小伙子主要就是喜欢吃肉——非得肉荤不可,鱼腥不算,不顶饱,尤其是他们顽毬之后,甩开腮帮子,一个人吃一斤熟肉,轻轻松松!
但是,按照现在这肉价上涨的程度,去吃炸鸡吃到解馋为止,七个人一顿再喝点冰饮子,饭后来个西瓜,一顿饭真能干到五六两银子去,张卿子虽然自家不愁钱——他们家是绍兴张家,如今买地这里也是数一数一的家族了。然则,他们家自从到买地之后,也是一改从前以不知实务为荣的风气,那绍兴人骨子里的血脉开始逐渐占据上风。他认为在这样的时间段,没有必要特意花销高价去放纵吃肉,还不如把钱花在异日的旅费上,等定都大典结束之后,到鸡笼岛去顽时,同样的价钱,可吃到羊城港三四倍的食物,岂不是更加合适吗?这会儿,偶尔稍微解解馋便罢了。
再者,虽然方镇之和他一样,也是系出名门,但方镇之家道中落,族人的联系也比较稀疏,只是犹存昔年的做派,能和他这样的人家来往而不露怯,其实家底千差万别。张卿子认为他虽然有光明未来,但在羊城港没有恒产,实在不该养成和兄弟们呼呼喝喝,豪爽浪费的习惯——这南方男人,总有点精打细算,不像是北地青葱少年,以豪爽为美,有些人呢,心中有数,能拿捏住分寸,有些人是故作豪爽,心中藏奸蹭小便宜,还有些人就和这方镇之一样,表里如一,别人都没哄,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花了,用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一脸的‘羊牯相’。
方镇之平时怎么羊牯,说实话也不干张卿子的事体,但以他带票的事情来请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吃这顿饭的,当下便死活推辞了,借口要去给顾姑娘送票,脱身出来,众人还道,“那我们先去,边吃边等!”
张卿子道,“可别!没准我就和顾姑娘那几个同学一道吃饭了,我们还相约着去图书馆呢!她写了一篇文章,托我递给大兄品评一一,我要把评语转交过去。”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满面暧昧要打趣张卿子,方镇之还拉着余下的人要去庆祝,不过,终究这帮人里也没有那种吃相太难看的破落户,多数是方镇之这样家道中落的名门子弟,识得人情眉眼,也领会到了张卿子的意思,知道这顿饭一吃不要紧,恐怕会被暗中鄙薄了人品,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便哄方镇之道,“听说展览会中也有许多新鲜饮食,不如把钱省到那里去尝尝!”
他们买活大学的大学生,在外素有‘千奇百怪、放诞飞扬’的评语,也的确不是没有根由,毕竟这里汇合了多少天纵英才,总有恃才傲物者、落落寡欢沉浸于学者、心中骚动,偏有有点才华,故作出奇之态哗众取宠者,很多百姓看来,是一群脑子聪明得有点病,日子过得太好,矫情爱闹事的怪人,但其实还是默默读书准备出去做事者居多,就是在这些大说大笑意气风发的同学之间,人情往来根子上的道理,和外头也别无一致。
张卿子一路走,一路心中想道,“这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可交之处,不算是浪费了票子,但有些人的毛病也真是大,只是因为异日或许有借重之处,虚与委蛇罢了,实在不可深交。方镇之也是一样,这人不知轻重,一味实心豪爽,不懂分辨里外忠奸,对他说得太多,一转头无意间把你卖了他都不知道。”
“要说可以信赖托付,这样的人压根提不上来,也就是靠着那巧手混饭吃,他们方家的人,也算是生而逢时吧,在机械、数学、物理上都有长材,先出了个族兄方密之,在工程领域是有名的,几年时间,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又有几个寡居的姑母,也都精明强干,甚至投稿画起建筑设计来了,中稿的风格,虽然还在施工,但大兄给我看的图,我是很喜欢的,优美严谨而不乏诗意——不知道这些人的为人处世,是不是和方镇之一样,差一灶火了。”
倘若不是看在方镇之的家世份上,张卿子也不会和他往来得这么密切,要说他算计势利,倒也不至于,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和人来往,除了言语投合之外,总得图点什么,他和他大兄张宗子又不是一个性子,大兄跳脱天真,如顽童一般,张卿子则严密精明,天生会计算这些得失,也因此,他是张家少有在数理化领域有天分的后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机械系后,亲人都对他高看了一眼——你看,这不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宗子的族弟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能要来这些票的。
