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这是绝对的幻想,但锡尔洪仍然不禁如此遐思着,他很快又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大汗骄傲自满,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自古以来,从没有汉家天子用如此快的速度,深入草原,到这样西北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敏朝那个天子是不是比六姐布尔红跑得更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敏朝天子去的是漠北鞑靼,如今已经是荒废不毛的苦寒干旱之地,新察罕浩特所在的土默特、卫拉特等地,他从没有来过,而且他的速度绝不会有六姐布尔红这么快,如果不算她从南方前往京城的时间,从京城进草原,到现在促成大战,甚至还没有一个月!
太快了,哪怕是联军营地,推进的速度都是这样的快,几乎洗刷了锡尔洪的概念,他自忖自己不论怎么昏迷,也不会超过七天,六姐布尔红居然已经能差使联军,将察罕浩特围困,四个城门全都监视起来,逼迫着大汗决定邀约会战,联军营地更是安置在了距离察罕浩特行军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的地方。
锡尔洪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更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打这个仗,神仙的手段,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就说怎么指挥联军去守城门,彼此间怎么沟通吧,这在六姐布尔红这里,根本就不是问题。分兵本来是兵家大忌,就是因为分兵之后,彼此联系不易,尤其是在草原这种没有高处的地方,假设说城中守军从北城门突围,集中力量应对北城门的攻城军,那么,攻城军该如何通知其余三个城门的同袍来支援呢?
在没有高处可以传递旗号,锣鼓的传声距离的情况下,就只能靠信使来回传信了,那么,猎杀信使,突围送信,就是双方博弈的一个重点。鞑靼人从前主要是攻城,锡尔洪对这些东西是很在行的,但是,他发现这个经验在联军这里是不管用的了,他在囚车里,时不时就能听到身边跑过的马匹上,传来那种特有的滋滋杂音,那是传音法螺的声音,锡尔洪有幸听过几次,并且现在非常切身地意识到,传音法螺已经完全改变了战争中的信息部分。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守方容易传信,拥有主动权,可以调集力量,选择任意方向突围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也就难怪联军敢于脱离大部队,去守城门,也不怕被察罕浩特集中力量,一口吞掉打开缺口了。要知道,可不仅仅是传音法螺而已,要说的话,城中力量的调配,是避不开仙飞监视的,有了仙飞做后盾,联军还畏惧什么呢?
锡尔洪猜测,联军对仙飞的使用,只到接近察罕浩特为止,等消息不需要再保密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频繁地动用仙飞了,反而还开始藏匿六姐布尔红的痕迹,为的就是诱骗大汗不要逃走,而是和联军正面会战,搏杀一场。他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草原上的人太多了,要不是有那些谣言,没准大汗会更加欣然地组织会战。”
“战争之后,不管怎么样,人都会死很多,食物就够吃了,大家也可以重新一团和气,揭过从前的龃龉,又开始通婚和好……大汗说不准还觉得这些联军蠢得可笑,主动送上门来给他杀,他一向不喜欢桀骜不驯的汗国外诸部,有机会能削弱他们,求之不得。”
“只是,大汗不知道,的确大家都觉得草原的人太多了,只是这一次,大家决定一起割掉分食的肉,是我们的金帐汗国……”
囚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在远离战场的一个小土包上支起了拐棍,这样,囚车就可以维持平稳,而不是歪倒下去,锡尔洪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身子,从囚车的缝隙中伸出头来,在发红的朝霞中注视着远方的阵仗:既然是会战,双方列阵这是最基本的,锡尔洪算是联军这里的最后一批人了,双方的大军都已经列阵久候。
在广袤的草原上,战场铺得很开,数千人稀稀拉拉,聚成小团,在互相眺望着——这绝不像是汉人的陆军列阵时那样紧密威风,但却是锡尔洪异常熟悉的景象。陆军要群聚,是因为他们分工很多,有盾牌手、长矛手等等,还要掩护阵后的弓箭手、火铳手。鞑靼人没有这么多分工,平时更是很少进行大规模的操练,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怎么跑马?没打起来就先撞成一团了,就是要这样,大家彼此分开才好施展。
骑兵怕步兵吗?也怕,汉人中的精锐,披了盔甲,手持重盾,躲在盾牌后放冷箭的那种亲兵,鞑靼人没有觉得不棘手的,但如果没有盔甲防护,也没有重盾,那骑兵对步兵,放马踏过去,就像是巨石落坡一样,简直就是血肉磨盘,哪怕是用命换命,一个人都能换出不少命来。
