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微锁,也是心事重重地道,“但,倘若我等心中忧虑之事非假,那,这一次,锦衣卫也不是不能结交,甚而就是特科、北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已经是大厦倾颓之时,我等合该同舟共济,或方能力挽狂澜,事急从权,如今不是计较旁务的时候了!。”
众人一听,也都是面面相觑——锦衣卫、特科、北人,这是朝廷中除了首辅代表的南人之外,余下的三股势力了,彼此之间,斗而不破,时分时合,形成复杂局面,也让皇帝有了翻云覆雨的基础。没想到温首辅这一次,居然想把它们全部整合在一起——这么大的动作,他想做什么?
然而,仔细一想,这却也不是没有可行基础,果然如首辅所言,这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不把各方势力整合,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朝廷突然间在数月之内倒掉吗!?
想到这一层,众人也都是心悦诚服,当下对视一眼,齐声点头道,“大人/老师言之有理,学生不才,愿为大人奔走,效犬马之劳,立些微末之功!”
第1094章 荒唐叠加荒唐
“所以,现在龚二毛等部是否得到福王的援助,还无法完全确定——那皇帝的打算呢?他为什么还没有调动宿将回京,也不安排京营向京畿道关口聚集防守,他的抵抗意志怎么这么弱啊?这一点向羊城港传递后,有没有得到什么反馈?”
城东,买活军使馆内部,谢春华把窗户推开了一点儿,凑过去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鲜空气,精神上略微振奋了少许,她举起手捏了捏依旧紧锁的眉心,伸手摩挲了一下怀里的烟斗,叹了口气,还是回过身,继续着这段时间几乎已经成为常态的紧急会议。
“六姐的意思呢?是顺势接收北地,还是让他继续维持北地的平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又要叫苦,想着要撂挑子吧?这一点,和他身边的阉人沟通过没有?京畿道是基本盘,他心态要没出问题的话,不至于自暴自弃,连基本盘都不管了。”
“就算他不管,基本盘也会自己行动起来的。今天敏朝早朝,已经有在推动军事举措了。”
谢春华下首,几个情报专员都在低头看简报,一边翻看会议以前送来的各渠道信息,一边总结复述,“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吧,各方势力应该是已经形成一致了,包括阉人都没有站出来反对。应该说底下的特科官员也在自己行动,不管皇帝在想什么,其实没什么用,他也不过是一个代表而已,现在大家不愿被他代表了,他的意愿也就不重要了。”
“连早朝都用上了?”
谢春华诧异地抬起了眉毛,“这都多少年形同虚设的东西了……事前是约好的吧?”
“人到得很齐,事前肯定是串过消息了,这也和我们这几日收到的报告相符合。锦衣卫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的——京中动向瞒不过他们的耳目,田任丘既然没有出手阻止,其实也足够说明锦衣卫的态度了。”
的确,早朝在敏朝,本来就是礼仪性的程序,如今更是走个过场而已,自从之前闹出闯入奉先殿的丑闻之后,早朝的地点都改了,只是在午门外象征聚集一下,宫门都不开。也就是每年几个大节,会开宫门,在大汉将军的紧密监视之下,皇帝出来配合大家完成礼仪而已。
平时的早朝中,别说皇帝了,连阁臣都不会出席,再加上抓早朝出勤的礼部也很懈怠,这几年大家都快遗忘了这个仪式。之所以没有彻底废弃,不过是出于文臣的一致坚持——早朝是大臣议事最后的象征了,一旦被取消,普通官员就从事实上断绝了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这是文臣接受不了的,尽管是个形式,但还是要予以保留。
对皇帝来说,反正他不上朝,那么,在此事上做出妥协,也是不痛不痒。早朝遂得以留存下来,并且显示出了文臣的政治智慧:这不是?对景儿它就发挥作用了。皇帝不出席不要紧,只要说话算数的大家都来了,他不出席倒是更好。
这不是?大家都无视了皇帝,‘事急从权’,物资被划拨下来,政令从六部直接下发,还有特科官吏的用印,在京畿道足可以畅通无阻了。就算没有皇帝,京营暂且动不了,但京畿道地方上自己发展的卫所,就得到了自行调动防范的许可——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火砲是可以用了的,有火砲在,要防住中原道乱军,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至于说京营主力部队,皇帝会不会点头调动呢?谢春华认为他是会的,京城上下已经形成合力,他要还揣着小心思不点头,那很可能敏朝就会换个皇帝,太子就是现成的人选,大家要的反正是那个皇帝之宝的用印。甚至,不是太子所用都可以,宦官专权、太后垂帘, 都能接受,只要有人来用印就行了。除非皇帝有把握在身边所有人的反对之下,保护住自己的性命,否则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尽职尽责地干下去。
