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还真别说,便是要带夏衫,也没有几件,我们那工地脏污, 若是不穿长袖衫,两三天泥尘就糊得手脚全是垢,穿件长袖遮掩了能稍微好些。”
“可不是了,便是你真带来了,那也是难登大雅之堂,总归要买几件新衣,才好和故旧亲朋交际么!我们要一等马车!两人包了!”
“去哪里?”
“大学城后山一带!”
“那里现在过不了买车了,人力三轮车一等是五十文,二等三十文,坐不坐?”
“这一等二等什么区别呀?”
“哎——你别说话,就一等,给——一等二等区别就在于一等有遮阳棚,座位也更宽敞些,还有弹簧坐垫!多付这20文倒也算是物有所值了——还好,我前些日子逛街时,顺便为你买了几身夏衫,本预备着你在家穿的,一会回家,先洗个澡,姑且换上,再去裁缝街那里,好生置办些新衣,顺路就把投贴扔进邮筒里去,这几件事办完了,你要去访友晚饭,那也随你。”
两姑侄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坐上了人力三轮车,因他们是一等车,无需排队,可以直接越过二等车通道那大排长龙的队伍,方密之便觉得这多花的二十文十分值得了,坐上车之后,等到三轮车一踩起来,那弹簧坐垫和平坦道路这么一配合,几乎感受不到一丝颠簸晃动,简直是平稳异常,犹如安坐屋内一样,更是忍不住赞道,“从前小的时候,觉得出门宁可坐牛车,取一个慢,便没那么颠簸了,饶是如此,身躯前后晃动,因而晕眩也是常事,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平稳的车子,倘若这路修到海角天涯,骑个三轮车一路慢慢的游玩过去,旅途之苦,也要消灭了十之八.九呢!”
又笑道,“淮姑的近况,也不消多打问了!见你手面,便知道这大学讲师的日子实是好过!倒比我们这些搞工程的成日里在泥堆打转来得舒适多了。”
这话的确不假,他此时所说的淮姑,便是之前托辞骗亲二姑方仲贤东区时,所用的‘季淮姑姑脚趾受伤,性命所迫必须去买地做切除手术’的方季淮,方密之和方仲贤到买地之后,也并未忘记这个堂亲。
在方仲贤的默许之下,方密之故技重施,用‘仲贤姑身体不适,决定前往买地检查身体,或许需要手术,请方季淮前来照顾’为理由,寄回了已经付费过的船票,把方季淮也弄来了买地。当时还同行的另一个方家远亲,因为血缘较疏远,之前听信中之意,她似乎觉得生活艰苦,动了再醮的念头,如此一来,方密之倒不能不由分说就把人也弄来了,于是便在信中附了足够买票的路费,若是她愿意来,便和方季淮一道,如果在万州已经安顿下来,那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果然,那远亲在万州逐渐安顿下来,因为方家人均都比较聪明的缘故,她也比方季淮更为灵活变通,收入是要高一些的,再加上年岁尚轻,离开家族环境之后,根深蒂固的守节念头也很快松动,等信送到的时候,人都结婚三四个月了,方季淮在她结婚之后,本也很少和她往来,得了侄子的信,便在万州辞职,凭着方密之的信件和船票,比较轻松地拿到了路条,前来云县——其实买地的百姓,在境内迁徙还是相当自由的,但当时万州还是一块飞地,对于人口出入管束得就比较严格,还不算全是买地的州县,规矩自然也和别个不同一些。
这姑侄三人,在云县团聚之后,方季淮有多欣慰堂姐无事,对方密之的骗术有多生气,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需多说了。但很快,一家人也就在买地安顿了下来:毕竟方季淮也在万州独立生活过一段时间门,她也感受到了在买地的新式规矩之下生活的种种好处。只是当时万州还没有完全归于买地,自然有种种怪现象,这是方季淮不易接受的。来到买地之后,感受到这里虽然有些荒谬,但就自身来说也算严明公平的规矩,良好的社会治安、卫生环境,发达的物资供给,很快也就怡然自得,再不提离开买地的事情了。
既然要久住此地,那么该如何营生呢?这就不得不赞誉方家人的脑子了,尤其是方密之曾祖父往下的这一支(方季淮和方仲贤同祖父),那当真是天才横溢,非但方密之,他这两个姑姑在理科上也有极大的专才,方密之很快在工程上发挥出极大的才干,考入专门学校,后归于买活大学进修不说。方仲贤、方季淮也是紧随其后,而且,她们不但学得快,学得精,可以学以致用,并还学得广!
