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肯定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从小在买地长起来的。对这事儿还有些疑虑,想着,可别把人心估量得太坏了。”
祖天寿对于他的观点,倒是接受得很顺畅,他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这我们这些苦出身的莽汉,再明白不过了。别说铁,早年间就连一根木棍,都是不敢随便放在路边过夜的,一转头就能给你偷走!这种事也不要多,一个村里有一个不规矩的人带头就够了,也不说北面南面,放眼天下我敢说都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想要修长铁路,那还真是在袋鼠地最合适了,这里人少,尤其是吉亨和矿区,根本没有土著,不存在被偷铁的顾虑,而且又有实际的需要,不算是浪费钱财。通过长铁路的修建,也能给将来华夏本土腾出手,准备修长铁路的时候,提供经验和人才上的储备——大木,你小子还真是心怀天下啊,哪怕是在吉亨城这样的化外之地,也时刻惦记着能给六姐分忧那!”
看起来,祖将军也已经逐渐摸清了郑大木的思维方式,并且由衷地感到佩服,竖起大拇指,“高瞻远瞩,舍私为公,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不算是过分的!”
称赞是真诚的,但似乎,作为煤矿未来的股东,祖天寿的话里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耐人寻思了。这高瞻远瞩舍私为公的人,没有人会不钦佩,但大概也不太会有人想和他合作,谁也不想几句话就跟着一起舍小家为大家了。
庄长寿转动着眼珠子去看郑大木,郑大木倒也不装傻,会心一笑,摇头道,“哪有这么舍己为人,无非是公私两便——世叔说的这些考量,确实是有的,也就是因为在袋鼠地建这样一条铁路,有这些对袋鼠地之外的好处,如此才能从六姐那里申请到支援,请求免除一部分费用,或者给予专门贷款,并且派遣工人,提供建材呀。
越发说穿了,这身在海外的华夏子孙,只有时时刻刻把自己和家乡连在一起,为家乡设想,为家乡出力,叫家乡的父老知道,你的心始终和他们在一块,这才能得到家乡的重视和帮助啊!这不是舍私为公,而是公私合一,以袋鼠地如今的情况,我们在此地安家的那一刻,肩负家国双重的重任,也就早已无所谓公私了,为国就是为家,而为家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国呢?”
这番话,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犹如橄榄一般,越琢磨越有味道,倒是把祖、庄两人都说得沉默了。你要说郑大木唱高调吧,可仔细一想又的确如此,这话丁点不假——郑家从前固然也有些声势,但如今这般飞黄腾达,难道不是谢六姐扶持的结果?
郑大木会如此舍力为买地的大势考虑,这么舍得在这些地方花钱,仔细想想也没错,这钱,也不是郑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而是郑天龙那上一代纵横海贸的结果。但海贸说白了,难道就只有你郑家能做?十八芝可有十八个人,个个都是人才,抛开你郑家血脉,其余什么李魁芝、刘香芝等,难道就不能做海贸巨头了?
很多时候,这种成为行业领导的机会,那就是大国主一句话的事情,因着上头的扶持而有了这样的家业,那么,在上头的倡导方向,大笔花钱,也是知恩图报的一种表态。这么看,郑大木的确不需要害怕花钱,他只要是在六姐乐见的领域花,不是乱花而是有计划有魄力的花,就算把家底败了,六姐一句话,再给郑家一门什么生意做做,还怕赚不回来钱吗?
“甚至,就是欠着呗,虱子多了不愁,欠朝廷的,可以用来抵债的东西那太多了,只要没有乱花没有挥霍,别和那贼砍头的李魁芝一样,追求排场,把钱花在给自己建暖气片上,那还不上就欠着,朝廷也不会把你如何,甚至还会再借。都到建城这份上了,对于金钱,早该看淡超脱,追求的不是数不尽的积蓄,不是什么金山银山,而是手里能支配的资源……朝廷的贷款也好,自己的身家也好,都是资源的分配和再转移……”
“货币是资源,权力也是资源,城主能获取和再支配的,无非都是各式各样的资源,人力、物力、技术力,这些才是城主需要看重的核心,而金钱本身已经退到了极后,甚至都失去了传代的价值——只要是有能力的后辈,自小就生活在资源富裕的环境之中,早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因此而得到丰厚的好处,又何须等到百年之后,再传给什么金钱上的遗产呢?”