“那这样的话,也无需我们出手,差不多就都能走上正轨吧。”
她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活总是越少越好。谢春华接任使团团长才一年不到,要插手如此复杂的政治事件,她的确有点底气不足。“那得尽快把这边的进展电告给羊城港知道,我们还是保持密切观察就好了。”
“不过我们这边还是要做好出差准备——现在还说不准,但我估计十成里有九成,去中原道接触义军的活要落在我们身上,就不知道要选多少人了,大家愿意去的一会都到这里来报个名。”
与会者三三两两地应着,大家的情绪不算太高,明摆着的事,中原道就是个大泥坑,出面调停往往吃力不讨好,因为使团也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灾民要粮食,使团又没有,羊城港不肯给的话,他们拿什么调停?空口白话么?
最后中原道的问题,估计还是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把吃饭的人口消耗到最低。这个道理,一般的农民义军可能不懂,但龚二毛是救灾队队员,他是熟悉的。甚至使团很多人都还接触过龚二毛,现在要和从前的同事谈判劝降,他们也觉得很怪异。
“你们说,二毛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去洛阳,而是要来打京畿道?”
比较重要的议程谈完了,忍不住就有人拉起了家常,很显然,对龚二毛的选择大多人都无法理解,就好像大家也都无法理解皇帝的投降心理一样,这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思维定势。
“他和义军搅和在一起,姑且算是人之常情了,不忍心看着人送死么,但……为什么要来打京畿道呢?明摆着福王那里辎重不少,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子的,大家都等着他去洛阳吃肥肉呢,却要来京畿道啃硬骨头?倒让大家都跟着为难。”
中原道的局势太混乱,使团的消息,其实都是直接问锦衣卫要的,大家也只能基于有限的信息来推测。谢春华一边整理会议记录,一边说,“两种可能,第一种——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来洛阳吃肥肉,福王也知道,所以福王先把肥肉给他了,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来打京畿道——”
从义军转为雇佣兵?这想法有点离奇,但也不是没可能成真。大家立刻讨论了起来,谢春华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第二种可能咽了下去:这话由她来说太敏感了,隐约有点埋怨六姐的意思。
不过,这的确是谢春华的真实想法,如果她和龚二毛易地而处,在掌握了大量信息的基础上,她也很有可能做出和龚二毛一样的选择——只要能想到龚二毛加入义军的最终诉求,其实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决定了。
“救灾队加入义军,其实就是一个理由,想做点事,不想看到更多人死……我们这些年来接待了很多北地救灾队的中转,对于他们的心结多有了解,灾难那么多,自己能做的很少,这种人力物力有限,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他们所难以忍受的。尤其是有一点,他们很难想通——国库不是说没有能力,但碍于北地到底不属于我们买活军,所以救灾也有个限度,也不能都拿,其实就等于是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
结束会议之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她的秘书兼密友谢双吉闲谈时,她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想,怎么消除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想法——让北方归于买地不就好了?这样大家都成了自己人, 救灾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自己的事情,总能比从前多使力了吧?”