不过,锡尔洪几乎没有见过多少那种可怕的步兵,他只是听过族中的长辈,说起过,曾经大汗帮助广宁作战时,那些被派去参战的老兵卒,曾经看到过若干这样精锐的步兵,无一例外,全都是将帅的亲卫,至于说其余汉人兵丁的兵甲,也没有胜过鞑靼人许多,一样是褴褛不堪,穷酸得让人发笑。
这还是汉人兵马中最精锐的辽军呢,都是这副德行,敏朝的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也就是在广宁之后,大汗有点不爱搭理敏朝了,转向西边发力,还把察罕浩特搬到了土默特。锡尔洪说实话并未见过鞑靼人和汉人交战的画面,延绥那种对方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的情况肯定是不算的,哪怕是这会儿,联军这边的主力也是鞑靼人,大家都是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给别人留出摧马冲刺的空间,或者是手搭凉棚,或者是掏出各式各样的千里眼,远远地打量着对面的队伍。
完全是汉人的队伍,应该就只有六姐布尔红的亲卫了,锡尔洪就是跟着她的队伍一起出发的,虽然他自始至终没有面见六姐的殊荣。他瞥向了骑兵阵的中心,那里的马匹要稠密一些,遮挡住了主将的坐骑,而且距离也远,视野的确很模糊。锡尔洪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抬起千里眼,窥视一下六姐的御驾,但很快又丧失了勇气,他害怕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刺瞎双眼,自古以来,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很少有不遭受惩罚的。
看不了六姐,他便举起千里眼,在曦色中仔细地打量着察罕浩特的队伍,在最后方,城门处的高头大马和旗纛下方,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大汗的亲弟弟,勇猛的粆图大将,他手里也举着千里眼,只不过眺望的当然不是锡尔洪方向,而是联军的中央阵营。
过了一会,粆图放下了千里眼,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招来一个传令兵说了点什么,那个传令兵便策马上前,来到两军交界处,勒马大喊道,“我方大将军粆图在此!对方,你每人来齐了么!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你每的主子可在?到现在都还不敢露脸么?”
这样的传令兵,都是从小挑选培养的,嗓门特大,哪怕没有喇叭,也能把声量传出老远,随着他的喊话,两边阵营都骚动了起来,察罕浩特的兵马,全都捧腹哄笑,士气高涨。那传令兵又喊道,“连面都不露,战书也不下,这就打了?汉人自诩重礼,啥时候出了你们这样不规矩的兵呢!”
锡尔洪也是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联军这里的战士人数可能未必有城内预料的那样多,只是他在阵中,观察得没有察罕浩特那里城墙上的人更仔细,对于人的多少,只是泛泛估计,哪怕是察罕浩特的应战军队也是如此,别看明面上或者只有几千人,但或许还有很多兵丁藏在人头高的草丛后方,只是还没有露面罢了。
这就是居高点在战争中带来的绝对优势了,想到这里,锡尔洪心中一动,举高了千里眼,去看城墙上头——察罕浩特的城墙倒是建得不如汉人精细,没有什么女墙、砲孔,毕竟,在草原上攻城战实在是太少见了。甚至连城门楼都没有,只是一个略具其形的土墙头,这会儿上头果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锡尔洪一掠之下,就见到了人群中央的大汗,几个斡鲁朵的福晋分列左右,都在做眺望状,各自拿着上头装饰满了珠宝的千里眼,也在眺望联军那。
大汗督战,粆图大将领军,看来,察罕浩特方面对于取胜的决心和信心都还是很足的,联军人手的有限,更是让他们士气大涨——在城墙上方眺望,自然可以看到,联军是没有藏兵的。那么,也就是说,除了分别防守城墙另三面的兵马之外,正面作战的兵员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不会再有补充。
敌人是如此的愚蠢和不自量力,怎么能不让他们哈哈大笑呢?也就难怪粆图居然敢公然挑衅,问起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个买活军吏目了。锡尔洪望着那个洋洋得意,立在两军之间的大声童儿,心中一阵悲凉,放下千里眼,往联军阵中看去。
只听得联军阵中,也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喝骂,也有人忍不住哄笑了起来,只听得阵中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声如雷,哪怕是隔得老远,也震得人心中难受,好像有一头凶兽,正在阵中咆哮似的,察罕浩特方向,众人闻之色变,都是左顾右盼,还有人往上看去,显然是指望着从城墙上方的侦查者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可,还没来得及互相喊话呢,又听到嗡嗡连声,像是蜂群振翅一般,伴随着这股子不祥的动静,数十仙飞平白升起,那阵前人马,连忙四散,显露出了阵中大将真身,她高踞一头咆哮不休的浓黑凶兽之上,身后一柄大旗,倏然而起,朱红底色更夺朝霞,黄字鲜明,一个活字,触目惊心,赫然便是数月前,延绥边市上招展的‘活’字旗!?“六姐,六姐!六姐!”