直到当晚入睡之前,郑大木的这番伟论,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庄长寿的脑海里,给他以复杂的感受,包括他的室友祖将军,靠在枕上,也是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地喃喃着‘资源、贷款’这些词句,显然,也在思索着郑大木的话。
这话不是没有简单的俗语来表达,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其实道理也是类似的。但怎么说呢,用郑大木的话说出来,似乎又带了这个时代的痕迹,更加展现了当今这个年头,最顶尖的年轻人应有的气魄和抱负,是啊,用资源的角度来解读的话,的确,花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分钱能买到什么东西,其实也是六姐决定的,而郑大木正是很靠近六姐的一个年轻人,如果他还以省钱,以家族货币财富为念的话,那就说明他其实并不配占据现在的这个地位了。
把现金和负债都看做是一种资源的分配,不要害怕欠债,尤其不要害怕欠朝廷的债,朝廷的贷款也意味着对本地的资源分配,意味着重视,所以应当要尽可能的多利用朝廷的力量,多贷款,多要支援……
如果用这样崭新的角度去看待的话,那么,郑大木开发袋鼠地的计划,就不能说是冒险、铺张了,也不是把自家的财富,胡乱花用。他是把家中累积的货币,换成了更加稀有也更难贬值的资源,郑家从暴发户而蜕变为拥有光辉历史,源远流长世代都有能人辈出的这个节点,说不准就在他身上那!
只是,虽然道理勉强能明白,而且这未来也让人心动,但要说能跟着郑大木的思路去学,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别说祖天寿了,就是庄子,这会儿也在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做到把自家的货币储蓄,换成资源,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和犹豫,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办不到的。
别说孩子了,就连庄长寿自己,那点子成就,在他看来也有很强的侥幸味道,要说换个时势,是否还能出头,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的孩子,在庄子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天资出众的神童,往最宽了去预估,能和老子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禀赋,就是给了资源也未必能成,那还不如多给留点钱呢。不然,难道真能忍得住看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三餐不继只能沦落去做苦工吗?
当然,也可以说做苦工也是自食其力,也是光荣,但凡是做父母的,哪有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落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说,如果在自家孩子和子侄之间比较,就算子侄天分更加出众,自己的遗产也必然是更愿意留给亲生儿女的。
郑大木的想法,视野很大,但谁能保证郑家后代中,继承到最多资源的是他的亲生子呢?或许也是因为他现在没有孩子,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发出如此的豪言。又或者他真的能做到让郑家最出色的后代来继承最多的资源,来做袋鼠地的话事人——这也是有可能的,能成大事的那都是狠人,庄子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他不敢以己度人,甚至就连祖将军,庄子认为他也可能都拥有这样的气魄,也就是把自己最大份额的遗产,转为资源,留给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后代,并非一定要是自己的直系血亲。
所以他们的成就高啊……所以,他们能在谈笑间决定一座大陆未来的发展啊。见得多了,真能感受到这种弄潮儿和常人的差别。这会儿,庄子已经不再认为修建铁路是异想天开了,他已经在幻想未来十年二十年后,一座崭新的煤矿,包括周围的冶炼厂、矿工小镇,跃然于荒野之上,通过铁路和数百里外的吉亨城、小铁矿等建筑相连的画面了。
速度快的话,或许还不用十年那!到那时,大木城主仍旧是年富力强……或许在大木城主有生之年,袋鼠地真能遍地开花,成为华夏百姓移居的热门目的地,而到时,来往于两地之间的船只,也是他设想中的滚筒风帆蒸汽船……而不是如今这操作繁琐的软帆船大木号——
大木号会在载着黄秀妹船去过南极之后,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进入海洋大博物馆,和船长、投资人一起,名垂青史,而他庄子的文章,也会成为第一手的史料而被选段进入史书中,甚至成为后人辩史时的依据……
光是想到这里,庄子就是好一阵心潮起伏,好不容易聚集的一点睡意,也跟着不翼而飞了,他小心地在枕上翻了个身,好像也因此带动了祖将军似的,他本来都已经枕着手臂转向墙面去了,但这会儿转回来之后,庄长寿才发现,祖将军目光炯炯,其实也还并没有什么睡意,看来,他也依旧在沉思着郑大木今日的一番话那。
“小庄,还没睡啊?”
