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安南掌中之物!
整修五尺道还不够, 还要修一条新路去都城……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陶珠儿能够回答得了的了,不论是从地理知识、工程知识还是政治考量来说, 她都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是否存在从彩云道修大路去都城的可能?按道理来说,从前是不存在的, 若有的话, 敏军也就修起来了。
在敏朝初期,彩云道并非不受重视, 有银矿在,敏朝衙门也有动力修路,既然那时候都修不起来, 那就说明,从彩云道联络中原, 大概五尺道还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陶珠儿这一路动身西来,途中学了不少的地理知识, 她知道黔州道、桂州道和中原的联系, 历来也都比较艰难, 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横断山脉、十万大山, 这些褶皱山脉, 不但本身高耸,而且往往夹了水道,修建驿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蜀道已经是极为难行了, 这些地方的道路, 比水道还要难行哩!
在这样广阔的山麓之间门,修桥似乎是梦话,按陶珠儿的想法,天界大概是有办法的, 但此时的人间门,技术实在是没有,桥梁修不起的话,就只能翻山越岭,或者是用溜索、铁索桥等办法横渡,这不是填了人命就能解决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夷人寨子那天真的设想:修出一条通衢大道,前往中原。
不过,她也不能明确向夷人指出这一点,这在政治上是幼稚的:难道知识教的祭司,不知道这些事实吗?他们放任夷人进行这样天真的想象,或许是要利用这股激情来达成别的目标,陶珠儿不能无意间门拉了他们的后腿,浇灭了这股热情。
“这个,实事求是,我们没有研究过的问题,是不能胡乱回答的。我要学习一下,才能告诉你答案。”
她思忖了片刻之后,给了一个保守的回答,这个答案倒没有让夷人们气馁,反而让他们露出高兴的神色,认为陶珠儿为人实在,并没有随意诓骗他们。陶珠儿说,“不过,先从眼下能做的事情做起,不论如何,先修通了楚雄往昆明的路,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五尺道的份额有限,那也是在彩云道内划分,谁的交通最方便,谁就能卖出最多的货,我们楚雄距离昆明不远,能先发展起来,为什么不占住这个机会呢?”
“你的话是对的!我们的道路修通了以后,如果能运来建筑材料,把烟草厂建起来,那么,运去昆明的烟叶,价值要高得多了!运熟烟草总比运生烟叶,那个……那个单位货值要高得多!”
看看,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汉话的口音还浓重着,可已经会用这么专业的词语了。这些夷人,他们的汉话带有强烈的买活色彩,和敏地的旧人,在遣词造句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还有一些他们特有的名词——譬如说‘女老爷’,大概是因为他们在方言里,把从前汉族的官吏都叫做老爷,并没有对应的女性代称,但现在又有一些买地的女官吏出现,把他们做了阴性变格的方言,直接翻译成汉语,就成了‘女老爷’。
陶珠儿每次和这些山寨中的夷人打交道,总会有点吃惊,有时候是为了旧习的根深蒂固,有时候则是因为他们出人意表的远见卓识。才刚和肖美宝说,现在的夷人恐怕还没有种植咖啡这些多年生作物的远见,这里,夷寨就提出了一个已经在内部形成共识的,宏伟的修路计划……
但古怪的是,陶珠儿直到现在都还认可着肖美宝的判断——她认为夷寨可以在不愿意种咖啡的同时,持续投入人手去修路。她是基于什么做出这个判断的,陶珠儿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对这直觉是深信不疑的,也就免不得在和张祭司同路进城的时候,提出自己的观点,请张祭司评判,她的直觉到底是对是错了。
“其实很可能是对的。”
张祭司说,他对于这种矛盾似乎反而司空见惯了,“这也并不奇怪,修路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事情,只是从前的好处还不够大罢了,这也不仅仅是夷人的共性,就是汉人也一样,深山的汉人村落,在修路上也会很齐心的,因为这是从小的见识。