不知何时,会战阵中,各骑士全都伴着那凶兽轰鸣的节奏,高举手中兵器交击,大声呼喊起来,个个神情狂热,士气高昂至极,而反观对面阵中,哪怕背靠坚城,也是大惊失色,有些人甚至掉下马来,伏在地上颤抖不已,面对如此境况,赫然已被威风所慑,全然失去了战意!
“你们打延绥时,又不见下了战书?”
在如此震耳欲聋的喊叫、敲击声中,六姐的声音,却也丝毫没有遮掩,因为每一架高飞的仙鹰,都是她的喉舌,为她发出了洪亮至极的声音,在草原上滚滚传出,联军营中,所有的鼓噪声都静止了下来,众人全都凝神细听着这宏亮的声音,平静地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约定的时辰已到……多说无益,动手吧!”
太阳已经出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的眼神,似乎都因为这句话发生了偏移,不自觉地望向了东面草原尽头那一团朦胧的光线,在明暗交织的曦色之中,地平线上所折射出的刺目晖光,是那样的分明——的确,虽然还只露出了一点儿边沿,但太阳已经离开了地平线,已经是约好会战的日出破晓之时了。
要战吗?这该怎么打?!可不战的话,又当如何?敌人的刀枪已经出鞘,难道还能投降吗?
联军大将的话刚说到一半,察罕浩特守军的视线,也不由得向大将汇聚了过去,只等着他的指示,可一眼望去,众人脸上,都有骇色,更有人无礼地伸手直指着粆图,口中讷讷而不能成言,粆图见状,纳闷地摸了摸脸,刚是低喃了一句‘什么’——
“红点,你脸上有红光,有红点!”
从锡尔洪的千里眼中,可以见到粆图身边的战士,正在竭力形容着他的异状,可就在此时,随着六姐布尔红的尾音落地,那‘动手吧’三个字,所带来的回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刹那之间,无声无息,粆图的脑袋突然就炸成了一团血雾,残躯也似乎受了什么大力似的,往后便飞倒了出去,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举旗手,连旗帜一起带倒!城门口的大营处,眨眼间便乱成了一团!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几乎是凝固的,锡尔洪甚至能看见城门前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连肌肉的一个跳动似乎都能尽收眼底,他屏着呼吸,以一种极度震惊之后的木然,望着这些人面上在瞬间浮现出的迷惘——是的,最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甚至不知道粆图已死,那瞬间的画面,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能力,以至于被暂时遗忘了似的!
直到好一会儿过后,当粆图的残躯从旗帜里被拉出来,在城门和草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污之后,大家才真正接受了所发生的事实——粆图大将死了,无声无息的,不是被任何武器击杀,而是就这么——就这么直接炸开了脑袋,甚至连火铳击发时的爆响都没有!
这……这不是妖——不——巫——神——仙——是什么?
极度的震惊,甚至让人无法给这种击杀了粆图的能力定下称呼,而随着事实的认知,跟着泛起的自然是极度的恐慌,很多人在最开始的震惊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踉踉跄跄地奔到自己的马前,大叫着向反方向奔逃而去,居然是直接就做了阵前的逃兵!
