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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507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她草草吃了饭,回到办公室之后,又把上午的谈话分别填入十几份表格中,到下午,谈话工作结束之后,一天的底档装订成册,打好编号,交去档案处——档案处的同仁每天基本都是晚下班一小时的,因为局里提倡当日事当日毕,所以他们每天都要把今日档案装柜再走。张桂华每次下午做文书的速度都特别快,就是不愿连累他们加班。

  也是因此,她和档案处的办事员关系素来不错,又过了几日,张桂华去交档时,档案员小陈便对她说,“张姐,你这个月又要得表彰了——前几天你交的档,已经被调阅三次了,抄录档现在流转进中书衙门——说不准都是被六姐亲自过目!”

  说到这里,她话里也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张桂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一天的疲倦丧气一扫而空,又惊又喜道,“当真?!”

  她的手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少女玉像,这是近年来极为流行的创作题材,不能说佩戴玉像,就是知识教的教众,情报局的吏目当然按理肯定是不能信教的,再说,他们也必然应该要明白知识教背后的道理,以及其飞速流行的根本原因。

  不过,张桂华还是习惯性地摩挲着玉像的轮廓,满脸放亮,喃喃道,“若、若真有这样的殊荣福分,对六姐有了一丝一毫的助力……那我可真是死也瞑目,死也甘心了!”

  这日复一日,劳心繁琐的工作,刹那间似乎已成了一条殉道奉献的恩典长路,即便满是荆棘,也愿意忍受痛苦而行。张桂华意气风发,整个人都似乎年轻了十岁,直到在茶馆里见到葛爱娣,这才压下了面上盈盈的喜气,招手让好友过来坐下,先问道,“前几日在茶馆怎么没见到你,是港务局那里突然要加班?”

  一人谈说了几句之后,她便主动谈起葛谢恩,道,“谢恩贤侄女的事情,那日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句话对你说,关于她的前途,有两条路子,我先都和你讲了,看你怎么选吧!”

  说着,便在葛爱娣憔悴且急切的表情中,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第一条路,就是和你那个外甥女陈福顺一起,踏踏实实地下到村子里去,干上几年农活,这第一条路嘛——”

第1072章 反对不可怕

  “什么?让谢恩竟去投考新闻系, 甚至……”

  葛爱娣瞥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甚至还设法去拜天一君子为师?桂华, 你这……你这倒让我不知怎么说了!”

  她有点啼笑皆非的味道, 显然认为, 张桂华的提议太过荒唐, 甚至连谈都没法谈了——她们两人之所以成为朋友, 就是因为相似的出身,很多时候, 在大部分事情上的考量, 拥有天然的默契,可以互相理解。

  而让葛谢恩去投考新闻系,鼓励她这种批评的态度,甚至还要走关系, 去给她拜顶级大人物为师——这种思路, 很显然超出了她们彼此默认具备的一些共识:社会上不是没有一些喜欢针砭时弊的批评者, 发文指着六姐鼻子骂的文人, 也有得是,天一君子就是一个, 但这条路是那么好走的吗?这条路好像天然就不该在她们这种人家的选择中吧!?都是上数三代没一个读书人的贫农出身, 和同村人比,算是精明能干也有胆色的, 抓住机会, 改变命运,考上了吏目,同样也受限于底蕴,很难再往上走。葛爱娣和张桂华, 除了职位有差别外,处境其实是很相似的。葛爱娣是村妇,张桂华——从前是走街串巷的道婆收下的徒弟,所以她特别能言善道,也懂得察言观色。

  她们并不自卑,反而是自信且满足的,但这种满足自然建立在较低的预期上,能够自食其力、小富即安,过上吃喝不愁,穿着体面,不用担心明天、明年甚至是十年后的世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满足至极了,要说她们指望自己,或者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建功立业,把名字写上史书,成为海内外知名的大人物,那真是没有这样的念头。

  葛爱娣对孩子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充沛的培养,不至于说浪费了自己的天资,在将来要把大量时间花在补基础上,成年之后,能拥有一份相对轻松体面的工作,比如做个工匠,过上数十年,成了大师傅,或者做了教师,将来能做到校长……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够好的了。要说,让葛谢恩进报刊工作,甚至是和天一君子一样,成为无形间某种舆论的领袖,她真是不敢去想,也真不觉得葛谢恩有这样的天分。

  “那写文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和我们写的公文,完全是两码事!公文,那讲的是简明扼要,大白话。写报刊上的文章,那需要的是文采!都是天资极高,又自小受名师教导的秀才,才有这样的本领。你看如今比较出名的那几个采风使,说起来,哪个不是旧学出身,书香世代?”

