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看,虫博士的那句话真中听:“这世上没谁能抵抗得了糖分,这是写在基因里的本能”。这句话要是真的,那对买活军来说可真是好消息呀,这世上谁都抵抗不了糖分,糖分就是粮食——这世上又有谁,比买活军更懂得种粮食的事情呢?
国家的兴旺,总是让人心情畅美,哪怕这一次袋鼠地之行,庄长寿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苦头的,可到如今他认为一切都很值得,实在是大有收获——他打算回买地之后,把这些经历好好整理整理,写出一本文字精美而故事跌宕的游记,为袋鼠地鼓吹鼓吹,吸引到更多想来闯荡的活死人。让袋鼠地这里的城池,不再只有吉亨一个,让袋鼠地上的活死人,也不再只有二三百人这么多——
不过,这个愿景在他回到吉亨城港口的时候,就立刻又有了一点儿颠簸——至少,吉亨城现在远远不止二三百人了,当大木号返航抵港的那天,他就被港口的四艘桨帆船给吓了一大跳。“四艘?!哪来这么多船,这么间隔这么近,又来了这么多船啊!”
按照道理,吉亨这里也就是隔段时间有一两艘补给船过来的,屈指算来,距离下一次船期也还有一两个月呢。怎么突然就又有这样的大船队造访了?
庄长寿多少有点措手不及的意思,大木号上其他船员也都很意外,唯独知道底里的,还是郑大木。
“哦!”他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这里很多都是京城的解职吏目,受到祖将军的激励,愿意南迁过来,开拓边疆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去了黄金地,也有些人愿意来此,就没想到,居然到得这么快。也是让我们吉亨城蓬荜生辉那!”
什么?这样一无所有的荒原,要接纳这么多锦衣玉食的解职官吏?庄长寿也是大吃一惊:他们能受得了这里的生活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做官的那细皮嫩肉的样子,别的不说,光蚊蝇都能把他们叮死!
怎会有如此不智的决定!宁可在买地干个苦力,当个账房,怕不都要比来袋鼠地受苦得好吧?
万千不解,也不知道向谁问去,庄长寿微张着嘴,好半晌才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和郑大木对视了一眼,苦笑道,“大木公子,这些……这些贵客一来,你们这袋鼠地——我看从此后,可是要热闹了!”
“可不是!”郑大木欣然应诺,高踞船首,打量着远方的船只,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也翘了起来。“可有得是热闹瞧了——”
第1183章 黄金地风云
【从我自己的判断来讲, 实在不知道这些北地的移民,是以怎么样的信心,急吼吼地到袋鼠地这里来的, 来到这里甚至还不如在南洋务农,至少, 在南洋所吃到的苦头,是处于一个严密的社会组织下,因为生产力的暂时匮乏和生产工具的不足, 产生的必然不便。这和在袋鼠地这里要面对的荒野求生根本就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这些北地的官吏,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魁芝开拓立志城、黄金地,建州老汗开辟建新, 乃至于南洋建功立业, 昆顺走廊万古始通……这些花团锦簇的消息给迷了眼, 真以为垦荒就是过家家了?能把他们在乡间的那点子经验, 挪用过来?都说读书读多了, 人会读傻, 在我看当真如此, 从小到大,都是闭门造车, 专研八股, 真就把文章里的事情信实了, 自以为别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吃得了耕读的苦,就一定吃得了袋鼠地的苦?真以为这两者是一个等级的?】
【总之, 我对这批移民的前景是很不看好的, 这些人既不是活不下去了, 只图一口粮食吃, 什么都愿意做,吃得了大苦,干得了细活的农户,也不是真正精于实务,能在短时间内把整个城镇的结构搭建起来,让一切井然有序的干才,哪怕有充足的物资,我看都不能成事,更何况他们带来的口粮也不算很多了。这么一头热地赶到袋鼠地来,这不等于是在送死吗?这里可不比别处,来得简单,有桨帆船送,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没有船,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被硬摊派过来的负累了,这批人据说各处海外定居点都送去了一些,立志城、苦叶岛也罢了,感觉对黄金地和袋鼠地的定居点来说,会是个考验,一味养着,这就是财政上的无底洞了。
可要教他们学会干活,或者说,去粗存精,把完全无法干活的废物筛选出来,让他们自生自灭,留下有潜力能教好的,这都不算太简单……我看大木公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估计也是早有了想法,只等着这外人一去,他就要施展身手,因此,我便主动提出,乘着送人来的桨帆船回南洋了。
袋鼠地这之后会发生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横竖下回再去的时候,只要一切都是欣欣向荣,那就是大善了!