越是靠近指挥中心,反应就越是剧烈,混乱正在从后方中心往前方蔓延,反而是前方的前锋,还没有丧失理智,仍在不断回看,等待大将发令。联军兵马,已经在往前奔跑,准备冲阵了,察罕浩特的反应却依旧迟迟未出,锡尔洪凭着本能往上又挪了挪千里眼,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大汗现在该如何反应——如果他是大汗,这会儿可能只想着逃了,但是——
当他把视野挪上,见到周围随从都在四散奔逃,只有大汗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城墙上方时,锡尔洪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不是钦佩而是疑惑,直到下一刻,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圆筒,见到全景时,才是释然——
大汗满头大汗,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也有一枚红点,不知什么时候幽幽浮现,对准了他的眉心!
第1134章 简单容易
“中军大旗倒了!”
“什么胡话——这竟是真的!难道……难道那真是布尔红当面吗?这是什么邪法!”
“啊啊啊!天神在上,保佑我不受邪灵侵害!”
“大汗呢,大汗呢?副将呢?怎么旗子还没竖起来?”
正所谓‘重整旗鼓’,旗帜、鼓点在作战中的作用,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主帅的大旗还在,就代表着主帅没有离场,战事仍在推进,同时,大旗边上还会有不断变换挥舞方式的小旗,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方式,传递不一样的命令:进攻、包抄、撤退……等等这些,都是通过旗帜来传达,尤其是一些细致的作战方案,通过韵律恐怕不容易捕捉,这就得靠主帅身边的旗手来示意了。
和汉人比起来,鞑靼人不算是太依靠旗鼓,主要是因为他们如今也很少有纪律严明的重装骑兵了,平时训练得少,旗号过于复杂就记不住,作战时更依靠的还是单兵能力,配合也仅限于小的十夫队内。
这一点,在察罕浩特还不算太明显,其余各部的骑兵,行动草率,作战随意,就是遮不住的弱点了。在军纪上,鞑靼人已经落后很久了,和汉人中的精锐没得比不说,连女金人的队伍都比不过。
这也是之前,察罕浩特方对这一次战事信心满满的原因之一,他们不但背靠了坚城,居高临下,拥有很大的优势,在作战能力上也要强于敌人,即便有个把买活军吏目在后方为敌人参赞,但那又如何呢?总不能说,多了那么一个吏目,或者是一二百买活军凑出来的亲卫,整个队伍就脱胎换骨了吧?
然而,可悲的是,事实正是如此,六姐布尔红突然降临察罕浩特,本身就是个极有杀伤力的消息了,而哪怕底下的士兵,或者是太固执,或者是太愚笨,并没被这个传言影响,甚至对于仙飞也一无所知,只是当成了某种猛禽来看待,也没注意到对面战阵中心的那头凶兽……
就先不说这些,光是战场上骤然的变化,也足够让军心动摇:战争还没开始,主帅大旗就倒了,半天没有竖起来,也没有小旗打的旗号,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仗还怎么打呢?
有令尚且还有不遵的,更何况此刻,背后的察罕浩特居然无令可下,不但主帅似乎出了什么事,连城墙上督战的大汗乃至大福晋、大将们,也是惊叫连连,四处奔逃,还有些人激动之下,互相推搡夺路,竟从城头跌落而死的,城外的这些鞑靼兵士,难道还能一往无前的打马上前,和气势冲天的敌人对冲拼刀吗?
要知道,真刀真枪的拿性命去互拼,并不容易,战争,本就是需要狂热的一回事,所谓的‘士气’、‘战意’就是这个意思,这东西至少占了战果的五成,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兵书都在强调主帅收拢兵心,鼓舞战意的重要,许多手段譬如‘破釜沉舟’、‘吮卒病疽’,都是因此而来。
察罕浩特这里,见到仙飞、凶兽之后,战意已失八成,现在主帅已死,战旗又倒,除了一两个极度紧张,见到对面一冲来,自己也策马而出的新丁之外,老兵心中,哪个不是直打鼓?
左顾右盼,甚至壮着胆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城墙上方的动静,见上头除了大汗还站着一动不动之外,其余人九成以上悉数逃散,也是乱成了一团,有些忠诚的士兵,看在大汗的面子上,还犹豫着想向敌阵冲去,更多人在沉默中,轻轻踢了踢马肚子,却是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往旷野奔去,这是眼见此战不敌,很自然地就做了逃兵……
更多的人,在众多仙飞升起的那一刻,就已经是瑟瑟发抖,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毕竟,‘抛开仙飞不谈’,本身就是个不现实的前提,这东西没法抛开,怎么抛开?那些逃兵,还没有跑出去多远,眼见着仙飞阵中,就有一两只飞了出去,冲着他们的方向,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就见到那仙飞冲着的方向,忽然间就是一蓬血雾炸开!