  葛谢恩本人不但没有文科上的特才,而且也错过了这种打基础的年纪,这已不是父母的重视和生活环境的改善,能弥补的差距了。葛爱娣竭尽全力,能给儿女提供的,也就是全职上学,不出去兼职(对这个决定她还有点后悔,她认为葛谢恩的幼稚就来自这里)。

  再一个,就是考试成绩比较差的科目,让她去上补习班,要说额外的文学上的志趣培养,那真是没有的,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她都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想培养,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文章让她照做都不知道该怎么学呢!就像是刚下树的猴子,走起路来,犹犹豫豫的,每一步都踏得‘夹生’。

  葛谢恩都十五六岁了,人家旧学的才子才女,这个年纪早已经出名了,在敏朝的时候都考了童生,在买地这里,有些都去念大学了,甚至写了流传的新戏、话本等等。那都是自小的童子功,葛谢恩怎么和人家相比?也不是当妈的嫌弃自己的小孩,葛爱娣只是在比较中客观地发现,葛谢恩不但幼稚,而且很平庸,她见过那些禀赋出众的吏目,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了。

  “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敏朝也有御史,我们买地这里,新伦理党不也经常鼓舞一些舆论,和衙门唱反调么?就是旧伦理党,最近也还在小报上说着六姐的婚事,在那里抬杠呢。这些人好像也都安然无恙,也挺有名气的——能出头,唱反调也可以。但这条路出不了头,就不划算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点,葛爱娣对女儿的前程,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了,既然张桂华提到了这个早被否决的路子,她也索性摊开来说,“自古以来,没见过靠这个挣钱的,也就是最出众的天一君子那些人,润笔费高一点,出书也卖得动。但这和话本可不同,话本,一个月不知道出几本,卖多少,这种时弊文章么……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卖不了多少的,更不要说他之下的小笔杆子了!”

  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很容易走偏,尤其葛谢恩头脑简单,很容易就被鼓动了大放厥词,如果再走歪一步,从乱说话变成乱做事,那就不是赚不到钱的问题了,很可能会联系到全家人。因此葛爱娣绝不可能放女儿走这条路,她倒宁可葛谢恩去写话本呢,话本卖不出去最多是赚个笔墨零花钱,家里就多一个人吃饭而已,葛谢恩要是窜出去不知道认识什么狐朋狗友,卷入长须仙老那样的魔教案子里,葛爱娣难道人到中年,还跟她一起被发配到南洋去,重新种地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张桂华也不会直接反对葛爱娣,要不然,她也干不了这一行了。“反对不可怕,可怕的是幼稚,谢恩侄女现在来看的确还青涩了一点,是需要锻炼,就让她去和表亲种种地,磨砺一下也行——人干了苦活,脚下才能生根,讲的话也才稳重,不然,真和我们从前见到的那些富家纨绔一样了,可是不好,我们小门小户,供不起那样的大小姐。”

  这话是说到葛爱娣心里了,她面色一下开朗起来,好像从张桂华这里得到了极为紧缺,却又非常稀有的——一种很到位的理解和支持,这是她从丈夫和女儿身上都索求不到的东西。“说到点子上了,桂华,还得是咱们好姐妹!我们这样的苦孩子,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地不能种一辈子,她总还是要回来的。”

  张桂华也笑了,见葛爱娣开始真正愿意听了,她这才进一步分析,“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等她回来了以后,再试探一二,看看她这股子志气还在不在——这要是磨灭了,那也好,什么人过什么日子,既然是普通人,那就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天下大事,不往咱们肩上担,找个擅长的工作,老老实实干活成亲,生孩子养老……”

  普通人不就这么生活吗?甚至现在衙门把样子都给打好了,什么样的人都能从样子里找到自己的活法,有本事有脾气的,那就好好工作,往下找个服侍你的,没本事也不想干活,还想过好日子的,那就把家务做好,模样打理好,尽力去找个能养家的,婚后是忍气吞声还是扬眉吐气,全看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样模子里的生活,或许会让少年人心生反感,但对葛爱娣这样的中年人来讲,按着这个模子去想象儿女的未来,却给她很强烈的安全感,她不住地点着头,张桂华道,“但如果,到那时候她志向还在,而且,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也的确有进步了,比从前沉稳了,做事知晓分寸了——那到时候,你真考虑我的话,可以把她往这个方向栽培栽培,那时候,谢恩也才十九二十岁,不管是去考大学新闻系也好,去拜师也罢,也都还正当时呢!”

