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是京里的煤不够使了, 外地煤加了运费这才涨价的,啥呀, 您也不想想, 就这几个月, 京里走了多少人, 那可都是用煤的大户!就算今年再冷, 西山的煤也尽够的了。
再加上, 如今这是买活军当政, 别说煤块了,就连蜂窝煤的价钱说都要跌呢!以后倒不必再上黑市去买煤球了!正经的官煤就都能买得起!”
“此话当真?”
“儿唬!”
“那可太好了!好歹总能对付着过了这个冬去!”
卫太太喜滋滋地一合掌, 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袄子, 又有些惋惜, “哎,可惜了的,今儿菜市上见了可好的榲桲, 就是贵!二十文一个, 真没舍得买, 想着省点家用买煤吧, 听了您这信儿,我又恨不得返回去买了,我们家大姑娘这几日老咳嗽,冬天太干,燥的,我寻思做个榲桲拌梨丝么,正好家里窖了点儿鸭梨……”
“明儿买去也是一样,再说了,您不如直接买点罐头黄桃,甜丝丝的可润燥了,要是怕凉,就兑点水,加点白耳丝那么一炖,酸溜溜、甜滋滋的,什么烟气都给压下去啦!要说呢,都说那烧暖气也是暖,烧炉子也是暖,就是有烟气,三不五时把这个罐头炖白耳一吃,又解了烟气,还管了口福,这不是顶好么……”
“那罐头多贵呀!还要加白耳!这白耳多亏这些年来也是掉价了,不然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敢想的?”
“您这就客气了,咱们这胡同里,除了您家大官人以外,还有谁是提得上的?谁不敢想,您家里也敢想!”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尽管天寒地冻,但只要是能穿得够暖的人家,站在一起唠嗑起来,还是免不了一谈再谈,要不是卫太太手臂上还挎着个菜篮子,真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去。主要是她菜篮子里还有一块热豆腐——这豆腐要是上冻,成冻豆腐,那可就不是热豆腐的价格了。
尽管卫妮儿已经是胡同里人尽皆知的‘卫大官人’了,对卫太太来说,这还是难以接受的损失,因此,她和老街坊说了一会儿,便依依不舍地约了明日到家里来做针线,“今天家里孩子们都回来吃饭,实在是不得空——”
的确,这几年间,尽管卫家的日子正经不算差,但合家欢聚的时候却并不多,如今二老算是跟着卫妮儿过活,倒是都闲下来了,但子女们各有各忙,算下来,居然也有几年没有这样坐下来吃饭了。
除了经常要出差的卫妮儿之外,卫小弟前些年送到南边去读书了,为此,家里颇为耗费了一笔积蓄。至于卫大哥,算是分家出去,因为他手巧,虽然是木匠出身,但琢磨着居然也能修一些机器,又有卫妮儿作为靠山,故此,虽然没有正经进一家工厂,但自家开了个修理坊。
工厂的大机器也修,自行车、钟表这些精巧买货也会修,生意相当兴旺,学徒工都招了五六个。这修理坊因为要做工厂的生意,因此设在了城外,进城也得小半日的功夫,卫大哥也就逢年过节能抽空回来看看父母,还未必能带孩子来。
这几年,京里也不太平,不是瘟疫就是动乱,更别说入了冬又冷,这一次好不容易卫小弟回京探亲,卫大哥昨日过来都说不带孩子了,一个是人多了杂乱,另一个就是冷,这天气已经冷到了一般孩子不敢随便叫出门的地步,“就让他们在家里吧,家里有暖气,还能少穿点,不然一咳嗽又是一个冬天,怕是把元气耗费了,遇到时疫就更凶险。”
这话是不假的,这几年京城的孩子夭折的事情很多,和天气也是有关,再一个就是各式各样的传染病,孩子不怎么出门走亲戚,逐渐成为新的共识,就和一入冬便焊在脸上的口罩一样,卫太太也不是不想念孙辈,不过也只能埋怨自己节俭了,这会儿买了菜回来,一边拾掇,一边忍不住也埋怨,“唉!都怪我!也是想着省点是点,见识短浅!之前大妮儿说是要安暖气,我说天老爷,宁可别花这个钱了!装得起,烧不起!你那俸禄能有多少,够得上这煤价涨的么?你平时也不在家,就我和你爹,烧个炉子,炕上呆着一样暖和!要烧暖气,烧的竟是我们的血!”
