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布尔红居然真到察罕浩特来了!
传言居然不假,她真的纠结了草原上的其余部落,来为延绥找后账了!
如若不然,这仙飞是从哪来的?察罕浩特附近,可从来没见到这样的苍鹰起落,他也只有在攻破延绥之前,见到这样的仙飞在城里起降,当时为了躲避仙飞的斩首行动,将领都只能藏在人群里,装扮成小兵远远地观察,根本就不敢暴露身份……
延绥被破之后,锡尔洪发了疯地搜索着各个库房,可完全没看到仙飞的身影,据说,这东西早就被携带转移走了。当时他绝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的老巢附近,再次看到这种发出恐怖噪声的四翼苍鹰!
难怪所有探子都全军覆没了!有这样的东西护卫大部队前后巡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什么探子能不被发觉?单凭着手里的千里眼、肩上的猎鹰,该怎么和能高飞在天边的眼睛斗!更别说苍鹰降下的时候,对于胆气的那种威慑了!就算是锡尔洪,这会儿也是心中打鼓,腿肚子转筋,嘴里发干,纯凭着最后的倔强在往前狂奔——科尔沁女人已经无关急要了,这件事必须回报给大汗知道!
恐惧已经几乎淹没了他的脑海,如今,他只能专注于心中最大声也最坚定的念头:逃、逃、逃,至于其余的一切,完全无法留意,锡尔洪既听不懂小福晋的叫喊,也几乎没有听到跟随在身后逐渐接近的嗡嗡声,以及其中传出的含糊人声——就算听到了,他也理解不了的,那说的是官话,这会儿他连鞑靼语都未必能理解,就更不要说官话了。
他的脑中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逃,往前逃,往前奔,锡尔洪的眼神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澄澈的青空,心神极为专注,忽然间,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好像有一股重重的力气,把它的马儿往左面搡了一把,锡尔洪跟着它一起,毫无防备地顺着
这股巨力飞摔了出去,苍空在他眼前不断的翻腾旋转,最后他才听到‘蓬’的一声,背后传来重重的反馈,他感到莫大的震荡,好像五脏六腑都随着剧烈颠簸,喉头一热,又是一甜,一口血不由自主地就吐了出来,把胸前洒得微凉。
这是——
有那么一会儿,他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其余声响,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本能地想要坐起身子,却是动弹不得,锡尔洪只能费劲地眨着眼,过了一会,热血慢慢冷却下来,不远处惨痛的马嘶声,逐渐灌入耳中,他这才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射人先射马,和他之前盘算的一样,仙飞也是先射了他的马……如果不是他的脚没有在马镫上踩实了,而是只踮了个尖尖,一受力就本能地抽了出来,这会儿,他可能已经被马匹压死,或者被拗断了腿、拗脱了腰椎,离死也是不远了……
结结实实地摔了这么一跤,受伤当然不轻,否则也不会吐血,但至少没有立刻就死,只是暂时没力气起来而已,锡尔洪的手,立刻就本能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弓箭大概是已经脱手摔出去了,但他还有匕首,那女人要是逃走了还罢,如果敢凑过来的话……
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那仙飞又一次出现了,而且还飞得相当的低,那隆隆的转翼声因此也显得异常的吵闹,不过,遮盖不掉里面的呵斥声,“屡教不改!说了不听!双手举起来,不然,下一枪直接爆你的头!”
这么说,刚才……仙飞是让他停下不许逃跑了?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所有的探子都没回来,那些敢逃跑的,仙飞第一下打马,第二下打的就是头了……他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眨着眼,沾了污泥草沫的睫毛,令他的视野逐渐模糊,他见到仙飞缓缓往上升起,一张逐渐熟悉的,丰满的圆脸出现在他眼前。
小福晋……她可得意了吧?他喘息着想,背后逐渐传来剧痛,锡尔洪想大概是有几根骨头断了,但他只是闭口不言,片刻前,他对敌人的乞求有多么的渴望,这会儿就有多么的倔强,要杀就杀,他是绝不会开口央求什么的。
但是,科尔沁小福晋却并没有动刀,这女人还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庆幸,但动作却意外的麻利,尽管她的手脚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但她干活的意志很坚定。她扯了一节麻绳,跪下来把锡尔洪的手捆得结结实实,又站起身,踢了他一脚,恰好踢在受伤的背部附近,让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没想到吧,察罕浩特的锡尔洪,”她冷笑着说,又露出了熟悉的嘴脸,姐妹一脉相承的,但凡是获得了一点优势,便立刻要展现出来的那种卖弄的、优越的,让人厌烦的嘴脸。“你的福分来了,降临在察罕浩特的,正是六姐布尔红。”
“没想到吧?六姐居然真的来了——我也没想到,还要多亏了你,把我送到了六姐身边。”
她弯下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锡尔洪拖到了自己马匹旁边,但——并没有把他拉上马,这的确也是一个女人不可能独立完成的工作,倘若马匹不肯配合,普通女人几乎很难有这样的力气。小福晋好像也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而是把麻绳栓到了马鞍边上,翻身跳上了马匹。
“现在,你有机会去觐见她了,开心吗?”
