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种类少,移鼠教等其余大教,在占城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知识教占据了统治地位,把所有其余土著信仰的原始宗教都吸纳到了自己的体系里,甚至于,很多土著都已经完全淡忘了自己族中那复杂的创世传说,只记得知识教对创世的解读了。
再一个,则是本地的知识教祭祀,仪式感很弱,几乎没有什么祭拜现象,这里的土著也不怎么过宗教节日,甚至连新年都是跟着买人过的,也就是在新年期间,会穿上传统服饰唱歌跳舞,至于平时,衣裳发式和买地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受到这种一致性的影响,不管是四面八方哪里的流民到了占城,第一件事似乎也就是跟着更改自己的衣饰,似乎这才是融入本地,不遭受排挤的第一步。
外观上都已经融入到这一步了,民风上,部落遗风在乡下倒是犹存,而且还感染了不少汉人的宜居百姓,使得占城附近,很诡异地和安南完全相反,出现了女强男弱的现象,哪怕是村子里也有很多女户,婚俗上,女娶男嫁者甚重,据庄长寿的一个朋友说,占城可能是唯一一个,除了汉男番女这样的形式之外,汉女番男的婚姻也有不少的地区。
大概是因为此地的部落,虽然逐渐解体,不再停留在‘母系舅权制’的形式中,但百姓的思想也还是普遍接受‘男从女居’的方式,对于一些机灵能干而率先受到了买地思想熏陶的汉女来说,哪怕原本来自客户人家,或者是懵懂间跟随家族南下,来到占城后不久,也会逐渐发现这样的番男,对她们来说或许是更合适的婚配对象,在婚姻中,自己也更加有利可图,于是便纷纷立户娶夫,形成了占城这一带特有的婚姻现象。
一样都是土著,三个地方的土著,在买地基本没有什么大区别的消化策略下,也能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仔细想想,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些地方,倒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久沐威化’,或者说久沐军威也行,买活军在吕宋那一战,在南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部落百姓不知道,番人王公自然也会告诉他们的。
心下存了敬畏,知道不可抵抗,那么对于买地的规矩,也就只有接受形式的区别了,袋鼠地的土著,那就不同了,彼处孤悬海外,自古以来恐怕和北半球没有任何联系,对于买活军一无所知,那探险船队也就是三五条船而已,仔细想想,发生流血冲突的可能,的确比南洋土著高太多了。
庄长寿对于袋鼠地的特殊,认识又深了一层,心想,“这里虽然或许有些土地肥力也还算富饶,但从地理环境来说,或许是全世界最封闭、最乡下的大陆了。常说居住的环境,对于百姓的心理会有影响,不知道在这里住得久了,百姓会否也因此固执己见,夜郎自大起来。甚至和土著一般,看不起探险船上,来自这世上最强大国家的探险家,乃至竟胆敢刀兵相见呢!”
他也很好奇,黄秀妹后来是如何处置这样一支狂妄的土著的,是全都灭了,还是忍下一时之气,仍是交好,又或者暂且退去,留待将来。不过,这刀疤看颜色已不算新鲜,却仍旧狰狞,这样破相的重伤,一般人很难不在意,又怕当面问了,勾动黄秀妹的伤心事。
因此这话也就先吞下不提,待到众人都下了船来,进了城主院子乃至周围几户居民家里,梳洗毕了,方才上前问好,黄秀妹笑道,“庄大侠!久仰大名!”
她伸出手来和庄长寿握了握,简直犹如铁钳一般,手掌遍布老茧,庄长寿想道,“这都是握舵轮握出来的吧!想来这双手也不知道指挥着船只渡过了多少惊涛骇浪,穿越过多少险境!”
