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吏目,普遍的水准了,平时也还行,算是勉强够用,捅了娄子也能弥补,态度是好的,可在这样着急的时刻,真叫人哭笑不得。陶珠儿也懒得和她掰扯,更不会去指责什么了,只是摇着头,“算了,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材料拿来参照一下吧,看他们下到平地以后,一家平均种几亩……这样的资料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吗?”
她说到一半,小段那微黑的面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充满希冀地望着她,陶珠儿心底的火是直往上冒,不得已把话问得更明白了——其实她压根没指望小段帮什么忙了,果然,小段长长地喔了一声,仔细思索了至少两分钟,这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歉然道,“想不起来,对不住啊,桃子姐。”
“……算了,我自己找!”
陶珠儿也顾不得遵守纪律了,直接翻过柜台,心想最绝望的是——就小段已经是本地吏目中还算不错的苗子了,她在语言上有天赋,能说多族的土话,并且会写汉字,这在档案登记上的优势是很突出的。其余人的表现可能还会比小段更差——更差!
做更士的,忍字头上一把刀,必须能压住情绪。陶珠儿面无表情,利索地翻找着档案架,并且——不管小段怎么说没有找到,她还是按序号去找了档案本该在的那个架子,瞄着书架的阴暗处,寻找有没有纸张被压、夹、卡在边沿。前些日子彩云道地动,楚雄南华这里震感很强烈,书架虽然没倒,但档案滑落混乱的情况或许也是有的。
只能说,平时其实也够用,但是,这样的衙门就是不能遇上事,一有事,真是觉得缺人,能顶用的一个县里感觉也就那么四五人,其余人各有各的毛病,只能在管事吏目心力交瘁的调派之下,让他们扬长避短,勉强完成工作职责。
陶珠儿现在最庆幸的一点,就是楚雄这里的各种番族,都已经很信仰知识教了,而知识教的祭司——是要比同事好用一点的。这样有他们的配合,县里的工作还能不出乱子,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衙门的意思传递下去——就光是本地要来很多移民种田的事情,说不得都要让番族大闹一番了,至于原因……根本不需要原因,地是那么宝贵的东西,来了这么多外人争地,本地的番族,甚至还包括汉民,那还不得都联合起来,保住自己的耕地啊?
也就是这几年来,汉人很多都回川蜀去了,衙门本来就号召夷族下山,接手这些离去百姓留下的好田地,同时,也因为精耕细作概念的传开,高产稻种的普及,使得人
均耕地数量反而下降——还是那句话,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亩产量一上来,处理收成的时间增多,一个人能种的亩数肯定也降低。
再加上还有一些开化程度不高的寨子,本来还在轮耕制呢,把套种肥田、元素归还的道理教下去之后,他们也自行抛荒了一些田地,这样,本地的田,哪怕是开发过的半熟田,数量的确不缺,同时又有知识教的润滑,本地的百姓才大体上对于流民的到来,采取漠然态度——要说欢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等流民安顿下来之后,会不会发生冲突,还得看衙门这边的工作怎么做了。
光是这些,都是让人头疼至极的工作了,但还能勉强去完成一二,陶珠儿自从开春到现在,几乎是没有歇过一个整天,县衙人数本就不够,也不管本职如何,总有做不完的事。天幸南华这里,今年没有什么灾害——去年进雨季之后,那雨下得,山体滑坡都有好几处,田淹了不说,还下了两次冰雹。
天幸,冰雹下得密,只集中在几个乡,陶珠儿等人一整年都在为修路、修屋子和疏浚水利奔波,还要找粮草,出钱雇受灾的农户做事,以工代赈。才刚转过年来,上头又传了话,语气还很急——去年之江道大水,江南江北冰雹,北部三道还是旱,至此可以用大旱来形容的年景已经有五年了,即便有南洋米北运,北地的粮食库存依旧告急。
同时更严峻的是,干旱并未放过草原,草原的旱灾虽然没有如此持久,比较反复,但它的经济和生态都更加脆弱,大量鞑靼人来到边市找活干,部落之间冲突频频,关系紧密的亲家也转为敌对,为的都是还能维持丰美的草场……总之一句话,现在各地都在想办法把吃饭人口外移,否则当家人都怕自己压不住了。
可同时,能接受移民的江南,日子也不好过,这北旱南涝的情况,直接造成两地收成都下降——涝还可以用疏浚水利试着解决,可实在是怕冰雹,本来这几年就是一年一熟,一场冰雹,真能让一整年白干。虽然南方还可以在冰雹后试着抢种些裹腹的粗粮,芋头、金豆、玉米……实在不行,玉米连芯拿去磨粉,也不是不能吃。饿死人,大概还不至于,但你说有余田再分给新农户,那也是不能够。便是愿意,刚从旱地解脱,又来受水灾,可不是折磨?