一人一马,就仿佛受了什么巨力冲击,马躯还在奔跑呢,突然间就缺了一半,连哀鸣都没有,整个摔了出去,连着上头的骑士一起飞跌到地,重重的身躯,往往就直接压在了骑士身上,这人哪怕没有被立刻压死,基本也是全身骨骼碎裂,是很难活得了了!?这就是仙飞吗……大将……大将也是这样死的?
哪怕仙飞没有这神通,也已经足够让人害怕了,更不要说此刻大展身手,大多士兵,都是吓得趴伏在地,尿裤子的人也是极多,阵中气味极为不堪。对面那些诸部将士,冲到面前时,十个里,十个人都没有再战之力,而是感激涕零地伸出双手,甘愿被绑缚做俘虏。甚至很多人宁可引颈就戮,被诸部将士杀死,也不愿意那样化为血雾而死,那种死法……那种死法,简直就是把人打落地狱一般,看着就让人害怕至极!好像精神上也跟着被杀死了一遍!
还好,仙飞只是这么射了一通,算是把逃跑的行为给遏制住了,也就没有再管那跑远了的寥寥幸运儿,也没向城前这些已经没有战意的士兵逞凶,阵中的凶兽也没有再动,而是冷眼旁观着诸部将士在收拾俘虏。
这些将士可说不上心慈手软,虽然大多数人都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但他们也不是个个都绑起来的,有些平时横行霸道,和诸部将士结仇的,还有些特别勇猛倔强,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全丧失反抗意志的,都被他们一杀了之。
鞑靼人杀起人来,就和宰羊差不多,之前察罕浩特是怎么想方设法地削弱掠夺他们的,现在有了机会,他们也立刻就以牙还牙,报复回来,越是看着健壮英勇的士兵,被杀的可能性就是越高。胆小服顺的,平时就和各部处得不错的,有些甚至可以不被绑缚,而是被接纳进了自己的队伍,立刻就跟着鉴别起刺头来了。
“好了,留点壮劳力,再杀下去,你们就得出人手留下来干活。”
随着战事逐渐分明,空中的仙飞,也逐渐飞回了下方的仙童手中,余下的仙飞,口中又传出了宏大的女子声音,照样是那样的冷静,但这话的信息量是很丰富的,甚至会让人好奇,留下人手干什么活?
这说的是留下,不是现在,也就是说,这和马上就要进行的掠夺战利品不同,有一部分兵士,是要在察罕浩特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后,还要留下来干活的。这干的是什么活,锡尔洪就想不出来了。
他的想象因此也变得丰富:筑京观?这是要屠城吗?汉人是喜欢筑京观的,而诸部多年来受尽了察罕浩特的欺压,这一次反叛过后,必然不容察罕浩特再度崛起……
要阻止一支势力再度强盛起来,除了拿走他们所有的粮食和牛羊之外,最省事的办法,那就是把他们都杀光,按照鞑靼人的习惯,每一次战争过后,除了妇女能够逃脱之外,高过车轮的男人都要被杀,鞑靼人的祖训就是如此,‘人间至乐,在于压服乱众,征服敌人,夺其所有’。
草原上的失败者,只有输掉一切的下场,就算是摇尾乞怜,都没有被放过的道理,更何况如今草原粮食紧缺,哪怕现在,城墙四面仍然高耸,还没有传出震天的哭声,但锡尔洪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城后竖立起的,那高高的人头京观的虚影了……
他在边市,曾经听一个科尔沁商人说过京观,“那是我在女金人的地盘看到的,汉人农奴,在女金农庄中起来作乱,把大大小小的女金人全都杀了,连孩子都没有放过,垒成京观,留在路口……以牙还牙,这就是汉人的心思,女金人可没有放过汉人的孩子,那些汉人农奴怎么会放过他们的孩子呢?”
