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这是从何说起?”
以皇帝的视野高度,对于一些使臣吏目的小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再加上他对于世界地理的掌握,起码在眼下这个自助餐厅中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要猜到使臣的意图并不难:这两个大食使臣,请他喝咖啡固然有感谢结交的意思,但要说不想借机宣传这种饮子,那就是假话了。
这里的利益链条再明显不过,因为皇帝记得很清楚,地理课本中提到过,咖啡树是非洲的重要特产,“大食地处要冲,自古以来就是连接非洲和我华夏疆域的走廊,他们自然是有稳定的咖啡货源。不论他们在欧罗巴洋番面前推崇这样的饮品,还是在我华夏宣扬咖啡的好处,试图引起流行,自然都是为了增加贸易,不说是把持这门买卖,至少大食商人在咖啡贸易中自认为是很有优势的。”
“这国宾馆的自助餐厅,全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又恰好有咖啡粉供应,他们抓住机会进行宣扬,这是他们胆大可取的地方,不过,要说一心为公么……呵呵,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两个使臣,要么是家人经商,或者在咖啡生意中持有股份。”
信王早已不是从前的惨绿少年,一心求全,在南方主持使团工作多年,在名利繁华中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理解兄长的说法毫无问题,他点了点头,“虽有私心,也算是能吏了。但为何兄长认为他们是自作多情呢?难道这咖啡粉,不是为了有饮用咖啡习惯的大食使臣特意准备的非洲特产么?买地的商船,从非洲带回来一些咖啡,因无人饮用,随手供应过来,也不是说不通。”
“这怎么可能?”
皇帝这会儿还真有点精神百倍、烦恼全消的感觉,他又啜了一口咖啡,咂嘴感慨了一句,“这东西喝着比浓茶还上劲似的!”
这才哈哈一笑,点破道,“据我所知,买地在南洋就有两个种植园,专门种植咖啡树,还有新世界来的一种叫做可可的可可树,现在都刚进入丰产期,正可以对外大量供应种苗。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大食人从非洲贩来,作为名贵饮料出售,看买地的意思,早已有了自产的条件,就看是否流行而已,那大食使臣不知道这点,大作广告,恐怕还是帮买地的衙门,省却了不少的功夫呢!”
“还有此事?!”
皇帝的消息渠道,自然要比信王广泛,信王对买地的农事,了解得就远不如兄长这般仔细,闻言不禁一惊,忙道,“难怪兄长对咖啡这个词儿,并未流露丝毫讶色,不过,既然咖啡粉在此处有供,那不知道可可粉——”
“咖啡粉、可可粉,的确都曾品尝过,可可饮子,效用和咖啡其实是一般的,都是一种化学物质在发挥作用。”皇帝也和信王一起,游目四顾寻找可可粉的踪迹,口中道,“都是谢向上送给我的样品,不过,他煮咖啡饮的方法,和这个大食人不同,当时还教我好几种喝法……”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受到咖啡效力的影响,也是兴致极浓,起身笑道,“我去问问伙计,有没有鞑靼的浓牛奶供应,若有的话,就给你尝尝咖啡的另一种做法!”
第994章 咖啡的流行与博览会
“哎呀呀, 这东西可当真是上头!”
“正是了,真不比浓茶差多少,这会儿我的心突突地跳呢!才是小半杯, 便和有了酒一般, 我可不敢再喝了!”
“这可的确是好物, 虽然入口五味俱全, 不是一味清甜,但这会儿我心头欢快得紧, 胸中块垒也为之一消——哈哈, 竟仿佛现在就能到毬场上去大杀四方一般!有点儿像是嚼了槟榔!”