就说方季淮好了,她因为裹足的关系,的确脚趾有所不便,不能久走,身体也比较羸弱,不耐奔波,所以就选择了留校任教。而她不但能教工程系,还能教物理系、化学系一些或深或浅的课程,尤其擅长物理,可以说是个力学的专家了!
这样的通才,在他们家非止方季淮一人,方仲贤和方密之虽然选择加入工程队,从事实务,但平时也没少写信回来,和方季淮交流学问,又托她润色文笔,发表其他领域的论文。方家这姑侄三人,在买地的学界已经闯下了不小的名声,都公认方家是桐城的新文脉代表——旧式科举的式微,如今是可以眼见的,在那些旧进士的家族之中,固然也涌现了一些理科人才,但要说能和他们较量才具的,桐城是真找不出人了,哪怕是绍兴张家,也不以理科见长,仔细搜索的话,或许武林的钱家,假以时日,才能和他们比较。
两个搞工程的,一个留校当讲师的,文章两三个月都要发一篇,这样的人家,经济情况是多么宽裕,也就可想而知了。从小到大的刻苦节约,几乎是如影随形的生活困窘,如今简直就犹如一梦,甚至几年前在万州量入为出,一顿饭吃多了一杯米都要暗暗皱眉的日子,如今已经仿若一梦了。
方密之对于方季淮的财政,其实是了解得很清楚的,他感到有些惊喜的,是姑姑在使钱上的改变——犹如养子一般的侄子过来,准备几件新衣,这也是常事,就算是从前,方季淮困居万州和他们分隔两地时,也会想方设法给他们捎带一些针线,但那都是自己找时间门做的,哪会和现在这样,出口就是去街上买?包括这坐一等车、下馆子等等,都是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花销,可见淮姑的确心性是有所转变,已经习惯了如今这宽裕的收入,并接受了买地这里的风潮,不再以节俭作为人生的至高美德,反而注意开始满足自己的一些需求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环境对人的改变,可见是多么的巨大,不过,话说回来,方密之也不知道从前在敏地的时候,倘若方季淮也能凭着双手赚到如今的收入,是否也就早把手松开了花钱了。总归一般提倡节俭的,往往是自身不能创造价值的群体,才会把节俭当做唯一的美德,降低寻找供养者的顾虑。
反正就他自己来说,方密之是更喜欢眼下的日子,虽然他不管读哪种书都很擅长,但似乎在敏朝不可能完全凭着读书发达,而在买地,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才干获取丰厚的收入,尽情地满足一些人之常情的小放纵——狂歌纵酒、狂嫖滥赌,那自然是不妥,可想买什么正当的东西,就能买上,社会上所有先进的东西,不是第一批买到,就是第二批买到,这滋味也当真不坏。
大概淮姑和他也是一般吧,若有得选的话,谁喜欢点灯熬蜡的做针线?还不如做学问有趣些。她自然是很喜欢如今的生活的,虽然如今已经年约五旬,但瞧着比前些年住在桐城时还要更加年轻,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白发似乎也转黑了不少,瞧着犹如刚四十许,方密之想道,“如今和我来买一路上,所设想的美梦相比,只差个小姑父了,不过两个姑姑虽然不知不觉性情大改,但对这一点似乎还接受不了,都没有再婚的念头。在我想或许是个遗憾,两个姑姑都是少年守寡,难道就许‘一树梨花压海棠’,不许她们和年少的赘婿来往几番么?不过,既然她们没有这个念头,那也无可奈何,我倒不必多提了。”
在他自己来讲,他是觉得并无不可的,而且认为两个姑姑的前半生被贞洁碑坊压得死死的,十六七岁起就穿着素色黑衣,行动也受到极大的束缚,就犹如生活在套子里一样,如今好不容易解脱出来,正当对过去的三十多年做出补偿才对。
当然了,是否找赘婿,这问题他一个小辈也无法说太多,但对解除她们在衣着方面的顾虑,却还是可以开口,方密之到方季淮在大学城的住处,放下行囊好生把自己刷洗了一番之后,便从包袱里掏出支票本来,准备随身携带,稍后和姑母上街购物时,也帮她买些颜色衣裳,说服她穿上。
这当然是要他来出钱才算是孝敬,不过,话说回来了,方密之现在经济是一点不成问题,除了买地的官俸,他自己发表论文的稿酬之外,平时私下多少私人的厂子,托关系捧厚礼来请他指点建厂工程的计划书,随意抽一个晚上看看,便是几十两银子进账,除了他长年累月出差在外,奔波于工程现场之外,如今他的生活,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和从前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了!