“今日故事太多,实在是睡不着。”
这两个不算多熟悉的客人,在船上也很自然地延续了室友关系,这会儿就着海上特制的‘不翻油灯’,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闲聊起来了。祖天寿也是咂巴着嘴,若有所思地嗯嗯了几声,“是,我也睡不着,就觉得……出海以来,见到的,听到的,学到的,全都太新太新了,是我们老头子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咋说呢……也不是没道理,就是……就是怎么讲吧,打心底,感觉和做梦一样,信不真那。”
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绪,庄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没有接话,祖天寿自个儿长吁短叹,过了一会,这才吐露了心底最深的感慨。
“也不是说还没下定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都上了这艘船,哪怕最后是——啊那啥,也没有下船的道理。该干嘛那肯定还得干。”
因为是在船上,可不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他含含糊糊地带了过去,“只是吧,我这心底就忍不住老犯嘀咕,你说,这将来,真有大木他说得这么美吗?袋鼠地会兴旺发达,我们两家留名青史,惠及后世子孙……他这图景,画得太好啦!好到不像是为我们这辽东边将,戴罪之身准备的那!”
“我又觉得可信,又不敢信——小庄,你是个局外人,见事明白,你说,你说你怎么看那?打从心底,你觉得大木那话,是真真儿的,还是……还是多少有点儿忽悠我下死力的味道那?你不用顾虑啥,就直说,在袋鼠地你也呆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听了大木那番话,你这感觉怎么样呢?”
第1178章 鲸歌
你说这事儿闹的, 这年头,别说什么太阳底下无新事了,这从来未曾想过的新鲜事儿, 那都不是偶有一二了,而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 争先恐后地在天下各处上演,以至于到了人们甚至都已经麻木,失去了对于‘常理’的感受了!
原本在辽东守土的将军, 突然间自愿地跑到了数千里外的南方大陆来, 从屯田变成了矿山股东,还要建设新的定居点, 和言语不通的土人打交道, 乘坐在西洋软帆船中, 怡然自得, 而在买地, 本来只是个香烛铺小东家, 七窍通了六窍的庄长寿, 现在居然也在万里之外的海疆上,可以和这样尊贵的将军同室而居, 彼此平起平坐, 而都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甚至于还可以说点心底话,更甚至于,这祖将军心里还有些脆弱, 需要庄长寿去安慰呢!?“怎么能说是戴罪之身呢!”
虽然说是不用顾虑, 但庄长寿也有了年岁, 自然不会得意忘形, 畅所欲言,把心底所有的掂量都抖搂出来了。他快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第一个先要宽慰的就是祖将军的自嘲。“要这么说,那我们算什么,也是一样被流放了吗?将军,有句话倒是要先说的,那就是有一个观念要改——自古以来,那些边疆之地,的确都是重罪者流放的地方,是被朝廷弃而不取的所在,这是真的,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以前的岭南呀什么的,都是犯官流放贬谪的处所,如今呢,岭南都不算是荒的,真的生地如黄金地、袋鼠地、虾夷地这些地方,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最有前途的干才,被委以重任,又有那名留青史的重赏诱惑,这才慨然远赴万里,前来建功立业。您如果是戴罪之身,怎么还能来这里?正是因为您得了六姐的重用和青眼,这才有机会来袋鼠地啊!”
他转动着脑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例子来佐证,“不说别的,就说我们买活军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您来袋鼠地建城,想也不要想,除了最初的创业赏钱之外,后续肯定不断要问中枢衙门借贷的,如果对您的能力、人品,没有信心,六姐会放心把钱借出吗?”
不得不说,买活军爱做生意,善做生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连神思恍惚的祖将军,一听这话也是笑了。又叹道,“可不是,这要改的观念,实在是太多了。自古以来,哪有人是不在乎欠钱,甚至以借贷多为喜的?也就是今晚听了大木的那一番高论,现在听到这话才不皱眉了。”
的确,这金钱就是资源,借贷也是资源的论调,角度实在是新鲜,关键是站得足够高,说话的人,身份足够权威。对庄长寿来说,也是很有启发性的。“是呀!大木公子毕竟年轻,不记事时起,就已经是我们买地的活死人了,他的这些念头,真不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也逐渐理解了祖将军的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因不由得感慨道,“就说一件事吧,他们似乎天然地就会去想,办成了以后该如何如何,很少去想若是办不成又如何如何——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会去计划失败后的处置办法,只是在平日里谈起的时候,描绘的多是成功后的喜悦,却很少患得患失,想着若是不成,情绪上会承受怎样的打击。那种仿佛是心想事成的自信,也不知道是这一代孩子普遍的特征,还是大木公子是其中的特异了。”
“是了!”祖天寿被他说到了心坎里去,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把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给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就是想,哎呀,这事肯定都是要做的,也不是说咱就不投钱了,就是咋说呢,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就拿这铁路来说,几百公里,老长的一条,怎么就不怕出差错呢?
