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和姐妹们在围屋中无聊且饥饿地玩耍着, 偷偷地在亲长家门外埋伏着,觊觎着竹匾上晒着的菜干,如今想来,那菜干简直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有一股青菜特有的苦涩, 但在当时, 似乎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很珍贵。
反而是搬迁了之后,陶珠儿就没有再饿过肚子了, 父母在装饭的时候,也不再是犹豫地打量着孩子们的身量,划算着釜中米饭的数量,谨慎地装出了糙米饭之后,再划算着往里头添一些红薯——再往前的时候,大概红薯都是没有的,农闲时分大家只能吃粥,陶珠儿生下来之后的日子, 和以前相比又还算是好过的了,只是这些事情,她当然是一点认知都没有了。
她出身的那个围屋,由于没有参与到客户作乱之中,只是受到牵连,下令分家迁徙,可以选择的迁徙地往往是比较繁华,也比较靠近老家的。很多人不过是从敬州深处,挪移到了沿海而已,陶珠儿一家就没有出广府道,而是在香山县定居下来,做了菜农:香山县距离壕镜很近,自从沿海不再闹倭寇,壕镜开关之后,几处口岸的人越来越多,路也越修越好,这就给周围州县的菜农存在提供了土壤。
他们家里不太种稻谷,大概就种个口粮,余下的地种了各种蔬菜,按照田师傅的吩咐,一年到头都很少有空着的时候。家里的煮饭釜,也不像是从前那么神圣了,以前,只有祖母能打开煮饭釜,给家人分饭,孙子孙女得的总是很少,起码是不够陶珠儿她们吃饱的,孙女就更加如此了。母亲有时候会从自己的碗里偷偷分一点米饭给孩子们,后来想想,她的份量也不多,大概也一样是饿的。
或许是饥饿的记忆太深,到香山县以后,没有多久,他们家对米饭的掌控就放开了,总是一大碗松松的‘二道磨’,那米饭白得发亮——最开始家里大概还吃的是一道磨的糙米,不知道什么时候,顺应村里的风潮,也吃起二道磨来了。那是在老家根本没有品尝过的东西,现在都不限量地让孩子们装,只要能吃完,装几次都可以——或许是受过饿,受过祖母钳制的关系,自从母亲接过掌家的大权,她每顿饭都会多做一点,似乎盆里没有剩饭,她就担心家里有人是没有吃饱的一般。
剩下的米饭,也不会浪费,母亲会撒一些盐巴,加一点辣椒粉,捏成小饭团,就着锅底的余温焙一焙,就温在锅中架着的木格子上,陶珠儿姐妹放学归来,洗洗手可以先拿一个来垫巴肚子……陶珠儿对于饥饿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打从她开始记事,就一向能吃得很饱,她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人饿肚皮。现在想想,大概是她没有受过几年饿,所以,就不像是受过饿的兄姐一样,好像心底永远有一股劲儿,让他们停不下脚步。
自古以来,客户人家和广泛居住在南洋的土著相比,有一点让他们很自傲,那就是他们一向非常的勤勉。只要一给他们机会,他们就立刻能发挥出来,从前,这股劲花在了深山老林,和自然的搏斗之中——这也可见岭南有多么棘手了,如此勤奋的客户人家,用了数百年的功夫也没能占据岭南的好耕地,依旧只能在敬州那样的山旮旯里发展,除了南面的气候之外,岭南的土著战斗力也不可小觑。
但是,买活军的搬迁令,让这些客户人家一下就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当然,在最开始,所有人对搬迁令的态度都是消极、负面的,只是不得已地容忍着衙门的倒行逆施而已。可是,一旦适应了香山县的环境,陶家,以及另外几户其余村寨搬来的客户人家,便立刻发现这里的日子有多好过了:
这里的气候,一年两熟到三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在田师傅和村长的安排下,米饭可以足足地吃饱,同时,种菜又比种稻子要赚钱得多。只要拿出和山里讨生活一样的劲,一年下来,一家人手里结余个十两银子都不是问题——这还是在不断地添置家什的前提下,倘若家什都置办齐全了,两三年下来,攒出盖个水泥小屋子的钱都有了!?母亲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和父亲一起,他们陀螺一样地忙个不停,每天早起,父亲浇菜,母亲做饭,吃完饭之后,母亲牵着一家人去上扫盲班,扫盲班回来,父亲摘菜,担着去村口和商户结算,回来后做午饭,歇个午觉之后,孩子们大的带小的,都去玩耍了,父母又去地里忙碌,这样到了一天将晚的时候,母亲把今天的扫盲班课程和父亲说一遍,晚上要是还有力气,父亲也会去村里的夜校,在火把的照耀下,认字、做算数,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轮流念报给大家听……
只要是汉人,有机会的话,没有不好学的,尤其是传承北方血统的客户人家,更是如此,从前是没有机会,一有机会,家长就非常注重学习,陶珠儿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弟五人从小最害怕的就是考试放榜,如果跌出了班级前十,父母的脸色就不好看。年纪稍长之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算是比较幸运的:就是在村里的几家客户之前,她父母也算是比较开明的,很懂得迎合买地的新政策,对于女儿的培养也很重视。
实际上,村里很多人家,对女儿往往放任自流,绝不会像是对儿子一样,极度关切、苛责。要说不让孩子读书,拘在家里干活,那是没有的,村长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现,必定软硬兼施地让他们改正——这是可以写到报告里的政绩,又只需要拿捏手心里的村民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他们对女儿的态度,相当的无所谓,会读书就读,不会读书,那就出去做工好了,按时拿钱回来也行,没有本事,赚不到钱,那就等到了年纪,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人,换一笔彩礼也好——在买地这样的环境下,还找不到工作,赚不到工钱,也读不了书的女孩子,差不多也都会听凭家里的摆布,是想不到把彩礼钱留给自己,自己找对象,甚至去争取什么立女户的权力的。
在陶珠儿这一辈,村里的女孩去向就比较繁多了,有些保守的人家,女儿依然是十几岁定亲,甚至偶尔能够听说,有些人家还不到婚龄,就偷偷地去深山里生了孩子,到夫家把日子过起来的也有。
这种事情按道理来说是违法的,两家人都要受累,但村长有时候碍于种种原因也并不深究:没到婚龄就生孩子,仔细追究起来,夫妻两人都要被判刑,孩子也要被抱走去孤儿院,很多人认为这种事损阴功,而且,毫无疑问和这对夫妻的亲眷,从此算是结死仇了,在一些宗族势力仍存,虽然分家了,但没有完全迁徙,依旧有大量亲眷居住在附近的村子,村长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偶有一二这样的事情,也就装聋作哑了,等到现象更普遍一点,那也要进县里商议,看看是不是要借机再大扫荡一次,把妖氛涤荡,宗族的势力再清扫一通。
不过,这样的事情,终究是越来越少见了,陶珠儿同辈的玩伴里,早早定亲,婚书如老式一般,写的是出嫁,彩礼留在女家,嫁妆就几床被子的女娘,大概十个里也就一两个。陶珠儿姐姐就立了女户,她的哥哥弟弟基本也都分家出去,或者去壕镜谋生,或者在香山县内找了个差事,竟无人留在香山村里,算是跳出了农门。她父母种了几年菜,攒本钱也开始做起生意,如今是陶珠儿姐姐帮衬着,将来,甚至可能是姐姐给父母养老,至少在婚事上,是按着招婿的标准来找的。
如此开明的家庭,在客户人家中应该也算是百里挑一,陶珠儿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幸运,哪怕是在家里,她也是最有运气的一个:比弟弟聪明,比兄姐年纪又小,等到开始发育的时候,吃食上就好了,生得很高大。这时候他们也搬迁到了香山县,扫盲班的教育质量也上升了,出山读书也方便了……
陶珠儿在最适合的年纪,条件得到了最关键的改善,才有了如今这令人艳羡的差事,哪怕是一家的亲人,说到这里有时候也有点儿心意难平,她也一向以为自己是很能听得进人言,很惜福也很上进的——如果不上进,她为什么从绍兴跑到楚雄来吃苦呢?