这几年气候还相对稳定一些,只是变冷变干,还不到大旱大水的几道,便受到了这些迁徙人口的垂青了——也顾不得什么瘴疠之气,川蜀人满为患之后,没报大灾的云贵道,成为规划中不少人最终的迁徙目的地。
不止南华一地,整个云贵连着安南昆顺走廊沿岸,都在盘点可分耕地。曾耕种过,后被抛荒还没有三年的土地,在待耕地中算是比较上等的,其次就是适合开垦为梯田的山间肥沃土地……反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是官道沿岸,土壤比较肥沃的,都估摸着算上,这样计划出一个大概的数量,报到前头的府里去,这样灾民抵达州县时,大致有个方向去安置。
如此,也可避免大量灾民涌入某处,导致供应吃紧,又发生什么摩擦——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要维持稳定,免得一点火星子就酿成不测的变化——人手这么吃紧,真是一丁点错都不能出,出错了都没余力去纠正。
就像是现在,陶珠儿急得满头冒汗,简直都快晕过去了,她还算是有些运气,最后在两层夹板的空隙中见到了一沓子纸张,似乎是被倒下的书压给压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个角——抽出来一看,她要找的资料正在其中。她赶紧蹲下身,往地上一趴,一边找数字一边抄录,好不容易抄好,叫小段去归位,自己又飞身而出,找了算盘来打。“一等待耕地……才十顷多,这么少,无树有灌木山坡荒地,有水源可挖掘水渠的,目前勘探出七片山坡,目测可开发亩数……”
把数字都填了进去,飞跑着交给祭司,陶珠儿一上午其实就办了一件事,却是累得不行,站在县衙门口,双手叉腰,喘了好几口气,路过的百姓见了都和她打招呼道,“陶主任,这一阵辛苦了!”
“陶主任中午上我们家吃饭吧!”
“不去了不去了了,还忙呢!”陶珠儿忙笑着摆了摆手,她看着这条短短的街道,倒也不无欣慰:南华原本就只能算是个小镇,屋舍都没有多少,一条百十步的街就是全部了,这几年下来,街道变长了,房子变多了,住户也至少是从前的三倍——五尺道比以前繁忙了,虽然运货量还是小,但毕竟南华这些地方,得风气之先,也多了一些买卖可做,人口总量可能和之前比反而是减少的,因为有些夷人汉民知道了川蜀的繁华,跑去找活干,但因为大家都从深山里走出来,可以看见的人是多了。
虽然也不
算是多可贵的成绩,但和别处波折的几年比,还在稳步往前的南华,也够让陶珠儿满足了。她一想到如今的天气就摇头,心道:“真是让人讨厌的科学道理……水就这么多,一个地方完全不下雨了,就意味着一个地方的雨要比原来多得多,说起来轻飘飘的,好像这老天爷一高兴,一百年不下雨,又连下一百年的雨,都是可以的。可人和庄稼却不能这么活呀!”
冷就算了,能把雨下得均匀一点,那就真是要赞颂黑洞无量神了,陶珠儿现在甚至很怀念羊城港冬天下雪的那些年——那些年主要就是一个冷,降水还没太大的问题。那时候还抱怨贼老天怎么能这么冷,现在看,当时的情况日子已经算是很好过了!