“要我说,倘不是男女有别,名声上不好听,我倒是更愿意和顾师妹这帮女同学结交,这女子天生便识得拿捏分寸,知道进退。别看顾师妹那帮姐妹,年纪比这几个兄弟小,但不知道比这几个傻子沉稳了多少,和她们比起来,这些男学生虽然学科上专精,但人情世故上有时候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本来打算是明日把票子送去的,既然托辞而走,张卿子走出校门之后,便索性跳上路边候客的自行车,花了两块钱车费,去了大图书馆——和大学城草建之初不同,那时候大家要去大图书馆都得腿着去,如今,大学城附近的房子,早就住满居民了,凡是提早在此处盖房买房的人,都是大赚一笔。也有自己经营些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小生意的,也有干脆把房子隔断出租的,像是张卿子一行人,除了张卿子是自己住在张家的院子里之外,其余人几乎都是租房住,这样至少自己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学校的住宿虽然免费,但是四人间,条件终究艰苦一些,有些家底的学生都不愿意将就。
这校门口到大图书馆的一段路,除了中间上下坡的山路没什么摊位以外,两端全是各种摊子,以及载客去大图书馆的自行车,这条路人烟稠密,畜力车体型太大,经常被堵住,速度非常的缓慢,历来是不怎么现身的。张卿子坐在后头,一路看着两边摊子上摆着的货物,忖道,“这阵日子货郎比以前似乎还要多些,但都不肯卖吃的,看来现在进货的确是难了!”
大概骑了一十分钟左右,自行车便停了下来,张卿子熟门熟路,也有些得意地掠过了大图书馆外排队的长列,在另一个入口掏出了学生证和借阅证,径自进了大图书馆:自从定都大典要办,城里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来这些高楼大建筑见识一番。大图书馆便立刻更改了规则,除了早就办好借阅证的人群之外,其余游客没有借阅证的,要排队候入,进入之后,不得说话,只能屏息凝声,在导游的低声介绍之下,匆匆游览一圈,离去之后再放别人进入。因此,图书馆外大排长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大家也早习惯了。
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否则,图书馆也就完全失去意义,不用在这里读书,变成菜市场了,收藏的书籍丢失污损会更加普遍。不过的确,大家都排队,自己直接进的时候,那份优越感带来的愉悦也是难以抗拒,张卿子走进图书馆,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书本的芬芳香气,这才熟门熟路地去找顾眉生——这顾眉生是语言系的学生,那在洋番书籍区找她是一定能找到的。果然,她和几个女学生都在那里俯首用功,彼此对着一卷鞑靼文的长卷,还有下头对照的汉语译文喃喃念诵,时不时还互相低声谈论着其中的疑难。
张卿子轻轻咳嗽一声,顾眉生抬头见了是他,顿时菀然而笑,起身和他一道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张卿子从怀中抽出十张票,递给她道,“如数买来,请君收悉。”
顾眉生也不推迟,眉开眼笑,一把攥在手心,又从身边小囊中掏出了钞票来,递给他三张大钱,笑道,“人情另算,票钱先收好!”
这就是男女之别了,博览会门票官价是三百文,不高不低,起到一个门槛作用,免得过于便宜,大家天天去,那人数上实在是安排不过来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多,但张卿子那几个男同学,没一个想着给钱的,顾眉生这里就很直接,人情领了,钱上是要清爽的。
以张卿子来说,他更喜欢顾眉生这般的做派——虽说按老敏地的想法,这样做有些小家子气,不是那‘仗义疏财’、‘君子不言利’的体面做派了,但如今买地的民风,和从前渐渐迥然有异,也不知道是否受了各种婚书、合同等制度的教育影响,又被‘实事求是’这种格言熏陶,朋友相处时,不再耻于言利,体面人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维持和气——这样的人现在只有被讥笑的份,往往被嘲为‘某大傻子’,譬如那方镇之,便在大傻子的边缘徘徊不定了。
虽说这顾眉生,哪怕留着短发,肤色也是羊城港这里常见的晒黑,却依旧姿容过人,惹人瞩目。但张卿子也丝毫没有就送她十张票做羊牯的意思,就算两人彼此有意,甚至是私定终身,他也最多是免了顾眉生的票钱,她帮朋友买的,依旧是要收钱的。毕竟如今这情投意合的两人,商议婚书时不成分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他一伸手,便把票取了过来,又和她谈笑了几句,便告辞离去,顾眉生也不在意,回去低声把喜讯告诉了众姐妹,大家都喜道,“多谢姐姐了!这票可是不好弄呢!”