“这会儿,房子修好了,煤价也下来了,要再加个锅炉就难了,连孩子们都不得过来,宁可在京郊呢,你说我这没读过书,见识短能怨我吗?也就是你们,一家子读书郎,没一个人当时能劝住我,怎么就依了我的意思?”
这话实在是强词夺理得有些过分了,卫太太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卫小弟本来在炕上和卫夫子下棋的,听了母亲在厨房折腾,便趿拉着鞋子过来,也是笑道,“还好姐姐不在家,不然听了这话,一定和您又拌起嘴来了。”
他虽然在家里,但还是裹着大棉袄,毛衣也是厚实的高领毛衣,就这样,走过穿堂还是冻得一哆嗦,“好冷!今年竟比往年冷了这许多——妈,我来帮你剖鱼吧?这鸡倒是好,都扒光了,里外净膛,挂了冰壳子,倒是省得收拾了,要有,买回来码上,就冻在院子里,也免得年边涨价了。”
“是不是?据说这鸡是口外来的,那边不是新多了很多屯田庄子么,那里的地很富,夏天虫子多,这些鸡都是赶在春天孵出来,野外就吃些药草、虫子什么的,入冬了,没虫子吃了,赶紧宰了,挂上冰壳子,上船运过来的——别看个不大,价钱倒不便宜,据说如今又时新吃这种土鸡了,认为比买活军那边的炸鸡风味要更好。我这也是买了一只来,大家尝尝,要是好竟真再买个几只,备着年下吃,小三这个主意出得好……”
卫太太难得有人和她唠家常,一时喜滋滋的,很有谈性,“你也是在南边待久了——冷是冷,也没你这样穿的。”
“主要是在南边也冷,也穿毛衣棉袄,回家以后,觉得更冷,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多穿了。”卫小三笑道,“还好今年京里煤价下来了,不然这冬天可是难熬,像是刘二哥那样的人家,在如今的气候下可是没点活路,真得冻死啦。”
“刘二?”
这可是个太陌生的名字了,卫太太怔住了半日才勉强想起来,“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头,姓魏?在前头金鱼胡同安置的那个大杂院里,带了他妹妹,还有个寡妇娘的小刘二?他是南下了,我记得,怎么你们在南边还撞见了?他如今可还好呢?”
“好着呢,也是出息了,他南下得早,人也机灵舍得卖力气,摸索着跑了几趟辽东,攒下本钱,后来在买活大学后头盘了个铺子,专给学生冬天热饭,夏天喝冰饮子什么的,因为铺子买得早,现在也是衣食无忧的。我不是在大学读书吗?那天去学生街,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知道是我,激动得哭了,还要了姐姐的地址,说要给姐姐写信,只是姐回家没和你们说吧。”
卫小三才堪堪到能考买活大学的年纪,但大学肯定不是轻易一科就能考上的,每年两次的招考,条件越来越高,试卷越来越难,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本身已经有一定建树,被推荐过去进修,就光是学生干考,难度比不上中进士,和中举人也相差不远了。
哪怕是买地,能供应得起学生不去工作,宁愿付十文钱一天的人头钱,也要全职读书,一心备考的家庭,其实也并不多。其实读完中级班,就已经具备考吏目的能力了,很多人也都会选择先去做事,再慢慢找机会去大学进修。只有像卫小三这样,家里底气较足,也重视教育的人家,会尝试两到三次。
要支持这样的学子,花费是不小的,不说人头钱,由于他们普遍会上专门备考大学的补习班,往往需要在大学附近居住,这学费和房租、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销。
卫小三第一次落榜,算是在意料之中,也还情有可原——他从小读的是特科,和买地的教育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政治这门课他的分数一直不高,而且卫小三刚十八岁,过去读书也就是两年而已,卫妮儿也认为,还可以再试一年,考个两次,实在考不上,那就再说。
卫太太对于这个小儿子,还是很心疼的,但又更心疼女儿的钱包,一听卫小三这样说,立刻就道,“呀?你姐没说,也真是的,她平日太忙,脑筋就不灵光了,又是个死要面子的,想必也没叮嘱你吧?倒是你自己要灵活些——我要是记得不错,那刘二当年若没有你姐姐舍的煤,那就冻死了!这样的因缘,不是寻常的,出门在外,很该互帮互助才对,他有没有让你住到他家里去?就算住在店面里,也能省好大一笔房租钱呢!”