她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锡尔洪,弯下腰对他轻声说,“把身子转过来,我们要出发了。”
这是只有鞑靼人才知道的窍门,如果想把奴隶拖死,那就让他仰着被拖,很快,骨头就会被拖断,气也喘不上来。想让他活着受苦,那就趴着拖,这样至少还能留有一口气,锡尔洪瞪着小福晋,半晌,他这才喘着粗气,使了全身的力气,猛然转过身子,俯趴在地,感受到手腕部传来的拉力。
就这样,小福晋轻轻地踢了马肚子一脚,马儿悠然迈出了脚步,承载着背上的骑士,拖着身后的俘虏,驾轻就熟地往前走去,时不时好奇地抬眼望望空中的小黑点。
它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很盼望在夜里能找到一条大河,能喝点儿水,再吃点儿青草——毕竟,哪怕对马儿来说,这无疑也是疲惫而又戏剧化的一天。大戏已经落幕,现在是该好好歇着了。
第1132章 锡尔洪的幸运与命运
所有的景象似乎都在旋转,在不断地放大和缩小,来自背部的剧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在慢慢的消散,但也有可能是他的知觉已然迟钝,锡尔洪逐渐产生了一种怀疑,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或许,这是所有徘徊在生死边沿的生灵都必须经历的痛苦,锋利的草叶不断地刮伤着他的脸,而眼前的幻象也纷至沓来。
他时而见到了过世多年的老祖母,站在毡包边对他招手,手里端着一大碗奶茶,皱巴巴的手心里还夹着两三个刚出锅的包尔萨克,锡尔洪因此似乎还咽了好几下口水,嘴角泛起了含糊的微笑,可下一刻,在勉力抬起的视野中,他又看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不祥景象,就像是炼狱对他敞开了大门。
高高的青空上,许多仙飞在嗡嗡地飞舞着,这些仙器,它的轨迹和所有鸟儿都不同,看着就充满了诡异与不祥,在空中集散,就像是秃鹫盘旋着,不怀好意地盯着胆敢接近大帐的所有生人。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顶顶密密麻麻的帐篷,那数量多得让人不可置信,意识到自己正在身处幻觉,这么多人,是怎么可能靠近察罕浩特而不引起任何警觉的?对,这必定是临死前的恐怖幻觉,要知道,这里距离察罕浩特,也只有快马不到半天的路程了……
如果锡尔洪没有在被拖行期间晕倒太久的话,距离上的推算,应当是准确的,毕竟从察罕浩特出来,到他们被仙飞发觉,中间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下午,即便他们的速度要比平时更快,但也不会有两三倍这么多。再之后,小福晋骑马拖着他往前走,速度就更慢了。
锡尔洪想,自己要么就是断断续续地晕了一天,要么就是敌军已经真的很近了——说实话,他判断不出来,这会儿他的思维很慢,又饿又痛,浑身上下都像是有火在烧,太多同时冲突的感觉了,灼痛的同时,他又很冷,胸口尤其感到受寒,那儿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衣服遮蔽了,在凉风中颤抖着,吹得他浑身难受。
“水……”
他低声说,其实也不知道谁会回应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哪,锡尔洪觉得自己喘气越来越艰难了,生命的终点似乎近在咫尺,但是,过了一会,居然有甘甜的水流,滴落在他唇齿间,让他一下就恢复了一点精神,感恩地吮吸着生命的源泉。
水流不大,但持续了很久,锡尔洪把自己能舔到的水全喝完了,他也恢复了一点力气,眼中的世界,不再扭曲而摇晃了,逐渐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被几个鞑靼人照应着,有几个人还相当的眼熟。
“锡尔洪安达。”对,说话的这人看起来尤其眼熟,正是不久前才被锡尔洪连讽刺带挖苦,态度强硬地羞辱了一番,将他赶出自己队伍的巴音。斋赛的侄子,一个轻浮而没有骨气的小人——锡尔洪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巴音对自己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他想要结交自己,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还有他被赶走时,脸上那股子强行遮掩的愤怒、懊丧和屈辱,都好像还在眼前那。
可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调了个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了,瞧着锡尔洪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啧啧地感慨着,“我们重逢的速度满快嘛!锡尔洪安达,才不到一个月,就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见了。可没想到,锡尔洪安达,现在,倒是轮到你来做马下的俘虏啦。”