又问她打算如何偿报张卿子,顾眉生道,“早准备好了,他大兄喜爱收集各种书画,之前我仿董先生的山水画,在坊间发卖,被张兄撞见,认为有一一可取之处,便买下来送给采风使,采风使拜访董先生时,又被董先生讨去了。我已再仿了一副,你们见我前阵子画的那个条幅便是了,虽然不大,只好做个扇面,但也还算清雅,过几日找庆元馆出来的一位师傅,请他裱糊上扇子送去,不是十分恰可么?”
众女一听,都笑道,“还得是姐姐想得周到!”
又道,“这画扇面的功夫,倘若拿来做西洋小像,也能添上不少进账呢!如今这山水画可不比西洋画赚钱。”
原来顾眉生诸女,有好些个家道都不算富裕,为何这么轻松都有余钱去买博览会的门票,丝毫也不心痛?便是因为她们虽然暂时还没有做通译的能力,但也都各有赚钱的门路。譬如年岁最小的杨爱,如今方才十七岁,而且家境也是最普通的,但却通过写话本而大赚了一笔,顾眉生则是善画,不但能画山水,而且她对于西洋画也素来注意,从小就喜欢利用铅笔模仿所见油画的光影效果,拜入买活大学之后,在大图书馆见到了洋番的绘画理论书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还不会画西洋油画,但已能通过铅笔,画出和洋番《经书故事集》类似的效果。
这种小像,笔触细腻,介乎于版画和仙画之间,又有强烈的光影对比,和一般人物扁平,瞧着似乎千篇一律非常写意的华夏人像比,很显然更能还原画主的容貌,顾眉生又善于修饰,蕙质兰心,往往让雇主觉得自己在小像中甚至比在仙画中更加中看,这一来不要紧,光是学生之间请托约画,得的润笔便令她衣食无忧了。
顾眉生交游广阔,成为了大学中颇有名气的‘顾姑娘’。扬名之后,偶尔出大学城登门作画,每出门一次,得赠的都是厚礼,倘若不是她有意游历天下,便是靠着这个本领就能发家致富,她和张卿子之所以相识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貌相当,但彼此做朋友而交,并无他念,这一次博览会的事情,顾眉生便托他寻票,果然这是找对人了,因此自然要在过后若干日补上恰当的礼物,这才算是有来有往,把这君子之交逐渐加深下去。
张卿子为顾眉生办得了这件事,也令一众女学生对他发生了相当的好感,认为他和一般男同学不同,没有那种轻狂嚣张之态,是可以信赖与结交的朋友,令他自己的择偶,比大兄还更顺当得多,这未曾想到的好处,也都是后话了。
这里顾眉生得了门票之后,也不需张卿子多说什么,先叮咛众姐妹不要声张,其次便立刻筹划起来,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在学校门口买了一些当地的小报,回到众女一道租赁的一个小院子里,根本不提什么聚餐庆祝的事情,而是大家聚在堂屋之中,展开报纸道,“来!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六姐不是说了么,女子最冷静,深具理科头脑,我们做事自然都要先有计划的,先来研究一下展位可能有的布局,把逆人潮而动的道路规划一一,争取最短时间内看到最多展位,再去品味自己最喜爱的那些个!”
“这样难得的门票,看展万不能随性,必定要把每一分钟都发挥价值!大家说,我们是先从一楼敏朝展位看起,还是怎么说?”
她这一问,比大热天吃冰饮还让众姐妹们兴奋,众人面上都是立刻发出了光辉,七嘴八舌,道出自己的安排来。“先看敏朝的,人必定都去买地展位,我们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第一日最早进去,直奔一楼,从一楼往下看,这样多数时间一楼都没有什么人!等一楼的人满了,看了第一轮了,我们再往下走,去一楼细看……”
“我却觉得,如果都彻夜排队了,那还是要把握精华,第一时间先看一楼中央我们买地的展位为好……”
“可买地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看呢……在羊城港机会还是多些的……”
“我都还好,我就是想看看洋番的背板,看看他们的历史文化……”
“我是必要去看油画的——”
七嘴八舌,做了至少四个方案,全都建立在彻夜排队,第一波入馆的基础上,可让顾眉生等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头天傍晚,大家有说有笑,带了煤油灯准备在附近吃个饭,去排夜队的时候,一到展馆附近,立刻掉头就走,所有计划全部作废:这才是头天的四点半,入馆处已经有人开始排队了,那队伍已经长得见不到头。得,干脆回家去,第一天日出过来,随着人潮拥挤,能看到多少就看多少吧!
第998章 大型展会不好开
“什么!这个厕所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