“你可以说,这是没有大局观的想法,买地为何不取北方,不是畏惧敏朝,而是能力有限,比较单薄,救不了全部,财力物力不够,人力也不够……这些道理我们都理解,龚二毛或许也不是不理解,但不是每个人都要顾全大局的,他只是一个救灾队员,他的工作经历必然决定了,他的视野是偏狭的,或许心态也比较偏激,他不会去管这会不会让中书衙门陷入尴尬困境,他想的就是,推动衙门提早接管北方——我们现在维持敏朝的统治,是因为敏朝仍能保持北地一定的秩序——”
“那他只要摧毁了敏朝的中书衙门,让北方群龙无首,姐姐为了避免更坏局势,也只能提早接过北方治权——这样的话,救灾队就再也不用那么无能为力了,就和如今咱们自己境内的救灾一样,就算还有力所未逮的时候,但好歹大家都是尽了最大努力,不像是如今这般,浑身是劲就是使不出来,最后只能救上一小部分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多数灾民死去……”
谢双吉并不愚笨,在早年因为一次偶然心软,酿成重大政治事件,以至于被调回南方重新学习,又经过多年努力,这才重回京城,官复原职之后,她更是成熟了不少,悟性比早年要通透得多。谢春华几句话,她就完全明白了过来,“这我就能理解了——不过也很出乎意料,我本以为,即便龚二毛一开始怀抱的是仁心,队伍越来越壮大,他没准也会得意忘形,想着称王称霸的。”
“他如果去取了洛阳,打了福王府,重新整编队伍,那倒是有点膨胀的可能。”谢春华说,“当然这么说不好,似乎把他的私心往大了去猜,但我想,这样的闪念肯定也有的,只是现实中困难更多,他毕竟是精于实务的救灾队员,不是空想家,即便有过犹豫,也能明白这种妄想,成真的可能实在太小了。
最后,还是决定遵从本心——反正都已经是胡闹了,那就不怕闹得更大,如果真把京城打下,六部官吏屠戮一空,连皇室也连根拔起,该杀的都杀了,敏朝实在扶不起来了,没准他还真能实现这般壮举,以一己之力,推动历史,让我们买活军不得不提早接过北方的治权。”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嘲笑龚二毛的意思,反而十分慎重:如果龚二毛是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打下京城做皇帝,那京畿道的危机反而很容易缓解,只要稍微一碰壁,他很可能就会缩回去打洛阳,重新调整目标,做不了皇帝,那就做个呼风唤雨的军阀。
这对于权势熏心的人来说,是正常的思考逻辑。但反而因为他的计划可能很崇高,并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味道,那他的狂热和坚定就完全不同了,甚至于,这个理想是可以吸引到更多人来加入的——要说拥戴龚二毛做皇帝,他们得个从龙之功,会真正这么深信的人,都是三四流货色,不足为虑。
但如果是说彻底解决北地灾多援少,衙门失能的困局,让百姓们受灾后得救的希望更加上升的话……说不定真会有很多有能力的人,被龚二毛所描绘的愿景给打动。哪怕是谢春华和谢双吉,她们对中原道的灾情未曾眼见,不像是救灾队那样感同身受,但是,让她们来评判的话,从私人感情来说,她们真的完全不能理解吗?
即便现实是残酷的,步调是必然缓慢的,但因为自己不是那迈步的人,总难免一时生出热血,在感情上不可自制地同情这些基于大局而暂时被抛下的百姓,对于道统中大华夏的概念,接受得越好,这样的感情也就越强烈。尤其谢春华也是北方流民出身, 相对于南方百姓,她对北方的归属感也更强。
要说对六姐的决策完全理解,其实是假话——现在吞下北方的话,买地会完全被拖垮吗?其实并不会的,最多就是大家勒紧裤腰带,过几年苦日子,甚至说,退一万步讲,标准别那么高嘛!
不需要像是在南方那样,维持精细化统治,就暂且还保持原样,给的福利什么的就稀薄一些,就让他们做二等、三等户,又如何呢?买地的狗日子过得都比北方的人好,哪怕是二等户、三等户,也能让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增强抗风险能力,不是吗?