所有曾经听过的话语,都像是沾了盐水的皮鞭一样,劈头盖脸地抽打了过来,让锡尔洪呼吸急促,胸口剧痛,感到每一次喘气都是折磨,他曾自以为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人,为了活下去,往上爬,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出卖所有。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果然如买活军所说,死亡远不是最残酷的惩罚,不,最残酷的惩罚正在此刻,眼睁睁地看着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在他的见证之下进入彻底的毁灭,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汉人不会给察罕浩特留下一粒粮食,因为……因为他在延绥,夺走了那些百姓过冬的口粮!
他在当时没有想过,少了口粮,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该怎么过冬,现在,汉人就也不会为察罕浩特的百姓想!鞑靼人按照惯例,或许会杀掉察罕浩特所有高过车轮的男丁,这是可接受的,是鞑靼人一直以来的规矩,只要孩子还存活,察罕浩特始终就还有血脉流传,还有一息尚存!
可汉人要拿走的,是余下那些妇孺生活的希望——就算再说千百遍也无用,再怎么安慰自己,察罕浩特的结果实属必然,也是无用,锡尔洪不能无视这一点:这一切全因为他多拿了一份,全因为他贪心多拿了不属于约定之物的那一份!
是他,是他带来了察罕浩特的毁灭,就算不全是因为他,可他也占了好大的一份,他望着的是一座还暂且完好而威严的城市,可他看到的是一座死城,一座正在坠落往无间地狱的修罗黄泉之城!这座城池将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中永远封冻,而锡尔洪的头颅,会在京观中永永远远,见证着自己的罪行带来的恶果,死不瞑目!
呵呵的呻.吟声,不可控制地从他的喉咙中溢出,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持安静,保持最后的尊严,而是因为锡尔洪想要嚎叫着发泄自己的痛苦,却因为受损的咽喉而不可得。
他已经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只想着蜷缩在囚车里,哭泣到他的死期到来,可他的身子不听使唤,甚至连举着千里眼的手都无法放下,连眼睛都无法闭上,只能木然地见证着这一切。
鲜血在枯黄的草地中洇开,生命一如既往,在战争中轻易地消逝了,胜利者兴高采烈,高歌着向城门前进,周围是跪伏着丧失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守军,城墙上方,大汗一动不动,凝视着这一幕。
他的绝望在这样的视距之中显得很模糊,但锡尔洪可以辨认出来,因为他正共享着同样的情绪,他们都被迫地见证着自己的根,自己的家乡走向灭亡,这一切最糟糕的一点就在于,他们也都很清楚,如此的命运,由他们一手缔造而成,他们就是罪魁祸首,无从推卸责任。
大汗会想到他吗?他是不是也在好奇着,恐惧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呢?他怎么还不跪下求饶呢?见证了这一切,见到了布尔红来到自己的面前,宣判着这样的重罪……
他难道还秉持着那股莫名的狂傲,不愿向汉人屈膝乞怜吗?他是不是在度量着、回忆着汉人的规矩,那些他不曾在意,如今却突然变得至关重要的规矩,猜测着汉人会怎么治他的罪?他想得到京观吗?他知道吕宋的京观塔吗?啊,他未必知道的,就是锡尔洪自己,也只是在科尔沁女吏的恐吓中听说了那事儿,但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在科尔沁小福晋一去不回后,大汗提审了这个小格格吗?他有没有想过拿她的命来交换自己的命呢?
锡尔洪心中,诸多想法时而闪现,他几乎是百无聊赖地猜测着大汗的想法,就如同一个死到临头的绝望的地狱受苦鬼,注视着同伙不情不愿上前的脚步,关注的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还嘲笑着他额外的无知,他们的结局应该是相似的,可是,瞧啊,大汗的地位虽然比他高得多,可知道得却还不如他那!说不准,到现在他都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猜测,或许大概真有几分不假,也或许是命运的灵犀,在千里眼的视野之中,大汗不经意地往战场边沿投来一眼,正是锡尔洪的囚车所在的方向,他的动作突然间凝固了,凝望着囚车,半晌,才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千里眼,第一次不顾眉间的红点,做出了多余的动作——这正是一切最荒唐可笑之处了,那眉间的红点,只是出现了片刻就消失不见了,可大汗并不知情,身边也没有人胆敢侧望提醒,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被不存在的东西恐吓束缚着,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立在那里。
这会儿,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动了,举起了千里眼,向锡尔洪看来,这两个人隔了千里眼,跨越了漫长的距离,似乎在战场上方互相打了个照面,一个是面色灰败,衣饰华丽的大汗,一个是身披毯子,蓬头垢面的俘虏。千里眼遮蔽了半边面孔,他们本不该如此容易地相认,但锡尔洪却仿佛在冥冥中和大汗,通过千里眼把心灵也连在了一起。
他能看到大汗面上的震惊,甚至是看到他被遮蔽的双眼中浮现的明悟——囚车中的是锡尔洪,是联军一直在索要的锡尔洪,终于,一切计谋都完全看清了,联军所有的一切计划,他们的决心,他们的布局,察罕浩特的将来,全都在这一眼之中,明明白白地呈现了出来。
遵守约定,给延绥留下口粮的部落,加入联军,带走口粮的锡尔洪,被推到了小土包上,在囚车中被逼着见证一切,见证着他故乡的毁灭,全明白了,汉人的狠辣、决心,他们的报复心,以及,作为察罕浩特的首领,比锡尔洪罪责更大,延绥之变的缔造者和决策者——他未来的命运走向!