思及此,他对黄秀妹的崇敬之情又是更增,黄秀妹似乎也有所感觉,对他友好地一笑,将手一挥,倒是反客为主安顿庄长寿道,“来,庄大侠,咱们坐下边吃边说,我这里可有好多故事,若能有一二被你写进书里,那我托你的福,没准也能多出一些轶事,流传于后世了。”
实际上,黄秀妹发现袋鼠地之后,一度也是诸多报纸爱谈论的红人,她生平故事许多报纸都有提到,怎么从水兵出来,开始跑船,又怎么脱颖而出,受到郑家注意等等,有些报纸还曲笔暗示了她在水兵期间受的情伤云云,还有的杜撰她和袋鼠地土番酋长的交情,学的还是庄长寿南洋驸马的套路。
这些真真假假的报道很多,黄秀妹自己还出版了一本航海日记,但因为日记内容相当简单,并无多少起伏,卖得也不是很好。庄长寿听了,连忙也是逊谢道,“哪里哪里,是我托了黄船长的福,没准能多卖几本书!想来船长带着孩儿们出生入死,必定有许多精彩故事,只是船务繁忙,无暇整理,我也是盼着一听,光是想到这里,便觉得之后的航程也叫人盼望起来了。”
他本以为黄秀妹会就势吹嘘一番,说几件航海或者是和土人打交道的趣事出来,不想她却摇了摇头,一边就坐,一边对庄长寿道,“其实航海是非常枯燥的事情,真没什么特别精彩的趣事,危险的事情倒是很多,飓风、大浪、迷途、船损、港口抢劫、扣押船只……当然,还有船员哗变。”
她指了指自己的刀疤,倒是丝毫避讳之色都没有,“我这刀疤,就是因为船员哗变而落下的,打那以后,我船上的乘客都要经过筛选……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说吧,这个袋鼠肉干,庄大侠你尝过没有?第一批晒袋鼠肉干的,其实就是我们,那个味儿,仔细想没法提,可在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美味佳肴,个个都吃得没够,说起来也是着实是一番趣事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不是这批袋鼠肉干,我们未必能撑到回航呢,这袋鼠肉干,也算是我们探险家很有纪念价值的食物了!”
说着,便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如何一路南下,穿过赤道无风带,又是怎么在探险中处置船员哗变,多年来探险的一些故事,在餐桌上娓娓道来,让庄长寿很快就忘了品味袋鼠地的特色饮食,而是和祖天寿等人一起,不觉都听得极为入神了起来——
第1170章 探险之艰难
要说席间这些人, 哪怕是庄长寿,远航的经验都是十分丰富的,很多船上的规矩, 不必言说,他们也了然于胸:乘船和所有其余出行方式不同, 尤其是乘海船,必须要服从船长的管理。
尤其是乘远道的海船,更是如此, 路途遥远不说, 而且路上颇多波折,很多时候, 别说乘客桀骜不驯了, 哪怕是身子骨孱弱, 都是有可能被船主拒载的, 倘若不能加倍付给船费, 船主都不愿承担乘客在船上染病乃至去世的风险, 认为这会影响这艘海船的运道。
哪怕是买地的船只, 除了官船之外,其实都还有这样的规矩, 就算是官船, 登船时, 水手也会隐晦地加以劝阻,宁可给乘客退票,也不愿意招惹这种麻烦。对于已经改易了不少, 比如在包船外, 散客船已经不再拒绝单身女客的航运业来说, 这种讲究, 估计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了。
除此以外,有些看起来流里流气,或者眉眼藏锋,看着容易惹事斗殴的船客,倘若还拉帮结伙,那也有可能被拒载,如果一定想上船,还要请居委会、更士署的吏目联合作保,保证这些乘客来历清白、素行良好,不会危及其余船客,船东这才勉强答允下来,甚而还会把水手替换成更加孔武有力,和买活军兵丁沾亲带故的壮丁,避免在船上闹出什么事情来。
长期的航行,对乘客来说精神上的确是很压抑的,哪怕是好人,成天在狭小的船舱里憋闷着,走到甲板上一看,到处都是人,心里也烦闷,没准就发生了口角,这要本来就是个二流子,被这么一憋屈,可不就有可能伤人吗?
一般的远洋航行,氛围已经是如此沉重紧张了,探险船只有更甚,黄秀妹道,“探险这回事么,就像是男人做那事,这种快活的也就只有最后那么三分两秒的,前头那漫漫长路就好比在攒老婆本一般,没有多少乐趣,光顾着费力忙活了!”