——只希望初友的族人能信任我们,愿意打上疫苗,初友倒是已经强行打过疫苗了,他的反应不算很大,和我们接触之后,也没有生病的迹象,这就更加充分地说明了,这世上其实从生物分类来说,只有一种人族,至于肤色和长相的不同,在基因层面其实都是微乎其微,反正一样的药物,在不同族类之间起到的效果都是完全一样的……教科书上的理论的确不假……】
【在我离开之前,袋鼠地的土著政策基本已经有了雏形,单人花费的确要比黄金地大,但袋鼠地的土著人数太少,预计总的支出也不会太多,大木公子准备采纳崇虞山的建议,从和土著分享坑饼开始,用坑饼来改变土著的性子,使他们变得更加易于沟通,更加亲和一些。
崇虞山说这个政策可以命名为‘糖分对性格之影响’的大型行为实验。两个城主对其寄予厚望,因为眼下这些土著的性子实在是太烈了,可以说个个都像是疯狗一样,这不是下狠手打几次就能奏效的,杀鸡儆猴,前提是猴群也要具备可沟通的能力。为了维护危险峡的航道安全,在搁浅时可以放心造访岛屿,一些坑饼的支出还是有必要的。
——实在是难以想象,长期的低淀粉饮食对族群的性格居然会有这样的影响!这大概是全世界也没有类似,独一无二的情况了,一整个大岛上都没有普遍的淀粉作物,这怎么可能呢,却偏偏就又是事实,这也就难怪此地虽然水草还算丰美,但始终人口不多了……】
【随信我奉上了五斤袋鼠肉干,和一个镀银边的鸸鹋蛋,希望它能平安到达你的手边,不要碎掉,这种蛋,蛋壳相当坚硬,想要摊煎蛋很费力,因为几乎无法磕开,多数都是在蛋顶钻一个小孔,把筷子伸入,将蛋黄打散,随后倒出蛋液炒食。
和袋鼠肉干相比,鸸鹋炒蛋还是相当嫩滑美味的,吉亨城有很多空鸸鹋蛋壳,排不上用场,大家也没有丢弃,有些船匠闲来无事,会在鸸鹋蛋上雕刻花鸟鱼虫,或者更进一步为其镶边做托,镶嵌一些在本地找到的色石……这东西在买地托赖郑家的面子,倒也有一定的收入,只是终究不能当成正经买卖长久做……现在社会上并不流行装饰,普遍的问题还在于吃不饱,装饰品的生意不是很好做……】
“这就是鸸鹋蛋?看起来和鸵鸟蛋差不离——他们从非洲带回来的鸵鸟蛋,也是如此,都是要把蛋壳凿开,蛋液先吃了,剩下一个坚硬的蛋壳带回来。就是非洲那边,也没人养鸵鸟,鸵鸟蛋没鸸鹋蛋这么容易得——路程上也是远了些。”
徐侠客放下了手里的书信,拿起手边的大蛋,好奇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掂了掂份量,失笑道,“这庄子也是个冒失鬼,着急忙慌的,也是忘了多嘱咐一句——这信是要转寄的,可肉干和蛋留在老家不就行了?送到黄金地这里来,我到时候还得原样带回去?也太浪费运力了吧!”