卫小三面上顿时显出窘迫来,卫太太一看就晓得——刘二必定是如此提议,但被卫小三拒绝了,她气得一抽儿子的胳膊,又把他搡得后退了几步,不让他被油点子溅到。自己这里把拾掇好的鲫鱼下锅了,就着温油细煎,嘴里一边唠叨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知道这出门在外,一粒米都是要钱的?也不知道为你姐省点——也不止是出门在外,咱们在京城住,难道不是一根线都要钱买么?就这鲫鱼,那,这么十来条巴掌大的,三十五文!多少人一天的工资了!”
“这鸡,你白口说着就是再买几只来,你知道多少钱啊?你姐一个月俸禄又是多少?说着装暖气、买鸡,都是那么轻巧,这钱不省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今日毕竟来的人多,卫太太安心大展身手,预备的几道菜都是费工夫的,权当过个早年了——卫妮儿连着三五年,每年除夕都要去官署,他们家除夕吃得反而简单。
这鲫鱼是刚才早腌过的,此时用少许油慢慢煎透了,起出来另起一个油锅,铺了一层葱、一层鱼,姜丝少许,铺完之后,把腌鱼的料汁倒入,上火焖烧起来,又接过刀砧,把卫小三清洗干净的鸡斩了,加香菇焖个鸡汤。
这两道大菜烧下去了,方才一边擦着汗,一边开始切丝:北方人到了冬天,烧咸什是家家户户都爱吃的,这道菜不难做也不贵,就是切丝费工夫,卫小三和卫夫子、卫妮儿都没有耐心,切出来的胡萝卜丝有小指肚子粗细,卫太太嫌弃得不行,只有打下手的份。
于是卫夫子给豆芽摘须,卫小三洗菜,卫太太一边切丝,一边絮絮叨叨埋怨卫小三不知道俭省,卫妮儿要脸面又粗心,也没有想到这样省钱的好法子,两个人都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作养出了一身的毛病,一点都不实惠。
“这人活一辈子,要脸有什么用哇?该要的时候,一点不亏心,不该要的时候就别穷讲究!”
她一手叉腰,切丝完了又去剁发好的干豆角、干菠菜,气势十足,指点江山道,“别总想着脸面了,合适那就去做!不然,你姐姐怎么考的特科?难道当时街坊就没人拿眼睛看我们?我们老家隔邻那个杨寡妇,为着嫌弃你姐不规矩,不肯要她的接济,也是在这么个冷冬——还没这么冷呢,也就冻死了……那刘二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没见着为了脸面就不去坑蒙拐骗讨赏钱了——”
“那这不是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吗。”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卫太太的唠叨而不恼的,卫小三无奈地也抬高了声调,“你也知道要住只好说住店里的,那又何必呀,每天睡不好,读书读不进去,还不是更浪费钱?算下来,省了小钱,浪费的全是大钱,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花。”
“再说了,那煤也不是我们家给的,是买活军使馆给的,刘二哥念着人情没错,可咱们家怎么能以恩人自居呢?要那也是姐姐,我可没这个脸去开口,您要是嫌花钱,那这书就宁可别念了,我过完年就走,去南边找活干,不碍您的眼,行不行?您要还嫌我花钱,那也别等年后了,我今儿就和大哥回他家里去,行了吧?”
卫太太不吱声了,咕嘟着个嘴,满脸的阴沉,泄愤般狠剁着白菜,满厨房都是欻欻声,卫夫子推了推夹片眼镜,打圆场道,“行了,你怎么还管到几千里外去了?孩子都出门了,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小三儿吃用都是他姐出的,他记的也是他姐的情,你在这掺和着白心疼什么?也没要你出私房钱不是?”
“大妮的钱就不是我的了?我就管不了了?”
卫太太不敢怼儿子,但怼丈夫是最在行的,狠狠把白菜墩子砍下来,往潲水桶里一丢,对卫夫子怒目而视,“我嫁了个丈夫不会赚钱营生,受了一辈子的穷,好容易女儿出息,我还不能管了?就得憋着?”
“说啥呢?厨房里这么热闹!我拍门你们都没听见啊?”
“大哥!”
“老大来了!”
卫老大一边应着,一边进门脱衣服,他先是习惯地脱了棉袄,但很快又一皱眉,重新披上了衣服,只是脱掉了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子和手铳,换下了厚实笨重的棉鞋。一边呼噜了几把卫小三的寸头,一边顺口提了一句,“这阵子还是要关门那,京里听说还是有地方闹呢,别虚掩着,进门了还是别上门闩好些,宁可让人叫门,也别躲这个懒。”
这一听就是在城外住的,毕竟要比城里的百姓谨慎得多,卫太太被这么一打岔,也有些警醒,那股子邪门的火气就下去了,卫老大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开始切丝——他是做匠人的,手上活儿巧,切丝那不是叱咤立办?夸口每一根胡萝卜丝都能穿针,卫妮儿就爱吃他切出来的胡萝卜丝,“刚才吵什么呢?”