“先从小时候读书开始,就是没完没了地准备。探险也是一样,前期攒局就不容易,真的上路了,那就更苦,每天一睁眼就是忙不完的事情,离开已知海域之后,越发连觉都睡不实在了,每天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祈求这晚上是个大晴天,这要是连着两三天看不到星星,那就完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开到哪里。这要是有一天月亮特别亮,连星星都看不清了,那也未必能算出来,这时候就算念着知识教的奥义,心理也挺慌的——怎么今晚月亮的走势,和昨晚就不一样呢?好像升起来的时间和方位都变化了,这是鬼打墙了么?咋就这么邪门?”
毕竟是在海上闯荡的女海主,一张嘴就是粗俗又直接的比喻,这要是面皮嫩点的小书生,听了都得脸红。这也是大家都习惯了海狼们的做派,这才面不改色——如今,跑海的女子已经很多了,有从上到下都是女水手,也主要做女客生意,在买地繁华区域活动的近海沙船,也有上船出海去打渔的渔户,而女船主领着男女混杂的水手,跑远洋船的也是不少,在一些男船主的船队里,也出现了主要有船主自家亲戚充当的女船员。
抛开主要是夫妻档或者自家亲戚的渔船不说,走客货运大船的水手,尤其是男女混杂船只上的这些女海员,那都是个顶个的彪悍,惹怒了她们,当场被剥了裤子,倒吊在船舷外的都有,水手内部推搡吵嘴时,她们不但言语毒辣,推搡起来也丝毫不肯让人,下手都是极狠,奔着废了对面去的,宁可被送去矿山苦役,也绝不会让得罪自己的人全须全尾的下船。
如此,付出了若干女水手去做苦役,甚至还有一两起命案、大案的代价之后,这个行当的名声算是也闯出来了,只有她们调戏别人的份,一般在这二十年间长起来的男水手,绝不敢轻易撩拨女同僚,一个是敬畏她们的名声,再一个也是因为斗殴致伤并不是单方殴打,量刑比较起来会偏轻。
而且,这种斗殴致伤,只要没有造成肢体的永久残损,乃至影响行动,就不属于不得减刑的重罪,这些女水手本就个个都机灵能干,素质在一般人里是出众的,哪怕是送去苦役,也多得是办法钻营减刑,或者在矿山里混个小头目,虽说肯定是没有什么报酬可供积蓄,但就衣食住行来说,日子过得竟不会比海上差多少!
这样,数年的苦役服出来,固然,档案上的底子是还在的,可能很多混合船的船东不敢用,但只要报酬要得低,女船的船东往往也会给个机会,只要不是那种对所有人都狺狺狂吠的性子,只是对敌人狠辣的话,甚至还有机会被黄秀妹这样的探险船长聘用呢——要的就是这样胆大包天的水手,才敢跟着出去拼命博个富贵,不是吗?
如此算下来,伤人的,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很大,但被伤害的人,基本都是一辈子的隐痛了——这些女海员论体格或许无法和大块头相比,但这不是说就无法给大块头造成伤害了,道上多少年来的规矩,行走江湖时,对老、弱、妇、孺、僧、道、姑,都要格外小心,因为体格不强无法久战者,还敢出来行走江湖,必定掌握了能够在短时间内收拾对方的技艺——也没什么别的,要不是很会使火铳,要不就是会几门诸如撩阴腿般的阴损功夫,举手就能要了对方的命,如此才能有底气和对面慢慢周旋谈判么。
这些女海员,很多出身于买活军的兵丁,撩阴腿全是狠练过的,一出脚,不说鸡飞蛋打吧,好说也是痛彻心扉的重伤,运气不好,从此就只能加入‘长寿清净促进会’去了。
虽说这海上生活压抑,但会被冲昏了脑袋的那都是从前那些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水手了,没读过书,被丢到船上,不狠辣就被老水手生吞活剥了,没有心机,所得的一点积蓄都保不住,这样的人本就凶残,又很无知,如野兽一般,见了女客、女水手,生出歹意那是容易的,可新一代的水手,不管其心如何,至少也读过几年书,权衡利弊之下,倒宁可不去招惹这个是非了!