“姑母,你这里还没有接入电网么?”
洗澡出来,方密之穿着方季淮为他准备的家常衣服,坐下来开始喝茶吃点心了,点心是洋番的烤饼,这东西冷食也有味,茶水也是上好的龙井。家常的新衣,则是背心、撒腿裤,这的确是不好穿出去的,这也可见羊城港炎热的天气,对人们的服饰观念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方季淮现在都穿着短袖衬衫和吊脚阔腿裤呢!也穿上了矫正凉鞋,并不以把裹过的长足裸露出来为异了。当然了,路人更是不会多看一眼,因为这样的装束在羊城港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上到六姐,下到走街串巷的货娘,大多数人都这样穿。
“电网暂时还没接入,因为现在这电力供应还不算太稳定,暂时能把校内、大图书馆那些地方管好就不容易了。这些地方,统一开关灯,电压比较稳定,而居民用电的需求是有波动的,经常会短路跳闸,一个街区没电,因此我们这片接入电网的人家,都说还不如自己买发电机。”
学校给讲师都是有分房的,方季淮自己添了一点钱,便买了两层小楼的独立院子,同时她因为发表论文,政审分很丰富,上下水龙头、抽水马桶,都给她置办起来了,屋内甚至还有电灯,为了这些动力,还饲养了一头健驴,在后院的驴厩里,听到有人来了,昂昂大叫,还很护主哩。
方季淮平时多在学校做学问,这驴子都是委托打扫屋子的家政工来喂养的,也就是晚上回家了,需要它转圈拉磨般发电。这驴子也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门,方密之笑道,“还当它看家,原来是嫌弃我们悉悉索索的,吵了它的安眠。”
两姑侄一路上已叙过别情,又赞叹了羊城港的美景,当然方密之是做工程的,这些街景看在眼中又是另一种感受。这些话题,平时在信中也常有谈论的,这会儿一边吃点心,一边就说些具体的安排,方季淮道,“如今我们是三张票,刚你说,你得的是下个月十日的,你贤姑的则是上周的——她都赶不回来!我还要更久,要下个月三十日哩,我已经把你贤姑的票串出去了,暂时换了一张下个月十七日的,这几天你去和你同学见面时,也多问问,尽量把票都串在下个月十日左右。”
这说的自然是展览会的门票了,方家姑侄都从自己的工作上得了票,不然方密之也不会这时候回来,他虽然对定都大典有兴趣,但也知道这时候羊城港到哪里人都多,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大人物,要说专为凑这热闹,那不至于,但有了博览会,又弄到了票,便很想来看看。恰好,他原本的工程,该他做的也做完了,交接出去之后,方密之和主任一说,主任无有不应的,立刻给他找了个回羊城港出差的借口,让他回羊城这里,探亲修养,玩两个月,等定都大典结束后再回大江水电建设部。
像方密之这种等级的人才,不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极力笼络,如此的厚爱,也是理所当然,方季淮、方仲贤也一样在自己的工作中享有各种倾斜。方仲贤原在鸡笼岛主持工程,她过来要更方便一些,姑侄三人从有意去博览会,到最后方密之和方季淮汇合在羊城港,也就用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互相一问,知道三人都有票,便开始想着要串到一天,一同去游览。
方密之又好奇地道,“淮姑,这博览会已经开了快一个月了吧?怎么样,游客是否会少些?票子好搞么?城里对于博览会,有什么说法?”
“票子好搞?呵,你是不知道!如今一张票子,炒得都要有七八十两银子的了!如此的开价居然还有人愿意买!”