“也没什么……”卫小三怏怏地说了缘故,他是有点心虚的,因为他南下的学费其实是卫妮儿和卫老大一起承担,具体比例他都不知道,这会儿在出钱的人面前,他说话就没那么硬气了。
卫老大听了,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你做得对,小三儿,咱们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了,何必觍着脸去占这个便宜?说出去妮儿面上也不光彩。”
“你这话说得轻巧,你知道南边物价多贵——”卫太太又来劲了。
卫老大却也是对她了如指掌,截断了高声笑道,“要我说,有钱不花那才是大傻蛋呢,这些年来,京城多少大风大浪,多少好人家就这样倒了、走了,有多少是把自己的家当全带走的?千辛万苦省下来的财富,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就这半年来,这道理您还没看明白那?”
连消带打,差不多算是把卫太太的怨气打消了五六成了,他又适时地抛出了另一个消息,“就说巷尾刘家吧——他们家没在新朝谋上职位是吧?我刚过来,他们家门扉大开,好像在收拾箱笼,这是要搬家了吗?您看,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到最后离开的时候,剩的那点子家当,能带走多少?低价变卖都没什么人要,竟全成了负累……”
这话就算是拿捏到了卫太太的七寸了,她立刻精神起来,把之前的口舌之怨一笔勾销了,“什么?刘家要搬家了?我半点风声没听说!不行,你们拾掇着——”
一边说,一边擦手穿衣服,到最后一句话出口时,人影早都不见了。“——我得瞧瞧去!”
第1161章 倒反天罡开始了
卫太太这一瞧倒好, 别看外头又刮起了北风,有点子要下雪米的意思了,她却还是一去就没了音信, 杳然无踪也不知道去哪里侃大山了。卫夫子穿了外套,去刘家院子前绕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只好回来和两个儿子一起, 愁眉苦脸地试探着鸡汤的火候,时不时又开锅盖看看酥鱼,就怕熬焦了底。
还好卫小三在南边读书时, 也时常自己做饭, 张罗着好歹有些章法,卫妮儿进门时, 酥鱼的那股子葱香味已经传出来了, 她一掀帘子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好香啊!哎, 娘呢?又上哪家裹乱去了?我瞧见巷尾好些人站着, 大冷天的看热闹, 是刘家出什么事了?”
“他们家要搬家呢!”卫小三赶紧卖弄, 眼看酥鱼差不多得了,底下火头还旺, 他懒得抽柴火, 正忙忙地往外盛鱼, 打算就着火势下锅炒咸什锦,又怕自己厨艺不济,炒坏了惹来母亲的嫌弃, 见到姐姐回来, 如同见到救星, 示意着要把铲子递过去, 卫妮儿扭身一躲,笑道,“你疯了?我起码十年没下厨了,我敢炒,你敢吃呢?别乱来,也不怕一会妈打你!”
“什么打不打的?”
说话间,卫太太回来了,一进屋带了一身的冷气,一看酥鱼都盛出来了,先是惊呼道,“怎么就盛了,还没到火候,刺要是不酥,一会卡喉咙呢!”
“妈,再不起锅都烧焦啦!”
在卫小三的辩驳中,她见最后一层葱上果然都结了焦汁儿,又拿筷子拨弄了一下鱼身,见的确是到了火候,这才住了嘴,二话不说接过锅铲,一边系围裙一边就说道起来,“老头子去找芥末粉,小三儿调芥末汁子,做个芥末堆儿,我把咸什炒了咱们就开饭——老大把面揉上醒着,一会吃上了再下面条——那刘家是真的要搬走了,听说还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计算着今年要过冬,比平时至少多了三成的买煤钱,倒不如都花在路费上,因此这才下的决心!”
“居然是因为这个?”
“也不再等等了?听说可能还要启用一批呢,这要是能等,没准就轮到他们了,不是说他平时官声不错吗?”