难道就不怕花了大价钱,路铺好了却用不了,或者三天两头的出意外,或者又怎么怎么的,搞得血本无归,这些事情一概不想,就想着建成之后,怎么怎么好,咋说呢,我听着虽然也中听,却也觉得咋就这么有点子悬,有点子虚,咋就这么——这么——”
他寻找着措辞,半天才迸出了一个对他来说足够客气,但显然不常用的词儿,在‘没心眼’和‘心大’之间,选择了一个体面的用法,“咋就这么乐天呢!”
如果是别人家孩子自顾自的乐天,当然祖将军不会有这样的感慨,关键他自己的身家也系于袋鼠地的将来,那么,这种乐天,也就难免让他私底下加倍的焦虑了。
庄长寿一个是身处局外,一个是年纪也还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祖将军这样的患得患失,但也正因为他是相对平庸之人,气魄不足,所以他也能理解祖将军,更有一个好处,他是在买地生活了这些年的。对于郑大木的心大,他是明白缘由的。
“这也就是两代人的差别了,将军,大木公子从小所见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计划一个个地成真那。”
他说,“就说造船厂吧,不也是旱地拔葱,从什么也没有的沙滩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整合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吗?还有扫盲班、新吏目制度……这些东西,规模全都比铁路大多了,而且实施条件更加艰苦,可不也成真了?还有修水泥路——第一开始,六姐说村村都要修水泥路,大家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可现在又怎么样呢?虽然新进之地,还没有这个条件,但至少在本来交通就比较便利的县里通水泥路,大家也不觉得是什么很出奇的设想了吧?”
这样的例子,那是举不完的,有些也是祖天寿不知道的,譬如,南边沿江的小三线,疏浚大江航道、昆顺走廊,疯狂的南洋移民等等,无不都是初看非常疯狂,但还真就一步步的成真,而且逐渐兴旺,半点没看出坏处的计划。哪怕是辽东,庄长寿随口也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辽东的药材、参园、林场什么的,能这么赚钱?甚至说建新极北之地,还要更北的北海,在如今的天候下,还能支持着建新城,聚集人口过好日子?”
说到自己熟悉的地盘,祖天寿一下就了解庄长寿的意思了,他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冷气,也是若有所思,“这话,这话也有道理……”
“人在从小的时候,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他就会很自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什么样。”
庄长寿把自己刚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又强调了一遍,“对大木公子来说,他从小是见到这样的世界,自然也就绝不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迈得大,计划太疯狂,觉得自己在赌——大胆的计划,合该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这在我们这些从坏消息,从那衰败的世道中长大的老人来看,自然就觉得他乐天得有些过分,为什么不会去想失败的结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您的话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乐天还是悲观,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钱的事情,铁板钉钉,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绪是意识,意识在没有转化成行动之前,无法影响现实。
所以,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改变不了铁路和煤矿的发展,能改变的只有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内,个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头发沉,还是压根就不去想,忙别的去了——差就差在这里而已。”
对于一个学过买地道统的人来说,如此的辩证法,是熟练掌握的技巧了,只是对于绝大多数庄长寿这个年纪的活死人来说,道统就和八股一样,不过是应试的敲门砖,他们在为人处世上,很少受到道统的影响,似乎脱口而出的还是儒家的经典。
反而是祖天寿,别看也有年纪了,而且一直生活在辽东,但对买地的道统居然很熟悉,明显是用心研读过的,至少他可以听得懂庄长寿的话,还因此失笑,“还真别说,是这个理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对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话里是有感慨的,很显然,虽然知道是这个理,平时也能把这些肺腑之言压在胸臆之中,但心头的情绪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终究还是很难控制,是乐天还是忧虑,这是骗不过自己的。
祖天寿点着头,笑声渐歇,悠悠道,“还是庄大侠见事分明,你瞧,这一代一代人,差别是多明显,你比城主大了十来岁,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这么一戳穿了,我才晓得,哦,对,这是糖水儿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当然和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从你这话,倒启发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纳闷,这一代的年轻人,心怎么就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远方,半点不惦记着脚下。也不仅仅是大木,便是船长也是这样,到处开船探险也好,修铁路也好,这都是……怎么说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说没有意义那必然不是,可仔细说来于柴米油盐,似乎又没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们这辈人的思想,总觉得,一切壮举雄心,倘若是因时势所迫,便格外壮烈,这倘若是为了自己乃至阖家、同乡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又不是不得不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头,似乎根本就只能归为杂念。”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庄长寿反倒是心领神会,因为这正是他们这些大侠一开始风行于世所面临的争议,“不错,不错,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这远游探险、投资将来未必能实用的技术一样,好像都是在浪费资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无用之事。”
“在那国家危难之时,这样做当然是很不合时宜的,理当唾弃,可等到国家太平,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清议对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们这些游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样来看,大木公子的喜好,也可以都分为这一种——说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长一样,甘冒性命的风险,也要驾着船只去挑战一个个无人的险境,即便已经是功成名就,却还乐此不疲!”