方季淮说到这里,也是连连摇头,又示意方密之从桌子边专门的报架上取了今天的报纸来,“你再看看这些小报,上头哪个新闻是个博览会无关的?这博览会才开了一个月,城中的风潮就变了好几变!现在,最时新的饮子已经不是薄荷冰饮子了,又流行喝起咖啡来!而且还不要斋咖,要一种炼乳去搭配,你可知道,一杯炼乳咖啡饮子能卖上多少钱?”
她举起手掌,对方密之翻了一翻,方密之挑眉道,“一百文?”
“一千文!有卖的茶楼,价格只有比这个高的!”
就算以方季淮如今的收入,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价格,说起来直摇头,“也还真有人喝!”
一千文?!方密之也吃了一惊,当然他也觉得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一杯一两银子,这就是金箔做的也没这么贵啊。不过,随即他又有点好奇起来,暗道,“倘若不是和淮姑在一处,被我遇上的话,说不准我还真买一杯来吃吃。我倒要看看,这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到当着长辈的面吐露心声,表面还是和方季淮一道咋舌感慨,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刚才我们下船入关之后,我见到好几个人都穿着是一种怪异的围裙——没什么花样,扎带好像在前面的,和衬衣配搭着——”
他试着形容了一下,见方季淮并无迷惑之色,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当下好奇问道,“这也是博览会带来的流行风气么?”
“可还不是?”方季淮摇了摇头,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反对,“市面上葛布都不好买了,全都去做了这种新式的‘圆裙’——”
“裙?”方密之打断了她,回忆了片刻,因为不太肯定的缘故,又起身开门,瞥了眼门外热闹的街道,遥遥指着谈笑走过的几个少年大学生,对跟着走出来的方季淮道,“姑母,我说的就是这个,噫,这么随处可见了,还真当怪流行的哩!”
“可你瞧,这不都是男孩儿穿着么?这不是男女都可穿的东西——怎么能叫裙呢?”
第1005章 新伦理的出现
如果把裙子定义为围在腰间的布料, 那么,实际上男子穿裙,在敏朝并不算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 在敏朝之前, 男子的正规下装就是用布料围在腰间——只是这种下装的名字叫做‘裳’罢了, 这个字作为下装的时候, 应该发‘g’音,只有在泛指所有衣饰的时候,发为‘shang’音, 方密之所在意的倒不是这种穿着的形式本身,而是在于这衣服的名字, 他认为倘若这是一种男女通用的形制, 那么用‘裳’应当是更合适的,而且, 他比较在意的还是它的配搭,也就是下头不穿裤的处理。
“再做短一些的话, 和锦衣卫的曳撒岂不就很相似了?不过飞鱼服是连襟的——”
“如今所谓的连襟裙也有的,不过,飞鱼服也还是绑缚裹身的穿法,现在的连襟裙, 是把衬衫的下摆和这种圆裙缝在一起,只有单层,并不裹身。”
方季淮对于这种服饰的新风,似乎是不太容易接受的,指点着街面上走过的学生们,“你瞧那个男学生, 穿的就是连襟裙了。据说比单裙更贵了不少,这裙子刚出来的时候,一件就要一两二,用的是上等的葛布,现在泛滥开了,各家裁缝铺都能做,也有用棉布来做的,那就便宜了,二三百文甚至低到百多文的都有。”
买地的棉布,的确是便宜的,而且花色鲜亮,不容易褪色,当然没有葛布那么透气,下水后也容易褶皱、起球,这都是面料本身的限制,但要说什么服装款式,一旦有了棉布的仿制款,价格真也就下来到了百姓们也可以咬咬牙买得起的程度了。形成风尚的速度,也会随之百倍地增加。