在这一刻,全明白的不仅仅是大汗,还有和他隔空对视的锡尔洪,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在那一刻,他好像完全进入了大汗的内心,明白了他的一切思绪,他的骄傲、恐惧与畏缩,还有那最终的解脱,或许所有人都会为他的决心费解,但锡尔洪能够明白他,甚至还感到强烈的羡慕,当大汗的手臂软下,千里眼随之跌落在地时,他甚至在大汗唇边见到一丝微笑,以及,向着他的方向的,轻轻的一个点头。
“啊————!”
他似乎能听到囊囊大福晋的尖叫,那声音在锡尔洪的幻想中,就像是苍鹰的高唳,令整个战场都陷入了静止凝固之中。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挽救什么,但大汗就这样轻盈地从城头翻了下去,如同一片落叶一样,跌入了青空之中,她全拉了个空!
锡尔洪的喉咙,又发出了滑稽的呵呵声,两行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他的手也松开了,千里眼被无力地搁在了栅条上,他的双眼空洞洞地看着前方那美丽的白色坚城,看着它在碧空中所留下的,最后的精美的剪影,看着他从不知竟如此深爱的家乡。
宁可死于青空,也不死于邪术,大汗退缩了,却也解脱了,可锡尔洪呢,他依旧还喘着气,一个已死的人,依旧要苟延残喘,从泥土下费劲地喘息着,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自己成为京观的顶端,见证着白城的荒芜与毁灭——
“嘿!”粗鲁的喊叫声,突然打破了小山包方向的静谧,“想干啥呢!”
守卫毫不客气地扇了囚犯一巴掌,把他的下巴给捏脱臼了,“怎么,见你们的大汗跳城墙了,就想咬舌陪着?没想到你对你们大汗,还挺忠心耿耿的嘛!”
他上下打量了这个囚犯几眼,见他双目赤红,泪流不止,似乎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精神崩溃,也不由得有些鄙夷地摇了摇头,“想得倒是轻巧!一死了之……呵!岂能容得你畏罪自尽?便是要你求死不成,方是惩戒!给我老实呆着,且等着六姐公审着去!”
说着,也顾不得这人能不能听懂,把长枷一锁,千里眼一收,和同伴便商议道,“贼酋已死,战事底定,我们也不必再看了。且把他推回大营看管起来,去讨六姐的示下,看着战后诸事,该如何安排!”
“说得是!”
他同伴也是赞成,二人便背过身子,把那囚车套了马,一声呵斥,摇摇晃晃下了土包,边走边闲谈道,“真是跳梁小丑,自取灭亡……”
“天下间,真从未见有敢如此冒犯六姐的人,他们一死了之,倒是容易,叫这留下的孤儿寡母,可怎么讨生活?什么大汗,我看,也只是个孬种……”
“哼,也亏得有他这一番造作了,我看,六姐也算是杀鸡儆猴,这一次,敏地那惠主编可是随军来了的,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会怎么写……”
“还真别说,七十多岁的人了,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方才那惊悚莫测、血流成河的场面,不知如何,在这家常之中,似乎也随之蒸发瓦解,化为了车轮下的黑泥,被卷起往外撒溅,最后,又在囚犯呆滞的眼神中,没入长草中,再不见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