卫太太在,家里动不动就生口角,鸡飞狗跳,可卫太太要是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她这一回来,什么都有条有理不说,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也令一家人都来劲了,少去了刚才三个男人凑在一起,那点子淡淡的尴尬,不止是小三儿关切,就连城外搞技术的卫大哥都对朝廷的动向如数家珍。比卫妮儿还清楚,“就是因为少了积蓄,等不下去,这就走了?那怪可惜的!没准就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说着,他就征询地看了卫妮儿一眼,卫妮儿会意地摇了摇头,“我们关系倒是还算挺好的,但也没用。”
这话似乎有些没来由,忽然提起了邻里关系不说,不知道这没用是从何而来,卫太太还来不及问呢,卫妮儿便又抛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消息,道,“刘家主要有个问题,他入过魔法,而且比较狂热,虽说后来醒悟了,但如今有个说法,启用时这是个严重的扣分项。”
“也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倘若是听说了,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要突然南下了,按他的情况,的确到南边去好些,就算去南洋新辟之地,以炎热为苦,但至少祛暑花的钱还是有数的,不像是这取暖,根本没数儿,再者来说,既然是小冰期,都在变冷,南边的酷暑应该也会减轻不少。”
毕竟是在衙门当差,这一开口就是这样重量级的新鲜消息,一时间卫家人都听住了,忙不迭追问,“真的?当时‘入迷’了,到城门口闹过的,都再不会起复了?”
“看分数吧,反正肯定要扣分的,扣多少,就看给多少人留下印象了。刘大人吃亏在他从前是死硬派,突然间入迷,那反差实在是太大了。记住的人太多,据说这种听风就是雨,容易被迷惑的性格,是六姐特别不喜欢的,特意提出,加了这么一条标准。”
卫妮儿也是皱眉道,“你们也知道,这重新启用的机会,需要多方评定,分数是硬标准,可考察范围是多方面的,最后说了算的完全是买活军方面的人,这是银钱打动不了的,就算是找了门路都没用。”
“名额本就不多,而且竞争又这么激烈,评选特别难,自己要有积蓄还好,如果没有积蓄,和刘家一样的话,呆着那就是多耗费银钱,到最后说不准连南下的路费都花光了,他们的新学如果还学得不好,做不了补习班教师,那怎么办?扛活也扛不了,一家人典当度日么?那到了来年,可怎么过冬啊!”
这话虽然残酷,但道理却也是实在的,大家听了都沉默了下来。居然是卫太太叹了口气,感慨道,“朝廷给的这么一句话,固然是缓和了局势,止住了民间的动荡,这会子治安是好了,可却也给了不少人太高的念想啊,怕不是有许多官宦人家,因为这么一个政策,落得个冻饿而亡的下场呢。”
她所说的,是禅让大典之后,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朝廷重组过程中,所推出的最引人注目的政策了,民间也有叫做‘起复之路’的,大意是如此:冬至禅让之后,到年前,那些要被裁掉的部局司道,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把资料封存,留给买地的档案局接收入库,以备将来查用。
新年过后,虽然他们就不用再去上值了,但也不是限期离开京城,而是可以留在京城,有三次考试的机会,内容和买地现在的吏目考试是几乎一致的,但加大了政治题的比例。考试获得高分之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后备人才库’,作为‘储备干部’被列入考量之中。
在这半年里,如果北面各地的衙门,哪里缺了人手,就会从后备人才库里挑选合适的人选。但并不是完全以分数为裁量标准,而是要结合人事局的审议,以及部门主官的推荐,最后再定下人选。
也就是说,如果某部门忙不过来了,需要帮手,主管可以向人事局递交申请,并且列出自己的推荐人选,这个人选必须本身就在人才库里,同时通过人事局的考核,这才能够被聘用‘起复’。
由于最后一环是人事局卡着的,而且聘人要分薄的是本部门的预算,可以想见,起复的机会肯定是相当有限。但即便如此,这个政策的颁布,还是让那些被一刀切的官僚之家,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不再每日怨气冲天,总是在密谋着要闹事。
不论是舆论还是民间的治安,都立刻清静了不少,京城的乱象得到了初步的解决,甚至还有很多前期怒火中烧,以至于干了不少过激事情的人家,追悔莫及的。直到若是能等一等,等到这个政策出来,他们也就不会做傻事了。
可以这么说,京城人口流出的势头,在这个政策颁布之后,也是骤然为之一停的,本来,自从冬至之后,京里这些官员,很多都不愿意等到年后,立刻就辞官想回老家去,或者是南下去安身了——那么两个月的俸禄,不拿也罢了,本来这就是最冷的两个月,取暖的花费真不小。家里积蓄也不多了,早点走,回老家去能省出一二十两银子来,对于很多穷困的京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可这个政策颁布之后呢,那就不同了,几乎所有官员都选择了暂时留京,甚至还有人放下脸面,准备开设补习班的,一时间,京城也不知道是学特科的人多,还是开特科补习班的人多了——就算是僧多粥少,很多人咬咬牙也还是要留下来再等半年,哪怕耗尽了积蓄,甚至要借贷维持,都是在所不惜的。
在卫妮儿看来,其实这样的举动是很不智的,因为起复的名额很不确定,而且怎么看都是留给少数能令上头有印象的能吏的一条通路,不是她口气大,但事实就是,这些被裁撤的京官,根本就没能力钻营出这样的机会来,在京城等着无非是空耗积蓄。
你要是有能力,在敏朝早出头了,这样漫无目的地等,能等出什么来?真正该等的,是在政策颁布之前,或者刚一颁布,就得到确定许诺和准话的那些人,你是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自己还不清楚吗?