越是穷困地区,思想越是保守的百姓,越能舍生忘死地为改变本地的现状而奋斗,这种精神往往是很感人的。”
但也正因为他们的保守,他们只会在从小就烙印的认知范围内做出这么大的付出,要拓展认知范围,要让他们为新认知的事物做出较大的投资,保守一下就会成为他们的枷锁,他们就会变得很胆小,很不愿付出,不敢投资,让你有一种愚昧固执的感觉了。”
还真别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或者说,只有在保守枷锁中的百姓,才会在枷锁内做这么大的付出。毕竟,如果能挣脱枷锁,以个人的力量和觉悟来说,选择搬迁去发展得好些的地方,不比留在本地要划算得多吗?固然会有一些胸怀家乡的英才留下,但要形成从上到下的合力,其实更多的还是靠着这种枷锁的惯性吧……
甚至……陶珠儿很快从她历年来接触到的各种番族,想到了自己出身的客户人家。客户人家,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客户人家在有些时候是让人十分刮目相看的,彼此间门的信任,交托金钱的爽快,合作时的可靠,让他们能在新的迁徙地很快就站住脚跟,但这决不能说他们在思想的所有领域都很善于接受改变。
有很多客户人家不论发展得多好,骨子里对宗族的重视和对男女的区别对待,也丝毫没有更改,像陶珠儿这样,家长思想开明的家庭其实远没有想得那么多。客户人家和夷人,在这方面的确有很强的共性,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彩云道的夷人,保守体现在生产方面,对于其他的改变倒好像没那么介意,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买地的一些新规矩,这大概也是因为原本的规矩就不完备,相当的随意,比如说买地的婚俗,越是不开化的夷寨,接受得就越良好,因为他们有些还保留了群婚制,和配偶婚并行。子不知其父,从母而居的现象很普遍,所以对买地的婚俗他们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您觉得,这条路能修得起来吗?”
陶珠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张祭司没有打消夷寨的念头,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否则以他的威望,相信几句话就能让夷人认清现实,也就不会有刚才的对话了。
“如果是五十年前,那肯定是修不起来的。”
张祭司也笑了,陶珠儿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有戏。“五十年前,所谓的京城,就是北面的敏京,那么,从彩云道去敏京,五尺道已经是最优秀的选择了。虽然周折,但大方向是对的,朝北走——朝南走,地理上会好走,但安南不属于敏朝,而且敏朝禁海,至少禁止船只随意停靠天港,那么,就算走到了安南沿海,也没有海船可以去敏京啊。”
陶珠儿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十年前的确是痴心妄想,但现在……国土面积、海运情况乃至都城的定址,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也跟着若有所思起来了,“还真不能说一点希望没有——按照六姐的归化,南洋本就是我华夏故土,光复也是顺理成章,从占婆到香山,期间门隔着的土地,如果能改土归流,由华夏直管,两片土地一下联系在一起的话——那彩云道也有河运直连的出海口了!”
她整个人立刻豁然开朗,感觉打通了任督二脉,“长久以来,把彩云道脖子卡死的交通——那就有松动的迹象了!我早就听说过安南出海口的事情,但是——”
“但是,没到彩云道,真感受不到彩云道对这条交通干线的迫切需求,是吧?”
张祭司也笑了,“确实,而且你是从北面来的,走五尺道,对这条线没有真实感受,印象肯定就比较淡泊了。现在,感受到了彩云道的富饶,这里的民心呼声,那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从安南北上的,感受会更丰富一些,就这么和你说吧,安南到昆明——路当然也不会很好走的,但要比五尺道更有发展一些,我们走过的人知道,修大路的条件,是有的,至少怎么看也比经黔州道修出去要更现实。”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根据天界的资料……天界曾在安南和昆明之间门,修了一条通行蒸汽火车的铁路。这说明什么,你心里也有数了。”
陶珠儿的双眼一下就瞪大了:“这话当真?!”