可是,直到她在楚雄见到了知识教的祭仪,她这才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空虚:她当然知道,她得到的这些机会,这些教育,这些待遇,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六姐的恩赐,她对六姐的崇敬和忠心,是没有任何人能质疑的。可是……可是这只是知道而已,这种感悟并不入骨。
可能是因为她还在懵懂襁褓之中,就已经受到了恩赐,她不记得也没有体会过,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人生能有多么的悲惨,所以她没有那种急切的,要抓住机会,要享受这种权力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正是她的亲人奋斗不息的动力。
她的父母,睁眼忙到闭眼,闲着半日都感到罪过,因为他们实在是真的饿过肚子的,他们知道劳动无法换得饱腹的感觉,一旦他们发现,劳动可以获得丰厚的报偿,他们就忍不住要去尽量地多做,深怕某一天又失去了这么好的机遇。
陶珠儿的姐姐,她的性格是无比要强的,她极为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是足以立得住女户的,性情也坚韧得能承受得住所有的风雨,这无疑是因为她离开围屋的时候,已经快十岁了,已经懂事到把围屋新嫁娘的生活和自己联系起来,意识到那些惨淡、艰难的生活,正是自己的将来。
买活军给予了她摆脱这个未来的机会,她就无时无刻都想要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这份幸运的。包括她的哥哥们也是一样,他们真正受过穷,吃过苦,所以为了把日子一步步变好,永远都有不竭的动力,陶珠儿心想,如果他们来看知识教的祭仪,大概也不会和她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向往。
她就是知道这些道理,但打从内心,她没有相应的感情,陶珠儿拥有的东西都是在她懂事以前就来的,就好像是天然给予的一样,倘若说要把它拿走,那她当然绝不会答应,并会极度愤怒,但在眼下,无人夺走的此刻,她不会因为自己能吃饱饭,能上学能当吏目就很感动,就不想辜负,她就是没有这种强烈的珍惜感。
那么,促使她来楚雄,谋求晋升的冲动,是什么呢?是对道统的信仰吗?似乎也不是,陶珠儿对政治课所说的道统,当然并不反感,只是她好像也没有这么伟大,自己衣食无忧的时候,还去惦念着别处受苦的人,这必定是要相当有胸怀的英才,才会拥有这么广阔的胸襟,她……她就是个俗人,能力许可的时候她也会想着帮人一把,比如曾经关切楚细柳的行止,但她绝不会为了帮人自己跑到楚雄来。
深夜自思,陶珠儿不得不承认,她来楚雄支援,主要的动力还是在于对成功的向往,人总是要强向上的,也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感染,大家都力争上游的时候,你也会想着努力一把,她这一次申请外差,其实主要就是在羊城港看到那么多优秀同仁的拼搏精神,接受了感染——这和受到知识教的感染其实也差不多,只是知识教的祭司,情怀更加崇高纯粹,所以对她的影响也更大而已。
为什么而努力呢?想往上爬?她好像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要做好事?似乎也没有这么无私。想要过上一种旁人眼中的模范生活,想要得到大家的认可?
或许……或许还真是如此。只是,只是在买地这边,什么样的生活是模范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所以她才会对知识教的祭仪如此感兴趣。陶珠儿对于佛道乃至移鼠会,是完全没有任何好感的,因为她的生活按照这些教派的标准,无疑离经叛道,距离他们所鼓吹的温顺、纯洁相去甚远,知识教倡导的美德,就很符合她的胃口。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于生活上诸多细节的关切,对于困难的处理,对于道德的标准等等……虽然是对信徒提出的要求,但好像也提供了一种完成要求后的成就感:加入知识教,就好像多了一个大家庭,有了很多伙伴,你做了对的事情有人赞许,尤其能得到一个崇高的祭司,发自内心的肯定,陶珠儿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油然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她对谢阿招和张祭司那种急切的靠近的冲动,好像就是想通过男女交往来获取这样的肯定,而并不是真正在……在性上受到了他们的吸引。
就算她完全是个新式女娘,想到‘性’这个字,陶珠儿也还是有点羞赧,她坐起身无意识地揪着枕头边角,想道,“肖美宝可能也和我一样,所以才私下拉我去看祭仪吧,我们这些新式的女娘,怎么说呢……别看人数众多,但好像在某个角度来说,也很孤独——不是说身边没有人,而是……怎么说呢……”
“如果是男同事,他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男人什么样叫做成功,不就是封妻荫子吗?这是多少年来的老观念了,如今虽然也有做贤内助的男人,但,那好像是给无能的人,软弱的人所开辟的一条新的活路而已。”