“他哪想得到那么多,你也知道,这海外历险有时候也很难事事周全。有了什么,赶快就捎带来了。别人带到黄金地来,我估摸着也不是别的,就因为这一份礼送了咱们两个人,他们不知道往哪家去送,刚好全捎到黄金地来,我们两个事主自己分了。”
张宗子在一边也是失笑,他已经是看过一遍庄长寿捎来的问好信了,这会儿正拿着袋鼠肉干品尝呢,“这肉——嗯,真和他说的一样,一股子膻味。估计我们南方人很难吃得惯。”
“我瞧瞧,”徐侠客也拿了一根肉干,先放在鼻头嗅了一下,膻味扑鼻,再掰开看看纤维,“没有半点肥油,这袋鼠肉很瘦!高蛋白,低脂肪,估计如兔肉一样,热量很低,长期吃会营养不良。这也就难怪那些土著性格偏执古怪了。三大营养素没有平衡,主食的畜肉也不理想,他们祖祖辈辈都不算是吃得饱饭那。”
他往嘴里送了一点,也是大皱眉头,勉强咽下了,下结论道,“这袋鼠肉就算是做成罐头,在买地也不会好卖的,我看袋鼠地想挖矿是正道,他们那一时真拿不出什么别的商品来。连木头都没有!”
“就物产和人文来说,那还是黄金地这里前景要好得多了。”张宗子也是同意,“这也就难怪这里是黄金地,彼处是袋鼠地了——不过,我对他信里提到的大木号和南极探险,倒是心向往之!可惜,家里人管束得严厉,怕是难以成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珊瑚海赏日出呢!倒是徐兄,怎么说?如今,临终一愿,只怕又从欧罗巴一梦梦到南极了吧?”
说到这里,两人也是爽朗地笑了起来,徐侠客摇手道,“不敢想,不敢想,我这垂垂老矣的身躯,怎敢为大木号增添累赘?没见那大木号上,都是一时的俊彦吗?我又不懂航海,也没点子力气,就这点子微末的学问,上船也是添乱。光是那外甲板的茅厕,就够喝一壶的了,怕不是还没到南极,先被大鱼叼了后尻去!”
张宗子哈哈大笑,不过,他也知道徐侠客不是一味的谦虚,毕竟是年近花甲,不是开玩笑的,在陌生航路上的长途跋涉,异常艰苦,老人未必能熬得过来。别说年长些的徐侠客,就是他自己,对南极也只是心向往之,如果没有常规的航线成行,确保安全性,他也不敢轻易上船。因也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异域,我们也过了逞强的年纪了。徐兄你最果断的便是前些年,往大江源头走了那么一趟,否则,轻易迁延几年,到如今就很难再有勇气成型了。”
“是这个道理!”
徐侠客在考察大江源头乃至周围的地理、生物这件事上,花费了近十年的光景,对于这件事,他也是引以为豪的,因为探索两江源头这个壮举,不但等于是丰满了华夏龙脉相关的记载,厘清、证实了华夏地理图景中的山脉细节,而且在先后的考证中,还为地质系培养出一大批人才。
现如今地质系那些教授也好,或者是找矿队的新式风水先生也罢,多少都曾参加过这个‘寻龙源’活动,兼之又和大江疏浚水利工程,发生了密切的交集,在探索大江上游的过程中,勘测出的矿点矿脉,乃至适合修路的地势等等,都在如今发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甚至前些年关陕大旱时,当地百姓寻路迁徙,都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他们或者是开荒,或者是重新趟过一遍之后,告诉当地人的便道。这也都是徐侠客挑头的这一壮举的余波了。
虽说功名早已绝望,但徐侠客毕竟是老式读书人出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算不是毕生所愿,那也是价值观中最有意义的几件事。以他的爱好,而能为百姓民间做出一点贡献,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更何况这‘寻龙源’的影响如此深远?
