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1章 生番凶猛
这土著直接上船, 是合乎规定的事情吗?会不会违反了买地这里,在定居点附近的亲善政策啊?当然,这是从买地这里来说的, 若说从土著这里来讲的话,他本人能承受得住和这么多外乡人的接触吗?他……接种过疫苗没有啊?
对于煤矿的好奇, 现在当然立刻被这突发的情况给压下去了,庄长寿很快就弄清了情况:这个土著,之所以被抓到船上来, 自然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主要是因为他已经认得了补给点的窝棚,并且产生了执念, 被赶走之后, 还是潜伏在窝棚附近, 并且三番四次地试图袭击和捕捉探险队员, 令黄秀妹感到他的危险性已经高到不得不处理的程度, 因此才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买地对生番熟番的规矩, 把他绑到船上来了。
“就是老虫, 被他袭击了两次,第一次也就算了, 勉强原谅他了, 第二次还来, 这就有点惹脾气了,被老虫一手刀劈晕过去了。”
祖天寿对这土著的倔性子也有点无奈,“你瞧, 这人多矮啊!小黑矮人似的, 就这还敢一个人来狩猎我们这么多长大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种, 性格如此凶蛮, 不知道好赖,依我说,这船长也是有些太手软了,这样的生番,就该杀了,把头挂在窝棚前风干,头发千万不能剪——如此也好给他的同族做些警示!”
按辽东从前的往事,他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庄长寿倒是能理解黄秀妹的决定,“辽东那些血案,其实也不是纯粹的生番犯下的,反而越是熟番,杀伤力和破坏力就越大。
当然,一切的原因都是生存资源的紧张,辽东局势也是因此,现在袋鼠地这里,地广人稀,资源上的冲突压根是不存在的,甚至反而奇缺人手。船长如此决策,应该还是希望能尽快培养出自己的通译吧,土人难寻,如果能循化了他,从他这里学会土人的语言,也不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祖天寿有些不以为然,“也不是每个番族都能教化的!这未免也太想当然了,这人这样小,所谓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对他太好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反而更加凶残?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自小长在买地,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好了!如果他一族都是这个性格,我可不愿和他们做邻居!”
考量到本地极大可能会成为祖家开拓的定居点,也就是说,将来祖天寿要直面这些人数未知的土番威胁,他的坏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庄长寿也无意和他犟嘴,便留他自己去接受这个让人不快的现实,跑去观察那个土著:“给他洗过澡了没有?不要把跳蚤虱子带上来了。为什么不剃头啊?”
“洗澡就已经够让他受惊的了,如果还剃头,怕他活生生吓死,只好给他尽量冲洗一下了,反正也是单间关押的,跳蚤应该没那么容易传开。再说,我们船上本来也挺多虫子的了。”
围着这土著的崇虞山,头也不抬地回答着,不断地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吃的没有?拿张热过的坑饼来,只要饼子,别的罐头什么不用给了。”
这要求还是很好满足的,庄长寿反正也闲着,就去跑了个腿,回来的时候,发觉这土著已经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了,只给他留了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一些留守船员好奇地围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崇虞山看饼子拿过来了,便下令,“泼醒他。”
海水这肯定是取之不尽的,一桶海水立刻被泼了过去,这个在腰间围着一块皮毛,胸前、双臂都有黑色刺青带,面上也有点状刺青的矮小男子,脸上的黑点一阵蠕动,双眼努力地眨巴着,慢慢睁了开来,并且,在察觉到自己被捆起来之后,便立刻猛烈地、无声地挣扎了起来,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他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庄长寿低声问崇虞山,“哑巴?”