祖天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面上的纹路,在灯光中显得很深刻,而窗外的月色,透过玻璃舷窗透入,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海腥味,同时也在他面上投下了更复杂的阴影,使他看来格外的苍老。
“本来,我是不明白的,只觉得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不论是对钱财,还是对自身的禀赋,都是如此。可今日,嘿……不瞒你说,庄大侠,今日我们在船舷边上,看着那鲲鹏出水,遮天蔽日的绝景之时,我心中实在是受到了极大的激动。
那场面,当然是……看不看都不差什么的,可在那一刻,我心底所涌起的那种感觉……和功名利禄丝毫也没有关联,只是……只是……说起来真让人老脸都要红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说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可庄大侠,那会儿我真就是那样的感觉,我舒坦啊——我的心跳得贼快,可我同时又是那样舒坦,我都说不明白,我就觉得人活到这份上也够本了,能看到这大鱼,真带劲!那会儿我就一下明白了,你说这大海这么大,航行这么危险,咋就这么多人还愿意上船在海上飘呢?那会儿我就明白了……哎,这要是我,我也愿意,我要是年轻些,要是背后没那些个家累,我也愿意吃这个苦,就到这大海的角角落落去,把所有苦都吃了,所有景都看了。”
“说来真是让人见笑,可这么一想,我们小的时候,哪有这个见识,哪有这个日子?那时候想着驱除鞑虏,平定边疆,自以为那是大志了,可仔细想想,那也是因为建贼不去,辽东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些,终究是局势的逼迫,是求存的需要……”
“和如今的年轻人相比,我们……我们又哪里算是真正的活过呢?”
泠泠的月色,温柔地铺洒在祖天寿的面庞上,好像撒下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他的声音里还带了自嘲的笑意,好像这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因为一个武将也如此无病呻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他自个儿都感到羞赧。
可庄长寿却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同情,令他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祖天寿,宽慰他迟来的觉悟:时代在悄然间,已经迈过了极大的一步,新的一代,这些年轻人们,已经充满活力地跳上了舞台,怀抱着无穷无尽,与生俱来的乐观与理想,不由分说地接过了买地特有的,那些异想天开而又精准的疯狂计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开始缔造自己的奇迹。
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就连庄长寿,似乎也只能吃力地抓住车轮的一个把手,尽可能地跟着小跑着不被抛下,而祖将军呢,他们这些人呢,他们的少年与青年,是困苦而焦虑的,他们把漫长的时间,花在了似乎乏善可陈,被一语带过也不断笼罩在失败阴影中的守城上,而至如今,困局已解,新生活似乎正要到来,可他们又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再不可能融入这个时代了。
他们可以在这时代中谋生,在这时代中依旧存活着,可如他自己所参悟到的一样,他所诞生和成长的年岁,与如今的世道相差得实在太远。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去改,终究改变不了的,是心中思维的定式,是已经被捶打进骨骼中的焦虑和悲观,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可旧时代的苦难,已经被铸就进了他们的骨血,他们已经是被抛弃的一代,他们再难以成为时代的焦点,写下自己的传奇了。
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又能决定自己出生在何时何地呢?或许对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在他平生还未有过多少得意之时,便告诉他,他已老了,已错过了那个时机。庄长寿甚至既无法宽慰自己心中,对于自己正在逐渐变老,逐渐失去有所作为的可能之恐惧,他又该如何能安慰祖天寿呢?难道他还能鼓励祖天寿放下一切,追随黄秀妹去浪迹天涯吗?就算是他开口了,祖天寿又真能做到吗?