“可别提槟榔了!这东西好就好在一点——又能提神,而且在衙门看来似乎也不是禁品。”
“是是, 哎,既然这大食使臣说是他们的特产, 不知道有没有随船带一些来贩卖呢, 我们不妨问问, 倘若价格还好, 买上几匣子, 用来待客,或者自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也是好的。”
这大食的使臣,此策果然奏效了,在皇帝去要浓牛奶的当口,大多人都煮得了咖啡, 喝了起来,虽然由于手上分寸不同,香料味道或浓或淡,这咖啡口味不一, 并非人人都能欣赏,但它的功效,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许,甚至很多人都因为想要购买,前来和使臣攀谈,使得他们一时大受欢迎起来。让餐厅内的氛围更加融洽,倒不像是大家都分头吃饭的食堂,有点儿团拜会的意思了。不论身份为何,彼此都互相交谈起来,也是取长补短,有不解的各自坦然相问,譬如有些明显是北方来的外地人,便不解为什么这槟榔竟是禁品,问道,“只听说这买地是不喜烟草、酒品的,没想到连槟榔都禁,这东西和豆蔻一样,不都是发汗的么?怎么这里又有豆蔻粉,却又禁了槟榔?”
这里头的缘由,就是南洋来的国王、使臣都可以解答了,南北方的槟榔,就食用办法来说,不算是一种东西,北方的槟榔,很少有生吃,都是熟制过的,有蜜蒸、盐腌、糊炒、碾碎调味等等,总的说来,的确和豆蔻一样,作为一种醒酒提神的药材,而被富裕人家常备,但很少有南方的荖叶卷槟榔这样的吃法。
这种吃法,吐出来的唾沫和血一样,非常不雅观,而且败坏牙齿,又容易上瘾,有些人一天只要醒着,嘴里就是不停,吃久了以后嘴巴都张不开,年纪轻轻便会口舌生疮,不能进食而死。所以,从闽南开始,直到南洋满者伯夷,凡是有这种饮食习惯的地方,买活军都大肆宣扬槟榔的害处,因此,槟榔和烟草、酒精一样,在买地都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当然,酒这东西,私下在家偷偷喝点,也没有人说什么,唯有烟草的味道、槟榔的唾沫唇齿,这些是难以遮掩的,所以买地的上层人物,全都不敢沾染。所以,酒类贸易在买地还算是维持了规模,但槟榔树在买地是很少有人特意去种了,这东西如今只是作为药材而销售生产,或者卖一些到北边去。这些北方的客人,本身没有嗜吃槟榔的习惯,自然不会留意到南方的这桩事体了。
“这样看,买地这里,对于一些能上瘾的东西,管得的确还是蛮严!”
他们也不由得惊叹了起来,认为在买地的生活是拘束重重的,也理解了这些南方商人对于咖啡的重视——凡是能上瘾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卖,不好流传的,就譬如说烟草吧,在华夏传开也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情,但流传的速度,说得难听些,比买活军的扫盲班和牛痘还要更快呢,北方有些封闭的村落,压根都不知道牛痘是什么的,就是遭灾了都不知道可以上报官府,组织迁徙的那种,过上几年再去造访,您猜怎么着?屋前屋后也种起一些烟草,嘴里都叼起烟斗来啦!
吸一点烟草,可以解乏生津,对于劳苦人家来说,就犹如一味药一样,这样的东西,买地却偏偏一定说对健康有害,甚至于几乎凡是上瘾品,都会被如此警告,这就让很多人甚至都生出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凡是会引起愉悦,或者无需自己的调动,就能让人兴奋的东西,都是对身体不好’,让人感觉买地的风气是颇为清苦自制的,就犹如知识教一样,推崇自我折磨的苦行。
迄今为止,能被买地认可的上瘾品,也就只有茶叶一味而已,这的确是能提神的,而且买地也颇为的赞成。把其中的原委这么娓娓一说,大家也就明白,为何这咖啡能引起买地商人如此的重视了:可以提神,有功效,而且买地是赞成的,甚至主动在自助餐厅里准备了这东西,那么,哪怕是作为茶叶的补充,这咖啡也必然有广阔的市场,更不说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就煮出堪比浓茶的提神效果了!
“就是配合的香料,种类多了些,价格降不下来。”
“不知道单独冲泡,只是加糖配合,味道如何。”
一时间,满餐厅都在谈论咖啡的前景,哪怕不是商人,也都受到氛围的感染,以及咖啡本身的效用激动,兴奋了起来,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流行品的诞生——这是期货交易所已经被取缔了,否则的话,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次用餐过后,会赶紧去交易所下单,看涨咖啡期货呢!