“可我们这些新式的女娘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女人算是成功的,在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先例,要说相夫教子,贤良淑德,那样的屁话简直让人发笑,可怎么样的活法对我们来说算是模范?怎么样的活着能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嘉许?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好像别人也没有,我们……我们虽然掌握了权力,掌握了很多权利,但好像还是被隔离在一些东西之外,没有一种适合我们的评价标准,好像还有一些地方正在拒绝着我们……放逐着我们……”
“有时候……对……有时候我的确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虚的,是没有支撑的,我不知道我做到什么样算是好,也没有人来赞许我……天啊,看过知识教的祭仪我才发现,这一点其实真很重要。虽然不当吃不当喝,但那种精神上的归属感,好像并不是衙门所能代替的,我也参加过一些女更士的茶话会,但真都没有如此纯粹……”
虽然她也知道,作为更士,触碰知识教绝对是犯忌讳的事情,但陶珠儿依然感到强烈的,向知识教靠拢的愿望,哪怕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种吸引力也依旧没有减弱。她逐渐更加理解肖美宝的行为了,更是有些侥幸地想道,“俗话说,法不责众,只要不公开入教,应该……再说,这教派也的确很先进,没有任何让人皱眉的地方……”
“其实……如果六姐能在这些地方,对我们女吏目有所训示,指出我们该怎么样活,如何算是优秀的话,那就好了,有了六姐的圣训,也就不需要知识教了……说来也真是可笑……”
陶珠儿有些出神,漫不经心地想道,“那些年长的姐姐们千方百计地要逃出旧礼教的束缚,可我呢?我和肖美宝她们……我们从小就拥有了自由,却还想要一些规范,一些标准来束缚我们,让我们去遵守……”
“从套子里出来,又想要回到另一个套子里去,这……是不是也是人的一种讽刺、悲哀又无奈的本性……”
第1054章 夷人的惊喜计划
“错了, 在城里遇到纠纷,不能出手,要立刻去找更士。”
“这个也不对, 见到室内有蚂蚁的时候,用三倍的烟灰水去点, 五倍的烟灰水是用来擦拭伤口和洗锅具的, 记住了, 凡是入口的, 和人接触的, 浓度都要低一点。除虫用的浓度才高,另外,我们要知道, 烟灰水除什么虫最有效?”
“蚁!蜘蛛!蚜虫!黑蚊子!”
“对什么虫无效?”
“青虫效果不大!”
参差不齐的回答声,从数百人口中发出, 显得很有气势,张祭司脸上也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野外取水,水流混浊的话, 可以怎么办?”
“用烟灰来净水!”
“如果随身没有烟草呢?”
“河床取细沙过滤!”
“对了,我们饮用净水,是为了——”
“肚子不生虫, 脑子不生病!”
“好!大家都是乐于学习的好信徒,下课吧!排队来领圣水。”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大家赶紧从蒲团上起身,把随身携带的黛笔、本子,囫囵地往怀里一塞,加入迅速成形的队伍, 现场立刻排起了拐弯的长龙,不过好在领用圣水的速度很快:最前方的信徒,虔诚地在蒲团上跪下,前方是一尊面容模糊的女子神像,神像背后是雕刻出的一个圆圈,可以解释为太阳,但是,在知识教的经义里,这象征着万事万物的来处,量子黑洞。在一些精美的经书之中,这个黑洞并非是正圆形,在圆外还有光环,因为这正是天界博知者所推算出的,黑洞在人眼之中所呈现的形象。
当然了,这在知识教中,也并非是每个祭司都能掌握的知识,《量子物理》是知识教闻名遐迩的经典,据说能读懂的人都没有几个,一旦有这样的人才,便会立刻脱离传教工作,被选送到买活大学去。大部分人中,能和陶珠儿、肖美宝一样,知道圆圈象征黑洞,黑洞真正的形象还要加光环的,已经非常难得了。
信徒们,尤其是偏僻地方的信徒们,很多都根本不知道圆圈的象征意义,但这不妨碍他们以无比虔诚的崇敬之心,跪在蒲团上,完全自发地向神像行了叩拜大礼,随后仰头朝向天空,张开嘴巴,领用侧面的祭司倒入口中,甜滋滋的圣水:圣水其实就是用白糖调制出来的,有时候还加点药材,由于每个人饮用的份量不多,所以味道比较甜,最开始很多百姓来参加祭仪,其实都是为了喝点圣水,也就是逐渐被转化为虔诚信徒之后,才会把祭仪中其余环节看得比这个更重。
当然了,对于孩子来说,能尝到甜味,这比什么都要重要。这些排队的信徒之中,许多半大孩子满脸都写了急切,不断地探头探脑,也让人会心一笑,能够谅解他们的心情——说实在的,买活军其实是不许向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传教的,但这个规定哪怕在汉人老地贯彻得都很不好,主要是因为传教这个行为很难定义,小孩子去逛庙会,不能说是主动传教吧,但庙会上,演出的一些神佛戏码,被孩子看到了,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信仰的种子,这个又该怎么计算呢?