虽说他秉性恬淡,这些年来,行走山野,几番出生入死,更是把名利看破,但见到自己做的事情对国对民都是有用,心里那股子振奋和自豪,却是胜过不知多少补药。又加上游历时有吃有喝,家里不缺钱,衣裳服饰都是照好的买,自己也注意养生。‘寻龙源’告一段落之后,在家中歇息了近一年,本来这十年来四处奔波劳顿,耗费的精力又逐渐生发出来,遂静极思动,又和家里人商议着,想要出外游历,再考察一番地理了。
徐家如今的声望地位,都是因为徐侠客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而来,这十年间,徐太太还时不常去山中探望,也参与到了一些勘测工作之中,甚至徐侠客之母寿终正寝之时,还特意吩咐,不许因为守孝而耽误了他的工作,他既然技痒,徐家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不过徐太太也是有话在先:这上了年纪,太冷太热的地方就别去了,徐侠客在勘察两江源头的时候,去的海拔过高,得过高原病,似乎是在肺上落了病根,遇到冷空气就容易咳嗽,徐太太也是怕他去了建新更远的北海,在那里的冬天感染了风寒,那就说不准真要交代在那蛮荒苦寒之地了。
考察不是玩命,趋利避害倒也合理,这么一来,通古斯一带就不好去了——徐侠客本来是打算去那里考察考察猛火油矿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寻思着去黄金地、袋鼠地一行也好,正是举棋不定,不知道去哪里,那黄金地的女吏目章叠翠,消息也是灵通,一听这个地质学的大能要出游,立刻请谢芳去和徐夫人说项,枕头风这么一吹,徐太太便为徐侠客做了这个主,对他道,“黄金地那里,发展得很好,听说土人多,定居点也有了好几个,和土人的关系处得非常不错,袋鼠地那里却是不同,连土著都没有,全是荒野。”
“对你来说,土人多,不就意味着向导多?你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再说,去袋鼠地要突破赤道无风带,就算有矿怎么运?往黄金地就不同了,一阵风就去了,航线没什么难点。你找到矿了,立刻就能挖开,岂不便宜?你这一去对那里的百姓也要有用得多,你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侠客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不假,就便张罗着要从自己的学生里带一个小组,到黄金地考察一两年——他在买活大学肯定是兼了个教职的,虽然也根本不指着这俸禄的三瓜两枣过活,就光是游记的版税,都够一家人光鲜体面的了。但大学教授这代表的是社会地位和荣誉,衙门也不会少了他的。
这么一组织不要紧,招来了张宗子,张宗子也是静极思动,想要出去溜达一圈,再加上买活周报也想给黄金地做个专题,张宗子既然有意,而且上头的意思,也是要把黄金地作为北方流动人口的导流方向,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把张宗子给安排过去了。
这两个老熟人凑在一起一合计,一开始还异想天开,想要跟着察罕浩特的鞑靼人,去走冬日的海上冰雪走廊,靠双脚向黄金地迁徙,后经人苦劝,只能悻悻然打消念头,还是老实坐船出发,他们比庄长寿要迟出发一些,是等到禅让大典完事之后,才从狮子口出发。
要说起来,庄长寿不但早走,而且路上花费的时间不多,比他们到得早得多了,只是到了之后,庄长寿立刻受伤,耽搁了数月,等到他在袋鼠地周围逛游一圈,踏上回程,在满者伯夷发出信件,送到羊城港再转道来黄金地,这都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张、徐两人时而各行其是,时而同行一小段路,徐侠客带着学生们,都在定居点附近逛了个遍,还勘测出了三四个矿点,而张宗子也纵横俾阖的,不但把定居点的里外摸透,造访了好些个土人部落,甚至还和南方的弗朗基人都打过了交道。
两人重新齐聚在一起,是为了这一次考察最后一次大行动做准备:从如今的定居点出发,他们打算在土人的带领下,尽量地往东走,如果能抵达大陆的最东边是最好,如果不能,就在竭力时返回,总之就是尽量走得更远一些,考察周围的环境——在徐侠客看来,如果不走出一千里地,那这一次行动就算是失败了。
在这样的远行前夕,突然收到袋鼠地故人来信,自然如获至宝,两人对袋鼠地的境况也很好奇,信中所提到的多变气候,以及珊瑚礁海,乃至于那凶猛的土著,都很能激发徐侠客的兴趣,而张宗子就主要是关心袋鼠地突然抵达的那批新移民了。
“怪道我说,这小半年来,老家的船只来得很密,新人几乎都要赶上老人了,原来是京城不知怎么居然掀起了这样一股流行!甚而,还不止是黄金地,连袋鼠地都有波及!”