不消这使臣的介绍,众人已经各自纷纷动手,开始调配不同风味的咖啡,并且开始擅自起名了,一时间,满餐厅都是咖啡那曼妙浓馥的香气,有些人天性不能饮茶,容易醉茶的,一样也会醉咖啡,只是闻到香气,都有些承受不住,面红耳赤起来。信王这里则是还在寻找可可粉——比起已经被大食商人开发过的咖啡,可可粉既然有一样的功效,却又是从新世界来的,如今知道的人还不算多,从商业角度来说,可可的竞争者很少,蕴含的商机还要比咖啡更加宝贵。
这餐厅的干饮档口,瓶子非常多,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香料,瓶子上贴着黄签,乍然还真不容易找到,信王仔细分辨,不久果然找到了一个小瓶子,一样也是黑褐色的粉末,上头写着‘可可亚’,当下拿回桌面上给兄长看了,此时皇帝也又煮起咖啡来了,但这一次,什么香料都没放,只是取了一个漏盅来,放在茶壶内部,信王见了,便道,“有道理,这大食人家的喝法,是不滤渣的,和喝豆浆有渣一样,杯底总是粗粗拉拉的。”
除此之外,还有香料粉,加在咖啡里,也是破坏了口感,皇帝道,“当时他们给我演示的时候,有一种特制的壶,可以把粉末压一下,风味尽量榨取出来。可惜餐厅没有。”
这时候,他已经烧出了一壶没有粉末的咖啡汤子,信王好奇地尝了一口,立刻皱眉道,“一股子烟灰味道!呸!”
“确实,这斋咖啡,不加香料混合,当真没法喝!又淡又苦!”
其余桌子上,早有人实验起各种泡法了,并且瞬间就起了名字,这种什么也不加的做法,立刻得了一个‘斋咖啡’的叫法,大家也都觉得很上口,觉得这符合了斋菜的素净。不过,大家都认可了大食人加香料的做法,认为斋咖真没法喝,就算加了糖,那股子烟熏的呛味还在,实在算不上多美味的。皇帝也点头道,“是,所以要往里加点东西。”
说着,便把侍者送来的一盅浓浆水,倒入茶杯,浆水被热咖啡一激发,顿时香气四溢,那黑水变得混浊灰白,信王举杯轻嗅了一下,随后品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有意思,好香甜!又有一股奶香味!那烟熏的味道,完全冲淡了,和五味俱全的煮法相比,别有风味。没那股子呛鼻浓烈的香料味道了。”
众人一听,忙都前来讨要甜浆,便连大食商人都不例外,细品之后,啧啧点头,甚至很多原本不耐饮用奶品的人,也认为这奶咖没有牲畜奶那股子冲鼻的奶腥味,这烟熏苦味和奶味,竟天然非常调和,入口后柔和丝滑,回味香馥——很多人立刻举一反三,发现这甜牛奶才是难得的东西,忙问道,“既然是奶品,如何能不腐坏?竟可存在厨房里?这是鞑靼的出产么?可有拿来冲过茶?”
本是为了宣扬咖啡,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想到了最后,居然是甜牛奶得了更多人的关注,很多人都拿甜牛奶和冬日可以售卖的奶茶比较,认为甜牛奶加水加茶,就是奶茶风味——奶茶在买地来说,本就是一种高级而稀缺的饮品,和奶油蛋糕一样,越是往南身份越是尊贵。大家一发现这种冲水可以充当牛奶的甜浆,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
一时间,这餐厅中,不但是鞑靼使臣受到关注,便连常跑边市的关陕商人,都受到关注——这些鞑靼使臣,对于甜浆支支吾吾的,反而说不清楚,倒是一个叫黄来儿的关陕商人对来龙去脉比较清楚,道,“这个东西是边市的特产,主要都是在冬日熬制的,可以维持大半年甚至一年不变质,只是制作起来相当麻烦,要用小火缓缓熬煮,分多次加大量糖,等于是把牛奶的水分,全部熬干,用糖浆来代替,大概十斤牛奶只能出一斤浓浆!”