张祭司骗她做什么?她也不是怀疑张祭司乱说话,只是抒发心中的震撼:任之前旁人怎么提到这条走廊,也不会有天界的证据更有说服力的。本来模模糊糊只是觉得或许能走得通,能修得起的一条路,现在立刻就成为了坚信其必然能成功的强烈期待!
修路,尤其是在本来没有路的地方修官道,勘测路线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也需要长久的时间门,可如果天界真的修过这样一条铁路的话,且不说彩云道能否仿建铁路——这个大概是比较难的,因为现在内地都没有铁路,但至少沿着这条路线修建出一条通衢大道的可能性就高多了吧?
地质条件、经济性各方面,都有人考量过了,本地人就只要出力就行了……那有了安南的河运,物资不就能运进来了吗?还有夷人出力,看看这些夷人的积极性,这……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样一条道路,要是能建起来的话,那……那当真是不得了了!别说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甚至是广府道,说不得都能受益……”
想到这样一条要道能给彩云道带来的改变,陶珠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组织人手开起工来,她一下就完全理解,为什么张祭司没有打消夷人的念头,反而隐隐有点鼓励的意思了。“如今民心已是可用,如果非止楚雄一地,整个彩云道的夷寨都愿意出力的话,或许还真能试着修修看!”
当然,这还要去考量安南衙门的态度了,不过陶珠儿并不以为意,这也是买活军吏目在多年工作中养成的习惯,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衙门之外,其余政权的衙门,都是色厉内荏,不堪一击的存在,买活军做事是不太需要去考虑他们的意愿的,行,那是你识得抬举,也就给你些体面,若不行?呵,买活军也多得是手段来帮你体面。
或主动或被动,或已经被体面了,有些还在体面中的国主、番雄,两只手都数不完了,安南蕞尔小国,境内混乱不堪,又是华夏故土,在陶珠儿看来,统一态度难度不大。对这点张祭司也并不否认——知识教在南洋半岛上的大本营就是安南之地,说不准,他们早都是安南的无冕之王了。他只是务实地摇头道,“不能想得太前面,这也只是楚雄一地的民心而已,其余地方,夷寨的想法如何,还需要再去确认,去查看反馈。”
“再者来说,此事最大的悬念,还在于中枢的态度。彩云道的民心,发展的困难,都只是中枢衡量的一个因素而已,能否让中枢更改决定,把这条干线的修建提前,甚至于说,先把安南纳入国土,而不是将北面华夏,列为下一个扩张的对象……这都要看六姐的心意了。
此事的干系,过于重大,并不是知识教和彩云道衙门可以决定的,我们也只能上报我们这里收集到的信息,听凭六姐圣裁。看六姐心中是怎么想的了——江南地域广阔,消化得也慢,两三年才慢慢见功,想要完全消化,非得再有五六年不可。甚至要有十年八载,都不稀奇。”
别看张祭司僻处南洋,但见识视野却相当广阔,他显然多次思考过其中的关窍,款款说道,“到那时,培育出的新一批吏目,正好前往北方,把华夏故土完全消化,这是很多人心中理所当然的节奏。倘若此时还要在安南发力,多灭一个小国,修建这样一条道路,恐怕人手吃紧,就是取了安南,也无人前来治理。”
这就和彩云道一样,吏目少,土地多,而且开化程度低,消化起来非常困难,这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陶珠儿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但是,她也听出了张祭司没有提到的一些东西:困难和短缺,这都是存在的,但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吏目少,知识教的祭司倒还够用啊!