他摇了摇头,“这是谁传的也不知道,简直比谋财害命还可恨,这是损人不利己,活活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些人连在买地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在这些蛮荒地带了!可笑这些人,做着土皇帝的美梦来的,有几个能看到第二年的日出都不好说。”
徐侠客也是刚从考察里返回不久,对定居点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听说这话,也是神色一动,“又闹出事情来了?不会又是新定居点出事了吧?”
“可不是?”张宗子的神色也不太好看,“这事儿也透着邪门,感觉背地里有人作耗——”
他站起身,推开窗子,探出身看了看山下鳞次栉比,几乎已经形成城镇的木屋群,确认周围没有什么行人走动,这才回过身来,也是压低了声音,“没准儿就是李城主下的手,要不就是鞑靼人,假借洋番之名而已,反正,我看这事很不简单……”
第1184章 冰雪走廊打通
倘若说, 袋鼠地要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完全陌生的自然环境,和大片大片的无人区的话, 那黄金地这里,整个情况可就是截然不同了——很明显, 黄金地的气候是类似于华夏的,至少土壤肥力供给农耕不成问题。
往南走也适合放牧,而且本地已经有了牛马羊群, 航线也适合来往, 不像是去袋鼠地,还有赤道无风带的阻碍, 这几年大力发展下来, 几个定居点和华夏之间的船运, 频密了数倍, 源源不绝地运来新的移民, 同时又有独特的人员从大陆通道涌来——
自从那些被林丹汗带着作耗的察罕浩特鞑靼, 走通了冬日的冰雪走廊, 并且留下了一定的经验,知道了这条路该怎么走, 数年间这消息居然在草原上不胫而走:海对岸有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草场, 等着鞑靼人放牧, 整个北边,地广人稀,哪怕是土著也不精于畜牧, 更多的是游猎为主, 和鞑靼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冲突, 这片土地, 就像是长生天许给鞑靼人的又一片放牧地,各方面都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个胆大的鞑靼人,在自己的草原上感到环境严苛,没有活路了,便向四面八方而去,其中有去南方闯荡的,也有不适应南方气候,更愿意继续放牧生涯的,便把家当一收拾,换成支票和粮草、皮裘、棉袄,往建新聚集而去。
在那里,一部分人被挑选进矿山,从此就和天日无缘了,但也不必担心冻死。更多心系白云苍狗的鞑靼人,则是在建新干些力气活,等到天气冷下来,下了几场雪,估摸着冰雪走廊开始上冻,他们就在导航笔记和指南针的帮助下,开始上路了:
横穿冰雪走廊,最窄处大概也就只有三十多公里。乘着雪橇这就是一日的路程,只要知道怎么走,而且能抵御先后大概十余日在无人区跋涉时的严寒,做好充足的准备,由壮年牧民组成的迁徙队,基本上能做到有九成人顺利抵达对岸,这也是可以办到的。
真正死人最多的拓荒之行,察罕浩特的人已经走过了,余下的人,有迁徙笔记里的星象指引,以及沿岸留下的地标指示,包括在对岸设立的接应点这些帮助,运气好的话,一个人不掉队那都是有的。当然,如果遇到连天的暴风雪,在海上迷途,那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从建新往北走,进入没有一点猎物的冰雪区,在严寒中走过七八日,于接应点略做补给,暖一暖身子,就又在冰雪中横穿过冬日的半岛,往南去到买地的定居点,在那里支起帐篷过冬,等到冰消雪融,草原重新变绿的时候,拿出支票,再往南来到如铁城:这也就是李魁芝驻扎的定居点了,也是买地在黄金地如今最接近城市的地方。
本来李魁芝是想叫‘坚志’城的,又或者大着胆子过把瘾,叫奎志城,算是甘冒着让六姐不喜的风险,偷偷摸摸地取个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名字——谢六姐在新安岛命名的时候,说过她觉得用人名来做地名很自恋,于是所有定居点的起名都绕开了这一点。李魁芝这也是因为横渡了大洋,胆子稍微变肥了,如果还在虾夷地,都不敢说这话。