六姐迟迟不取北方,如果只是因为对精细化统治的要求高,没有充足的基础,宁愿不去统治,交给敏朝的话……至少谢春华个人来说,对这个理由是不能完全信服的。当然,她现在是团长,绝不会对外表现出类似的倾向,也不会和人交流这些,但她也能感受到,这种想法在使团内部并不少见。
随着北方天灾的增加,百姓生活逐渐困苦乃至绝望,越是信奉道统的人,就越能感受到急切地拯救百姓的愿望。龚二毛仅仅是机缘巧合下最胆大的一个而已,他那个救灾队的其他人,很难说没有类似的想法——如果没有的话,就不会配合他工作了,甚至连救灾队队长,他为什么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返回买地?谢春华想这都是值得深思的,不是说一定有猫腻,但是……
谢春华摇了摇头:这都是没法彻查的东西,没有真凭实据,真的要严格审讯,也会让众人心寒。只能说,人心的信念,以及基于信念所下的决定,并不能轻易地为上头的严令阻挠,它总会用种种方式呈现出来,在很多时候甚至能造成不可思议的结果,龚二毛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龚二毛再加上皇帝,这两人出发点不同的意愿,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呢?
就像是两种元素相遇,化学反应有多剧烈,谁都说不清。哪怕现在京中局势向着稳定方向积极发展,但谢春华也还是没有绝对的信心,认为龚二毛的大计注定受挫,京畿道难以攻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点说不出的担心,总觉得会出纰漏——毕竟,京营是绝对直属于皇帝的力量,他们的态度依然是很暧昧的,谢春华也估不出他们对皇帝的忠心到达了怎样的程度……
还得看双方的目标是否完全一致,她想,龚二毛想要摧毁敏朝中枢,皇帝呢?他是怎么想的?这个位置虽然越来越不好干了,但也没有痛苦到付出极大代价也要立刻摆脱的地步吧?
尤其是六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皇帝敢忤逆自己的老师吗?还是得和皇帝见面聊聊,还有谢双吉,也让她去探探皇后、太子乃至那些妃嫔特科的意见……
在她深心里,谢春华也不知道她希望事情如何发展,但不论如何,工作中她必须坚决贯彻六姐的意愿。在六姐没有下一步指示之前,她都要尽力维持整个北方统治秩序的存续,以这个立场出发,整整一天她都忙得和陀螺一般,吃过晚饭后,谢春华还想再看点公文,但头却痛了起来,眼睛酸胀,止不住的流泪——一整天用眼过度了,她正想抽一斗烟,稍微缓解一二,传信员却步履急促地跑了过来。
“团长,”他压低了声音,“皇帝来了,在会议室,想和你单独谈谈——他还问了电报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六姐电报笔谈!您看——我们这边该如何回话?”
第1095章 皇帝是臭豆腐
太阳都下山了,漏夜来访,这——
谢春华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许多荒谬的想象从脑中闪过,诧异、紧张等情绪纷至沓来:难道是城中有变?倘若如此,情报线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端倪啊。皇帝这是不打算回别宫了吗?情况紧急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城中有乱,使馆的力量能不能保护住使团自己,包括还在使馆中的皇帝?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通知双吉,所有人员一律备勤,做好战斗准备,外松内紧,等我进一步安排!”
想象是可怕而庞大的,但人不能被想象吓住,谢春华很快就把自己从忧虑中拔出来,先把能做到的事安排好。万幸的是,使馆这里,吏目质量是一贯很高的,传信员没有任何迟疑,很显然也想到了谢春华的担心,两脚一碰,向谢春华行了一礼,返身就脱兔般跑了。他的可靠和敏捷,倒是也滋养了谢春华的信心:至少使团内部是可以信赖的,真要有什么大事,也能全力应对,不至于内部先乱起来。
谢双吉又有职位,又是六姐血亲,在这样的时刻,有她坐镇,军心会沉稳得多。谢春华不去想如何戒备,怎么安排人手,同样快步走回办公楼,见到皇帝时,甚至没有行礼,而是先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人憔悴了一些,眼袋也较深,这对醉心于养生的皇帝来说,是少见的,谢春华经常能见到皇帝,和他商议要事,对他也相当熟悉了,在她看来,皇帝这会儿精神状态并不算太平稳——这别是刚在宫中发现了什么针对他的刺杀行为?
