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角度一点拨, 张宗子就豁然开朗了, 心底的那点阴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发现,其实哪怕是六姐想让这批人逐渐消耗在黄金地, 其实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但, 倘若说六姐是有意让他们融入,却错估了黄金地的局势,犯下小错, 这反而会让他心中大为不安——按说, 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 可六姐崛起以来, 买活军几乎没有受过任何一点挫折,这也让人完全无法去想象六姐也会有变得年老无力,周全不了政事的时候。
这也是杞人忧天了,那位如今还没有四十岁,可谓是正当盛年,只是秉政时期太久,给人以无谓的担忧错觉而已。张宗子收敛了心头的杂念,捶打了一下肩膀,自失地一笑——他这是把自己的岁月之感,代入到六姐身上了。
殊不知,人有不同,他的禀赋如何和六姐的龙章凤姿相比?更何况六姐的确也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呢,平日里再怎么劳顿,也不会和他出外差时一样,东奔西走,上山下海,扎扎实实地吃着这皮肉筋骨之苦的。
“既然如此,那如今这些新村镇的乱象……也就是下马威了?”
收摄心神之后,他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阵子,黄金地劫案背后涌动的暗潮,“也是,这些官宦之后,难免心高气傲,仗着自己读了些诗书,见过一些世面,对于如铁城这里,出口就是大白话的吏目,心里哪能没有一点傲气?
自以为经时济世之才,来到黄金地之后,立刻就能大大发扬起来,倒是巴不得如铁城不去管束他们……让他们受点挫折也好,到时候,就自然知道向如铁城靠拢了,依我说,他们想要自立门户,完全就是妄想!
能凭着自己在文字上的一点天赋,化整为零,融入百姓之中,一边教土著、黑大汉上课,一边跟着他们学习些种地的窍门,洗尽铅华,从最底层干起,渐渐历练出来,从事些商贾之业,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找到了出路。只因为在京城是做官,过来也还带了一些家丁,就仍旧想着做官的话,那就实在有点儿过于天真了。”
徐侠客对于如铁城的事情,知道得其实不如张宗子这么仔细,他大量时间还是花费在野外考察黄金地的水文地理,但也是因此,旁观者清,只从大局着眼。
而且,因他们家也没有什么旧式的进士亲戚,故而视角自然更加客观,话里有一股在野外走惯,见多了那野兽捕食、物竞天择的画面之后,自然而然带上的冷酷感,“不错,他们要出去,就让他们出去自立门户,这本身就是一个自然的筛选过程,最蠢最没有运气的人,自然会被淘汰掉,余下还可堪用的人才,也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也只有他们打从心底服气了,如铁城这里,章主任才能放心使用他们么。”
“你是说——”
只提章叠翠而不说李魁芝,张宗子不免敏感地一挑眉,“我看章主任对李城主很尊重啊——”怎么难道已经在暗中夺权了?
“那自然是尊重的,但活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琐细的,李城主秉性豪阔些,内政上不很擅长,于军事上倒是提得起来——可黄金地这里又哪有什么仗打呢?满打满算,也就是在我们来之前,和南面的弗朗机人有过一些不快,可就那么一次摩擦,差点就把他们打垮了,这几年,他们躲着我们走都来不及呢!没有仗打,李城主自然也就意兴阑珊了,巴不得章主任大权独揽,别和他商议了。”
徐侠客说的也是自己的观察,至少在他参与的几次会议上,他所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主要是如铁城的事务确实非常的琐碎磨人,一个是后勤,一个是教育,一个是贸易,一个是民生,全都是要打算盘,计算船期,四处联络差人跑腿,在有限的空间中腾挪,同时还要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比如说,去年建新这里给的统计数据是两千鞑靼移民,可到最后,春天时如铁城这里,先后来了三千人问你买羊,育种场都不够分的,这怎么办?剩下的一千人,你不能让他们干等到明年吧,得给他们找些能胜任的活干,再管个饭,教育扫盲一下,这样到了冬天的时候还要再询问一下,来年春天你们还打算出去放牧吗,还是想就留在如铁城附近,改行做农民了?