不过,后来由于大家反应,坚志城很容易被叫成谐音‘简直’,而奎志城也有谐音问题,譬如很多人可以借着骂这座城来骂李魁芝,‘奎志那个鬼地方,猪狗不如’之类。这些理由也的确有道理,再加上李魁芝的胆子或许还不是那么大,所以还是改叫如铁城,希望是个好意头,能如铁一样坚不可摧,屹立不倒——从定居点改为如铁城的契机,也是因为买地在黄金地的定居点,已经有了数个,单单是一号、二号已经不容易区分,再加上如铁城的规模一再扩大,也不是简单的定居点了,如今住民也有个近两千,其实赶得上华夏的一座小县,都超过镇、堡了,称呼为城,也算是恰如其分。
现在的如铁城,从深水港算起,往里延伸,一路沿岸都有民居:沿岸的渔民、船匠,靠山上的防御要塞和城主、士兵居所,山脚下一圈又一圈的民居和民田,往北方近草原的地方,还能看到绵延出数里的栅栏,栅栏里住着牧民和兽医,这里经营的是一个育种场,从买地运来的牛羊,会在这里育种。
这里的牛羊除非很弱,有病,否则都是不屠宰的,育出来的羊羔牛犊,就是卖给每年春天,跑到如铁城来,拿着在建新发放的‘购买证’和支票,来买牛羊和生活物资的鞑靼牧民。
这些牧民,一般是以兄弟或朋友为契机,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把本钱也合在一起用,买七八头羊,两头牛,三四匹马,一辆两轮车,最基本的铁锅和木碗,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们会看地图,会说汉话,遵循如铁城的指引,往完全陌生的草原里深入,这就开始放牧了。
等到秋后来卖羊毛的时候,才会有钱添置毡毯、毡包,当然如果这一年中遭遇了不幸,损失了羊群,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回来寻找苦工的机会,慢慢地攒本钱了,或者去帮着别人放牧,以此来赚取一点工钱,至少图个温饱——这些牧民并非人人都愿意常年待在如铁城,和汉人打交道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宁可去帮别人放牧也不想在汉人城池里,学着说汉话、考各种试卷,堆着笑来事儿学做买卖等等的鞑靼人其实很不少,很多人第一次离开如铁城之后,至少三五年才会回来一次,他们宁可把羊毛卖给商队,从商队那里换盐米和菜干,也不愿意跑到汉人的地域来。
如此一来,也就养活了专职走西部草原的商队了,这些商队多是由那些比较灵活的鞑靼人来担任的,他们来自于察哈尔和科尔沁,受到知识教的影响很深,来到黄金地不久,就琢磨出了这么一条完整的链条:从草原到黄金地的定居点,乃至到放牧后的羊毛贸易,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甚至在黄金地的几个接应点,也都是由商队这里出钱来维持的,其实成本很低,只需要付几个人的工钱就行,但有了接应点,以及这些人在余下三个季节囤积的燃料,在等待过冬的时候,大家建起的木屋,横渡冰雪走廊的鞑靼人,在黄金地北部的存活率就骤然提升了几倍。据说这个商队和背后的组织者,就靠着这一点也得到了羊城港的嘉许。
这条通道,因为在冬日是完全开放的,其实通行人数难以统计,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鞑靼人愿意的话,一个冬季络绎不绝可以迁移几万人过来,把这边完全占住。当然,毕竟条件也很艰苦,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但到现在每年陆续也能运个两三千来,甚至还有一些别的种族,也受到了启发,在其余季节都来挑战通行:
比如说哥萨克人,以及北海鞑靼,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女金人、鄂伦春人乃至更北的因纽特人,都陆续通过海峡而来,这白令海峡在夏季也屡有浮冰,不能通航,这个不假,但和不善于水行的草原鞑靼相比,这些人并不怕水,他们利用羊皮筏子来通行,这东西放了气可以叠在一起方便运输,遇到水就拿出买地买的打气筒来,充气在浮冰中穿行,居然还真能在气候并不那么严苛的夏季也通过白令海峡,来到黄金地!