按黄秀妹说,她的船队哗变,其实也和男女混舱无关,更多的是来自于远航探险的那种压抑感。“这事也不是在第一次往南行时出的,算来的话,我是南行了四次,第四次才找到了袋鼠地,前头都是无功而返,就是最后一次其实也相当凶险,走到地头时,补给都已经耗尽了!”
她南行的前三次,其实都是被拦在了赤道无风带这里,根据黄秀妹的说法,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在赤道无风带缺少航行经验:地方没来过,桨帆船,从前也是开得少,买地的船厂造出来的蜈蚣船,仿造的也是南洋样式。华夏的水手其实更习惯于操作的是橹帆船。
然而,远洋帆船太大,单橹难以推动,而多橹的话,划橹角度无法一致,反而不如划桨来得整齐划一,因此最后还是定下要采用桨帆船的形式。桨帆船在陌生海域的远航,这也是第一次,在无风带的航速,只能现测,而且,茫茫大海,四周没有参照物,完全无法确定前进的方向,甚至有可能道路曲折,一天对比下来几乎没有动弹多少海里。
在无风带,桨手每天都在卖力,必须给吃饱才行,是以桨帆船的运输成本是很高的,物资消化得也快,前三次,都是在船上物资耗损尽半,而根据六分仪测算的结果,定位经纬度,发现自己距离地图上的南方大陆,距离并未缩短多少时,黄秀妹就下令返航了。
这一返航,至少就是要休整一个月以上才能再度动身,尝试三次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要说船员没有感到什么压力,这也是假话,哪怕报酬照拿,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尝试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大家心里也难免不把这个赤道无风带,当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认为这就是现阶段无法横渡的绝地:“我们要确定航向,免不得就是观测夜空,可这赤道无风带也可叫做赤道云带,常年多云有雨,看不到星空,无法确定方向,岂不是只能永恒地迷途下去了?”
能成功回来三次,已经是六姐气运庇佑了,第四次还能找到北返的道路吗?出发前大家都是打鼓,好些人宁可不要那笔高额的花红,只拿前期发放的基本工资,也是辞职去干别的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个船队,纯粹是为了探索新大陆的地理迷当然有,但却肯定不是所有人。很多人就是冲着那笔钱来的,为了钱,冒些风险也甘心,可他们以为倘若十成十要送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是因为当时,实在是缺人,我只能放宽标准,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眼看赞助金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省着来。这就把主意打到了那群刑余的女犯身上,招用了七八个因斗殴而苦役出狱的女水手,这些女水手刚刚出来,工作的确难找,又不知道我们的船走得不顺利,也是眼红那笔花红,因而便欣然入伙。这样我们勉强又凑了三艘船,再度往南而去,不几日,又进入了赤道无风带中。”
“这一次进去,一开始还和从前一样,无风,天上满是乌云,这一回我们用了不同的路线——本来想的都是直放,七八百公里的海路,想着桨帆船就是划也划过去了,就算风雨连绵,不得观测夜空,只要拿了指南针,一路对着南面划不就行了?”
“可指南针指的只是个大方向,或者说,也许是在那时候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连着三次,桨帆船明明就是冲着指示方向去的,到了能算经纬度的天气下一看,真没走多远,一日一夜下来,比前一日还远了一些!”
“如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按照地图记载,在满者伯夷和袋鼠地之间,有一个极小的岛屿,不知道上头有没有水源,能否发展为一个补给点,再试着等一等,看看这里有没有东风——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依旧是找不到小岛的话,那我就有一个很周折的计划了,我想回占城去,换一艘帆船,沿着海岸线往非洲走,在非洲的近岸陆风帮助下,来到南半球之后,再借助信风东行!”
这个计划,大概要多绕数千公里,听起来简直十足疯狂,庄长寿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由追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于这第四次便真到了地儿呢?”