“气候波动有周期,这几年波动过去了,也能缓上几口气……和任何意志没有关系,全都是科学现象……”
她不免也喃喃念了几句,把自己的思维从另一个方向上拉回来——偶然的一两个灾害,大多数人都还能理性看待。可这种突然间波及全国,甚至持续几年的频发大灾,这让人很难不多想,你说怎么能连着发几年的大水,刚好在收成时下几年的冰雹呢?要说没有一些天意在里头,怎么好好的天气突然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连陶珠儿这样,受过很好的教育,知道什么叫做太阳黑子的吏目,有时都忍不住会遗忘了这些知识,往迷信的方向想去,更别说一般的百姓了。陶珠儿只是很庆幸,至少南华这里,没有什么歪神魔教——天,活已经干不完了,就别来添乱了吧!
她是知道的,在如今的新进之地,也就是江南沿岸一些内陆州县中,因为这几年的灾劫,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头来了,不乏有些势力,死灰复燃,想要借机弄鬼,也令当地衙门相当头痛——所以陶珠儿加班时心里还甘愿的,她知道别人的日子不比她好过多少。这会儿,她是忙得顾不上空虚,也忙得认命了,都不想着往回调了,牛耕田自己都没在羊城港,而是被派出去支援了,就算是调回去,以如今这态势,没准没过多久又要出长差支援地方……那,做生不如做熟,在南华这里至少还有菌子吃。
“嗐,说起来,还真是,定都大典后没两年吧,突然间这瘟疫怎么流行了,旱灾、蝗灾又冒头了……难道……六姐毕竟是没有做国主的气运么……”
这是她万万不愿意接受的想法,但陶珠儿心底却也遏制不住地冒了一个小头,尽管稍微一触及,她又立刻把这个念头给甩开了,甚至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呸!叫你瞎想!好的不惦记,坏的你听人说了几句,就记在心底了?”
这样的话,在民间不是没人提起,尤其是那些因买活军崛起而不得不卖田、换田,迁徙乃至于隐姓埋名的地主富户——这种话大概就是他们叨咕出来的。南华这里倒是没有,但陶珠儿去府里开会时,在街角的确听到有人这么议论着。她当时还额外看了那人几眼,心想要记下他的面孔,可没想到,那人后来是没再遇上,但这话反而在心底生根了似的,三不五时就能想起来,让她的心灵总有一丝不快的摇荡。
“迷信和想象,是恐惧和混乱的根源,寻找知识,学习知识,坚信知识,知识是一切的出路,迷信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姑息问题,知识才能在一起危险中为你找出最微小的希望……这世上最富有魔力的东西不是迷信而是知识……”
不由得在心底喃喃地背诵了一会儿这些年来逐渐熟读的经典,陶珠儿如今还不把自己算为信徒,但她承认自己是很爱看知识教经典的,她知道这些都是祭司现编出来的,绝非神谕,但就是这些话让她觉得很有道理,很能安抚自己的心情。
在心里这么一读,她那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似乎也就丝丝缕缕地消散了,又重新想到了生活中积极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南华这里,还算是往好处走。曾经觉得彩云道汉人太少,夷人太多,但眼见着大量汉人也要从四面八方涌入彩云道了,这挺好的,彩云道的确有大片大片的荒林子,虽然哪怕不知道土质适不适合种水稻——但这边天候好,这个种一点那个种一点,吃饭总不是问题!
也还好有个彩云道,也还好南洋天候还行,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人口都该往何处去了!在彩云道这里,至少人口自给没问题——陶珠儿不敢想粮食产量多高,她对农事不算太精通,但也知道地是要靠养的,而且自古以来也没听说彩云道遍地产粮,因此不敢设想得太乐观。
“要说提高粮产量,那还得是安南,安南产水稻那是有名的。还有再往南的兰纳,那里也是粮库……这两处地方,多年来历经战乱,也有好些田地抛荒,祭司们都说了好几遍了,当真是可
惜,全都是上等的水浇地!”
“这要是把当地的荒田都种上……昆顺走廊还在其次,多余的米粮直接走海运去羊城港、天港也都是便宜。”
不比彩云道的百姓,更关注的是昆顺走廊打开的商贸通道,对当地生活的意义,陶珠儿更关心的还是昆顺走廊周围的耕地,她也很急迫地想知道,如今安南的战况如何了:从提议修路到出兵帮助阮主‘平乱’,也有不少光景,南华这里,消息传递很不便,至少要晚上两三个月。陶珠儿上次听到消息时,说是战况非常顺利,对方几乎不堪一击——她对此倒是丝毫都不惊讶,一个正在内乱的小国,民怨早已沸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买地的精锐之师。
战争的结果是无需怀疑的,让人焦急的是所耗费的时间:地,地怎么样了!粮食种下去了吗?今年能不能有出产?