“不是,就是安静,这可能和他们部族崇尚的文化,以及狩猎上的需要有关。”崇虞山说,“猎人总是很安静的,这是多年来传承的习性。我估计只要没回到部落里,他们的习惯就是尽量用手语来讲话。”
这么想,当然是有道理的,动物跑得都很快,猎人要想方设法地遮掩自己的踪迹,这其中话语声就是重要的一环。不知怎么的,这安静好像还会传染似的,围观群众也跟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见证着他徒劳地想要甩脱绳子的束缚,同时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逐渐陷入恐慌。虽然不同之处很多,但表情却跨越了重重阻碍,让大家理解了他此刻的情绪,并且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同情。
“体力很好……性子也很倔,似乎不知道变通。”
不知什么时候,郑大木也来到了人群之中,抄着手有些凝重地低声和祖天寿交流着,“头脑比较简单……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策略。我估计他们的部落很少发生战争。比起来,南洋各部情绪都要丰富多了,思维也复杂,他们真的还在很早期的阶段,大脑发展程度和我们可能都不一样。”
“这就得等将来科学再发展,可以检测到脑子内部的指标,才会有定论了。”
崇虞山听到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地说,“目前从外表观察,他们的脑容量和我们相差应该不大……好了,不能再刺激了,再刺激他可能会晕倒,他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这是人,不是实验对象,要给予应有的人类尊严。”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似乎是黄秀妹也无法动摇的根本信念。当然,船长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并未反对,只有祖将军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庄长寿心底对崇虞山倒是兴起了一阵欣赏钦佩:不愧是买活大学毕业的秀才。他发现,和很多旧式的进士相比,在买活大学的毕业生身上,他还更能找到那种符合想象中读书人应有的清高。尽管,他们的专业往往和四书五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在如今的买地都算是相当的冷门。
由于这个土著,比起可以交流的人,更像是一种特别的野兽,崇虞山作为船上的学者,似乎很自然地就接过了对他的管辖权。他拿起饼子,端了一碗水,逐渐接近了这个狂躁的俘虏,并且在对方臂展所及之前停了下来,避免被打到,端起碗来,先自己喝了一口水,随后对这土著示意了一下,把碗给递了过去——对方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伸出手够到了木碗,随后猛地一挥,把它打翻了。
这可是上好的罐头清水!
凡是跑海的人,没有不珍惜水的,围观群众不免发出了惋惜的叹息声,崇虞山却丝毫不慌。
“没事,常年在热带雨林区活动,偶尔才去草原上吧?水源不难找,就没有珍惜水的习惯,你们看他,看都没看那水一眼,没有一点不舍……这就不是性子烈,是没把水当回事。”
他喃喃自语着,庄长寿也不由得被他的研究方式吸引,低下头做起笔记来,他有一种感觉,这‘土著初接触’,和南洋驸马记一样,都会激起读者的一股热潮。毕竟,眼下他不是主角了,就深深被崇虞山的很多研究方式给吸引了,认为角度非常新颖,而又很有道理。
“但是,淀粉食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给水被拒绝之后,对方的态度虽然仍然敌对,但明显已经没那么坚决了,看来,虽然他的敌意没有动摇,但土著也明白了这些陌生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心。他黝黑的面孔上,发黄的瞳仁惊疑不定地紧盯着崇虞山,注视着他撕下了一条坑饼,送到嘴里咀嚼着吞了下去,又撕下一条饼子送到了自己嘴边。
很显然,对于食物,他就要珍惜得多了,他的鼻孔扇乎了起来,贪婪地嗅闻着食物的味道,很快的,他的喉结开始上下移动——馋了这是,大家都能看到意志力和食欲在脑子中的斗争:为什么不吃呢?这可是宝贵的食物,而且更是难得闻到的香气,不是什么血淋淋的袋鼠肉,而是陌生却又香甜的,被验证过了可以食用的,无毒的、珍贵的,难得吃到的东西——