锡尔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一个是因为非常痛苦,另一个也是因为无话可说,锡尔洪不是什么能说善道的家伙,脸皮也不够厚,不像是那些老油子台吉,随时随地都能堆上笑脸,和敌人拉近乎,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保留自己的尊严,因为这已经是他仅有的东西了,如今,他的生死早已不由自己决定,就是要自尽都没有力气。
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抵抗,这无疑是不能让巴音满意的,他笑眯眯地看着锡尔洪,甚至还接过了别人手里的细纱布,沾了水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泥沙,又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直到锡尔洪的状态,明显可见地比刚才更良好得多了,这才以推心置腹的语气,仿佛完全是为他好似的,感慨了起来。
“唉,锡尔洪,锡尔洪,冲动的锡尔洪,之前我劝说过你,让你对科尔沁的格格客气一点,给延绥留下过冬的粮食。可你那时候是怎么回报我叔父的好意的?锡尔洪安达,你已经闯下大祸了,恐怕你还不明白那。”
“你看——我的叔父,他们也来了,这是乌云部的赛木里,这是察哈尔右旗的玛璪,全都是你认识的兄弟……我们可全都来了,要在六姐麾下将功折罪,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被接纳吗?”
巴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刚才的护理,不就是为了让锡尔洪清醒地承受打击吗?他靠得更近了一点,在锡尔洪耳边说,“因为我们遵守了约定,只取了延绥边市的存粮,手里没有汉人的人命,也把过冬的食物和明年的种粮都给他们留下了。边市的汉人,为我们作证,只要没有抢过他们的口粮,就有资格用功赎罪。”
“你猜,我们的功劳从哪里来?”
他捧着肚子,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欣赏着锡尔洪脸上的表情,“当然是从攻打那些不守约定的土匪莽汉中来——锡尔洪,你猜,大汗要是知道,察罕浩特的劫难,全是你招来的,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锡尔洪呆呆地望着巴音,这下他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接二连三的噩耗,犹如一把把尖刀,干净利落地割掉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向往,尽管他刚才似乎是从死里逃生,熬过了第一个鬼门关——他的腰虽然疼,但毕竟没有断,双腿还能听使唤,有了这么几口糖水,他可以感到自己是缓过来了。但是,越来越清晰的思维,却只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他的确活不长了。
不管是劫掠延绥汉民的罪名,在买活军这里会受到的惩罚,还是说大汗对他的处置,都不会有好,锡尔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但他看得清将来:六姐布尔红的大驾来到了察罕浩特门外,还带来了这么多盟友,有仙飞,有没有火砲助阵?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前不需要去考虑,是因为绝不会发生,而一旦发生了,大汗会采用的策略,还需要怀疑吗?
大汗不是锡尔洪,虽然性格一样狂傲,但他并不愚蠢,该低头时他会低头的,如果锡尔洪还在城内,他一定会把他五花大绑,送到六姐布尔红跟前,用尖刀挑出他的心脏来赔罪。他会告诉六姐布尔红,这是一头不听话的狗,违背了他和各部的约定,私下去咬了一口不该动的肥肉。
他甚至会把自己也绑起来,祈求布尔红的宽宥,为此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甚至是献上金刚白城,他都情愿,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部落和草场,他连自己的颜面都可以不要,更别说锡尔洪的性命了,大汗是不会记得,锡尔洪带回粮食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喜欢,对锡尔洪又有多么的亲热的……曾经发生过的事,转头就能不认,这就是大汗,锡尔洪对此清楚得很,否则,他又怎么会愿意出面为大汗来干这个脏活呢?