别说华夏两宗了,算上鞑靼各部、琉球、高丽、东瀛,甚至更北的通古斯建州,乃至隔了整个通古斯,只是隐隐约约和买地有了一丝联系的北海诸族,这些毫无例外,全都被过去几年的气候折腾得不轻的诸侯,恐怕也都急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他们比华夏更北,如果华夏都冷得种不了粮食,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得死多少人啊!
想到这里,陶珠儿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含含糊糊地想:粮食!归根到底,一切还是粮食——世事实在是太难料了,她从小长大,粮食总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丰裕,她曾经多么天真地认为,她生活的国土早就脱离了粮食的考虑,百姓们所追求的东西会变得越来越——反正总比粮食要高,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概百姓们所想的,会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几年的歉收,忽然间,一切好像全成了幻影,她又回到了记忆已稀薄的小时候,那时候大家总被饥饿的幻影困扰着,总是期盼着想要知道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明天的,明年的粮食,它在哪呢?!
忽然间,别的其他的东西都再也不重要了,而在所有那些担忧之外,她反而变得务实、机敏而似乎更为坚强,陶珠儿深吸了一口气,陡然转过身,再次挺起胸膛,摆出了买地吏目那股子昂然的架势,又走回衙门去了。她知道她还有很多活要干:安南的粮食,可轮不到彩云道来分享,很快就有很多灾民要来南华安顿了,陶珠
儿的首要目标就是确保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度过最窘迫的时间,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口粮给种出来。
该做的事还有很多,得一件件打勾,有些还要去找祭司和其余同僚商议,陶珠儿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只能尽力让南华不成为首府的拖累,甚至还能尽可能提供一丝助力。
但要说靠彩云道改变全国缺粮的现状,依旧是不太现实,还是那句话,道路太难走了,昆顺走廊修成以前,彩云道自给自足已是极限。解决缺粮问题,唯一的希望仍是南洋,南洋不但有气候,而且有现在的华夏最缺的东西——大量因战乱而抛荒的肥沃耕地。
陶珠儿知道自己想得或许是太简单,但她仍然忍不住做这样的指望:在这几个月内,会不会已经有些胆大的人,在新占的土地上,种好了庄稼,已经等来了一季的收成呢?
倘若如此的话,倘若如此的话——哪怕只是想想,她的唇角都不由得流露了一丝惬意的笑容,好像这样的想象,有效地舒缓了她的紧张,让她陷入了无尽的憧憬:如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好了,这批粮食不在于多少,但在如今这样灰暗紧张的气氛,这一批粮食所代表的希望,又该有,又是多么的宝贵呀……
第1102章 制种
过秤了,来都让让,都让让!这还有一袋,也扔上去!”
伴随着‘哎’!‘好嘞’这样清脆的回应,又一袋满满的稻谷,被扔上了大秤,发出了‘砰’地一声沉闷的回响,技术员蹲下身调节了一下吱呀作响的秤杆,眯起眼仔细地打量着刻度,“千斤——实收入仓千斤!这种子在安南的表现还比占城港更好啊!”
“什么?千斤?别看错了量错了!”
本来还在田间巡逻的谢五哥,立刻来了精神,疾步走到人群中,排开众人仔细地检查了起来,甚至还用特制的工具——一根中空带孔的长管,戳破了袋子一角,深入底部,检查谷子的质量,“这……难道祖代种的筛选条件更接近于本地的气候?但……还是说,占城一带已经出现了地力耗尽的减产现象了?”