郑大木说得对,这种土著性格真的很倔强,庄长寿在心底把自己见到的土著对比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族的人,性格大概是他见过最倔强的那一类了。
南洋的土著性格比起来真是温顺多了,他们的习惯是想要什么就直接索取,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哪怕是敌人,他们看上了什么也会直接要,得到了更是不在乎表达感谢,非常的直来直去。如果是他们,刚才就直接喝水了,战斗欲望绝对不会像眼前这人一样旺盛的。
但是,吃食始终是人类的本能,而且,只要是人类,似乎也总是难免被一些手段操纵。就说眼下,崇虞山就很好地欲擒故纵了起来,他并没有继续邀请俘虏吃饼子,而是在等候了一会之后,把手里的饼条收回,送入了自己口中,配着一口水咽下了肚子。
俘虏的双眼又瞪大了,这本来是给予他的食物!——他失落而急切地看着属于他的食物被崇虞山吃掉了,又看着崇虞山再撕下了一条饼子——却还是送到了自己嘴里!等到崇虞山第四次撕下饼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不再犹豫了,而是猛地张开嘴,几乎要把他的手指一起咬掉似的,一下就把饼条给咬进了嘴里。
这东西的味道——对他来说应当是陌生的,大家都默不作声而感兴趣地观望着,俘虏应当也察觉到了他们的注意力,并且对此感到相当的愤怒,但是,他和食物所产生的化学反应,依旧是一如预料中一样,迅速地发生了。他的面庞上出现了刹那的愣怔,让崇虞山点了点头,“第一次吃这么高淀粉、高加工的食物……口感应该完全是陌生的……”
的确,最开始,他应该是很不能适应的,甚至第一反应是要把这种陌生的食物吐出来,但很快,随着淀粉被唾液酶分解,他那僵住的嘴巴,慢慢地,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拼命的,饥渴而猛烈地咀嚼着那薄薄的饼条,从喉咙到上牙膛,每一块肌肉都运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把这东西往下咽去,乃至于甚至从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声音。
“看来,人类对淀粉的渴望是共同的本能——淀粉也是糖,不奇怪,糖是上瘾物嘛。”
崇虞山也笑了笑,他又撕下了一根饼条自己吃掉,俘虏急切又妒忌地望着他,又看向了饼子,庄长寿也不知不觉地点起头来了,他意识到,这个俘虏其实已经通过刚才的这番肢体语言,学会了第一个规矩,食物是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来的,他已经在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了。
当然,可以说哪怕是猫狗,在饮食的诱惑下,也能学会简单的规矩,目前还不好判断这俘虏的智商,但至少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并非真的不可教化。恰恰相反,只要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崇虞山眨眼间就能和他们达成交流,交换信息,这么看,彼此教学语言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了。
难怪探险船要带学者,作用真太大了……
大家都在静默中见证着这两人从陌生而变得默契,表情也逐渐变得惊叹。崇虞山和俘虏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一整个饼子,到最后,甚至无需喂食,只需要间隔地把饼条放到俘虏手上,他就会自己送到嘴边吃起来,甚至对于水碗,他也不再拒绝,崇虞山递过去水碗的时候,他都能端起碗喝上一口,偶然回绝,大概也看得出来,是因为不渴,而不是依然愤怒难当。
很快的,一个饼子就吃完了,崇虞山打了个饱嗝,俘虏则依旧是意犹未尽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崇虞山拿饼子的手,祖天寿喃喃地道,“人这么矮,胃口倒挺大……”
其实,一个饥饿的成年人,一顿吃一个坑饼那也是不在话下的,这还是搭配菜,如果没有菜,两个三个也不是问题。崇虞山请船员再拿了一个坑饼,依旧不要配菜,把饼子举在手上问大家,“我吃饱了,谁还没吃饭的来喂他?记住,一定要一人一口,这对我们在袋鼠地的和平立足至关重要!”
啊?这给俘虏喂饭的事,怎么还牵扯到和平立足了?说实话,这给俘虏吃点主食都不错了,怎么还一定要喂,还要一人一口这么来笼络人心吗?