反而是追着小福晋出了察罕浩特,或许能让他多活几天,锡尔洪闭上眼睛,不再去搭理巴音了,他知道,巴音不敢杀了他,汉人,尤其是买活军,总喜欢追求所谓的‘明正典刑’,罪行越大,越要让他们活到审判的那天,没准他们还要给他治伤,免得他提早烧死呢。锡尔洪不奢望自己能吃好喝好,但他如今还期望什么将来呢?多活一日是一日吧,没准……也没准事情还有什么转机,谁说的清呢?
他可不是科尔沁的倔女人,已经沦为阶下囚,还要触怒主人。锡尔洪不会挑衅巴音,免得惹来拳脚,而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巴音果然顾忌着什么,只敢言语挑衅,连一脚都没有踢锡尔洪,见锡尔洪双目紧闭,似乎再度昏死过去,也不过就是又撂了几句狠话,便败了兴致,悻悻离去了。
锡尔洪躺在帐篷这里,昏昏沉沉,没多久还真再睡了过去,他毕竟也是底子结实,再醒来时,已是恢复了不少,因为急于便溺,用手撑着,一用力居然坐起来了,左顾右盼,发现屋角有个虎子,本要在帐篷边解决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龇牙咧嘴地拾起虎子,捣鼓了一番。
再看四周,发现自己躺的是个大帐篷,但如今似乎只有他一人,别的干草堆,虽然都预备好了,但上头没有铺盖。这和记忆中昏睡前见到的小帐顶似乎并不相似,锡尔洪想,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好些噩梦,浑身火烧般刺痛,不知道在此期间,大军又往前行进了多久,察罕浩特收到了消息没有。
他要走路,还是很困难,又走了几步,不自觉便跪了下来,索性爬到帐篷边上,想掀起一角窥视外间,手臂都掀不开厚实的布料,只是听着外面似乎有熟悉的语言,一时也是精神一振,侧耳听去,外头那几人似乎正急于解释什么。
“不是我们不愿交出锡尔洪,他闯下大祸,大汗也极为恼怒,才刚一知道带回来的粮食里,又约定了不去拿的过冬粮,就立刻要捉拿问罪,这也是要给盟友们一个交代,但是,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前些天说是出去跑马,就消失不见了……”
“是啊,请您和布尔红好好说道,真不是大汗存心有意,藐视布尔红,而是的确交不出人来,他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声音,冷冷地说,“交不出锡尔洪,就让大汗跪着从察罕浩特磕长头,一步九叩,跪到我们的大帐这里来请罪,再把掳掠来的粮食,百倍奉还,把金刚白城献给买活军。这就是我们的条件。”
“你!”
察罕浩特的使臣显然没想到,买活军的条件会如此苛刻,一下有些恼火,但很快又被另一个人拉住了,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福晋,大汗虽然也有事情对不起你,但你自己说,他待你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些年来,好吃好喝,也送你到南边去上了学,否则,你怎么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我们没有指望你帮着察罕浩特说话,可这些条件,的确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们的库房如果不是空空如也,又何必去打延绥的主意,长生天在上,我们总没有得罪过你,你是不是可以不要这样羞辱我们呢?”
小福晋……对,小福晋,是她!是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居然真的立刻就得到了任用?还敢如此刁钻?她就不怕,就不怕使臣把原话带回去,大汗一怒之下,干脆杀了城内的那些延绥俘虏吗?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把锡尔洪拖到了大营来,却还是冲察罕浩特要他……这种手段比较起来,都显得很寻常了,反而是小福晋恶劣的态度,强硬的要求,令锡尔洪感到了她的疯狂,更看出了买活军攻打察罕浩特的决心:如果真的只是前来威慑察罕浩特,就不会提出明知无法完成的要求了,这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在激怒大汗,他们这是想……
这是想,把大汗激得出兵作战,但是,但是有这么多的仙飞,出兵是没胜算的——
锡尔洪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了,他知道六姐布尔红带来了很多仙飞,但察罕浩特未必知道,他知道,或者说如今他相信了,坐镇帐中的是六姐布尔红,但察罕浩特未必相信,察罕浩特现在是聋子、瞎子,六姐布尔红希望他们看到什么,他们就看到什么,他们看到的会是什么?一群杂牌军,被买活军的吏目串联在一起,到察罕浩特来要人要钱了……对!只要六姐布尔红愿意,察罕浩特所看到的,很可能仅仅就只有这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察罕浩特的兵力有信心的大汗,未必不会想着和这边打一打,毕竟,如今察罕浩特至少还有两三万兵马,他们本来就打算再往延绥方向去人,兵员处于集中状态。而金刚白城的兵马,毕竟要比其余部落的都精良一些,试探性地打一打,为什么不行呢?