不过,如果把安南取下之后,还让知识教祭司来主要治理的话,很明显,这又是一个重大决策,关系到的方方面面,就不是她一个更士,能完全看清的了……
天下事,环环相扣,居然到了如此地步,陶珠儿也是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参与历史事件的实在感,一时间门,不由被一种崇高的感动给充斥胸臆,似乎冲破了一些无形间门的郁结,眼界得了极大的开阔,自己从前的一些迷茫,眼下再看,心情又有了一些不同。
她这样复杂的心情,仓促间门也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与张祭司对视着,好像无需言语,也获得了张祭司的理解,两人倒滋生出了一种了解和默契,互相点了点头,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在眼下来说,只能是先把信息收集起来,再往上递送……就是在知识教内部,也并非每个大祭司都赞同推动这条官道的修建。”
关系比之前密切,张祭司透露的东西也多了一点,不过,照例还是那么的含蓄,“到了九月,我会返回占城港叙职,等我返回的时候,应该能带来此事的进展——到时候,就看大祭司们怎么说,彼此间门,能否达成一致吧。”
本来,陶珠儿在屡次祭仪之后,对知识教的好感极为浓厚,甚至有点儿盲目崇拜,认为知识教什么都好,张祭司的这番话,倒是让她一下有了很熟悉的感觉,幻想稍微有点儿破灭了:原来知识教的内部,也和衙门差不多,也有不可避免的派系之分啊!
这种‘原来大家都差不多’的感觉,有点儿破灭,但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儿让人开心,好像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她一边偷笑,一边也不免有些好奇:不知道张祭司和谢阿招,都分属于知识教内的什么派系,他们跟随的,又是哪个大祭司呢?
第1056章 三派博弈
“彩云道方向的汇总报告送来了吗?噢, 看到了,你先别走,等我看看节略。”南洋, 占城港,酷暑似乎永无止尽, 哪怕是雨季,气温也绝不会低到让人情愿穿上长裤的地步, 圆裙在这里早已经大行其道,几乎是刚在羊城港面世,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在吕宋和占城港大肆流行起来。郑地虎把裙摆往上一撩, 大喇喇地露出两条毛腿,和大腿上方的亚麻亵裤, 把脚翘到办公桌上, 动作看着粗豪, 但阅读节略却相当的仔细。
“嗯……修路的呼声果然越来越大了,不论是楚雄曲靖那边的汉夷混杂区,还是保山大理的夷人百姓,都强烈需要打通和顺城港的商贸走廊……看来,民心已成了多半, 甚至反过来催促你们知识教往上去推动了。”
“识字率、友善度都有很可喜的进展,偭人、越人、掸人, 都联络亲戚村寨,愿意搬迁过来……”
“各国的衙门对此或者尚且没有察觉,或者不敢轻动,的确,目前没有听说向六姐那边直接抗议的事情。至于南洋委员会——”
南洋委员会, 这就更不必说了,郑地虎作为轮值主席,肯定很清楚委员会和各国的文书往来。他掀开节略,开始翻找刚才留下印象的一些数据,“到发文书这一步,其实已经是出招了,出招之前,必然有一段时间的酝酿期,怎么样,圆性,你们知识教内部有没有什么风声?几个大祭司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他所指的‘这件事’,自然是教区在南洋半岛北部极速扩张,同时直接吸引大量交界地区夷人进入彩云道的事情。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就是现在,大家装聋作哑任其发展,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大了说,可能会引起交界各国的不快,甚至,倘若是大胆一些的话,会引起各国之间的同仇敌忾,统一起来在边境滋事——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定都大典去年刚刚办完,前去参加大典的使臣,各方面受到的震撼,不消多说了,对各国来说,是友善也是敲打,目前来看,南洋众国还算老实。虽然就算他们闹事,也不可能闹出多大的动静,知识教反而很有把握,借机把他们国内的局势给搅乱。