“因为要用火炼,所以,边市也有叫做炼乳的,也有叫做奶精的,只是产量不高,而且价格昂贵,边市那里不到冬天也轻易不做,首先要收集那么多新鲜牛奶,也只有等大家都到过冬草场来,才有这个机会。”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鞑靼使臣对此不甚了了,鞑靼人的糖也是从边市买的,他们制作白食的手段甚多,不可能如此浪费宝贵的白糖。也就是白糖、燃料不缺的边市,能摸索出这样的做法了。不过,因为产量低,名声小的缘故,在南方几乎无人知道,也就是在此处因缘际会,大家发觉,这炼乳实在非常契合炎热的南方市场,一时间众人都交口称赞,甚至很多人还去和黄来儿套近乎,想要他们制作一批炼乳,自己愿意高价收购云云。
“呀!且不说这么丰富的自然物产,便是各地的特产,也是令人大开眼界!如今这国宾馆中,各地精英云集,真是生意处处,这不是,咖啡能否流行开来还不好说,这炼乳买卖,眼看着是能成的!没瞧见那些南洋国王,双眼都在放光么?他们那里想吃些奶味可是费劲,又极为嗜甜,想必对炼乳是非常喜爱的!”
还真别说,这些南洋的土番,要比北海的富裕多了,主要是他们的领地内经常能发现些矿产,开采的限制又小,身毒的使臣,浑身上下都点缀珠宝的也有,虽然买地对于宝石没有偏嗜,但这东西自古以来就能卖上价钱,所以,他们在买地,出手的豪阔谁都比不过,哪怕是敏朝的兄弟俩,也没有这么疯狂的购物欲望:他们自身的所有欲望,都能得到充分饱足,考虑的更多是朝廷、民生的利益,和身毒、南洋使臣这样,为了数人之欲而穷尽所有的购物方式自然不好比了。
皇帝之前一听说炼乳,想的就是京畿一带能不能也做这个生意,而信王则很想知道,敏朝地界能不能引种咖啡——还有那可可亚,他刚才冲泡了一番,发现斋可可亚比斋咖啡还要难喝,但加入炼乳之后,风味跃然,香甜可口,和奶咖啡各擅胜场,或者如大食人一样,调配香料饮用,也不失为一种喝法。总的来说,它比咖啡少了那股子烟熏味,口味淡苦,加入炼乳之后口感则更为丝滑,饮用下来,没有咖啡那种立刻令人兴奋的效用,但也颇为欣快,算是比较柔和的饮品。
这两种植物,敏朝能不能种,或者退而求其次,能否收藏到皇帝在西苑的植物园中,这是要去问农业部的事情了,民间关注的则是别的东西,不过是两三日功夫,咖啡能提神的消息,在民间已经是不胫而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而此时大家也流传开了,买地也有引种咖啡,南洋园地可以出售种苗的消息,一时间,咖啡在市面上非常走俏,许多南洋农场的代表都设法寻求一品,来决定是否要申请引种。
更有不少能人志士,为咖啡想出了种种搭配,炼乳咖啡,因为炼乳难得,在民间难以尝到,他们却也受到启发,用各种饮子来搭,什么豆浆咖啡、椰青咖啡、薄荷饮咖等等,甚至还有人想出了辣椒咖、酱油咖等逆天的搭配,还有把咖啡作为调味品,炒进菜里,或者拿去油炸,试图当黄豆一般来处理的,还振振有词,‘这咖啡……不也是一种豆子……咖啡汤子怎么不能算豆浆呢……如此的话,有黄豆炖猪脚,难道就不许有咖啡豆炖猪脚吗……’
——还真别说,因为咖啡能提神发汗,还真有人好奇地给产妇吃的猪脚姜里,加几颗咖啡豆的,一时间,羊城港这里,大家谈论的都是这种新饮料,农场想着种植,商人想着贩卖,餐馆想着冲泡,还有那药师要把咖啡入药,论证药性的,又有人呼吁官方给出说法,为咖啡是否有害于人体彻底定性,免去大家的顾虑。
这一来二去,咖啡算是彻底流行起来,成为了众人的议论焦点,又有人在本地小报上撰文,感叹如今羊城港的繁盛,以及这定都大典、众贤云集、互通有无所带来的好处,把那一日的自助餐会,描摹成大家赤诚相谈,迸发无数奇思妙想的传奇盛会,慨叹这充分交流的好处云云,也得到大家的赞成,一时间,国宾馆的自助餐会,成为城中瞩目的对象,但因为能进入的人选毕竟有限,大家也只能望而兴叹。