而方季淮的这小院子,既然在大学城附近,周围不是老师自己购置的房屋,便是学生们租赁居住的地方,整个居民的富裕程度,那都是数得着的,出入期间的大学生,又更是弄潮儿了——自古以来,凡是州学、府学所在的地方,周围都是异常的繁盛,便是因为有实力能来这样地方读书的人家,经济上自然都是非常雄厚的。而且学生又最能装神弄鬼,喜欢新鲜事物,最爱标新立异,有什么服装上的风潮,在他们身上立刻就可反映出来。
这不是,这圆裙、连襟裙才刚流行开来不到一个月,方密之下船之后,沿路也就看到七八人这么穿着而已,到了这条街面上,却俨然是随处可见了。如方季淮所说,在那些圆裙的穿着者之外,果然还有一个男学生,穿着衬衫连襟裙,在那里昂首阔步地行走着:上身是短袖衬衫,这个已经是很常见的服饰了。对襟、纽扣、翻立领敞着两颗扣子,隐约可以见到下方虬结的胸毛和雄健的肌肉,在腰身处,和飞鱼服一样直接连缀了下裳圆裙,整个下服没有纽扣、绑带,但又做了腰身,这种完全是套头穿的衣服,在此时来说是很少见的,仔细想想,就连鞑靼人的长袍也是裹身穿,绑带固定,这种套头衫和买地的套头圆领衫一样,也应当算是套头衫的一种变化。
再往下,圆裙撒开,大概到膝盖这里,下头是两条毛腿,以及麻凉鞋,行走之间,裙摆翻飞,隐约可以见到膝盖以上,那肌肉发达的大腿,再往上才能隐约看到亵裤的踪影,知道这人在下头是穿着亵裤的——其实这也是不必看到布料,就当知晓的事情,这葛布是颇软滑贴身的料子,如果不穿亵裤,行走间或者被风一吹,不论男女,不雅处的形状真能纤毫毕现,所以,自从比较贴身的裤装开始流行,这缝死的亵裤就完全成男女必备的东西,若是往年,中裤、外裙(道袍)这么一穿,还真有人只穿开裆亵裤,取个方便的哩。
“这到底是算中裤还是亵裤,是亵裤太长,是中裤又太短了!”
比起裙、裳的争辩,男子穿裙等等,方密之最不能接受的还是中裤的消失,那两条毛腿大喇喇地露在外头,似乎十分不雅,还有裙摆翻飞时,能够直接看见一部分大腿,也让人有种尴尬的感觉。方季淮对于这种风潮也不那么容易接受,她摇头道,“我也觉得,虽然这也是仙画中见过的样子,但落在眼前,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只是却也不便批评,只好由其流行罢了,毕竟,这是仙画中确然出现的一种服装!”
方密之当然也是看过大量仙画的,他们这些学之达者,不论是学习还是研究,观看仙画的机会都比旁人要多许多。甚至还有跟着仙画学语言的——六姐所携来的天书之中,有许多是用拉丁文组成的语言,但本世界的洋番都完全看不懂的。比如说,六姐的教材中有许多都是‘英语’写的,顾名思义,其和英吉利人所说的语言应当一致,包括所用的字母都是一样的,但英吉利洋番看了也犹如天书,他们自己也要跟着仙画来学这种天界的英语,据说一些英吉利出身的学者,在课上的痴呆表现,不比本地学者强多少。一样是结合仙画的教学,以及各种词典,坑坑巴巴地翻译天界的教材呢。
仔细想想,在这些仙画上,确实也有大量女子身穿这种圆裙,还有些人直接把亵裤穿在外头,旁人也不以为意,因此,的确对方密之他们这些人来说,这种服装是占据了天然的高尚性,远非他们所能置喙攻讦的。如今,这种服装开始沉浸到百姓生活之中,他们也只能努力接受。并且庆幸于那种亵裤外穿的服饰,还没有在本地流行开来——那实在是接受不了的,怎么也要反对一二,这种程度的改易……虽然看着还是古怪,但也只能随之而去了。
不过,离开了大学,往裁缝街而去,方密之便发觉,民间穿圆裙的还是以女子为多,男子多数还是穿着裤装,方季淮解释道,“你刚才不是说到这裙裳之别么,民间现在也有一种声音,认为圆裙既然是裙,那就是女子当穿之物,男子甚至已经久不穿裳了——飞鱼服算是长袍,不算裳的。既然在买地,已经形成了单穿外裤的习惯,那么还是延续下来较好些。”
“怎是这样道理!”方密之一听,便勃然大怒了,抬高了声音道,“谁说男子不穿裳的?如今敏朝大臣朝服,还有那天子衮服,不都是着裳的?再者说了,如今我们买地的道统,本就提倡实事求是、劳动者平等,焉有不由分说便把男子完全排挤在一种新服装之外的?!”