黄秀妹苦笑道,“那自然就是风了。所谓的赤道无风带,其实也不是一个固定的区域,会随着太阳的直射点变化而来回摆荡,也会因为异常天气而长期停留在某地,你可以这样看,哪里多雨闷热,哪里就是赤道无风带的停驻点。”
“一旦出了无风带之后,就是季风的统治区了,只要有风,无云,按道理航向和方位就是完全可以确定的,这第四次南行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赤道无风带北移,满者伯夷阴雨连绵的时间出发,指望能早日到达季风带。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划出去没有几日,眼看着前方似乎已经是艳阳高照,隐约也可见到似乎有岛屿的痕迹,我们算是找到地头了,突然间,起了一阵东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桨扬帆,就听到船头一阵颠簸——触礁了,岛屿附近往往暗礁密布,本来是该放下手划的筏子,慢慢去探查的,可突然起风,船只往前一蛄蛹这就出事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虽然说得平淡,但听的人是心惊肉跳,想到当时船员们的心情,也都是对那种绝望和挫折感同身受,郑大木等人是知道底细的,也还罢了,祖天寿不免就道,“出师不利,军心大乱,必定是有人想回程了!”
黄秀妹点头道,“的确如此,而且受损的还是主舰,更棘手的是,这次触礁,挫伤了龙骨,还有三个舱室进水,修与不修,都是烦恼,不修的话,大家转移去其余两艘船就很逼仄了,但如果要修,就等于得把携带的维修物资全用掉也未必能修好。如此要再继续前行就非常勉强,再没有船坏的余地了。如果再次遇到类似事故,只要有两艘船受损,那就会出现第三艘船无法携带这么多乘客的情况,可能必须有人留下来等待救援了。”
这种停留,和在非洲等地停留还不一样,如果是被留在眼前的小岛上,那就等于是在茫茫大海中被留在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点上,救援什么时候来完全是未知数,而且小岛的食物如何,能否耕种,会不会在涨潮时被淹没,这都是完全未知的事情。
更让人害怕的是,在大家于礁石岸边抛锚修船的时候,有船员注意到了一点——连续三天,这里都没有下雨,因为这里离开了赤道无风带,进入了无风带旁的副热带高压区,本就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而因为之前三次,在航行时总是阴雨连绵,雨水取用不竭,每次返回时都有大量罐头水没用上,这一次大家特意少带了水,多带了一些吃食!
水的补给不够,且小岛上没有可见水源,这两件事,再一次挫伤了船队的士气,终于有水手提出想要返回满者伯夷,但却被黄秀妹直接否决了。“当时我认为,已经出了无风带,有了风,从星图来看,我们距离大陆不过是四百多公里,即便我们借风力不能走最短路线,只要信风不变,十天内也可以抵达大陆了,而且从地图上来看,大陆附近并没有什么礁石群,不存在搁浅的危险。在小岛上停留,为的是尽量挽回损失——这船也是东家的本钱,能修好为什么不修呢?”
她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但从结果可以知道,水手对此只怕是并不买账,黄秀妹说到这里,面上也不由流露苦笑,道,“但我没想到,经过三次失败,船员心思已经不齐,而且这一次因为人手紧缺,我又聘请了那些刑余之人,她们当然是大胆暴烈的性子。”
“在她们看来,这次出行挫折重重,气候异常,而我则是鬼迷心窍,一心要把大家往死路上带,出行前就没有带够水——她们不知道赤道无风带雨水有多频繁,自然觉得这个决定不合情理,认为当时我就出了问题,到了现在,更是一意孤行,要拖着大家一起葬身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了。”
“故而,她们几人便是密谋,想要夺船而返,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完全保密,她们中有人也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否太过激了一些,意见矛盾之下,便暗中告密给我。我连忙去副舰要稳住局面,把她们控制起来……”
她摸了摸脸上的刀疤,淡淡地道,“这道疤痕,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庄长寿听得大张着嘴,回不过神:从结果来看,第四次黄秀妹肯定是带队到达了目的地,发现了整个袋鼠地,成为了如今的吉亨城第一个奠基人,但谁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还有,那几个敢于反抗黄秀妹,甚至和她刀兵相见的叛逆水手,她们的下场又是如何呢?