在汉人老地都规范不了的行为,到了彩云道生地就更不必说了,孩子、少年,不单在祭仪中随处可见,而且他们天然就是更突出的信徒,因为他们还小,这时候多吃一口有营养的食物,多上一堂课,都能立刻看到效果。
一起去参加过祭仪之后,家里的大人遇到祭仪上讲解的问题,还要叫家里的孩子来回忆答案的情况并不罕见。买活军倡导的排队、讲卫生、喝净水这些新的理念,遵守得最积极最虔诚的也是孩子,这会儿虽然大家都想喝圣水,孩子们也迫不及待,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擅自离开自己的队列,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次祭仪的主体,是烟灰水的推广吗?怎么处处都在提烟灰水?”
陶珠儿这些更士,虽然也经常来旁观祭仪,并且帮着维持秩序,但他们是不参加领用圣水环节的,至少不会公然参加,也不会对神像叩拜,张祭司对此也没有意见,实际上,知识教的祭仪并没有什么强迫参加的环节,就像是一堂公开课,随时都可以加入,也随时都可以离开,就算是领用圣水,也没有规定一定要下跪或者叩拜神像,愿意的话,蹲着张嘴也可以,甚至采用这种祭司舀水倒入口中的方法,也只是基于很实际的考虑:没有那么多杯子,一个杯子大家轮流饮用的话不卫生,违背了教义。
这会儿,她们就站在人群后方,一边维持秩序,指引人们排去队尾,一边随意地低声聊天,肖美宝说,“你还没有下乡,所以不知道,夷寨这阵子在采收烟草,所以张祭司早就准备开一堂课讲讲烟灰水的利用了。这几年楚雄经济增长点肯定主要是靠烟草,你提的菌菇加工,前景虽然好,但换不成现钱,还比较危险,夷寨对烟草要热心多了。咖啡、棉花、橡胶什么的,按他们现在的知识水平,还没有能力去做。”
这是实话,陶珠儿不知不觉,到楚雄也有三个来月了,虽然还没有去过夷寨,但楚雄府下面的几个县城,也因为各种公差,差不多都去造访了一番。对楚雄现在的情况,她心里也有数了:楚雄下头的县城,要说规模差不多也就是江南沿海的乡镇,基本就是各种匠户和一些小铺子,当然,还有人数稀少的衙门,不少衙门都是新设过去的,因为这里原本隶属于楚雄土司,在县城根本没有具体的管理机构,只是派驻过去的大管家而已,土司府撤走之后,衙门也派去一些吏目来维持治安,同时展开很有限的治理,管理范围还不如内陆的村长呢。
不过,相比土司统治的时候,楚雄换成流官治理之后,夷寨和上级的走动其实还是更加频繁的,这有个很重要的点,就在于烟草——烟草是买活军带到楚雄来的,在此之前,这个东西在彩云道也不是很普及,反而不如南湖道那边,离开昆明,别说夷人,汉人不知道烟草是什么东西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买活军一旦解释了它的功效和作用,再加上大家试着抽过之后,都被烟草的作用给迷住了。
这些夷寨,虽然明确地知道这东西长期吸食有害于健康,但根本都不在意——人均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岁的地方,在乎烟草在六十岁那年可能带来的肺病?这简直就是在说笑话!