  “为什么说这条路真可以选呢?你想,谢恩是什么出身?你说底蕴不能和那些旧式书香人家比,是,文采或许不如,但咱们孩子的出身,也有她的好处啊!六姐的嫡系,泥腿子里拔出来的,和旧式人物一概没有任何往来。她反对六姐,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好处,纯粹是为了维护道统,为了抨击现阶段许多政策,和道统之间的矛盾……”

  “我这一天,不知道要聆听多少不满,但这个不满的动机,是最为纯洁和崇高的——你要这样看,爱娣,反对者、抨击者都是必然存在的,无法全然消灭的,这是客观规律。那么,既然怎么都会有人反对,那你说,衙门是希望反对的声音,被一个各方面都和领导不是一条心,出身、阶级利益什么的,完全不属于买地主流,不是领导喜欢的人把持,还是反过来呢?”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天下间你要说,只有士农工商四个行业,但那是纵观全局,这么大的一个天下,这么大的一个衙门,要运转起来,就要有很多冗余,来从事一些窄门行业,又越往往是这样的窄道儿,它虽然不好入门,但赚头很大,前景很好!”

  “只是想吃上这碗饭,得有这个命而已,你说这股强烈而且纯粹的动机,这其实就是最难得的,当然,你要说吃饱了饭,拿张报纸,社戏台下面一坐,大家谈天说地,对衙门的什么政策说三道四,那人人都会。可有几个人会像咱们孩子这样,真去走访调查,踏踏实实的去了解她力所能及那个范围之内的,那些细致的情况?虽说她现在能力有限,但单这份心就是难得的。”

  张桂华喝了口紫苏里木饮子,见葛爱娣面上渐渐现出沉思来,比起刚才的烦扰,如今面色已经开朗多了,便把语气放强烈了一点,“有句当说的话——这孩子,既然有这个天赋,那咱们当父母的,可不好耽搁了!”

  对天下的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句咒语更有蛊惑力的了,孩子年幼时,这句话就能让他们慨然掏出巨款补习,今日也一样如此,葛爱娣一个机灵,反射性地就道,“那是当然!”

  现在,再谈到葛谢恩,她没有那种气急败坏的羞耻感了,反而似乎有些从来少见的自豪,小心翼翼又有点儿心虚地,滋长了起来。“你这么说,倒也是……的确她虽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这点还算是像我,想到就做,倒是不拖延。”?“这不就是了,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她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若只想着自己,难道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比她的条件好了?”

  张桂华趁热打铁,“再说些心里话,这样出身极佳的嫡系女娘,若是进入新闻业,又是这样发自内心地笃信道统的,她所得到的栽培、重视,还能少了?你也知道,如今盘踞在报刊业的大编辑、大采风使,几乎全是旧学出身。我们这一代的人,很难提上来用,六姐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使用女娘——免得这些报纸,阳奉阴违,给衙门添堵。”

  毕竟是情报局,看问题比港务局的要更敏锐些,这是葛爱娣没想到的一点,闻言,她微微一怔,也立刻就想通了,“难怪……去年那起吴生案,全城扫荡陪侍女,偌大的动静,最后吴生背后的家族却安然无恙,当时就听说是因为《周报》大编辑沈氏是吴家的亲戚,给保下来了……”

  张桂华知道得比这个要多,但不好多说,闻言只微笑道,“沈编辑,也算是这一代才女的领衔了,就算是再贴心,她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吧?十几年内,总要慢慢地退下来的。她的继任者,难道还真要提拔如今报刊业里闻名的几个才女,什么叶昭齐、马丽娜吗?不是洋番,就是沈编辑的亲戚,又或者是旧式的秦淮佳丽,仔细想想,就算我们也觉得总有点不合适。倘若有个出身又纯、立心又正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就算文采略输,也不要紧,宗室可以慢慢培养的么!”