若是一般的海军,不论是敏朝还是西洋海军,乃至海盗、海商,这样的叛逃者,都会被极刑处死,镇压军心。但买地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置规定是如何,庄长寿居然记不起来了——他推测这几个人是被立刻处死了,否则镇不住局面,但又不敢问,害怕这事不合规矩,不好大肆宣扬……
一时间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黄秀妹看在眼里,也不解答,而是微微一笑,面容转肃,对着身后那几桌子船员道,“这就是远航探险真实的滋味了,不但有高额报酬,有名有利,也有种种绝境——而最让人难受的是,在绝境中的行动,依旧完全必须听船长指挥!不得有自己的主见,否则,后果之凄凉,是可以想到的,哪怕所有人都被船长带入绝地,敢于叛逃哗变者,也会先死!”
“在探险船上,不论身份地位,船长就是船长,船员就是船员!做不到令行禁止者,可以先下船了,这会儿走的,不算孬种!倘若扬帆出发才后悔,那可就难得善终了!”
原来在吉亨城突然讲起前事,是为了敲打这批新船员啊!
庄长寿恍然大悟,也是面带敬佩地看着黄秀妹,暗暗点头,“这是个能成大事的!也就只有这样铁血的性格,能做出这样的伟业了!”
先不说他现在还有没有胆量上黄秀妹的船,庄长寿又隐晦地看了看郑大木和祖天寿,心下也是明了:“这话,也是说给船员听的,也是敲山震虎,说给大木公子和祖将军听的,一旦船出吉亨城,不管他们身份如何,都要听黄船长指示……”
“这一点,我看大木公子是做得到的,祖将军么,他自己,我感觉应该也行,但他的那些从人,可就不好说了……不知道祖将军自己有没有感觉,又打算怎么办呢……”
第1171章 滚筒风帆的前景
要说起拓荒屯田, 辽东边将确实是有经验的,建州献土之后,因战事、边乱而荒废了近百年的辽东荒地, 便是先后被这些边将重新率人归拢开垦, 十来年下来逐渐恢复了元气。因而, 吉亨城的情况,对祖家人的士气,倒没有多大的打击, 反倒是黄秀妹的冒险故事,让这些新客人们显然沉默起来了:
从满者伯夷到吉亨城这里,其实就和黄秀妹说得一样, 七八百里的海路,桨帆船在赤道无风带, 桨手轮班, 一天大概走个八十公里左右,出了赤道无风带之后,可以借助风力那就更快了,也就是七八日的功夫,就可以到达吉亨。
这一路上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他们的体会大概和庄长寿差不多,并没有觉得这个航程有什么特别危险的,船只也没有什么迷路的担忧, 船长和水手似乎都是训练有素, 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和从华夏本土往满者伯夷的航程一样, 稀松平常。
外行人看什么或许都觉得简单, 对于新港口的开发,新航路的确定, 大家大概也觉得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被黄秀妹这么一讲,祖家人才意识到,袋鼠地的新定居点,并不是那么好定下来的,不但当地的情况要好,而且航路也要理想,最好四季有风,便于帆船往来,这般才能确保往吉亨的航路畅通——至于说回满者伯夷,那就要看赤道无风带的天气了,如果无风带长久停留在赤道南侧,那很可能吉亨和满者伯夷的直接交通就会中断,得要想办法往非洲去周折!还得看风向是否作美,没准一竿子就插到黄金地去了!
通古斯固然是可以想象的艰苦,但袋鼠地这里也不简单那,通古斯的苦,至少是大家体会过的,可以想象的,袋鼠地这里,要吸收学习的新东西可就太多了。眼下首先要适应的,就是这种随时转换的地位——论职位,郑大木不知道要高出黄秀妹多少,可到了船上连他也必须完全服从黄秀妹指挥,这是等级一旦固定下来就基本不会变动的敏朝老人,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当然,这规矩也可以不遵守,只要能承担得起后果就行,并不是每个定居点都能成功立足的,在探险中出点意外,不也稀松平常么?或者说,如果祖家人吃不了苦,也可以回华夏去定居,尽管他们已经放下了豪言,并且得了买地的扶持,但只要肯放下功名利禄,和那些积攒的家产,相信买地也不会穷追不舍,强行让他们到袋鼠地来送死的,只要洗尽铅华甘于平凡,还是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想在袋鼠地立足,吉亨的情况算是第一关吧,黄秀妹的敲打,就算是第二关了,在吉亨休整的这几天,大家也都是冷眼看着祖天寿的反应,等着看他到底是打起退堂鼓来了,还是其心不改,意志仍坚。
而祖将军倒也没让大家失望——这毕竟是能在不利的战况下,坚守辽东的将领,初到宝地,因为万事不熟悉,进退失据乃至有些迷茫这也都是有的,但略一沉淀下来,便立刻显示出了自己的决断:他把跟着自己来的十几个亲眷,分出了一多半,留在吉亨,请郑淼帮助培训他们,学习在袋鼠地立足的知识。
从气候、地理,生活中的小窍门、农业、渔猎等等,都是要跟着学,甚至连一口水该怎么取,怎么喝,这都要从头学起。祖天寿特别郑重请托郑淼,让他下狠手往死里操练这些个子弟兵,“若有不从,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老祖的!绝不找后帐!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让他们帮把手!”