“陛下稍安勿躁,刚才我已经吩咐发报员电询了——挂了最高警戒级别,只要不是高密级会议,优先级都在其之上。以发报速度来说,半小时内必有回音——私下说一句,您是第一次动用这个权限,相信六姐不会回绝。”
谢春华的言外之意,自然是皇帝如果小题大做,那下一次六姐就未必有这个好性子了,作为使团团长,她的消息当然比旁人都要灵通一些,而且也数次参与到皇帝和六姐的通讯中。
按她的见闻,有时候,六姐对皇帝是有点不客气的,当面训斥的语气,与其说是作为大小宗宗主,倒不如说是对直接下属,或者说对半个旧式的学徒,遣词造句颇为强硬。这一次,京城的局势进展,必然无法让六姐满意,谢春华也是用语气提醒皇帝,六姐一旦知道详情,没准在笔谈中又会怎么疾言厉色地责骂他呢。
皇帝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领会到了她的种种言外之意,他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就好,如此也可解我心忧了——”
谢春华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这种事只有六姐有资格盘问,她的身份和皇帝并不对等,没有六姐的授意,可不敢居高临下地质问皇帝,让他把自己的心思合盘托出。
但话又说回来了,皇帝也只能通过使团和六姐联系,倘若他知晓些人情世故,就该知道,对谢春华推心置腹并没有坏处,谢春华知道得越多,也越能帮得上忙。至少两人现在同在京城,也可说得上是同舟共济。谢春华对皇帝也颇为了解——不得不说,这位是很想得开的,徒皇帝老着脸也做了这些年,早就无所谓面子了,就算这一次失手,出了纰漏,人都跑到使馆来了,当也不至于支支吾吾,回避不提,就等着他自己收拾好情绪,对她开口了。
可没想到,这一次皇帝所受的震撼,大概的确不小,几次想说话都是欲言又止,甚至还站起身来回踱步,似乎仍在整理心中翻腾的情绪,谢春华心中诧异之情更甚,甚至已经想到了‘皇后亲自刺杀皇帝’这样略微荒唐的走向,足足过了十几分钟,皇帝这才略平静下来——他来回踱步之间,都已经热得脱了毛线开衫,就穿着短袖圆领衫和单裤,仍在不断出汗,哪怕买活军使馆的暖气烧得很热,也可见他的情绪有多激动了。
“谢团,你以为权力的作用范围是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问,直接把谢春华给问懵了,“啊?”
皇帝依旧在踱步,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对谢春华诉说,一边说一边焦虑地咬起了大拇指,“本来我是想把江北划为特别区,还在打铺垫……开天窗还是开门——但权力是有极限的,我真没想到,说实话,吓着我了——”
江北特别区?开天窗套路?权力极限?