答案是显然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被装进了一个利益血缘各种牵连而织成的,密密的套子里,所有的行动,与其说是自身做主,倒不如说是那个套子扯着他去做。祖天寿绝不可能放下这一切,等到天明,该做什么他还是要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眼下的这情绪才如此真挚而浓烈,是不情愿的,然而终究也是要做,因为,因为他已然如此,已经无法改变,无力摆脱,自己成了自己的奴隶。
尽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人生至此,又岂能没有一点感慨?!
“祖将军,你喜欢看鲸鲵,以后多得是机会。”
最后,庄长寿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说,“吉亨城的人说,袋鼠地东南岸,自古以来都是鲸鲵的嬉戏场,越过危险峡,进入珊瑚海,观鲸的机会越来越多。”
“既然喜欢看鱼,你就多想想鲸鱼吧!”
在海浪哗哗的冲刷中,在船身有节奏的摇晃声中,他直白的话语,虽然似乎完全没有什么道理,好像也有了一点宽慰人心的魔力。
“千百年来,大鱼总是在那里的,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舷窗外传来了突如其来的哗哗浪响,就像是在和煦的风力中,有一条或几条庞大的鲸鲵,好奇地暗中靠近了夜色里的大帆船,在黑暗中环绕着它游动,又是观察,又是守候。而船上的人们呢,他们对此则一无所知,在几经张望而一无所获之后,便逐渐地先后陷入了沉眠。
这一夜,他们的梦里,先后都出现了某种神秘、宏大而又悠扬的声音,尽管醒来后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梦中,黄秀妹、郑大木、祖天寿……他们先后都有了一种模糊的了悟——这正是亘古以来,无处不在的,回荡在所有深处的,海洋的主旋律,是那远超了人类听力的范围,洪亮而又远古的鲸歌。
第1179章 珊瑚湾日出
“哎, 这一网扑得好啊,你瞧,好大一头鲜亮的鱼——这鱼是什么品种, 倒是在吉亨没有见过的,能吃吗?没毒吧?”
“一会回去给虫老看过就知道了, 这太阳都出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这两大桶鱼,应该能够一顿吃的了吧?这会回去正好让他们做起来, 不够再回来捞几网。”
“啊, 这就回去了?我还没捞够呢——那有大鱼,我瞧见黑影子了, 你把船往那里摇摇!”
“算了吧!瞧着那像是鲨鱼——那鲨鱼牙齿利, 一网子下去, 你没事, 我怕把我网子咬坏了, 那你补吗?”
“我不补, 你补!”
“这话说得, 我凭什么补——庄大侠,你来评评理——嗐, 庄大侠看景色看得出神啦!”
朝阳未升, 东边方向红霞漫天, 衬得这片暗礁隐现的海域格外壮丽多姿,霞光入海,把那五彩斑斓的礁石, 乃至礁石中参杂生长的水草珊瑚, 染上了更丰富的颜色, 更有多彩的小鱼穿行其间, 借着霞光带来的照明,吞吃着海藻中如尘埃般大小的所谓‘海虫’。
除了远方一个小黑点一般的帆船以外,这片宁静的海域别无人迹,只有一艘小木船徜游其中,上头三个乘客的一言一语,似乎都会在天地间激起阵阵回音。这样的美景,实在是世间难见,令人心怀大畅,真有一种乐而忘返的感觉,恨不得能在这里嬉水不归,化为鱼儿,永远逗留下去。
庄长寿极目远眺,逸兴湍飞,对于这两个大木号水手之间的口角,还真是完全没有听进去,被叫了几声,这才猛然回神,“啊?你们说什么呢,要回去了?行,那回吧——就是真可惜了,这么清凌凌的水,居然还是咸的,还有鲨鱼,不然,真想脱光了跳进去游一游,这早上的水还有点凉,估量着到了正午,被晒得暖洋洋的,那就更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