相反,种植烟草眼见的好处,则是那么的真实。这东西不但抽了能解乏,而且浑身是宝,除了拿去制作烟叶的好叶子之外,老叶子可以加工成蚊香、清洁剂、消毒剂、杀虫剂,在夷寨的生活中处处都离不开它,良好的驱虫作用,更是让人极为喜爱。除此之外,最好最好的一点,就在于它是一年生的作物,而且是草,生长环境不是很挑剔。
不像是咖啡、橡胶之类,要先开辟场地,而且还要等候数年才能收成,卖不出去的话,自己也完全无法利用,等于是砸在手里。烟草这样当年见到收益,卖不掉自己留用也是一样的东西,顿时就得到了夷寨的喜爱。如肖美宝所言,现在夷寨的文化水平,还不够让夷人为了数年后的利益,来做出长期的投资。
其实,这也是知识教的理论,知识教在讲道的时候经常说起,“一个人如果一点知识也没有,就只能准备三天后的事情,如果认得一百个字,就能为明年的事筹划,要是通过了扫盲班的考试,就能为下一代安排未来。”
虽然这话的道理,不算稀奇,但经过知识教的讲述,大家也觉得更有道理,听得津津有味。不止夷人,连更士们都觉得有所收获。也正是在这种千方百计鼓励学习的氛围里,夷寨和官府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了:有很多夷寨其实是反感和外人走动的,除了向土司纳贡的时候,顺便换取一些必需物资以外,寨子里留宿客人都必须经过长老的同意。为此,还发明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把外来的客人当成凶兆,编造着他们给寨子带来灾祸的传闻。
这种封闭,有时候也是为了避免传染病的考虑,从前不乏有人深信,但是,知识教传入之后,这种传说逐渐地就没人提起了,第一是知识教的客人,给寨子带来的是疫苗和烟草,这都是人人想要的好东西,第二,就是夷寨的确需要田师傅的帮忙,来指点他们种植烟草。
这样,随着烟草的普及,夷寨随时有人来楚雄跟随祭司上课,祭司、田师傅也随时下乡去查看烟草田的情况,在夷寨留宿,成为了常态。县城、府城也经常有寨子里来卖烟草的夷人,这些夷人可以在知识教祭坛附近找到同族借宿。
当然,如果愿意住客栈,客栈也可以轻易地找到会说夷话的百姓居中翻译,有些经常来府城的夷人,他们的汉话也逐渐流利起来……交流变得更加顺畅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夷寨还主动商议着,想要出人出力,帮助官府来修整从楚雄到昆明的道路。“过去两年,我们勉强修整了从寨子到县城,从县城到府城的道路,今年可以试着修一修从府城到省城的道路了!如果能把道路拓宽,让两匹马可以相对而行,那商人也就越来越多,我们的烟草再生产多一些,也能卖得出去了吧!府城的货应该也能更多一点!”
道理是很简单,但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远见,要修寨子到县城的路,寨子里没人会反对,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县城到府城,府城到省城,对于从前的寨民来说,就有点太遥远了,如果不是官府、土司的强迫,根本没人会为了这些道路白费力气。
但是,烟草改变了大家的思维方式——烟草,是夷寨这里第一个比较普遍的,能卖到远处去的商品,在此之前,夷寨对商贸的概念,就是出售他们狩猎时储存腌制的兽肉和毛皮,去和土司换盐、铁器,这两样东西,一个是生活的必须,还有一个是武力的保证,不管价格多昂贵,总是要设法获取一些才好。
至于说它们从哪里来的,这个夷寨人半点都不关心,如果他们能自己搞到盐的话,那么甚至可以不做生意,和其余寨子以物易物就行了。要说去县城买些多余的货物,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兽肉、毛皮并不很值钱,要搞到换盐的货物都不容易了,对于别的货物,他们根本都没有欲望。
但是,烟草就不一样了,这个东西是值钱的,而且,对夷人来说相当值钱,之前到比狩猎划算太多的地步——而且和制作步骤繁琐、保存不便的肉干、毛皮来说,烤烟的优点就太多了。烘烤完成后,储存几年都不是问题,也比较轻便,一匹马驮着的烤烟,送到县城里,可以换来想不到的巨款:盐的价格早就下来了,卖烟草的钱,买盐根本花不完,甚至说百分之一都花不到。剩下的钱能怎么花他们简直想都想不出来!