  她没提葛谢恩‘抨击者’的天然倾向,对于竞争主编的不利影响,不过,葛爱娣对女儿也没有这么大的指望,忙摇手说,“主编真不敢想!她要能靠这个吃上饭,算是有个行当,又或者说,不连累我们家里人,又能做些自己想做的、喜欢的事,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被张桂华这么一指点,葛爱娣的思路就明确多了,感激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只是有一点她还不能完全确定,犹豫再三,依旧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这毕竟是和朝廷作对,在唱反调啊……桂华,听你意思,难道……难道六姐真不会记恨吗?虽然,虽然六姐心胸宽广,那个什么,什么……闻过则喜……但,但毕竟……”

  张桂华笑道,“你放心!当然谁也不喜欢听不好听的,但这可是政治,又不是两人拌嘴吵架,哪有因为抨击某个政策,就记恨上人的,甚至说些过分的话,也只是你我之间——倘若有些政策推出来的时候,竟没有反对的声音,没有人指出政策的妥协性和软弱性……那说不准,六姐反而会失望呢!”

  葛爱娣虽然已是吏目了,但显然离政治还有些远,对于张桂华最后压低了声音说的这几句话,她也是面露疑惑,思索良久,欲言又止——很显然,虽然在工作中,她已多次接触到了买活军的人力极限,见识到了许多无可奈何而必须容忍其存在的弊病,但她也依旧对六姐保持了一种盲目的崇敬——六姐有什么好妥协和软弱的?她在如今世上难道不是为所欲为?如果她真觉得一个政策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那她大可以不推么!

  越是靠近神,或许也就越难以保持虔诚吧……神的软弱,没有谁比情报局的司员更清楚了,毕竟,他们充当的就是六姐的耳目,没有情报局,六姐就像是瞎子、聋子一样,其实压根就无法了解到一丁点领地的真实,所谓的精细化统治,或许就像是一泓水面,水面上看都是好的,到了水下,就难免似是而非甚至是面目全非了……

  张桂华甚至有一种感觉,随着领地的扩大,这种‘折射’会成为一个终将到来的结果,只是越靠近六姐,折射就越小,那些远疆之地,折射扭曲得更是厉害,很可能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和中央的分歧。想要消弭这种折射,就需要增加更多的透镜,情报局就是透镜的一种,打造透镜的速度如果慢于领地扩张的速度,那么折射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现象了。

  “但是,其实只要还在近海,就都还行。”她默默地想着,和葛爱娣一起转开话题,聊了些轻松的家常,近来流行起来的叫花鸡,养鸡场——防治瘟疫,以及港务局最近查到,夹带种蛋的行为,葛爱娣前几天加班就是因为这个。这些事情虽然会影响到市场价格,让交易所内不知道多少人暴富或者破产,但对她们来说,事不关己,也就纯粹是闲聊了。

  “在近海,看到的都是买活军的威势,信息和交通毕竟是很便利了,真要看到施政的艰难,还是要去内陆,去北面。爱娣想要锻炼女儿,把她派到北面灾区去,干上两三年赈灾义工,见多了生离死别,那就真该脱胎换骨,底色也就能显出来了……”

  不过,别看葛爱娣嘴上嫌弃,但实际上是很娇惯女儿的,张桂华料定她一定舍不得,也就不开这个口了。她和葛爱娣一道在茶馆吃了晚饭:从南洋那里流传过来的咖喱,带了一股子椰香,鸡肉熬得烂烂的,里面还有土豆、花菜这些好熬煮好存放的蔬菜,配点酸萝卜,解腻开胃。一人再一杯冰水,算是如今城里很上等的简餐了。

  这顿饭自然是葛爱娣付钱,张桂华也不和她争抢,不过自己出了五十文,又买了一份咖喱鸡——葛爱娣要连这个也付了,两人不免撕吧一回,张桂华险胜——连粗陶煲一起,拿篮子装了,捆在自行车后座上,自己骑回家去。明日她自然再来还煲还篮子,如今想要把带汤的饭菜拿回家里,多是如此操作,虽然麻烦,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娘回来了!”