“这也不无道理吧,刚到占城的时候,当地的百姓种田技术肯定没有现在科学,很多内陆番人,种地的办法还很粗放!按道理,这些年来随着农业技术教育铺下去,占城平均产量也要有个提升才对的,始终原地踏步——即便有瞒报产量,或者统计出错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套种办法,没有完全铺开,或者设计得不够合理,土地肥力还是有下降——按道理来说,两地大气候是差不多的,这批种子的产量不该比占城港基地更高。”
“嗯,的确奇怪……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具体怎么样,得回占城仔细研究才能知道。”
谢五哥摇了摇头,随口抱怨了一句,“老王走得太仓促了——”
他说的老王,正是农业部在占城地区的负责人,主管的就是南洋区育种育苗工作,这也是唯一一个在南洋由买地直管,知识教完全无法插手的工作。
占城港附近,最大的一片良田,已经被划分出来,成为戒备森严,防护兵力更胜总督府的重要农庄:这个农庄主要就是在为占城地区所有顺服的百姓育苗制种,负责为种子更新换代——育种基地在各地的分园,往往都是如此,不管在买地也好,在非买地也罢,都是受到衙门最高重视和保护,因为其完成的是无法在买地总部完成的工作,也就是挑选出更适宜当地气候的高产粮种。
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这个部门的待遇一向是极高的,工作中广泛使用‘仙器’,规格让很多制造厂都心生羡慕,一般也都是第一批配置上发电机的单位,只是由于地址偏远,工作人员也很少有时间进城,在社会上,对他们的认识并不算多。
只有部份田师傅来参观过后,回去和乡人说说嘴,但描绘得也往往神乎其神,什么‘天宫’、‘大物’、‘无尘宫殿’、‘玻璃管子’之类的描述,让人听了也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想象。大家对于育种农庄,比较清楚的就是两点:种子都是从里头种出来的,而且周围戒备森严,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庄的种子,的确就是好用,要远胜于自留种,即便都是风调雨顺,给予同样的关心照料,高产稻自留种,和外买种,收成也是差得多了——第一年就能差出三成,到第二年、第三年,产量相差就更大了。
而且,农庄的种子很多时候是一年比一年好用的,比如占城这里,农庄就一直在栽培适用于旱雨季气候的种子,虽然产量没有明显的跃升,但照料起来要省心得多了,新种子的虫害似乎也比旧种子要少。
只要把种子捏在手里,产量也就差不多能预估出来了。百姓对于高产种的胃口是相当大的,被分配下来的高产种,是按照农庄亩数进行分配的,可在人人都开辟私田的情况下,其实也永远不足。
和新种子一起扩散开的,还有一些暗中传播的所谓‘黑市良种’,又还有‘李代桃僵’、‘掉包替换’的案件发生,譬如种子到手,发现货不对板,不像是良种,或者种子看着没有异样,可水稻良莠不齐,像是被人拿自留种替换了……
这些案件,和走私种蛋一样,都是更士署打击的重点,种子的生产和分发,更是重重戒备的头等大事,每年运种的队伍,押运人马不逊色于高官出行!
往年间,气候还算太平,都尚且如此了,更何况这两年?谢五哥跟着运输队一路走到仓库,不过是七八分钟的路程,至少见到了十几个兵士——这也是买地在安南防卫最严格的堡垒。陆大红一打下城池,就集结全部力量,用最短的时间,在农庄周围牵起荆棘围栏,又拉了电线。
紧接着,农业部的小组就进来了,他们带来了占城的选种,没有一刻停歇,就在农庄开始制种:这境况并不罕见,现在各地的育种基地几乎都在疯狂的为南洋育种——涌入南洋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预计中,南洋的
耕地和耕种人口都会有指数级别的增加,买活军的适应种,库存显然是不够的,摆在眼前的就是两个问题:第一,要有高产种,第二,要尽量地帮助各种人学会种这种新种子。
万幸的是,种子化为粮食之后,怎么把它们收上来,这就不是农业部该考虑的问题了——用钱这肯定是没有用的,如果钱什么也买不到,那它就没有任何价值。买地得先把这些新住民需要的物资搞来,他们才有多种粮食换钱的动力。
这对南洋乃至买地沿海的工厂来说,也是极大的挑战,谢五哥心想还好他只管制种就行了,种地——也不是没有担心的地方,但至少有个盼头,只需要祈求风调雨顺,土地自然会给个解答。但别的领域,有些事情没办法就是真没办法,抹脖子也变不出那么多货来,又该怎么办呢?