买地这里,衙门一向是机动警醒,从善如流的,不过是五六日功夫,本地的《羊城日报》,便刊发了官方的两则通告:第一,是确认了,咖啡的确属于茶水一般,适当饮用无害有益,有提神作用的兴奋品,并且还介绍了和咖啡作用类似的可可亚,并说明了耕种条件;
第二,则是公告城中众贤,认为大家的感慨有理,当今的羊城港,四方群贤备至,有许多奇思妙想,互相碰撞,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许多特产,在本地无用,于异地乃是珍宝。于是征用羊城港大超市,举办一场天下各州县的‘物产交流博览会’,只要能买上门票,不分官民都可以入内,这博览会一开就是三个月,直到定都大典举办完毕之后,方才收歇。
这第一个消息一出,所有南洋农场,都赶忙去申请种苗,咖啡、可可亚声名鹊起,作为合法兴奋品,受到无数人关注不提。第二个消息引发的轰动自然更甚,羊城港百姓为之沸腾,而各地商会、豪强、使臣,也都立刻忙碌了起来,东奔西走,一边申请博览会的档口,一边极力筹措自家的特产。
众人心中,也都极为激动,除了那白费心机,为他人做嫁衣的大食使臣,不免有些失落之外,其余人比喝了几百杯咖啡还要亢奋,都道,“这比大运动会还叫人振奋!运动会我等只能瞧着,这博览会,展览的可都是我们自家的好东西,我们这是亲身参加到了这样的盛会中来啊!”
第995章 英吉利的绝望
“怎么样?那些数学家们给了回复没有?能给出多少复印件?这样一来, 后方的展板就有东西可以悬挂了!”
“哈维说他们的确有些论文是可以给出手抄稿子的,但是,他们也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真的找不到什么英吉利画匠了吗?这可真有点儿……说实话, 这些年来往的船只那么多, 难道就没有什么画家想到华夏来讨生活吗?”
“已经托人去打听了,还真没有几个……至少比不上那群高卢土匪准备的背板, 该死的,他们的运气可真好,恰好就有这样一副油画可以做背板的展览!”
“哎, 没法比, 前头还有葡萄酒呢,我们能拿出的只有朗姆酒而已, 不算是多受欢迎……”
虽然已经逐渐入秋,度过了最热的时间段,但在羊城港的中午, 依然难以穿着长袖,国宾馆的两层窗户大敞着,屋角的电扇也发挥着作用,把前方的大冰盘吹出凉风来,送到屋内每个角落,再加上墙体中埋藏的所谓‘水冷系统’,这才让会议室保持着体面的味道,说实话,这种室内温度对于亚洲人来说, 大概是有点偏冷了,但也是无奈之举:在这样的气候地带下,让白种人保持室内的清洁味道, 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哪怕是涂抹了买地这里流行的特色香氛,但只要有三五个白人聚在一起,倘若又都出了一点汗,那股子又香又臭的味道简直能呛鼻子,就连他们自己都闻得出来,认为十分不雅,再加上他们的确比较喜冷怕热,这也让洋番商人异常依赖电扇,一住进国宾馆就恨不得一天到晚地开着,他们房间的电扇,三不五时就要更换一台,因为马达往往过热烧掉,而客人们虽然表示遗憾,但却轻易不会更改自己的使用习惯。
这种理所当然的劲儿,和东瀛、高丽、建新的那些外番,小心翼翼,生怕把房间搞出一丁点问题的作风,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宾馆的干事也觉得他们的毛病算是轻的——至少电扇的确有助于减轻房内的味道,很多南洋、身毒使者的房间,不开电扇(他们非常不怕热)、不开窗,又普遍有狐臭,香料味和体味混合在一起,真别提了,进去做打扫的时候都觉得熏眼睛!他们自己还浑如不觉的,这怎么能让服务人员不对他们产生意见呢?