  小院里也拉起了电灯,传出饭香,两三个少男少女正在吃饭,看到她回来,都忙迎出来帮着张桂华拾掇,张桂华笑着慰问了这个,又夸奖了那个,她丈夫已经去值夜班了——张桂华自己只是普通组员,但她丈夫就是更士署里带了职务的,这也是她和葛爱娣能交朋友的原因。

  如今早已不像是十余年前,大家不分出身,只占了一个共同点,都是出门工作的女娘,那就互相交往互相帮助,买地女娘有本事、有工作的太多,互相结交,也是各分身份,择相近者而交。张桂华若不是有个带身份的丈夫,她也没钱出入那样的茶馆,都说不上和葛爱娣相识了。

  “娘是吃过了,大姐来,把咖喱鸡分一分。一顿都吃掉,不放下一顿,下一顿坏了,倒可惜了好东西!”

  她刚才特意请伙计把整只鸡斩得均匀一些,两只鸡腿都斩开了,张桂华站在餐桌旁,看大女儿你一块我一块,把好肉分得均均匀匀,并不因为自己是大姐而让着弟妹,也没有仗着身份多占,面上不由就带出了温存的笑意,轻轻抚了抚大女儿的脖颈,和她相视一笑,忖道,“虽然是小事,可也看得出,我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爱娣毕竟是干粗活的出身,不知道怎么教孩子。这孩子,可不能宠得过了哩,都是要从小教起,什么事都要有分寸,不能太宽纵了,也不能严格。”

  “他们家的谢恩,依我看,真走上第二条路的可能,不过万一!就是眼下把这个图景绘画一二,她有个念想,对女儿客气点,尊重些,母女关系一时能缓和下来罢了。”

  至于葛谢恩真正的前景落在哪一步,那葛爱娣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接受、调整。张桂华打量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心中洋溢着无限的自豪,也是畅想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但幸好脑子也比别人家的孩子灵活多了,没那么轴。个个都还贴心孝顺,现在考吏目的确越来越难,但也不是没有指望,将来大不了先去偏远地区,进了衙门,那就好说话了,再想办法慢慢往里调呗……踏踏实实的,岂不是好?天一君子那样走绳吞火的路,谁爱走谁走,反正我孩子不走。”

  等到孩子长大考吏目,至少也又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张桂华认为,现在孩子年纪尚小,还不必着急为他们规划更细致的就业方向,不过,做父母的想到这种事,可不是比任何话本都让人痴迷?尤其是大女儿,继承了她善于察言观色、会来事的性子,学习上也知道努力,张桂华对其寄予厚望,甚至都把梦给做到将来出将入相,成为六姐身边不可或缺的二把手了——要不是门口传来响动,她这梦且还得再做好一会呢!

  “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刚洗完碗,正准备烧下热水,兑温了给孩子们擦洗——羊城港天气热了之后,去浴室都嫌气闷,多的是人在自家后院洗凉水澡的,张桂华家里还没用上冷热水淋浴,就自己兑了温水,拿盆子在洗浴间里自己淋洗,冬日才去大浴室。听到门口响动,隔着窗户一张,见是丈夫回来了,便忙出来,“吃过夜宵没有?”

  “倒不饿!”她丈夫忙忙地道,“回来收拾点衣服,今晚起要住到署里去,你也别烧水了,赶紧找木板钉锤——台风要来了,据说这一次威力很大!我估计你没时间钉的,叫孩子们钉去,你盘点一下家里的食水,备着局里随时来叫你!”

  说着,便直接进里间去开柜子了,张桂华一听,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瓢,点了蜡烛,叫上儿女们去柴房翻家什,全家人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今年的台风倒是来得早!你们更士署还好,我估计我那个港务局的姐妹爱娣,她是要熬几个大夜的了!”

第1073章 飓风之威

  “不行, 玉带濠避风港现在已经满了,一艘船也进不去了,你们要往外开, 去番禺方向, 那里还有两个避风港, 大船去南滩, 你们船只是多少工的?”

  “千工?千工小船了, 去北滩吧,记得, 货物都搬下来换压舱石, 人不要逗留在船上,不要心存侥幸——还有,多带点食水啊,下船后是要帮着干活的, 那边未必准备出足够吃食来了。”

  “船只注意了啊, 出海去番禺南的过来我这里集合, 分领航员!”

  “番禺北我这里!领航员不够的, 你们带上自己的泊位过来登记!天亮后统一听指挥有序出发!”