既然不是,却还要等,这不是执迷不悟是什么?奈何这些人对于一个‘官’字,实在是太着迷太执着了,甚至自己骗自己,宁可挨饿受冻、吃糠咽菜也要等到完全没机会的那一天,如此的情状,看了真叫人心中发寒,有点儿说不出的害怕,更是反思自己,生怕自己也步其后尘,除了‘官’字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想不到呢。
如果是卫妮儿遇到这样的打击,能不能看清局势及时抽身呢?见了这样的画面,其实她都有点失去信心了,只能说,眼下的洞察,大概是因为旁观者清——卫妮儿本来就是救灾转运口的特科官员,这是新朝廷保留下来的重要职能,她是肯定被留任的,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去看,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真要是换到她头上……卫妮儿也只能牢记如今的警醒了,要紧的,不是官不官的,其实还在于自己的能力,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是风生水起,就算一时失去了官位,也能很快回来,而且这做人做事,万不能忘了根本,卫妮儿也是多次对自己和父母阐明:她考特科,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点事情,如今世道已经变了,就算是被裁撤了,作为女子也还是能理直气壮的当门立户,所以对这些波动,心思大可放平了,笑看云起云落,无非是如此而已!
她自己就在衙门里当差,拿的都是最时兴的消息,一时这个,一时那个的,思绪自然起伏得厉害,对于卫夫子和卫太太来说,倒没有她这样敏锐,他们还是局限在自己的生活里,所能感觉到的,无非是日常生活的物价,以及切身相关的治安而已。
这要不是刘家突然决定搬走,对于世道的变化还没有那样强烈的感受,饶是如此,他们的看法也充满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这也算是晚节不保了,这要是刘大人没有被魔法迷了,按他的官声,其实还是有点希望的。”
“官声有啥用啊,还是要看特科的分数,还有他自个儿的人脉,那一位平时清高,除了这清廉的名声之外,也没听说有什么干练的事迹。”
卫妮儿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样的人,就算是考过了,进了人才库,其实被挑上的机会也很低的。依我看,这魔法的事情,对他来说反而倒好!趁此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到南边去安安生生,哪怕是顺着官吏的安排,去种地呢……嗯,不过他们家的人估计是种不了地。”
卫妮儿看了卫小三一眼,卫小三很会意,微微皱眉道,“这要看他们往哪里落脚了,特科学问如何,肯不肯去做工人,现在买地也过了那钱淹脚面,弯腰就捡的日子。一般这样的旧进士,以前不管怎么说,扫盲班的老师是可以做的,但现在,教师供给也呈现出两极化——地方上,尤其是大江上游,还是很缺教师,但去做那些地方的教师,前提是要会说当地的土话。”
“如果只会说官话呢,那在这些能说官话的地方,教师又不是那么缺了。所以要说做教师呢,是不容易的,做抄写员呢,他们也不会写那种速记铅笔字——做生意呢,没那个脑筋,这么说来,竟有点儿百无一用的意思了。”
卫小三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叹道,“这就要看刘大人家里的孩子们,脑子是否灵活了,如果是能转过弯来,考了特科,进厂去做事的,那日子还好过,要是竟不能如此,又无法种地的话,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回原籍去,若原籍不是福建道这样,已经基本完成初步扫盲的地方,凭他们会说土话,也还有些学识,做个扫盲先生是够用的,如此,也还算吃喝不愁,能维持一点儿读书人的体面吧。”
“刘家好像是南湖道那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