但对上位者来说,意外事件不论结果如何,起码意味着他们在上级,也就是六姐那里,要措辞解释,对景儿没准也是把柄——任何事情,只要能成为把柄,那就很可能反而在内部有人推波助澜,这就关系到知识教内部的人事结构了。
圆性欠了欠身子,表示对郑地虎的感谢:彩云道是分配给圆性等人的教区,郑地虎完全是关心他才这么问的,在这件事上,他其实事不关己,完全可以高高挂起。
“毕竟,莫祭司和张祭司、马祭司都是洋番血裔,他们也不太敢插手华夏老地的事情。至于道平那里,我们互为犄角奥援,只有互相查漏补缺的份儿,教内倒没有什么人多话。不过,也仅限于维持现状而已,倘若要合力修造这条商贸走廊,估摸着三大祭司都不会轻易点头。”
郑地虎也点了点头,“猜得到,这几个洋祭司都很小心……想要成就此事,少不得事先要多方打打招呼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
他伸手扯了一下拉绳,墙角的大电扇呼呼地转了起来,给竹楼平添了少许清凉,这会儿太阳逐渐爬上中天,对于华人来说,几乎是能晒化衣服的高温,圆性是北方人,其实早已不适了,郑地虎开了风扇,又打开冰箱:一个藤编棉内胆,装了冰块的箱子,在冰块上洒了一点花露水,清凉的薄荷木姜子味道,在室内散开。
他示意圆性自己从冰箱里捞出手巾擦汗,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据说莫祭司和马祭司,私下往来甚密,他们的关系,在亲友之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莫祭司一派的祭司,都奉马祭司为魁首,你展开交际的时候,最好注意一点,不要使错了手段,反而成为笑柄了。”
同为弗朗机人,‘奠基人’莫祈平和‘驴子修女’马丽雅,本来就是天然的同盟关系,如果只是这一层的话,郑地虎犯不着多说什么,如此特意点出,实际上就是在暗示这两人之间,有比政治同盟更为稳固的私人关系。圆性的眉毛挑起了片刻,随后又回到了原位。
“令人吃惊,但也不是那么吃惊。”他慢吞吞地说,“此事,按道理或许是有些违规,应该向上报备……不过,的确也没有先例,小僧知晓了,谢过将军的提点。”
“你呀!就是这个性子害了你,学佛把脑子给学坏了,你们这些本土宗教的神职人员,为什么斗不过洋番传教士?根子就在这里!”
郑地虎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学道的自由散漫,学佛的无欲无求,怎么和那些为了真神不惜远渡重洋的洋番比?要不是深知六姐背地里的忌讳,我看彩云道教区都未必能留给你们——圆性,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我把话摊开说了,这条商贸走廊,不修也可以,但如果要修的话,你不能把环走廊的教区作为筹码许出去!”
“安南曾是华夏行省,这是底线——知识教不是不可以在未开化地区传教,但曾经的华夏故土,必须由汉裔祭司主管,而且主要祭司来源,如果不是汉族,那就是本地土著。这是我在六姐面前拍胸膛保证过的高压线,触碰者即死!这和那些可有可无的限制不一样,圆性,你可不要让我难做!”
说到最后,他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放下脚,压着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圆性,在幽暗的室内,那发亮的双眼,甚至有点像是藏于密林中的野兽,教人不由得绷紧了身子,意识到眼前这个粗犷而带了匪气的男人,也是美尼勒城大战的一份子,曾经亲自参加了针对弗朗基军队的斩草除根行动。
他的手上是见过血的——他可不是能够随意糊弄、敷衍的糊涂官僚!既然能一手捧起圆性,也能让他眨眼间就一无所有,就算掌握了彩云道教区,在郑地虎面前,这点筹码也压根发挥不了一点作用!
“将军多虑了,小僧并无此念啊!就算是小僧有意,其余几个大祭司也必然不会染指,如您所说,这层忌讳虽然没有明言,但众人心中也是各自有数……”
圆性看似有些惶恐,急切地为自己辩解起来,但郑地虎表情一旦略有些放松,他便立刻又现出了笑意,如此反而更显得之前的惶恐并不真诚,郑地虎见了,也只能摇头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山中无老虎!你们佛门,式微成什么样子了,便连你这样的朽木,也只能勉强雕琢了!倒让你有恃无恐起来——你要真不想干了,趁早直说,难道离了你圆屠户,就只能吃带毛猪了?”