  夜里正是涨潮时分,哗啦啦的海水声, 给码头边带来了一股特有的咸腥味, 令岸边的声浪更加嘈杂:路灯杆上绑着的电气喇叭,不断地喊叫着各种指示, 同时还有无数人在岸边奔走着, 手里挥舞着提灯,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叫喊。

  龙门吊下方,蒸汽机隆隆的声音,缆绳不断收紧, 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胶皮受热发出的臭味……这些丰富的感官刺激,也不甘示弱,在码头上发挥着自己的影响。羊城港码头素来是通宵工作的,但今晚还要比往常热闹得多。

  在这样充足的光照和嘈杂的环境中,别说初来乍到的乡下人,就是见多识广的老活死人,恐怕也要发懵,感到自己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然而,这对码头上所有人来说,却都是家常便饭,吏目们在长桥上脚步匆匆地来回奔走着,其中除了港务局本行之外,还有很多其余单位的吏目过来支援的,做些边角活儿。

  力工们也不分白班夜班,全都在码头这里排队挑货,龙门吊这会儿已经轮不过来了,专做远船运输,近岸船只就靠力工们来挑,一箱箱货物,被他们运上岸边,船员忙着捆扎跟踪,去码头边上的货栈存放,还有许多罐头、米面被送上船,这些是给随船水手的。

  一如码头的提醒,大量船只涌入避风港,吃喝是个问题,避风港附近的村子,平时没有太多人来往,根本不会备那么多粮食,比起另寻渠道去调储备,不如让船只自己带过去,有些有经验的船员还提醒彼此,木板也要多带一些——大飓风过境,屋顶掀了都是常有的事情,船的损伤之后再说,避风处得修牢靠一点,否则,被飓风卷走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避风处平时不住人,水手到了避风港,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修葺一下避风处的房屋。

  同样的,还有码头边的货栈,货进去之后,船员立刻就要里外检查加固,这飓风损害货物,货栈是不赔的。整个过风期间,船员都是住在货栈里,便于及时抢救。货栈也成为了水手的避难处,需要特别加派人手管理,这会儿,那边也是火光点点,明显很多人已经过去做起准备工作了。

  “消息灵通的人也是多!”

  城内方向,不断有火光飞快地往港口汇来,在站前路那里扭转,去到货栈入口方向,明显是住在城内的老板,听到消息后立刻来照管自己的货物了。很多力工也是感慨,“这都大半夜的了,不到一小时吧,这就来了!”

  “做买卖的哪有不灵醒的?这是夜里了,大交易所已经收盘,有时候台风消息早上刚到,还没传开呢,我听人说,大交易所上板的价格立刻就有变动了,那些米面糖啊,羊毛、丝绸、茶叶什么的,立刻就是跌价!大家都在交易所内,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消息!”

  “哎!今年这还是第一次来飓风通报吧?还挂了红色,不知道威力有多大了。”

  “应当是不小,不过咱们这还行,鸡笼岛要紧张了,是满者伯夷那边来的信儿,听说那边房子被掀了不少,按脚程,要是过道鸡笼岛的话,从满者伯夷这里吹过去,大概也就是两天的光景。”

  “那我们这时间也还宽裕,还有个三天了。”

  “还得多谢这传音法螺啊!自从有了这东西,海边拜飓母的都少了,好多飓母祠也都荒废了——要说是真真的,这都十多年了,受风灾虽然有,但也不曾像是从前那样——”

  “哎哎哎,打嘴打嘴!不许说啊,说了就不灵了。”

  风前准备,主要是从船上卸货装进货栈里,运的补给数量不多,因此力工是单程来回,力工们一边排队等着上船,一边也在议论,北人还好,南人不论是广府道土著,还是南洋上来谋生的番人,都是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更是对议论飓风威力的同行怒目而视,生怕因此惹怒了飓母,让这一次飓风特别猛烈。

  对于这种迷信,大多数活死人也有一种‘宁可信其有’的心理,只要是在羊城港生活过几年,见识过飓风威力的,都是住嘴不言,又彼此安慰道,“没事儿,我……我就是嘴贱而已,羊城港有六姐坐镇,哪怕是飓母也不敢来的!”