要打,就要早打,而且要快打,再等下去,收益就没那么高了,因为在草原上,打仗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粮草。早打能抢回来的粮草就多,察罕浩特久守的资本就厚,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都得回老家去过冬,在察罕浩特外只会白白冻死。
同时,早点打也能打断敌军的气势,打痛了,就能止住后续那些部落过来凑热闹的脚步,所以要乘敌人气势积累得更高之前,抓紧地打。锡尔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察罕浩特派来的使臣,其实也是在试探大军的虚实,一旦被他们知道了这支队伍没有什么汉人买活军的人,都是被金刚白城镇压的各部鞑靼人来做主力,买活军的目的,只是要挽回延绥的人、财、颜面损失。那……大汗一定会打的,他肯定会想,只要打退了这一巴掌,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没有下一巴掌了,各部被打得丧胆,会对金刚白城更为臣服,而买活军说不定也会对他们转变态度,转为笼络……
而六姐布尔红,她的目的呢……
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六姐布尔红怕的不是打,她是怕大汗弃城而逃,不和她打!鞑靼人游牧千里,打不过就逃再自然不过,而六姐布尔红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消灭察罕浩特的战力。
锡尔洪在延绥的背信之举,并不是六姐布尔红攻打察罕浩特的全部原因——虽然这么说不无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但锡尔洪作为必死之人,反而拥有了超脱的视界,他看得很清楚,延绥被破的那一刻,大概六姐布尔红就想好了察罕浩特的结局,华夏的北方,不能再出现一个强有力的势力,足以统合各部,对边境造成威胁……察罕浩特必亡!这是注定的结果,至于其余的一切理由,不过都是寻找的借口而已。
来得太快了!说服各方势力的速度,也太快了!
不然的话,真未必是这个结果!鞑靼可以寻求吐蕃的帮助,也可以弃城而去,和外来的客人,在熟悉的草原上拼时间。选择还有很多,但因为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的隐秘,恐怕……以大汗的性格,会坠入六姐的算计之中!
锡尔洪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但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不但被牢牢地看管着,而且还相当的衰弱,甚至连出声警示使臣们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遭遇留下了很多难以想到的后遗症:被一路拖行的颠簸,以及飞溅入口入鼻的尘土,损伤了他的咽喉和肺部,别说大喊了,锡尔洪甚至难以大声说话。
他只能被困在空荡荡的伤员帐篷里,伴随着日益清醒因而剧增的焦虑,见证着一切的到来:巴音偶尔会前来探望,这一天,他幸灾乐祸地告诉锡尔洪,城内派人出来约战,第二天日出时,在城外会战,大汗将派出麾下第一大将粆图领军。
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没什么阴谋诡计,野地作战,就是大家一起列队互冲,只有攻城才会有各种攻心计策。眼下,联军也不愿等,大汗也不愿等,城外会战就是最自然的结果。锡尔洪一听,就想到了各式各样血腥残忍的画面,全都是察罕浩特遭受仙飞屠杀的残忍情景。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再也忍耐不住,竭尽全力地,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对巴音说道。
“你恨我,是因为我羞辱了你,但是——巴音,你看,科尔沁的小福晋,你的叔父斋赛,他们来看过我吗?他们现在,还在意我吗?”
他凝视着巴音,不再遮掩眼中那深深的嘲笑,“我虽然就要死了,但却至少还是员猛将,我干的都是大事,巴音,沉溺在这点羞辱中,忘不了这点小仇的你,又算什么呢?”