“小僧可万不敢做如此之想呀——”
这圆性是个滚刀肉一般的惫懒性子,和郑地虎又是精熟了,他本人系郑家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甚至——除了谢双瑶和情报局处得过报备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圆性其实和郑家是实实在在的远房姻亲,如此,两人在私下相处,也就比较随意了。别看郑地虎威胁要放弃圆性,但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更好的人选,就有,和郑家哪有这么深厚的因缘呢?
圆性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和郑地虎开开玩笑,他拉长了声音,见远房表叔好像真要生气了,方才坐直身子,做出对上级汇报的模样,正经道,“将军,就传道来说,我们在南洋半岛,对洋番传教士的确是有劣势,这一点您也知道,哪怕是在南湖道那些偏僻地方,对夷人,我们也不占优势的,只有在汉人文盲里,我们占了同族的好处。”
这是郑地虎无法否认的事实,来自华夏本地的汉人,和南洋华裔还不同,在南洋这块,一向是给人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印象,这种印象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易地而处,如果郑地虎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庞然大家族附近,时不时还会因为一些事,被大家族派人来痛打一顿。他对这个家族的成员,也必然是又敬又畏,只想绕着走,绝不敢轻易接受他们的任何赠予。
尤其是在南洋北部,这种印象就更加根深蒂固了,因为就在一两百年之前,敏军把安南所有史书,能收集到的全部收集起来,送往金陵收藏,而在安南的所有藏本,悉数焚毁,等于是毁掉了安南的整个历史……这样一个可怕的大国横亘北面,这一次派出的传教祭司,虽然慈眉善目,说的全是好话,但与此同时,这些祭司尊奉的真神军主,满口提及的都是什么‘悉复旧观’、‘安南行省’,你听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也正是因此,知识教在安南境内传教,几乎没有汉人祭司,而且还绕着城镇走,只在国家观念非常淡薄,和彩云道境内沾亲带故的番族村寨传教,如圆性、张道平这样,出身华夏本土的祭司,只是起到管理作用而已,小祭司几乎都是夷人土著,他们在占城这里上学考试的时候,接受的也是洋番祭司的教育,要说他们是汉派,其实有一点勉强。
这也是郑地虎,包括南洋委员会的汉人高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点:知识教的汉人痕迹实在是太弱了,初创时还好,现在,知识教的力量膨胀得这么快,就让其中的人种成分问题,日益醒目,已经很难再无视了。
汉派力量这么薄弱,原因是多面的,有一部分在于知识教一开始创立的动机,是为了给南洋开化,融合留下来的欧罗巴人,没有想过给华夏故土施加什么影响。主要的目的,还在于同化欧罗巴人,但没想到,发展起来之后,大家很快发现,知识教给夷人开化也非常的好用。
可等到作用逐一凸现,汉派的劣势已成,就算有郑地虎等人一再提拔,知识教以番族为主的格局,依然难以撼动——也有原因,就是和郑地虎所说的一样,本土宗教的道士、和尚实在是不堪大用,至少愿意改行来知识教做祭司的那些神职人员,素质、传教的方式、热情都完全比不上洋番祭司。
圆性、张道平也只是勉强支持局面,论才华能力,他们都无法和吕宋的张坚信相比,最多是和莫祈平、马丽雅单人打平,如果这两人完全联手,整合势力的话,那么,汉派就妥妥是教内的万年老三了。
自身能力有限,被惯坏了是一,第二,圆性说得也没错,汉人祭司在南洋反而是劣势,且汉人能从事的职业很多,祭司未必就是最优选,种种因素,让汉派有点捧不起来:把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以及部份南湖道,外加安南,这么一大片教区,分配给汉派管理,这是郑地虎提出的方案,借此机会,他也把很多本来属于张坚信和莫祈平派系的夷人祭司,划分给圆性管理,让他们换了山头。
郑地虎的原意,是希望张道平能在南湖道、桂州道这些汉人比较集中的地区,锻炼出一批汉人祭司(来源是龙虎山一脉的师兄弟),同时圆性接纳他们在彩云道传教,如果圆性能拉来一些原本佛门的师兄弟,那就更好了。
但两年过去,教区成果累累,细看之下几乎全是原来的夷人祭司做出来的,汉人祭司发展得显然也不尽如人意,表现是让他很失望的,郑地虎把彩云道的报告仔细看了两遍,才找到了一个汉人姓名,结果圆性看了一眼,指出这是大理段氏子弟,“……也不能说是汉人,人家现在自认是夷族了。”
“你们这些和尚道士,是怎么回事!难道只骗同族,一旦离开汉人聚居地,就变成废物了?”