铁制的农具,这是对种地有帮助的东西,是可以买的,还有一些烤烟用的工具,都买回来之后,有时候甚至钱还能有剩,可以买一些汉人烧出来的瓷器、玻璃器——盛器对于绝大多数番族都有非常强烈的吸引力,这是汉人吏目没有接触之前难以想见的。
只是视乎开化、富裕程度,番族们追求的品类不同而已,最有钱的番族追捧马口铁盛器,彩云道的夷寨穷,玻璃器就当宝了,如果不是知识教祭司的规劝和引导,他们会把买农具的钱都拿来买玻璃器,带回寨子里收藏起来,更不要说买点书本什么的回寨子里了。
烟草能卖上这样的价钱……这消息在夷寨中不胫而走,极大地帮助了知识教的扩张,哪怕就是最冷漠的寨子,也无法对烟草带来的巨大利益无动于衷,而想种烟草,虽然有两个途径,官府也能帮上忙,知识教也能帮上忙,但大多数夷寨还是不敢和汉人衙门打交道,聚居处附近有矿产的寨子,犹然如此。
再加上他们去讨烟草苗,都是通过邻近的亲戚,一传十十传百,亲戚们找的是知识教,他们也就跟着找。有一度,张祭司走村串寨都带着《烟草种植手册》,就用这本书来教夷人说汉话,效果非常良好,陶珠儿听说他还写了一篇《彩云道气候下发展烟草种植注意要点》的论文,发表在农业学报上,获得了一定的反响。
就这样,张祭司对楚雄这里的烟草种植情况,是了然于胸的,当然也就很清楚夷民什么时候收获烟草了。府里要规划烟草种植规模,以及传达一些信息,委托给他,胜过几百个人跑腿传话:在烟草种植获利之后,几乎所有夷寨想的都是扩大烟草田的规模,甚至很多夷寨直接就要削减自己的口粮田。反正彩云道这里能吃的东西太多了,水稻只是一种而已,红薯、玉米在这里都长得好,还有野菜、菌子……混个肚饱不是问题,多拿出一些田地来种烟草,不是就能赚更多了吗?
但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烟草固然受到极大的欢迎,在理想情况下,如今的产量再翻十倍都能卖得掉,但问题就在于现实并不理想,楚雄每年的烟草收购量,有一个理论极限:每年前来楚雄的马帮,理论的极限载货量。超过了这个量,马帮运不走,夷寨这里加量出货也没有意义,只能储存起来,等来年发卖。
而实际上整个彩云道的理论贸易总量,也一样受到道路的制约——即便楚雄到昆明的路修好了,修大了,马帮走起来容易了,可以多走几趟或者多来几支马帮,但实际上,货物到了昆明之后,一样是要通过五尺道运出去的,那么五尺道的货运总量就是整个彩云道的对外贸易总量,除非修出新路,否则收货量是不可能持续上升的,目前来说,衙门都不知道楚雄的收购极限点在哪,还是建议夷寨谨慎扩田,免得把烟草砸在手上,反而损害了他们向买地靠拢开化的热情。
“修路实在是太重要了……路不通,就像是血脉不通,好东西运不进来,我们的好烟草也卖不出去。”
等到长队到了末尾,信徒们逐渐散去之后,肖美宝、陶珠儿这些维护秩序,身份也多少有些特殊的信众,也放松下来,和张祭司一起喝起甜茶了——甜茶其实就是所谓的圣水,张祭司对这些信众从来没有隐瞒过其中的实情:领用圣水这个仪式也就是三四年的时间,出现得没多久,是如今的大祭司张坚信提出来的。
张坚信大祭司参考了移鼠教的习俗,认为祭仪结束的时候,如果多一个有仪式感的环节,能让信徒得到更强的心理认同感,而且采用甜茶,可以直接吸引许多摇摆的潜在信徒。刚好,知识教在拥有教产之后,经济稍微宽裕了一点,官府也能以优惠价格供给白糖,这才有了逐渐在各地普遍的圣水仪式。至于很多人说,圣水服用之后精神百倍什么的,完全是心理作用,实际上,祭仪中信徒要多次大声重复口号和知识,任何人说了半天的话,喝点甜茶肯定也觉得比较舒服。
赐圣水仪式结束时候,剩下的甜茶就是这些来帮忙的信众们的饮料了,大家各拿了一个杯子,惬意地品尝了起来,张祭司也提到了最近陆续成熟的烟草,“今年的产量是去年的两倍,但去年到今年,马帮没有增加——这不是说加就能加的,路不好走,只有识途老马才能胜任,马帮的伙计、马锅头也不能从天上掉下来,现在两方面都很局促——如果今年马帮数量没有增加,我估计各寨烟草都不能全部卖掉,可能会有两成左右的烟草因为运力不足而滞销。”