巴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瞬间,他似乎又一次被锡尔洪轻而易举却又恶狠狠地羞辱到了骨子里,他眼中闪过凶光,手也高扬了起来,锡尔洪哂笑着等待着巴掌的来临,他想,如果巴音把他刺死,那或许也更好,还有许多热闹看呢——他早已经多活了好几天了,如果在城里,他早就被五花大绑着送到大营中来,剖心问罪,这会儿如果能换个死法,换个更加热闹的,引来更多后患的死法,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巴音的这一巴掌,毕竟没有打下来,因为他果然如锡尔洪预料的那样,不但心胸狭窄,而且没有什么胆量,既然没人让他来殴打六姐的俘虏,那么,他就怎么都不敢越过这条界限,就像是他不敢从锡尔洪手里要回延绥的女吏目一样,胆怯而不能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大就一定好吗?看看锡尔洪吧,他也没什么好下场,如今不过是闭目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家乡的离散,锡尔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讥讽了巴音,他或许不会再来了,那么,也就没人能告诉锡尔洪会战的结果,告诉他们察罕浩特败得有多惨烈,锡尔洪将一无所知,直到被审判死去——
自从被俘虏之后,他的睡眠就很不好,因为疼痛,也因为这前景的凄凉,但锡尔洪没想到的是,事态并没像他预料的一样发展,这天晚上,他才刚入睡不久,就有人进来把他给摇醒了。
“去,自己钻进去吧。”
他们把他带出营帐,没让他好好地看一看久违的广袤星空,便指着火光下一辆明显是新制的囚车发了话。
“钻进去?去哪里?”锡尔洪贪婪地又抬头看几眼,这才用生涩的汉话问。
“当然是去战场了。”他的看守不屑地说,“坐在帐篷里等结果,难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锡尔洪,你一手夺走的,可是延绥多少百姓对将来的希望,当时你不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吗?”
“这一次,你也该亲眼见证,你引以为傲的金刚白城,你的家乡——是怎么在你的愚行之下化为乌有的。”
一节千里眼,被丢进囚车里,锡尔洪一把抓住,怔怔地望着这眼熟的器械,这似乎就是他曾持有的那柄战利品,耳边则传来了买活军嘲弄的声音。
“来,千里眼给你,你啊,就睁大了眼,好好地看着吧!”
第1133章 日出时分
天气已经很冷了,冬天简直就是狂奔着从极北而来,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从盛夏到深秋,似乎也只需要短短的几个眨眼,漫长而严酷的冬季就又要到来了。
在这样寒冷的时候,有没有一顶帐篷抵御寒风,差得可就太多了,那些不得不在帐篷外过夜的人,不论是奴隶还是牧民,几乎都会本能地和自己的牲口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所以,让奴隶在羊圈中过夜,不能算是完全的虐待,这会儿,如果锡尔洪有一头羊能够依偎的话,他也会好过得多的。
但是,羊是没有的,衣服也依然是褴褛的,他不得不紧紧地裹着那条从干草堆上被掀起来,已经被他枕了多日的床单,干草屑让他浑身痒痒,可即便如此,锡尔洪也不敢松开一点儿,他缩成一团,在囚车里匍匐成了一个球,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逐渐稀薄的晨星,在心底估算着他们行走的距离。
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难怪大汗也要出面约战了,看来在他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联军的阵地都已经快压缩到察罕浩特的城墙下了,甚至可能是四面围困,这才让察罕浩特下定决心正面搦战——要知道,这可不是鞑靼人最喜欢的战术,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来反应的话,锡尔洪敢肯定,察罕浩特大有可能化整为零,只留下一座空城给汉人出气。
冬天就要来了,难道汉人还会拆毁一座空城吗?他们要么就是到草原上来找敌人,要么就得灰溜溜地班师回朝。就算他们来找也不怕,寻找敌人就必定要分兵,那样的话,主动权可就在察罕浩特这里了。
这是故老相传的智慧,据说,数百年前,敏朝的英主就是这样,一次次深入漠北,徒劳无益地寻找敌人,最后活生生地累死在路上的,他们用来找人的时间,远远比用来打仗多得多。和汉人打就得这样,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而是要灵活多变。
像这样,由鞑靼人反过来守城,在城下会战的事情,实在是相当少见的。就算大汗决定作战,也有他的理由在,但其实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中,也说明鞑靼人已经落于被动了。鞑靼人是很不擅长守城的,就算六姐布尔红没有亲身到此,而是只派手下来串联各部,锡尔洪也不会高估己方的胜算,他知道汉人有多么的可怕,他们是带着脑子的,一个汉人和他们的鬼主意,就足以让一支平庸的鞑靼部落脱胎换骨。
如果大汗能相信传言,在六姐布尔红御驾亲征的基础上来推演对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