  这倒是真的,羊城港的定都,极大地宽慰了本地百姓对于飓风的恐惧,深信真龙气运,可以镇住飓风,让它不敢取道羊城港——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的确传出定都消息的这几年,大飓风没有来过羊城港,总是擦边而过,带来大量降水而已。因此,力工们脸上也重新露出欢容,议论起了自家防台的办法,“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知道水泥房的好了,毕竟是仙人居所么……虽说老式房子荫凉吧,但新式房子它牢靠啊,用木板把窗户一钉,门堵好,心里定定的!”

  “就不知道国宾馆那片的高楼怎么办,那么多面玻璃窗呢!全都钉上板子吗?”

  “钉不过来吧,去年好像就没钉,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吹破了几扇,那倒也是难免的事情。就是可惜了东西!”

  “这样说,风后倒是要去那一带走走了,这碎玻璃捡回家了,拿石头磨圆了,做成玻璃石子儿倒也怪好看的,给孩子当弹珠都好玩些。”

  至于说玻璃吹破造成的危险,这个大家倒是不在意,台风吹过的时候,老式屋顶瓦片乱飞,随之漏水,这基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风力猛烈时,整栋屋子的瓦片都被掀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碎裂的瓦片,和碎玻璃的锋利程度似乎也差不多。

  这也是众人都说新式房子牢靠的缘故,尤其是做了水泥平顶的新式屋舍,虽然夏季的确不如老房子通风荫凉,但没有被掀顶的危险,即便漏雨,也是星星点点,比起瓦片掀开后,‘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的狼狈,显然容易接受得多,每每做迎飓风准备的时候,城里就会掀起对水泥屋舍的赞美,同时伴随的还有瓦片的脱销和涨价。除了一些心存侥幸,贪老房子凉快的百姓之外,城里的木屋逐渐消失,换成水泥房,似乎也成了无法逆转的大势。

  这些力工们,倘若不是住着单身宿舍,就是拼尽全力,买下了老城区的房子——多数都是木屋,因此还是要努力赚钱,存着将来换水泥房的。谈到水泥房的好处和坏处,便格外的热心,又好奇着国宾馆一带的高楼,会不会被风吹倒。他们赚钱的心思很热,虽说有些人刚上完白班,但丝毫不见疲惫,彼此说说笑笑,充满了快活,算是港口的一股清流,其余人没有这样的幸福——力工加这种急班,都是拿双份筹子的,其余人奔忙则完全是分内事,情绪当然不一样了。

  “台母云还没成哩,时间还多,其实也不必这么早就忙起来——”有一等经验丰富的老船工,站在力工边上,借着灯光眺望天边云层,又踮着脚尖去看浪花,‘啧啧’地感慨着,拿眼睛很不舍地去瞥力工,含了一口气,在嘴里左右的鼓着,对于这额外开销的力工钱很有些舍不得,嗓子里含含糊糊地说道,“好么,省下来的一点场地费,一晚上都被这些卖力气的给赚走啦!”

  这话不合便被力工们听去了,他们暂时收敛了笑容,不客气地回道,“好意思说?要不是衙门安排,谁耐烦加这个班!货不上岸,是为了升场地费,还是要做场外交易,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按道理讲,买地这里的货物,都要去货栈存放,经过海关的验看估值,才能在银行开出信用本票来,成为商家在大交易所的本钱。同样的,他们买下的货物,也是存放在货栈,在规定时限内,用提货单去取就是了。这么说,船上的货物,只有还没来得及卸下验看,还有装货后没有离港的部份。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出于种种原因,很多货物并不会运到货栈去,还是采取了老式的交割方式,纯凭信用——这种做法严格来说是违法的,但衙门基本不抓,因为并不好抓,没有人规定一艘船只在某一港口就一定要把所有货物入库,船主完全可以声称,有些货物是要运去其余港口的。

  不过,力工们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老水手也不敢说话了,连忙把脸一遮,脚步飞快地走了,生怕被记住了面孔,带累了自己的船只。每每防飓风的时候,搂草打兔子,港务局总能顺便办出几个案子来。尤其是那些私藏活鸡鸭、大量种蛋出港的,平时码头繁忙还不好查,这会儿一查一个准,要么是力工发现不对,向上反映,要么就是把这些货物入库,那也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至于说藏在船里不运上岸的,那就更好说了,船都在避风港里,港务局一艘艘搜过去,查到了和压舱石混在一起的这些货物,根本都不需要更多证据了,一定是走私种蛋种禽,毕竟这东西若是见得光的,绝不会任其在避风港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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