“另一方面,楚雄府的商品也很匮乏了,铺子里能卖的基本都卖空了,夷人的钞票却没有全部花掉,夷人对此也相当的不满。如果不经调停,很可能就会出现烟草跌价,商品涨价的现象,那夷人能拿到手的好处就少了。”
陶珠儿心里飘来一句话:供需关系决定市场价格,这是政治书上的教导,只是从前她的工作和这个无关,没有这么直接的感悟。反而是在楚雄这里,简单的经济模型下,这个道理也就展现得一览无遗了。
同样的,在读书的时候,难免认为应当让其自行涨跌,无需矫正的心态,在现实工作面前完全荡然无存,陶珠儿的眉头皱起来了,“此事可不能等闲视之,说不准就会造成夷寨之间的摩擦甚至是械斗!”
肖美宝也有些凝重,“这么说来,是不是应该采用配额制,各自限额出售烟草,购买货物,还是说轮换制?一样的价格,各寨轮流供货,以政审分为基准,轮流采购?现在烟草正在收成,大概半个月一个月后,收生烟的马帮应该就要来了吧?的确应该要定个章程了,张老师您有什么看法?”
烟草从采收到烤烟结束,大概需要半年时间,但不是每个夷寨都有能力完成整个流程,收生烟运去昆明进行处理的马帮也有不少,楚雄府这里的烟草加工厂,还在筹建中,建材、人手都是大问题。就算这会儿不聊,晚上的周例会肯定也要说烟草贸易的事情,楚雄这里吏目就这些,谈不上谁分管什么,这种大事人人都要操心,包括张祭司也不可能缺席周例会——实际上很多会如果没有张祭司参加,那开不开都没意义了。
“政审分配额,估计是大家的常见思路了,尤其是你们内陆来的吏目,还是本能要把成功经验带来彩云道嘛。”
张祭司笑呵呵地说,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不过,内陆村落和我们夷寨教区又有点不同,夷寨教区嘛,要用政审分来争取配额的话,可能是要死人的,还会死很多人。”
这句话,让陶珠儿和肖美宝都有点愣怔,毕竟她们到楚雄还没有多久,有些道理不是一点就通,张祭司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而是倒了几杯水,给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听从张祭司吩咐做事的几个生面孔夷人,陆续递了过去。
“当然了,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政审分配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瞒你们说,我之前也觉得只能这么做。不过,去寨子里说了一通,家人们居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张祭司笑眯眯地把几个夷人介绍给陶珠儿她们认识:都是来自楚雄下属的夷寨中,能代表长老的年轻一代领袖。“寨子里的家人们,听了我的解释之后,提出了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既然烟草卖不出去,商品运不出来,是因为路不好。那么,为什么不大家一起出力修路?”
“如果我们寨子的人,可以远离寨子上百里,去修楚雄到昆明的道路,那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点,把昆明往叙州的五尺道拓宽,让道路再也不成为烟草贸易的阻碍?”
“甚至,再想得远一点,我们夷人寨寨出人,彩云道的汉人也家家出力,大家一起,能不能修出一条从昆明到羊城港的通衢大道,让寨子到羊城港的路再也不难走,不麻烦——我们不要钱,自带干粮……”
一个面相老实的夷人,欠了欠身子,用很不标准的汉话,说出了令陶珠儿打从内心震撼不已,甚至一时无法回话的豪言壮语。
“——集合全道之力,修出这样一条路……在你们汉人有见识的女老爷来看,需要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