一等番是高丽,儒雅、无味、爱干净,二等番是建新、东瀛,大多数无味,和气无味,三等番是黑白人,有味儿,但香氛味道还行,至少还知道洗澡透气,四等番是南洋土著,味道大还不通风,而且自己啥也闻不到。
至少在做房间的国宾馆清洁工这里,大家是这么品评的。而随着博览会召开消息的传出,番国接待楼的服务员意见就更大了,他们往往和做内宾接待的同事一起互相诉苦:本来么,大家不是去吃自助餐,就是出门逛,就算在屋内,也主要是在看楼下跑马车,如痴如醉的不太会有别的举动。可自从要开博览会,不得了了,全是访客,大家动不动聚在一起议事,会一开就是大半天,抽烟、上厕所,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还有嗅觉负担!
但是,的确也没有办法,因为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商议了,这会儿,三等番英吉利使臣的屋内,就聚了有七八个人,愁眉不展地商议着他们的展区布置问题——这个决定是如此的仓促,大家都要筹措展品,对内宾们来讲,这种事情虽然也难办,但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排队花钱呗,给家乡衙门传信,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来自己的特产,或者干脆就在附近协调借用——比如说,绍兴的油晶布,这东西本来就在羊城港大超市里有展览的,借来一用就行了。有些羊城港找不到的,在海边搞个快船送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沿海这里是好办的,其他内陆地方,那就有些着忙了,就在英吉利使臣他们的屋舍楼上,也还能听到敏朝使团在开会的隐约声音:北方敏朝地界,官方有使臣,民间也有很多大豪以商会的名义过来,而博览会是以地域为标准来划分展区的。这反而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人马不得不搅和在一起了——敏朝和买地,是大小宗的关系,因此是以‘道’来划分大展区,内部再细到州县,给了很大的区域,民间的商会想要把特产摆到自己的展区去,必须联系使团,这是商业上的利益,从脸面上来说,使团也非常需要现在就在买地的民间商会,因为他们要想办法把展区填满。
在这件事上,很多矛盾都被默契地搁置不提了,商会‘里通外敌’也好,敏朝州县上的统治多昏庸剥削也罢,双方积攒了多少矛盾也罢。或者说这些商会携带的商品,在长达数月的展览过后,会否会损失利润什么的,大家都没有去提,都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会儿的羊城港,真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来了!再没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大家都在搞展位,自己的展位能拿出什么东西,代表的可是家乡的脸面!
“建新女金他们的摊位已经都想好了,你们知道吗?”
当然了,敏朝州县,和敏朝州县自己比,买地的州县肯定也是和买地州县比,因为各家展位的大小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番国们就和番国比,甚至具体细化一下,还可以说,高丽和东瀛比,建新和虾夷地比,英吉利的使臣目前主要就是和弗朗基、法兰西比了,他们听到别的展位的消息,稍微能平静点,没那么焦虑。“他们当然好说了,首先蓝莓、树莓罐头什么的,就能来半面墙吧!别的还有什么?他们的人参、灵芝,还有菌菇干——”
“还有熊胆、虎皮……都是他们的贸易品!药材、水果和皮草,此外还有哥萨克人用的恰西克——你们知道吧,就是一种华丽锋利的骑兵刀。他们的背板也想好了,之前我遇到了迪米特里,那个大胖子告诉我,建新的背板会用一大片虎皮,连头的那种,他们本来是打算献给六姐作为贺礼的,但现在暂缓,先用来展览了。”
“他们这些内番,就算是往买地运货也比我们快得多!”
虽然不算多焦虑,但大家也难免有点儿酸溜溜的,“高丽和东瀛也是如此,他们要填满展位不难吧!”
“不难,高丽两汉道的大米,公认的口味上好,和如今建新、开原的大米相差无几,还有他们的高丽参、菌菇干、水果罐头,还有鱼虾酱,鱼干、泡菜……他们境内的宝石矿……都是刚好把贡品展出就行了,甚至不必回国去弄。至于背板,他们是打算用挂画,据说已经在路上了。有两汉道和东江岛的关系,消息传递得很快!”