谢春华脑子里已经有一条思路隐约浮现了,但还没等她理清楚,已经有人来敲门:“团长,六姐已经在前往电报局的路上,我们这边可以发报了。”
刚开启的对话节奏,立刻被打断了,谢春华和皇帝对视了一眼,按下心中的疑惑,做了个略微僭越的举动——伸手按了按皇帝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更镇定一些,至少在笔谈时表现得足够好,免得连累谢春华也跟着吃瓜落,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权力的极限,不在于您,而在于六姐,您先暂且安心,或许,没有陛下您想得那么糟糕。”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但却让皇帝肩头微微一震,眼神有些发直,咂摸了一会,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他看起来的确要镇定多了,谢春华目送皇帝走入发报室,并未跟随入内,而是继续在会议室中等候:这样密级的对话,除非六姐另有指示,否则只有两地发报员和对话双方有资格知道详情,就算她是使团团长,也不会破例。
虽然京城的电报局在使团这里选址,但发报员都是情报局亲自培训管理,并且发放报酬的,和她也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六姐不发话的话,谢春华也不能触犯纪律,去打探什么。
江北特别区……的确也能理解,皇帝不说,还真没想到,买地这里,安排灾民到江北就食,对当地的民政也是巨大的挑战,衙门和办事处之间的摩擦也必然大大增加,这些应力,最后都会反馈为皇帝承受的压力。
就说最简单的一点:江北的地,现在的确没有全部开发,但很多荒地是属于地主的,佃户走了,他们宁可荒在那里也不愿意无偿给流民耕种。而流民在买地的带领下来到江北,一路上也受了最简单的扫盲教育,他们知道了买活军的日子是如何的,还会甘心留在江北做佃户,被地主盘剥吗?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为了遏制流民渡江进入江南,办事处只能或明或暗地在江北收拾地主,进行土地再分配,这实际上就已经是在江北履行半个衙门的职权了。敏朝衙门怎么办呢?是抵抗还是不抵抗?税怎么办?流民有了矛盾,需要县衙出面的话,县衙出面还是不出面?
按道理,是该剿匪的,但剿匪就要兵要粮吧,县官往上写折子,府衙往京城照发,京城必须拿出一个态度来。而皇帝想要拿出的态度,大概就是在江北设立特别区——这个特别区怎么设,谢春华不知道细节,但大折子应该和壕镜差不多,税给一点,治理的话,衙门出人,听买地指挥?
当然了,这不会是很容易的决策,等于是把如今敏朝国土上最膏腴的一块,也半割出去了,期间的阻力是可以想象的。谢春华这下明白为何皇帝始终按兵不动了——不是真想让中原道的军队攻入京畿,多数又是在做戏,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谢春华在使馆任职时,就见皇帝玩过多次——想要开窗的话,先要主张开个门,这样大家就觉得开个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设立江北特别区,这可不是开窗了,大概就相当推倒一面墙吧,那么要做的戏肯定也更大,要让大家发自内心地感到,皇帝真的有拆屋子的念头,才能为特别区妥协。
但皇帝大概没想到,这些年的戏做下来,敏朝的局势也一坏再坏,天灾不断,臣民的总体预期也越发悲观……种种要素叠加在一起,竟让大家无形间,真正相信了他的鬼扯——他只是略作姿态,希望大家以为他有献朝的念头,结果,别人不但当真了,而且还擅自认为他的意志已极度坚定,无法谈判,只能开战了!
只要有一点线索,以谢春华对如今京城局势的了解,也足够她猜得七七八八的了,至于说是什么让皇帝赶紧跑到使馆来——她猜是这一次朝野四股势力迅速形成的默契,吓到他了,甚至在京营内部,皇帝也发现了让他非常不安的趋势:京营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这些年来也的确如此,为皇帝彻底消化京畿道出了大力。
可,如果前提是献朝,而京营在献朝后看不到什么未来的话……皇帝大概也发觉了,京营也不会毫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这才惊慌失措地发出了究极疑问——权力的范围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所有人跟随他的前提,都在于切身利益,没有任何一个意外?
没有信念,可不就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谢春华虽然犯嘀咕,但心里也算是理解皇帝:武装力量,在政坛上就是一个人的盔甲,对皇帝来说,他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刀光剑影中,不单是孤家寡人,而且事实上是□□,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极度的惊慌和恐惧,恨不得立刻有一个洞穴,能供他钻进去躲藏起来?