这就算是看明白局势了:袋鼠地不比辽东,在辽东,尚有亲兵、军户、农夫辅兵等等可以差遣,条件虽然艰苦,局势虽然紧张,但祖家这些子弟,毕竟还是人上人,可在袋鼠地这里,别说初来乍到的祖家,就连郑大木、郑淼都没有一点儿郑家少爷的架子!
很显然定居点要兴旺起来,需要的并不是只会拿架子、挥鞭子的主子,而是能带着大家一起干活,把大家团结在一块,确实有能力而没架子的实干家。如果这些子侄里,有人无法达到祖天寿的要求,那还不如趁早把他们送回华夏本土,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虽然对袋鼠地的情况,肯定是有错误的预估,把难处想得太少了,但这也是个明白人,祖天寿这般一处置,大家背地里谈起来,也就暗暗点头了,认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邻居,对他也多了几分亲热。
因为祖家人带的装备不齐全,吉亨这里的住户还自发地匀了一些帷帽口罩给他们,庄长寿上船前,每天都能看见那些祖家的亲兵子侄们,哭丧着脸,戴着帷帽,在苍蝇的簇拥下扛着锄头往城外去挖坑:这是吉亨为了缓解旱季、雨季的降水矛盾正在做的尝试,就是把低洼的沼泽地挖成水塘,在雨季蓄水,也算是一个原始的小型水利工程了。修成了之后,至少在旱季作物的灌溉以及平时日常洗漱的用水能得到保证,吉亨城也不会那样依赖满者伯夷运来的补给了。
唯独的顾虑,就是害怕招来袋鼠,不过,郑大木已经允诺会解决这个问题了,下一批补给船,会带来一批找矿队和一些火铳,只要能击毙敢于靠近水塘的大型动物,那么,在旱季不但多了肉食的来源,相信如此重复几年下去,吉亨城的袋鼠之患也会减轻不少。
“膻就膻点吧,只要能吃,怎么不是肉?总比死人肉好吃呗!”
对于这个前景,辽东人还是蛮期待的,他们并不介意袋鼠肉的风味,只要是肉就行,偶尔还会吐出让庄长寿这样长于太平之地的南人侧目的虎狼之词。“哈哈,吓着了吧?其实我们也都是听叔伯们说的,辽东的情况还行,就是少吃肉,到了冬天,顿顿大白菜炖土豆,杂粮窝窝头儿,能有点郝嬢嬢辣椒酱都是过节啦!”
说是靠山吃山,可山珍哪有那么好得的,一个庄子得了一只野鸡,那肯定给庄主送去啊。一个冬天,也就是秋捕的时候,大家能分点野味,都留着过年的时候上供香嘴。哪怕是祖家子侄,也不过如此,他们一路南下到吉亨安顿下来,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提升的:吉亨这里,不说袋鼠肉了,罐头里水产是常有的,码头边也有小船,愿意折腾的话,三不五时出海打点鱼,也是个荤腥。
只是吉亨这里大家吃惯了罐头,平时事情也多,懒得折腾罢了,祖天寿带来的这些小伙子,都是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是被派去挖坑,也还能琢磨着三点多起来,赶着日出前下一网,早上张罗着给各家分点海货,让家家户户都传出炖鱼的香气,配着平时一坑一坑出的主粮饼,吃起了融合了辽东和吉亨特色的‘炖鱼贴饼子’。
“可以啊,真别说,素存哥没骗人,这里也就是看着吓人,过来的路程危险了一点——也就是告诉了,不告诉还不知道呢!真安顿下来,感觉这日子不差!吃口顶好!”