“东瀛使臣也在市面上散布消息,他们带来的贡品是大米——东北地方都喜欢带大米,还有一些特产的药材,以及大量漆器,这是为了做漆器买卖的缘故,现在他们很希望能在市面上收到一面金漆屏风,作为背板的展览物。”
“上帝保佑,这听起来比高丽画要好得多了,我认为高丽人也可以考虑他们的螺钿屏风。”
英吉利人对于高丽和东瀛的货品是知根知底的,因为他们长期也和这些国家做买卖。不过,此前他们的往来并不多,在买地,番人多数是以自身族群为交际圈,眼下算是个例外,这几个月大家都住在国宾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加上大家都会说汉话,也就结交起来了,因此,英吉利人随口谈论起高丽和东瀛的情况,也显得相当的了解。他们比较妒忌的是这些使团物资的宽裕,以及调配物品的容易,如今在买地活跃的很多高丽、东瀛的走私商会,也和官方的使团捐弃前嫌,积极地供给起货物来。
这种大融合的情况并非罕见,就说这英吉利使团好了,其实就是长老会和圣公会在买地的传教士使者联合拉起来的团体,大家完全搁置了长期的矛盾,积极联络散在买地的各层次洋番,理由也和敏朝一样朴素——全都是为了家乡的尊严!所有的番国都是一个展位,大家都在想办法填满,如果自己的国家只有两三样寒酸的普通商品,岂不是要遭到观众的耻笑和轻视吗?
说来也是好笑,很多来自欧罗巴的洋番,他们的国家意识却是在这一次博览会中才第一次诞生的,就算是出生低微的私生子海盗,也不想看到自己长大的家乡被外人指指点点。这种情绪从上而下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也促使着本来暗地里是竞争关系的教士们坐下来愁眉苦脸地商议对策:买地的定都大典,这件事要传到欧罗巴都需要几年时间,更别说派出使团了,因此,欧罗巴的使团都是手中空空,不像是高丽等国有贡品挪用,他们必须在市场上搜求特产作为展览品,这就是第一道大难关。
而第二个难关,要比第一个更让人烦心——有商人的配合,搞点东西来做展品还是能办到的,只是未必能达到设想中完美的程度,但买地对于展位的布置是有要求的:大家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博览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搞展位,必须由买地来指定标准,于是,买地就做了一个示范展位:必须有一条完整的进出口动线,必须租赁玻璃柜展台,把展览品都罩起来,同时,除了商品展示之外,必须有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介绍,同时在展区的背板上,最好有国家地区的人文艺术成就展示——反正你得挂点东西,不能让背板空在那里。这是博览会,又不是单纯的商贸会。
好了,这下八成以上的人都抓瞎了,听说买地内部还好,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大家都找到了效仿对象:示范展位的背板挂的是一副花鸟图,那就是挂画呗!最好还是和州县有关的画作,那好说啊!我武林西湖十景,金陵琉璃晚照……这些市面上都是有不少画作的!真品舍不得展,搞个大差不差的仿品来挂着也行啊!
除了画之外,名家书法之作也可以,最好还是弘扬本地典故的,或者是和本地有关的诗句,什么‘昔人已乘黄鹤去’,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不都可以嘛!据说这一阵子,大才子钱受之,写字写到手腕劳损,插着针还在写,全都是买地州县衙门跑去请他写条幅,还有辞官养老的画家,一个姓董的老先生,也被快船接到羊城港来,敏朝使团明争暗斗,都想让他为自家的名胜画图……
行行行,你们东道主,有地利之便,这是我们洋番学不来的,那我们就看看其余番国是如何准备背板的,看看能不能学呗——事情进展到这里的时候,英吉利使团的内心还算是平稳的,可等到他们四处刺探了一下其余番国的背板准备,心态就开始有点小崩了:怎么大家个个都有思路啊!而当他们听闻到法兰西使团,为背板找到了一副大油画的时候,心态完全大崩了——输给谁都行,怎么能输给法国人呢!
不行!
这下,筹备委员会的斗志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了,他们上下一心,只有一个想法: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法国人,英吉利的背板必须别出心裁,至少要和法国旗鼓相当!