并不是每个船员第一时间都能反应过来的,大家都难免有点儿发愣,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祖天寿祖将军。
“我来喂!”他排众而出,双眼闪闪发光,似乎也是在深思着什么,看着崇虞山的眼神都和从前不同了,透着那么的惊喜。“以后崇博士要是没有空,就我老祖包了,保证和他一人一口——把分享这个概念,写到这些生番的白纸上!成为他们开化时,烙在心底的第一个概念!”
原来如此!
被祖天寿这么一点破,大家也都恍然大悟,纷纷都对崇虞山刮目相看,“对啊!不愧是虫博士!到底是大学出来的人才,这个我们真没想到!”
“刚还觉得棘手——这就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了,会者不难,看虫老办这事多简单!简直就是三只手指拿田螺,一点不觉得难!”
和所有古怪的学者一样,崇虞山不太会应付这么直白的夸奖,他晒得黄黑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红晕,摆了摆手并不接话,而是慎重地叮嘱祖天寿,“交给你也可以,你们互相学习语言,对你在这里的立足是很有帮助的,不过,至少在前一个月你要记住这点——不要给他喂罐头和配菜,只给吃饼子,能给一点盐糖,蔬菜也行,但蛋白质千万别多给。同时,如果我不在,你要记录一下他的排便情况,帮我填好表格。”
如果说刚才的分享食物,是个一旦点破,大家就都完全能明白用意,并且感慨构思精妙,见效直接的主意的话,崇虞山现在的嘱咐,就让人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当然,在船上这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地方,祖天寿也摸不准崇虞山的脾气,他愣了一下,便立刻答应了下来,“虫老这是为我们着想,我老祖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不问原因,只管去做就是,庄长寿这里,却是好奇得不行,等大家散去,便忙借着把刚才自己做的笔记,给崇虞山誊抄在工作日记里的由头,和崇虞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问道,“老虫,只给吃饼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把罐头作为奖赏,鼓励他学习语言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讲究?这里的缘由,能写到游记里去不?”
崇虞山手上不停,一边抄写一边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我刚才在甲板上没说,只是因为解释起来麻烦,懒得多说而已,既然你都来问了,那就告诉你也没什么,说白了,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对他无害的实验,也和我们在袋鼠地和东岛可能的策略有关。”
说到这里,便款款说出了一番道理来。“归根结底,核心思路就是一句话——要满足需求的前提,是制造需求。你要是能明白这句话,就完全明白我们对这个俘虏生番的处理了……”
第1182章 糖分主宰世界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吃过大米小麦, 他会把华夏人心中的主食,作为自己的常规食谱进行安排,视为自己的生活上的必需品吗?
“理解了这个问题, 你就理解了人类文明从游猎到游耕,再到定耕的转变和进步了。在自然条件许可的情况下, 人类进入定耕阶段,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目前我们在全世界各地接触到的土著, 没有进入定耕阶段的, 几乎都是因为先天条件的限制——或者是自然环境太好了,或者就如同袋鼠地这里一样, 先天残缺, 没有一种可以筛选培育为主食的植物, 又孤悬海外, 无法和其余大陆交通, 也就注定孕育不了成体系的文明。
但即便如此, 只要给予一定的时间, 从科学上说,还是可以改变这些土著的食性, 而一旦他们的食性发生了变化, 你就会发现, 培养他们文明开化,乃至于融入我们华夏的文明,要简单得多了——这也是我个人的一个假设, 食物的构成, 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淀粉类的食物吃得越多, 人的性格就会越温顺,脑子也会更机灵。
其实,这个规律也不是我一个人臆想的,那些佛道僧姑,嘴里往往也能听到类似的论调,说是一个人吃素越多,性子就越善,吃肉越多,就越野蛮,尤其是那些喜欢吃生肉的人,茹毛饮血,性格上更是接近于野兽,被人认为是未开化的蛮夷。这你肯定是听说过的。”
的确,庄长寿也算是横跨了新式和旧式文化的一代了,小时候没少听母亲和街坊闲谈些经文故事。在经文中,对于这种食性带来的性格改变,主要还是以功德、罪孽、慧根等比较玄幻的理由来解释。