他本对这种圆裙也不算太吃得消,但听方季淮这么一讲,便立刻表态道,“这么说,我非得买一条来穿了!”
大概是由于展览会的刺激,布市、裁缝街这里,人潮熙攘,他们的对话也没有特意压低声量,立刻就惹来了旁人的注意。好几个穿着圆裙的百姓,不论男女,都是附和道,“仁兄高见!衣服发明出来,不就是给人穿的?区分男女,实在毫无必要!”
“就是!服装这东西,只要足够蔽体,谈什么体统不体统?如今短袖衫大家都穿的喽,大臂一大截都能露出来,怎么我大腿行走间露出一二又有什么不妥呢?!”
也有人皱眉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新伦理者’,真是!”
说着,便摇头长叹,一副虽然看不惯,却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方密之闻言,却是十分自豪似的,抬头正要再发一阵高论,被方季淮捅了一下腰,这才敛旗息鼓,跟着走远了,还犹自不忿道,“姑妈,我这也不算惹事了吧?只是说道理而已,倘若是德冰兄在此,也必然是要为‘新伦理’张目一番的!”
方季淮摇头叹道,“你们这些‘新伦理’者!唉!你也大了,我是管不了你啦!只是黄德冰也罢了,你若还把我的话能听进去,还是少和那张狂君往来些罢,那个人,剑走偏锋,言论实在是极端,树敌太多,若是惹出事来,波及了你,岂不是无妄之灾?”
方密之笑道,“姑妈,你放心,我们只是于‘新伦理’上志同道合、互相声援而已,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去掺和的。”
他们这里所说的张狂君——自然就是张天如了,还有黄德冰、陈定生几人,包括偶尔发声支持的张宗子一干名流,都是方季淮所说的‘新伦理’论的支持者,这批人的主张,是从张天如开始,又以方密之一篇化名文章,掀起波澜,逐渐形成的一种统一的思潮理论。所持的纲领,是要实事求是,以‘万物之不变者唯其变也’为纲目,提倡在社会上建立符合生产力改变的新道德观,新‘伦理纲常’,把几千年来儒家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观念,完全扫到故纸堆里去。
当然了,这样新伦理观的确立,是个漫长的过程,也不能说如今他们的主张就完全明确了。但一些基本的原则,在新伦理的支持者中已经比较深入人心了,在一些关心政治的百姓间,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刚才方密之一说‘劳动者平等’,就有人辨别出他的身份了。因为虽然这也是符合买地的新道统的说法,无人能够辩驳什么,但除了新伦理支持者,很少有人会如此频繁地把它挂在嘴边。
所谓的‘劳动者平等’,立论之基就在于生产力,既然买地的道统在于生产力发展,那么,每个能为买地贡献生产力的百姓,彼此之间的地位就应当是完全平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论官民,既然都是在贡献自己的生产力,虽然能为有大小,能为小的要让能为大的一头地,但这是出于对能力的尊重,并不是说彼此的根本地位有什么差别。
六姐之下,人人平等——这本来也是买地的宗旨,虽然大多数百姓所接受的是‘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逻辑和劳动者平等不太一样,但从结果来说是一样的,买地这里,官民的地位之差的确并不显著,再大的吏目也很少有摆官威的,甚至于摆官威可以作为作风上的污点,被同僚之间互相攻讦,以至于‘见官不礼’成为了流民培训班重点教授的规则:见官千万不能跪拜,否则就是在害人,因为见六姐都是不跪的,别说别的官了!