“以亩种需求量四斤来计算的话,这一批制种可以供应五六百顷地,只要人到位,田是熟的,立刻就能开种,只希望气候给点力,能继续延续下去——那边把耕地报上来没有,抛开梯田什么的不算,统计下来的一等耕地是多少?”
“亩种要给到四斤吗?是不是多了点,我看当地农户亩种一般都给三斤,要扭转他们的老观念,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亩种不给四斤,亩产量就要往下掉的,那就失去意义了——”
“但,就算你立了标准,执行上不到位也没用啊,到时候总产量出来,如果和预估出入太多的话,怎么和上面交代?如今正是等米下锅的时候,储备仓都快见底了,米价要是维持不了……”
米价维持不了,对买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明白的——这可是农业部下属单位,专管种田的。甚至很多人都有过逃荒的经历——只有饿过肚子的人,才会对生产粮食有一种狂热的执迷,更知道粮价有多重要。买地一直以来,可以说是‘胡作非为’,推行了太多对大多数百姓来说都是有些过激的政策,什么同休产假、女子当官、婚俗改移、分家分族……为什么大家都能由着这么做?其实说白了,就是因为米价是稳定的,不但卖价稳定,而且买价也能稳定!
卖价稳定,城里的百姓日子就能过得下去,买价稳定,农户的日子就好过。在农业部看来,米价比盐价都要更重要得多,人吃点苦盐是不会死的,可粮价呢,只要涨个一成,
立刻就会有人感到日子过不下去啦!
于根本所在的福建道,以及如今都城所在的广府道,乃至北些的之江道,或许还好一些,即便粮价一时上涨,局面也一时半会不会动摇。川蜀地理上独树一帜,受灾影响较小,也还罢了,夹在这两地中间的省道,本来就是新进之地,人手缺乏,工作才刚刚展开,这几年又普遍受了灾,若是粮价再一波动,要忧虑的那就是会不会有一些有心人起来闹事了。
安南和占城、吕宋等地的粮产量,将直接决定储备仓的存量,储备仓存量是买地粮价的保证——目前来说,江南民心还算是稳定的,因为粮铺价格没有变动,而且始终敞开让买,只要不是转售、囤积,是买回去自吃自用,多少都能买,就算一时买空了,过不了几日,白花花的粮食又从城门处运进来补上了。
偏僻州县受雹灾严重,又因交通不便,补货困难,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出现短暂的粮价上升的乱象,是难以避免的,但至少大面来说,在沿江的州县,米的供应依然充足。这种坦荡荡的底气,的确也稳定了民心,尽管其余物价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上涨,很多食物重新变得昂贵起来,但至少民间的秩序是没有崩溃的,算是顶住了第一批骤增的流民。
对百姓来说,这是一次感慨买地的库存似乎无穷无尽的机会,甚至在民间传出了不少神仙故事,据说六姐的仙库无穷无尽,有一个舀空便会立刻填满的大口袋云云。只有真正知道储备库存量的吏目,那是焦心得夜不能寐,这一次,根本不需要开会统一认识,所有人的积极性都是极高。
在最快的速度之下,素来讲究‘师出有名’的买活军,连发报纸造势喊话的功夫都没做,很突然地就决定‘拨乱反正,扶助阮主,诛杀权臣’,然后军舰从八竿子打不着的顺城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建育种农庄,第二件事,就是通过知识教联络教徒,统计数量,规划起了安南的耕地:地有了,种子在生产了,接下来不还得找人种么!
?种地的百姓是有的,而且不少,安南这数十年间,局势动荡,二主交战不断,而且各自引援外藩,在买地肃清南洋沿海之前,弗朗机人和红毛人都在插手安南争端,在安南建起了自己的种植园——这些种植园可是不把人当人看,被掠进去之后,两三年内,不是干不完活,没有东西吃,慢慢地饿死,就是为了换得一点口粮,拼命的干活,慢慢地累死。他们下手是要比安南的世代大族重得多的。
为了躲避战乱,百姓多有从平原逃入山中,去种梯田的,平原田地反而抛荒,这种浪费实在是让人痛心——这也是知识教非常顺畅地就从占城港北上进入彩云道的原因,在这片如今得天独厚的土地上,想要好好种地,反而是奢求。这些百姓,对于管理者的身份,半点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们好好种田,不要再被抓去当兵打仗,他们就很高兴——如果还能赐下亩产七百斤的种子,那他们就愿意为了新的官府操起锄头去打仗!