崇虞山的结论虽然和他们是差不多的,但理由则迥然有异,他认为淀粉类的主食,本身就能提供血液中的糖分来源,而糖分则是稳定情绪的一大法宝,吃多了心情会特别愉悦不说,平时每顿食用,保持血液中糖分恰当的浓度,也会让人情绪平稳、脑子灵光甚至善于思考。表现在外的话,也就是较为文雅温顺,也比较机灵了。
“那些茹素的人,吃蔬菜肯定是获取不了什么能量的,只能大量吃些主食,这样食物中的糖分就很充足了,相比同等经济条件的人,性格会更加温顺满足,这也是有道理的。爱吃荤的人,如果肚子有限,主食吃得少了,性格比较不稳定,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生活在化外荒芜之地,无法耕种,只能靠放牧为生的人群,性情简单激烈,大喜大悲,比汉人要更极端,多少也是因为糖分摄入严重不足的缘故。崇虞山认为,这些游牧种族,在和买地开展贸易之后,性格不约而同都会温顺许多,这里固然有买地军威震慑的关系,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和买地提供的充足主食有关。
得了好处翻脸不认人的事情,虽然不智,但自古以来,损人不利己的人到处都有,而买地到目前为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好心总有好报,可能也和主食带来的充足糖分有很强的关联性。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买活军的崛起,简直可以说是粮食的胜利,或者说是糖分的扩张和胜利了。作为食物的来源,糖的呈现的确是非常多样的,除了纯粹的白糖、红糖乃至甜味的果实之外,大米、小麦、玉米红薯等等一切,提供的其实都是糖分的另一种形式。
而这些东西对袋鼠地的土著来说,也的确是相当宝贵的,因为条件的限制,他们先天就无法获取足够的糖分,崇虞山在危险峡遇到那些敢于上来和大木号叫板的土著时,就产生这种怀疑了,“用族群天性来解释,我认为不是很通顺,毕竟这些土著,从外表观察来看,和南洋也时常见到的矮黑人种,还是很相似的,但南洋土著的性格就相对很温顺。”
相反,从糖分的摄入来解释的话,就什么都能对得上了——矮黑人种的长相,是遍布于整个南洋乃至于东瀛南面岛群的,而且部落开化程度也都不是很高,可就只有生活在危险峡两岸,乃至于东岛的土著,性格特别凶猛暴躁,不讲理起来甚至连明显强于自己的敌人都敢攻击。在基因源头差异不大的情况下,那就可能是后天饮食习惯带来的影响。崇虞山说,“让他们多吃点碳水,再观察观察,看看性格有没有改变,就知道这个办法是否管用了。”
与生俱来,传承了多少代的血性什么的,难道说穿了居然是因为饮食习惯的影响吗?听着多少有点儿戏了,庄长寿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对于那个无名俘虏,倒也更多了几分兴趣,没事就过去观察一二,就想看着他能把自己的凶性给保留多久。
还真别说,这饼子给管饱了几顿,人的变化就显现出来了——刚上船的时候,看得出来他是相当紧张的,哪怕是垂头休息,也还有一根弦是绷紧了的,好像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惊跳起来一样。但一个饼子下肚后,他很显然地就有点儿晕饭了,和饮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的,头直往下点,哪怕是被绑缚着,也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着鼾,好像是熟睡了一会儿,这才突然在一个点头后惊醒了,左右望着,呈现出了惊讶的模样来。
其实,从养生来说,饭后欲醉不是什么好事,说明血糖水平太高了,对华夏百姓来说,这是要注意控制食量的标志——买地现在养生之风盛行,尤其是富贵人家中,对于消渴症的介绍和预防,重视程度是别处难以想象的,庄长寿对此还是知之甚详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饼子而已,并不算是过量,而且还是杂粮,就算是消渴病人,这也是常规的饭量,至少庄长寿吃一个饼子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大概是因为这俘虏的食谱中,从没有过这么丰盛的碳水,身体一时还没有适应,才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吧。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这样的现象是一再重演的,俘虏对于每顿带来分享的食物,再也没有丝毫的抗拒了,而且,那种疯狂执拗的反抗意志,消失得也很快,仅仅是第二天,人们就可以把他从柱子上放下来了,只是用一根绳子,把他栓在船舷边上,他也没有借此疯狂的挑衅、攻击船员,没想着逃跑,甚至很快就学会了在船舷外如厕——
这种主动模仿、学习他人的现象,是有重要意义的,这就说明他已经在心理上降低了对于大木号众人的敌意,开始从不由分说的攻击战斗,宁死不休,转变为试图交流和学习的模式。同时对于交替来分享食物的祖天寿和崇虞山,自然也表现出了特别的亲近。
但是,这种改变到底是因为吃多了淀粉,还是因为他虽然被俘虏了,但却没有被虐待,大家待他挺不错,而且还前所未有的每顿都能吃饱饭呢?