决心是很不错的,意志是坚定的,但困难也是明摆着的,历数这些年来华的同乡,英吉利使团不由得都有点仰天长啸的冲动了:怎么回事!英吉利的文化艺术就如此乏善可陈吗?这些年来运过来的基本全都是商人、数学专精者,居然甚至连画家学徒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本国籍的画家,就不能外聘其余国家的画家来绘画英吉利的景色了,但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就算想聘都来不及了,油画的创作需要时间,尤其是大型油画更是如此,法兰西的运气不错,在于他们本国的画家之前就完成了一副巨幅油画,虽然题材和法兰西无关,但算是对上了国籍,也能征用。英吉利这里,就算请同一个画师,几个月内他最多也只能完成一半大小的油画,两厢对比,那就完全是可耻的失败了!
不行,不挂画……但挂什么呢?绝望的委员会甚至把目光投向了一般和这种场所无缘的数学家们,认为可以张贴一些他们的数学论文,迎合买地重视理工的风气。但是这想法就连数学家自己都觉得不靠谱,这会儿更是有人提出了一个不祥的设想:如果……法国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秘密地把背板也换成了他们的数学论文集展览,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法兰西过来的数学家成就无疑比英吉利更高一些,至少数量更多!在这方面,英吉利也没有优势!
……虽然非常不情愿,但似乎这种观点的确是正确的……传教士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大家眼底的绝望,甚至有人低低地嘟囔了起来,“实在不行……要不,还是请现在进入知识教任职的老兄弟们,想想办法?”
第996章 张坚信大展身手
所以……为了赢过那些高卢强盗, 连最后的底线都可以抛弃,甚至去求助于知识教的那帮叛徒吗?
会开到这里,气氛已经相当不好了, 这里的缘由相当的复杂, 主要还来自于知识教的扩张,与这些筹备委员会成员之间天然的矛盾:自从连接了华夏这个神秘富丽的古国与欧罗巴大陆的互保航线开启, 红圈贸易在大陆鼎鼎有名,欧罗巴各国的态度都逐渐松动,有意派出商船, 为贵族和教会、国王谋取巨额利益。要知道, 任何时候,决定欧陆局势走向的, 就是这三个群体。既然互保航线能代表这三者的共同利益,那么,欧罗巴各国前赴后继地加入, 也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了。
然而,虽然有奢物作为诱惑,但互保航线中,利益相关方的得失却永远不可能一致。买地的香水、马口铁、玻璃、瓷器、丝绸、茶叶、自行车、眼镜……这一长串的奢侈品,还有作为商品出售,但印刷精美如奢侈品的书籍,让船长们发了大财,在国家财政的角度来看,由于红圈贸易的买方成本是人口, 并不曾造成金银货币的直接流出,所以,绝大多数贵族对于互保航线都是趋之若鹜。
但, 没有什么交易是完全净赚的,尤其是低生产力一方对高生产力一方的交易,如果不用直接付出货币,那就一定是付出了比货币更昂贵的东西,在欧陆,承担交易成本的就主要是教会:自古以来,教会就把持着教育渠道,红圈贸易要求的‘教育人口’,仔细算下来都和教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多直接就是教会支持的科学家,被教会大学认可的顶尖大脑,就这样,被一些浮华虚无的奢侈品,直接换到了远东古国去了!
当然,如今这矛盾还不算是相当的激烈,除了一些慷慨激昂的爱国者,发表演说反对教育人口外流之外,基于商人逐利的本能,他们优先运送的除了红圈名单嫌疑人之外,更倾向于选择在社会阶层中本就属于边缘的,那些可有可无,本来只能被修道院吸纳的人才。尤其是女巫贸易、修女贸易,说实话,这些女巫在当地本就遭到排挤,而修女更是发挥不了多少社会作用,还有那些因为家境日下,而不得不外出谋生的小贵族家庭次子、三子等等,在气候变冷、收成预期减少的大前提下,这些人都是消耗粮食的无用之人。
一旦发生饥荒,要么饿死,要么苟延残喘,要么被打成女巫,从社会角度来看,其实都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这些人的离开,相当于为社会减负。所以,在家乡,互保航线的人口贸易事实上得到了很多有识之士的暗中鼓励,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善举,而且,这些人如果在异国他乡能够活下来,又还惦记着家乡的话,或许还能给家乡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