他气得把报告丢在一边,一把揉了一张白纸,咬牙切齿地捏成团,“出头的祭司一个也没有,筹建商贸走廊的工作,你打算交给谁做?楚雄的张茂?顺城港的谢阿招?你知不知道张茂的张是跟谁姓的?谁给谢阿招扫的盲?全都是张坚信啊!这些人虽然现在听你的调派,但你能说他们已经不是张坚信的人了吗?”
“圆性,你可不要劳心劳力的,到最后又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张坚信手里已经有了你们唯一的教产,这几年势力膨胀得这么厉害,你再助长了他的势力,那他迟早会成为知识教唯一真正的大祭司,莫祈平和马丽雅再怎么加强联系,也不能做他的对手了!”
圆性也是深知,对上头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洋、汉势均力敌,彼此牵制,没有人能真正捏合知识教上下的力量。任何人,不论洋番还是汉人,如果把知识教的力量完全统合,下一步就会成为六姐的心腹大患。
从知识教开始扩张之后,中书衙门对于教派就一直是非常警惕的,甚至为了应对知识教的力量,去年定都大典举办之后,南洋的衙门架构都进行了改制,南洋委员会主席,由原本的每年轮值,换成五年轮值一次,第一任轮值主席就是郑地虎——轮值时间改了之后,委员会主席的权柄也有了很大的扩张,几乎可以说是南洋总督了。这正是为了集中南洋衙门的力量,来限制知识教的权柄。
郑地虎心底也很清楚,占城港这些华人聚居区,扩张、经济,各有衙门结构负责,不需要他来过问,他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在知识教这块。也因此,这大半年来,圆性和郑地虎的联系也变得密切了,作为郑地虎在知识教内部埋下的钉子,圆性不过是郑地虎完成自己政治构思的工具。
而且还是不那么好用的工具:郑地虎对他最高的期待已经落空了,圆性没能让汉派在彩云道、安南教区真正发展起来。现在郑地虎需要圆性来为他完成次优的保底——作为南洋委员会主席,郑地虎必然希望在任内能为将来统一南洋做好铺垫工作,如果阴差阳错之下,不费一兵一卒,就吞并大块国土,那这就会是他的赫赫功绩。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地虎不用去想新增领地的吏目缺口问题,这是六姐要操心的事情,就算维持知识教基层治理,处理土司钉子,流官衙门以小规模开始慢慢加人的模式,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南洋委员会也并不直接负责占城、吕宋的人事任免,这是一个理论上没有实权,只是大家坐下来开会吹风的智囊机构,只是因为六姐的意思,被赋予了临时的极大的权力。那么,郑地虎就没有强烈的动机来推进新增领地的治理模式改革。
昆明——顺城官道,为什么不修?如果郑地虎不点头,民间的呼声就不会有这么统一。这条路修好之后,安南重回行省无非就是时间问题了,到时候,这泼天的功劳,郑地虎至少能占个两层。
如今要解决的,只是一些细节问题,围绕这条官道,滋生出的好处,要分蛋糕,不能让张坚信因此坐大,汉派也要分走一大块蛋糕,为此或许可以考虑联合莫祈平、马丽雅,让他们一系的祭司加入进来……同时也是要去要人,要去买活大学要一些汉派祭司来,就当是外差好了,委员会这里可以巧立名目,给一些补贴,反正不能让汉人祭司在这样的大事中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