这只是劳动者平等的一个表现而已,也是争议最少的一个。其次就是争议比较大的,那就是这些人主张,劳动者的行为规范,其评判标准不应当因为性别发生任何的偏差。譬如说,方密之主张姑母完全可以找年轻的小郎做赘婿,立论就是,既然少女可嫁老翁,而且在老敏朝,这种形象是相当司空见惯的,最多只会承受一二臧否,那么老妇找幼夫便不当承受任何额外的指责,不能成为一个公认的污点,只要老翁、老妇都是劳动者,那么老翁能做的事老妇就能做,反之亦然。
同样的,如果说有什么衣服是只许女人穿而不许男人穿的,那么这就是一种完全无益的限制了,方密之认为这东西不该叫裙,应该叫裳,也是立足于此,因为裙有一种限于女性的感觉,似乎天然就做了限制。本学派的主张就是要放开所有和劳动无关的伦理束缚,消灭对劳动者身份的区别对待,不论是男女、士农工商、城乡、洋土番和本地百姓……等等所有的区别,只要是劳动者,都是百无禁忌,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婚姻、衣饰也仅仅是一个侧面而已,还有对于孝道、宗族等等所有老生活、人情方式的束缚,全都要予以掀翻,把敏朝那种限制重重、规行矩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份内,做身份所限那些事情的枷锁,整个打烂!塑造出一种全新的,适应新道统的新道德体系出来!
倘若说见官不礼,这还是大家都接受的东西,那主张到了这一步,就有极多的人相当的不赞同了。不过,支持者也有许多,而且越是年轻的大学生,就越喜爱他们这一套说法,方季淮这样年纪的,哪怕学富五车,也往往敬而远之,最多是保持沉默,要说予以赞成,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这派的意见魁首也都相当的年轻,张天如、张宗子年纪是最大的,不过是三十许人。方密之二十多岁,这就已经是耆老了,其余追随者,十几岁完全在买地统治之下出生成长的,最是多见。
方密之这里,平时也不会无故启衅,但既然谈到了这里,不免就巧舌如簧,举着各种例子说服方季淮,道,“既然大家都参加了社会劳动,凭什么五十岁的大商户,若是做了鳏夫,大家都觉得他需要续娶一个人来主持家中事务,再娶个二十三四,家中贫困,除却容貌之外一无所有的姑娘,许多人还认为是一门好婚姻,甚而如今坊间还有些我们活死人专门这样的话本,还有销路,更有人认为也算是一段佳话。说得不好听一些,恐怕有些姑娘自己都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哩!”
“——而反观过来,凭什么五十多岁的寡妇再婚找个二十五岁的夫郎,现如今坊间就还免不得就要遭人口舌讥笑?那夫郎也觉得抬不起头来?那赘婿和新妇,都抱持着攀龙附凤,逃避社会劳动的心思,且不说了。但从对鳏夫和寡妇这两个参加社会活动者的标准来讲,凭什么对他们有两样的要求?这些完全是无理由且无益的老观念,反对者除了‘道理不是这样讲’的之外,自己的观点,一点也拿不出来,实在是僵化之至,对这样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尊重理解,完全就当自行其是,他们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就瞧着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那才是好哩。”
他这里慷慨激昂,滔滔不绝,方季淮听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方密之的暗示,含笑听了,也不反驳,一边帮方密之挑了几身尺寸相差不大的成衣,无非是衬衫、吊脚裤。几家裁缝都让他们多买些,说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所有的订单都要被圆裙占满了,没时间做这老样式,所以不论何时来,买的都是库存,还不如早买,挑选余地大,尺码也全一些。
这就是定都大典、人员稠密所带来的影响了,别说吃喝,便连裁缝都忙不过来!方密之见方季淮置若罔闻,便也不再提,而是气哼哼地给自己挑了一条大尺码的衬衫连襟裙,还有一条配套的长亵裤,当即换上,道,“今晚我就穿着它去和兄弟们喝酒!”
方季淮见他穿了裙子,忍不住大笑,方密之又拿出两件碎花衬衫来,要了姑母的尺码,径自结了帐,往方季淮手里一塞,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和方季淮在裁缝街分手,自己徒步前往黄德冰的住处寻他,黄德冰也刚好在家,应门时两边一看,都是大笑起来:也是巧了,不合两人都穿了一模一样的衬衫连襟裙,再往内堂一看,黄德冰这里也有几个客人,居然一半以上,都穿了圆裙!
第1006章 四公子同修男德
“此事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想要叫一个东西风靡起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它加上一个理念, 如此一来, 就算本不感兴趣的人家,为了秉持自身的理念,也会予以大力支持。这第一个把裙子和女子专穿联系在一起的商家,实在是玩弄人心的天才, 休看我等或有一二薄名, 却也在不知不觉中, 落入股掌之间,沦为牵丝木偶矣!”