麻烦……确实是棘手,这首尾该如何收拾?怎么看这活儿都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了——也真是够恼人的,使团团长,做好了不见功,做差了,影响是真大。谢春华不知不觉,也踱起了方步,眉头紧锁,微微地摇着头:这皇帝,有点儿臭豆腐的意思,你说他臭吧,其实他挺香的,至少和其余人选比,他是最合乎买活军需要的,识时务、厚脸皮,这对政治人物来说都是智慧。
之前,真以为他要不顾一切地献朝时,谢春华还诧异呢,皇帝是个聪明人,怎会如此愚钝?这个皇帝,他要做多久,怎么做,完全存乎六姐一心,根本不由他做主,就算他不想做了,也不能如此拙劣地推动局势,否则,还想做建筑师?六姐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这会儿,知道这是在为江北特别区打铺垫,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具体构思,但她又开始暗自点头了——如果能把江北特别区落地下去,就相当于是提出了意义深远的大策略,最重要是,这或许会为买地逐步消化北方提供一个很好的,可复制的思路。这已算是大功了,这样也才更像是皇帝会做出的选择。
十有八.九,六姐会被江北特别区的构思打动,倘若如此,那皇帝就仍是执行这个策略的最佳人选,六姐虽然会骂上几句吧,但最后还是会授意谢春华配合皇帝行事,而不会去深究皇帝为何先斩后奏——当然了,如今皇帝并不算是明确统属于六姐管理,他怎么做都是可以的,也可以说,他想先营造出可行的局面,再来和六姐讨价还价。但谢春华总难免怀疑,皇帝或许也有一点小小的心思,想借机试探有没有直接献朝的可能,只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而已。
这就是他臭的地方,总的来说,在谢春华看来,皇帝时而香臭香臭时而臭香臭香,这是他性格的两面。不过……算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尤其是皇帝和买地的合作关系,本来双方就都诸多保留,穷究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皇帝不是已有太子,而信王本人意志又很坚决,来到买地之后就再也不愿返回敏朝,买地痕迹太深,已经不适合做皇帝的话,谁知道呢?说不准六姐一个动念,想要换人,皇帝就这么被她抹去了,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只要在眼下有合作的可能和必要,那合作就会继续,这就是政治。谢春华放下无意义的感慨,已经在想着该如何稳住现在京中的局势了:六姐不想废皇帝,那皇帝就不能死,现在首要的就是要摸清楚京里四股势力倒皇究竟有多坚决——关键点其实还在京营、锦衣卫和特科,这是皇帝的基本盘。
这一次事件如果能平安度过的话,估计田任丘是要下台了……田任丘也的确干得太久,手伸得太长了,这三个机构都有他很深的影子,宠臣就是如此,君臣互信时,权势滔天,可一旦相疑,未能在关键时刻坚定表态,就会转瞬间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她能接过谢向上的担子,除了本人极度嫡系的出身之外,能力自然也是过人,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谢春华就把大致方案都想好了,但皇帝和六姐的笔谈则持续到深夜,等到谢春华读了一份删节后的对话记录,已经是凌晨一点——
六姐的指示,乃至事件详情,和她猜得差不多,皇帝对江北特别区的初步构想,执行手段,都大差不差的。而导致皇帝夜访使馆,最大的直接原因,就是他收到密报,发觉倒皇党已经暗地里联系了京营诸多将领,而居然没有一人向他报信!
对皇帝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是可以想象的,也就难怪他如此惶急了。谢春华从上下文,大概能猜到被删节的内容——估计是删掉了皇帝想献朝的央求,以及六姐对此的反驳和训斥。
这种对话,删掉也是正常,毕竟,还要给皇帝留点面子。谢春华也只做不知,沉思片刻,便出去亲自传话,知道这一夜城里风平浪静,便示意使团众人下调备勤等级,让一部分人先去休息,同时让厨房做一大份宵夜送到会议室这里,她认为吃点米面有助于平复皇帝的焦虑,这才回来继续和皇帝密斟。
“事不好办——但终究也能办下来。”
她第一句话仍然是宽皇帝的心,谢春华知道此次事件不可小觑,现在已不是皇帝表态积极抗匪能平息了,很多事情就怕开个头,做了初一,很多人就想着要做十五,否则真怕被皇帝缓了一口气,事后报复。她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