“当时对外还只敢发话说是七百斤……就看这批制种能种出多少了,倘若是千斤的话……”
谢五哥想,如果真能亩产千斤,那安南的民心就不会是问题了,也不用彩云道的番人过来搜查安南大官,估计这些农户,自己就能把他们抓来。一年三熟的地,一亩地一年只收一百五十斤的谷子,折中一下,就算一年三熟一共是两千一百多的收成,这也能余个两千斤的粮食往外卖。
他们在衙门手下种一年地,所得的盈余是过去几年都想不到的丰厚——说实话,这个条件也算是特为宽厚了,但没办法,时间太紧张了,这些本地的百姓,上手就能种地,高产稻的种子发下去,几个月后就是粮食,现在买地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他们能发自内心地好好种地,千万不要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时间太急了,按亩量三斤去估吧。恩芝说得对,现在根本没时间确保农户都按亩四斤去播种。”
关于亩播种量的争论,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谢五哥做出了决定,“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下一轮制种不能耽搁了,年前能不能再制一批良种?我之前说要再开一个制种基地,现在沟通得如何了?人数能不能给够?”
“大营那边有消息吗?报上来的新增耕地有多少?还有,普通种储备,这个问题我特别强调的,有去搜集落实吗?我们的高产种只够供良田,但要做好梯田也有人耕种的准备,那他们只能先种普通种,要格外注意——普通种不能被高产自留种污染,你们也知道梯田如果分配出去的话,都会是流民来种,人家走了这么远过来,就指着这一季收成缓过一口气。如果种子出苗还有问题,那人家心里该这么想?”“现在高产种出来,可以和当地农家买换,这个已经和知识教那边商议过了。”
问题当然是层出不穷的,一个人负责四五个流程已经是司空见惯,谢五哥问的问题先后都有人解答,进度有让人满意的,也有让人皱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普种收集,这个其实早就该做了,但的确,对农户来说,种粮就是命根子,能用还没种过的高产稻种子去换,那都是对知识教极其虔诚的表现了。
常态来说,应该是要种过一次高产稻之后,又试着自留高产稻种,种一季或者几季,然后农户才会接受按时买种子这种新鲜的概念,对他们来说,种子必须外买,其实是割让出很大一部分安全感,好像从此以后,命门就被捏在官府手里了。
或许是基于这种思维,很多农户哪怕种着高产稻,也愿意把普种留着储存,而不是换给买活军。等他们愿意换的时候,高产稻、普种稻已经并存一段时间了,这就带来了一个让人烦恼的现象,那就是稻种污染,普种会被混入高产稻自留种,有时外观也很难分辨。
平时,这种污染也只是让谢五哥这些攻关小组的工作变得困难而已,但在稻种短缺的当下,这种污染可能就会带来更大的影响了。但对这种事,大家也都没有太好的办法,谢五哥暂且搁置这个担忧,注意力又转到了知识教那里,“对了,圆性大师呢?他回来了没有?还是仍在前线?是在南线还是北线啊?祭司培训班的成绩单出来了吗?”
一边说,他一边不由得用力挠起头来,操心起了南线的情况,“南线那边,现在如何了?昨天让你们去问问,他们播种情况怎么样了?那里可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可惜了,这些年打得如火如荼,抛荒得让人心痛!”
目前来说,南下流民能走到南洋的,终究是极少数,头几季收成的主力军,肯定是得地的安南信众,这也就意味着,只有知识教祭司能熟练地和他们沟通,毕竟,有不少祭司都是这些百姓里冒出头来的,他们天然也能得到教众的信任,农业部要进行宣讲,就得靠祭司了,因而祭司培训班是要先办的,但大家只能尽量分批抽时间来参加——比起种地的细节,对百姓的安抚和组织眼下明显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