就这样,这条北面的通道每年毛估估五千人的移民数量是有的,很多人来到黄金地之后,就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并不会南下来买牲畜,他们的生活来源完全是迷——当然鄂伦春人、因纽特人本来也不畜牧,他们是游猎民族,不买牛羊完全可以理解,就算他们愿意买,其实也没有本钱。
这些人会到处乱跑,明显就是和建新周围的气氛不是特别的契合,汉话说得非常好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只略微会一些汉话,完全不会的也有,他们和定居点、如铁城的关系肯定是很疏离的。
不过,由于他们到了之后一般也在北部活动,和汉人的交集也不算很多。如铁城这里,只是隐约听过鞑靼人的抱怨,他们说有些也是从海对岸跑来的异族,在草原上见到了要小心,不像是见到了汉人,就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这些异族有时候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要是警惕又强悍,他们就和你祈求些食物,你要是稍微一放松,稍微让他们觉得你比较弱小,那可完了,他们就化身成这里特有的大灰狼,冲着你的脖子就咬上来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道打开之后,就不受人控制了,谁都可以走,尤其是在海对面的天气越来越冷的情况下,大家就更有迁徙的动力了——反正都是要南迁,在通古斯那边,往南走是人口稠密,极其强势的华夏,你能插得进脚么?那肯定是来人少的黄金地,余地更大。尤其是现在北海周围,被罗刹人驱赶过来的哥萨克人,他们要么给汉人卖命,去做猛火油矿产的保安和苦工,要么就想着往黄金地走一走,没准还能找个暖和的地儿安身。
这些和买地关系疏远,只能说是有些渊源的异族,算是黄金地治安的潜在乱象之一,而且还不算是威胁比较大的那种,因为他们还比较识趣,去的都是非农耕区,和买地的正经移民,交集还不算是太多的。在如铁城以及南面新发展的那些定居点周围,还有汇聚过来的其余异族:
受到买活军感召,开始团结在知识教的羽翼之下,开始苦修,认为和华夏是同根同源的土著亲戚们;以及那些从南面的四大总督区疯狂逃遁过来的黑人种植奴,这两大族群都聚集得非常快,吸引他们的要素就太多了,高产种、医药、上瘾物……不论是什么都是离开定居点无法获取的绝对的珍稀资源,不到三年的功夫,土著亲戚就已有个两三万,是和他们保持联络的,迁移来围绕定居点居住的也有四五千,黑大汉们则有两千多,这还是因为现在四大总督区已经达成共识,开始建筑哨卡,阻止种植园的黑奴和外人接触,成片成片的逃过来——当然,这些逃出来的黑大汉也不会一个个都跑到如铁城来登记的,到处游荡,从未和汉人发生交集的,也有很多。
这么多的异族,把人数加在一起,对比得汉人的数量都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这几年来,移民船只玩命的运,汉人也不过就是七千余,如铁城占了三千多,余下数千因为耕地的关系,陆续分散在西北气候合适之处,以务农为主,逐渐往东开始散播出去了。不过主要都是在距离某港口附近几日的路程选址,始终保持了和海洋的密切联系,或者在如铁城附近,间接和故乡保持往来。
这种务农聚居点,差不多一个小村子也就三百人是顶天了的,毕竟再多的话,分割耕地就不方便了。虽说规划的时候,已经尽量聚居了,而且如铁城的一大工作内容,就是组织这些农户进行操练,真正做到‘亦农亦兵’,以随时能操起刀枪保护自己为标准来要求他们,但也不能做到完全无事:动物的骚扰、偷窃乃至和邻居之间的冲突,这是无法完全杜绝的。
甚至一些武力较弱的村落,还会遇到外来群体的劫掠,很显然马匪并不是某处的特产,只要有马、有刀,有一个富裕的定居点被人知道,那么总有人会经不住诱惑,发现抢夺比老老实实的种田收益要更高。尤其是地广人稀,地势平坦之处,滋生这样的歹念,也可以说是必然了。