“哈哈哈!德冰兄此言有理,但我等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呢?有了这圆裙在, 我等‘新伦理’党人, 在人群中岂不也容易辨别得多了?在人少时, 这一装束足够我等互相辨别声援,若有一天男子穿裙成为普遍现象,那么这不是更好?也就证明这人心中无形的藩篱束缚,又少了一条!”
“哈哈哈, 有意思有意思!”
“几位哥哥说得都有道理!”
小院之中, 欢笑处处, 众人虽然没有敢喝大酒,但朋友私下小聚, 今日又无女眷,薄饮一番也是自然,只见那冰块桶中,镇着一个个椰子, 撬开了之后,清冽的椰汁倒出,和洋番所喝的朗姆酒,加白糖、食盐调和,入口清爽,犹如置身海边,却又要比饮华夏老酒别是一番滋味。
这种调和酒,胜在酒劲柔和、口感丰富,介于饮子和酒水之间,而且,酒用量可以调整,酒量不好,那就只加一点朗姆酒也行,如此又可畅饮又不会浓醉,很适合买地这种以酗酒、醉酒为耻的社会风尚,同时,这也是从仙画中学来的一种调和的办法,先天似乎就拥有很高的格调,也容易引起人们效仿的兴趣,像是方密之、黄德冰这等已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群,私下朋友聚会,如今就流行略饮调和酒,倘若有人能弄到和仙画中很像的马口铁高杯,以及足量的冰块来摇酒,那就更加证明主人的办法了。
自然,黄德冰这里,主人能够弄来冰块,已经说明了本事,要再现场摇酒,或者说发明新的调和方子,什么青梅煮酒、果醋蒸老酒等等,这还要是家底更上一层,宴饮需求更多的人家才会去折腾的玩意儿。这几个朋友小聚,又是在这样人烟稠密、物资紧缺的时刻,大家能喝着椰青,叉着果盘里甜蜜蜜的西瓜、芒果等物下酒,还有卤豆干、毛豆花生这些小菜,已经心满意足,认为是难得的享受——吃喝也不过是小道而已,方密之这个远道而来,和大家又志同道合的朋友骤然现身,也为今日的气氛增添了不少喜悦。
酒过三巡,道过彼此别情,兴之所至,也行了几轮酒令——这买地的行令,可不像是老敏朝了,就以他们刚才所玩的射覆为例,已不限于儒家经典,而是将物理化学生物知识也囊括进来。比如方密之刚才,对着一桌东西射曰:“碳水化合物无罪。”
这就说明这东西在桌上是碳水化合物属,如此便可把卤豆干这些小菜排除,但在碳水化合物中,方密之指的是哪一个,这就要琢磨无罪这两个字了,陈定生思索片刻,对道,“建议摄入量为零。”
如此就算是合上了,两人各饮一小口南洋清风——这种调酒特有的名字,如今有许多南洋风物,都被纳入到传统的诗词歌赋体系之中来了,起了上好的雅名。
众人有了悟的,也有不解的,但这不解也分几种,完全不懂的老式儒生,恐怕当即就不知所云、如坐针毡,感到彼此难以融入了,这也算是这些新科学究所设的一种无形的门槛:现如今,买地公认的才子,无不是学贯文理新老者,光精通老式儒学种种,已是无法得到多数人的认可,要被视为守旧过时了。
明白他们说什么,至少知道碳水化合物这个概念,但是没懂关节所在的,这时候便急于出言请教了,他也喝一口酒,便能换来陈定生的解释,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醉,不醉,这不就是无罪么?酒也是碳水化合物。”
方密之则笑道,“在营养学中,酒精的每日建议摄入量为零——诸君,我等也是拼后日之健康,得一时之欢,大家还不快大喝一口压压惊?”
众人到底年轻,听了都是轰然大笑起来,“不得了,不得了,若真按营养学计较起来,我们不知道摄入多少于寿命有碍的食物——那真是要一醉忘忧了!”
于是又都举起那高庄大杯,喝了好几大口南洋清风,算是完了一令,实际上,这群人酒量很有限,因为平时也不敢多喝的缘故,这南洋清风中,朗姆酒就如同做菜的酱醋一般,不过一小调羹罢了,椰青占绝大部分。饶是如此,许多人喝了半杯也已经面红耳赤起来,感到有些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