这一点,庄长寿认为是可以商榷的,反正他能肯定的是,这俘虏在平时吃得肯定没有这么饱足。毕竟游猎采集,听起来很潇洒,但饥一顿饱一顿,忍饥挨饿才是常态。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部落争先恐后地往定耕去发展,只要有一点可能都更愿意定耕——人都不傻,这肯定是因为定耕的日子过得好啊。
去过彩云道,见识过那么多游耕部落往定耕转化的庄长寿,对于这点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也眼看着这个俘虏开始长起肉来了——本来,他非常的精瘦,皮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大腿上的肉都是一条条的,但三四天过去,他的脸颊显著地丰满了,肚子上的肌肉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说明他之前的能量摄入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高,而庄长寿算了一下食量,发现这俘虏这几天吃得,在华夏也不算多,这就可见他从前的日子过得有多苦,身体对于能量的转化效率,又有多么的高了。
性格的转变,是因为过上了好日子,还是因为吃起淀粉来了?这疑惑估计连俘虏本身都无法解答,但至少现在他对于淀粉要适应得多了——食量比之前大了,但晕碳昏睡的情况没之前那么严重,现在一顿能吃到三个饼子才会昏睡过去,两个都还行。
不过,他对熟睡的态度也不如之前那么抵触,吃饱了便坦然鼓腹躺着,甚至还会主动打起小呼噜,小睡起来。同时,他一见到崇虞山带着食物出现,便对他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并且多次指着食物,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涌现了交流的愿望。
“没有人能抵住糖分的攻陷,这是人类基因深处的弱点。想要人温顺,就多给他尝点甜头。”
崇虞山满意地对庄长寿如此评价着,随后便开始投入地和俘虏互相学习起语言来了。在这件事上,买活军的经验倒是很丰富的,跨语言的互相教育学习,进一步的扫盲,他们有大量的实战案例,甚至还发展出了定制的教科书。像是崇虞山这种探险队的科学家,还会抽时间兼修几门课,从实用角度,通过语言的发达程度,来判断部落文明处于什么阶段。
“他们部落大概有七十多人,算是相当强盛的大部落了,但语言阶段还很早期,他们的手语比语言还要发达,这个特征,和非洲很多狩猎部落是一致的。他们用不上说太多复杂的话,甚至连名字都不是必须的,因为人太少了,互相都认识,没有必要特意起一个名字来区分。”
等船只差不多要回到吉亨城的时候,崇虞山已经大概把这个俘虏的情况都给弄明白了,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初友’,意寓着这是买活军在袋鼠地交到的第一个土著朋友。
“初友的这个部落,组织形式也比较松散,没有严格的族规,大家都围绕着首领,听从他的吩咐做事,大家一起狩猎到的食物,也由首领进行分配。不过,在食物不足的时候,年轻的小伙子也常常出去游荡,有时候回来,有时候就不回来了,加入新的部族,或者就是死在外头了。”
初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游荡的小伙子,惦记着上回部落一起发现的宝藏地,因而返回在周围窥伺,又试图攻击落单的崇虞山,这样才被大木号抓住。这么看来,他对淀粉的嗜好,其实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他惦记着的无非是补给点这里包裹埋藏起来的储备粮吧!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完成这么复杂的交流的,但崇虞山已经会说至少七十个土著语的单词了,与此同时,祖天寿才刚学会两个,而初友至少都学会了十个最基本的汉语词,第一个当然是‘饼’,第二个则是‘好吃’,接下来理所当然会从天、地、水、海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开始互相学习。
崇虞山这里还有很多他给袋鼠地的动物和昆虫做的素描,使得学习的进度大大的加快了,初友也可以指着图画告诉他们,袋鼠是这里最重要的猎物,大家用什么手势和称呼来指代袋鼠——这里省去了一些初友因为图画的精美大惊失色,想把他们当成神明来崇拜的环节。