在如铁城,定居点内部的摩擦,他们是不太管的,当然也管不过来,光是物资的转运、分配,就足够这里的吏目忙碌了。会引起重视的就是这种大规模的劫掠,几乎是每一次劫掠也都会死上不少人,而如铁城这里至少要做出一个追查的态度,向定居点和周围的部落派出调查员,梳理事件始末。
一旦有凶手被指认出来,那就会面对如铁城的严惩——固然,如铁城的兵员肯定是很有限的,但以他们现在的号召力,从周围的土著、黑大汉、鞑靼里拉出一支队伍来,灭掉一个小部落,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黄金地现在还养不起专职马匪,基本每次出事,都是附近的部落在客串,所以还是能找到主使就行。或者,干完这一票,就远远逃走,十几二十年再不回来,那也行,那如铁城也只能认栽,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马匪也不是每次都能得逞的,被强壮且勇敢的新移民就地格杀的也有得是,毕竟说白了,移民本来的日子再苦,底子再差,在黄金地这里,总是有会说汉话这么一个优势的,那么如铁城就能发挥对他们的教化作用,只要把粮食给吃饱了,肌肉长出来之后,面对那些游离在买活军这个圈子边沿的马匪,在武力上未必就居于下风。而且他们手里的铁器肯定比马匪的要好得多,较量起来其实移民的胜算是要大一些的。
一般来说,如铁城这里接到的报案,以马匪失败而告终的结局反而是多些,后果严重,让人叹息的劫掠惨案,要说起来也就是过去这一年间变得频繁起来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一种新的汉人移民,数量急剧增加——那就是来自敏地京城的‘大人们’,这些被京城裁撤而衣食无着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被已经融入买地的前同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动了,来到黄金地这里安身。
当然,这也算是符合衙门定下的一个引导方向,所以,张宗子心底就有些拿不准了,他问徐侠客道,“这些人,手里的钱也比较多,带来的物资也比较丰富,聚在一起就犹如肥羊一样,吸引着那些马匪,甚至连李城主我看都有点儿心动,却偏偏,武力值奇低!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难以想象这些人怎么在黄金地这样的地方立足,于是惨事频传,有今日之祸,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我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老侠子,你说,这等处境,是在六姐的意料之中么?她是不是也有意要借由这些磨难,来好好地消耗一下这些无用的废物,所以才特意把他们引到黄金地来的呢?”
“这些人固然是死不足惜,可……难道说,如今的这般乱象,其实也是六姐所希望看到的场面吗?——我怎么觉得,这么想虽然有点道理,可心里不免也有点怪怪的呢?”
第1185章 北官需要代言人
其实, 就算这帮京官全在海上葬送了性命,在张宗子看来,恐怕六姐也不会动一根眉毛, 但他还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猜想,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种感觉还是徐侠客做出回答后,他才恍然大悟——“你这就是多想了,六姐自来是个实惠人, 倘若她要这群人死, 就根本不会浪费宝贵的运力,让他们到黄金地来, 华夏大地, 何处不可埋骨?这些人固然是出了船费, 但难道如今来往大洋的运力, 是用钱就能简单买得到的东西么?”
“是了是了!你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