“可不是?就说这气候,我觉得就挺好,不冷不热的,说干巴也没觉得,俺们辽东的冬天不比这个干巴?那脸都能干出血来!”
“就是!这不是吉亨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这等防虫的布棚子都搭起来了,火铳也到了,我看,那日子可就比辽东那边要翻着倍儿的往上冒泡了!就可惜了俺们在辽东的老兄弟们,不能都跟着过来了!每年不用屯煤备冬,不挺美的么!冬天下雪的时候,忧心炭火不够,那种担惊受怕的心情,谁有谁知道!”
做好了新客人们抱怨连天的准备,却没想到,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祖家这波人居然很喜欢袋鼠地的日子——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南方买地长期生活过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眼下吉亨城的生活水平也足够让这些锦州人满意了。惨淡狭小的城建什么,根本就不算是,他们说自己在锦州的庄子,比这个还要潦草简陋,生活也更加危机四伏。袋鼠地光是(相对)温和的天气,就大大胜出了,他们的遗憾还在于不能写信给老相识,让他们也来呢。
“辽东边民的确是不宜轻动,最好不要做如此的鼓动。”郑大木对辽东移民的积极反馈也很满意,“辽东也是百废待兴,还有通古斯亟待发展,目前衙门的规划,他们停留原地,或者向北都是最便宜的。
再者,在蒸汽船投入实用之前,其实满者伯夷往袋鼠地的航线,运力就是我们的桨帆船队,他们就是心动想要南下,也不得其门而入,那写信也不过是徒然惹来惦记,没有这个必要了。”
倒是勘察过本地的地理过后,倘若气候合适,可以发展畜牧业,那是可以招揽一部分鞑靼人南下,设法再运一些牛羊来,或者畜牧袋鼠、鸸鹋,对他们来说,也是多了一条路子,如今鞑靼气候恶化,金帐汗国覆灭之后,大量鞑靼人流离失所,除了黄金地之外,袋鼠地其实也适合他们移居过来。”
尽管现在还只是吉亨一地,但在郑大木的规划下,整个袋鼠地的繁荣景象似乎已经初具雏形了,庄长寿叉手站在船头,注视着水手们往内舱搬运‘红焖袋鼠肉’罐头,闻言,也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听起来固然是极为合适,但桨帆船运力够吗?
这种船比较特异,基本只能用在袋鼠地航线上,若是错估需求,多造了的话,富裕的船只没有销路,造船的开支就是一大笔了。而且,桨帆船的人力开支很大,如今这样的小规模交流还好,补贴运费不是什么重负,将来如果要运矿产、牛羊乃至这么多的移民百姓,运输成本这么高的话——难道蒸汽船已有眉目了?大木你才会这么自信?”
他本就不是孤高之辈,几日下来,自然早就和郑大木混熟了。彼此已经直呼其名,不再叫什么城主、大侠了,郑大木听了他的话,也是神秘地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也是受到密排肋骨技术的影响,蒸汽船还真有点儿眉目了,如今有一种新的发明,正在一厂试制,已经很靠近书册上所说的螺旋桨了!”
庄长寿压根就不知道螺旋桨是什么东西,倒是路过他们的黄秀妹闻言,立刻转过身子,有些惊喜地道,“真的?难怪上回我见到大焱时,他对我提的密排肋骨明轮船,兴趣不大!说这明轮船抗浪性太差了,只要两边的浪高不一致,船身就容易倾斜,浪费动力不说,而且翻船危险相当大。
我说赤道无风带,你和我说浪?这明轮船只要能用蒸汽动力横跨赤道无风带,再扬帆借风,保证袋鼠地和满者伯夷之间,天堑变通途,航行起来比现在容易得多!根本不需要考虑绕远路找风的问题,非常适合你们郑家开发袋鼠地的规划,让他抓紧时间大量生产明轮风帆船,他却只是笑而不语——原来是因为螺旋桨已经出来了?”
“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