毕竟,在和土著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土著一旦发现这些外来的怪人,掌握了在他们看来匪夷所思的技术,往往第一个反应就是对他们进行膜拜和祈求,指望外来人保佑自己风调雨顺,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六姐和活死人的关系,她在民间拥有的广泛崇拜,其实,是否也是土著对外来人的膜拜?活死人和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庄长寿看着崇虞山阻止初友膜拜自己时,也不由得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并且本能地握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感受到了一丝分明的讽刺,因为这显然的矛盾:一方面,他对这种现象的本质似乎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另一方面,不仅仅是庄长寿携带六姐小像,大木号上上下下,除了直接认识谢六姐的郑大木之外,其余船员,包括黄秀妹船长,基本都拥有一尊以上的六姐小像,这又是摆在这里的事实。
哪怕是上国子民,见过了世间的光怪奇景,享过初友无法想象的福分,可庄长寿和初友之间,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有什么资格轻视初友呢?
当然,庄长寿本来对初友也很客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局限而鄙薄欺负他,但这种客气,到底是基于内心的念头,还是黄秀妹的命令,或许其实初友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连他尚且如此,其余的船员,或许比他更早地已有了这样的感悟,他们对初友虽然不会特别的讨好,但也没有格外欺凌,在严守规矩的情况下,他们偶尔也会来教初友说说汉语,也会把自己的菜汤分给初友一点,“分享分享!”
初友并不像是祖天寿背地里曾议论过的那样,不知道感恩到这份尊重——“他是有福分的!那些欧罗巴人也好,敏军也罢,或者哪怕是熟番,怎么轻视、戏弄生番,他是不会知道的!而那些生番和他们相比,还要更先进得多那!”
或许祖将军的感慨是有道理的,虽然他的汉语还在入门中的入门,本身部落中的语言,也不算是灵光发达,但他还是设法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这一天,当庄长寿在食堂里吃饱了饭,上甲板去看初友的时候,他就正在对崇虞山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崇虞山,“好,山,好。”
对于刚学汉语的人来说,能蹦单字儿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也不会要求连贯性,崇虞山举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好,好。”
初友脸上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肮脏的长发在海风中被吹得飘扬起来,好像是面乌黑的旗帜,他也跟着举起了大拇指,心领神会地晃了起来,“山,好,你——”
他的指头指向了庄长寿,“你,好——你,好,你,好。”
很明显,初友还没学会用‘也’字,不过,被他指点到的船员,也不会计较这一点,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庄长寿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兴——这事儿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而且现在也说不上有什么眉目,不过,他想到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舒心:他觉得,大概袋鼠地这里,应对土著的策略,在崇虞山的努力,和初友出色的表现之下,差不多是能定下来了。应该也还是和买活军一贯的办法一样,大家高兴,或者说,总算大多数人都是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