一千人吃一年的粮食,仓库里有吗?没有该怎么弄?去哪里找活给他们干?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推不得拖不得,这人哪怕是饿上一天,都是满肚子的火气。至少要给他们劳动换粮食的机会,否则,就得立刻把他们干掉,因为很显然,被拒绝交易的哥萨克人,不会静悄悄地走向荒野,他们倒是很可能静悄悄地操起尖刀,走向附近的某个村子,要么自己被杀死,要么,就是杀死谁,去夺取他们的粮食。
以如铁城自产的粮食,供应这么多移民的食量是根本不够的,所以每年如铁城都要大批买入土著和黑大汉农场的粮食,这也是最划算的海贸,宝贵的跨洋运力,用来运粮食是浪费的,运来买地那里的棉布、盐、糖和铁器,用较高的价格和土著们换粮食,这才更合理一些。
同时,利用得到的粮食来置换这些移民的劳力,修一下要人力的城建、水利工程,修路、修水渠,开拓新的小麦地……这样,如铁城和周围的村子,就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贸易圈,很多东西也在慢慢地发展。
比如说御寒的毛衣——从前这东西很显然也还依赖于海对面的毛线,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土著并不是特别擅长或者特别积极地养羊,他们对羊的热情远没有对马来得高,一样是欧罗巴人带到黄金地的牲畜,马的发展是最好的。不过,鞑靼人来了以后,就不同了,把羊一养上,苜蓿草那么一种,草原上很快就呈现了全新的面貌,不过是一两年间,本地自产的羊毛就多起来了。
这也就意味着,毛衣很快就会普及开来,成为大家人手一件的必需品,农民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粮食没东西可换,他们会发现,需求是不断被制造出来的,原本天气一冷就往南方迁徙,有个窝棚就能满足过冬的他们,也会更情愿留在居住地过冬,并且认为自己是需要木屋、火炕、毛衣和劈柴的,还有铁锅、铁斧、铁锄头……
比起担心多余的粮食没有去处,还不如想着该怎么克制自己饮酒的热情,把有些似乎比酒更好,更能让人舒服的东西——譬如说冬天的毛衣和火炕给换回家里来吧。
时至今日,买活军的这种做法,已经完全深入人心,几乎成为了活死人的共识了——这种同化的办法,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针对土著的特别优待,其实完全就是凭借买地的好货来潜移默化,让新移民和华夏的关系逐渐密切,完全是发自内心地,情愿地学着买活军的规矩和语言,不过是十几年,等到新一代成长起来,他们和买活军的关系就基本上是密不可分的了。
不论是章叠翠还是李魁芝,对于这种策略都没有任何异议,可以说完全是当做金科玉律在遵守,所以,保证供货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而这就是每一艘船都要去努力的水磨工夫,就算章叠翠愿意交给李魁芝去做,李魁芝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宁可加入徐侠客的考察队,去给矿山和新城选点,甚至重新拿起鞭子,去为新城监工,都不想每天打着算盘,愁眉苦脸地做这个大管家。
所以,在如铁城虽然大家都很尊重李魁芝,但事权是逐渐被章叠翠以及大家都叫周老七、万老五的吏目把持,又有虎厚禄作为鞑靼人的代表,土著中一个叫鹿一的年轻人,黑大汉这里拥护的乌勇敢,以及完全靠自己能力服众的富宽几人,都是城里有威望的大人物,很能说得上话。
如铁城乃至西海岸上下这么一连串的定居点中的大小事务,章叠翠也绝不自专,大事大会,小事小会,大家商议着来办,也算是群策群力,每个群体的诉求,如铁城都能照顾调停得到,这才让人口组成复杂的如铁城,这些年来,局势稳定,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摩擦。自然了,大政策上怀柔尊重,可小事上,面对一些妄人,如铁城的管事们也会展现雷霆手段,杀鸡儆猴,如此恩威并施,为如铁城营造出了万众归心、欣欣向荣之感,这种氛围,也就是在那些北官的船只靠岸后,才受到了轻微的破坏。
也是因为这些北官自视甚高,桀骜不驯,张宗子暗自怀疑他们是惹怒了李魁芝而不自知,才会惹来李魁芝的报复,接连不断地遇到劫案,损失积蓄钱财:不要以为村子里没什么可抢的,那铁质的农具和种粮都是贵重的财产,抢走了这两样东西,自己的部落能肥一波,而这户人家如果没找到别的出路,那就只能耗尽钱财再来如铁城买上补给。
这时候如果如铁城不卖给他们的话,那就等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了——而且,如铁城还有充分的理由不卖给他们,因为,一如刚才徐侠客所说的,有时候很多商品根本不是钱能买得到的,没有就是没有,你拿多少钱都是无用,比如每年南下的移民,如果没有建新开出的购买证,那就必须等到所有持购买证都买完了牛羊之后,才能捡剩下的来买,你哥萨克人拿什么金戒指、金项链来都没用,我必须保证会说汉话,服从管理的鞑靼人先得到宝贵的生产资料。
农具也是一个道理,你们已经按优惠的价格,拿过你们的份了,再要来买,要么就得出高价,要么就得排队,看看有没有富裕的留出来——当然,就算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看出套路了,只要你这个村子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那等你买回了新的农具,我就再来抢一次呗?
这么循环个三四次,再怎么厚的底子都得耗光,原本的局面也必然无法维持,手底下的子侄庄户,四散去自谋生路,也是必然的事情了。张宗子对徐侠客道,“真要是蠢到这份上,那也就活该饿死,如果稍微有一点脑子,第一次被抢,还没醒悟过来的话,第二次被抢后,应该也明白在黄金地这里,真正的活路在哪里了。”
“即便九成以上都是蠢材,也会有一成是聪明人的。这一成人中,大概就会出现鹿一、乌勇敢乃至虎厚禄那般的人物,这也是如今如铁城正在等待的人才——依我看,这第一次劫掠还罢了,如果一个村子里遭遇了第二次劫难,且还是没有怎么伤人的话……那,大概也就可以肯定,这是李城主在背后使的手段了。”
虽然刚才已经确认过了,屋外并无旁人,但说到这里,张宗子还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那是个没有耐心的莽夫,懒得等待他们慢慢地吃苦头,亲自动手催化也不奇怪,倘若是马匪,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第二次再来那就该屠村灭门了……从这个角度来想,倒宁可盼着是李城主的手段那。”
他毕竟是心软之人,但凡双眼见过,总有一丝慈悲,张宗子有些祈盼,“能中进士的,不会全都是笨蛋吧,只盼着这个北官中的领袖,快快出现快快顿悟,能让北官尽快融入到如铁城里,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别浪费了宝贵的运力,六姐的苦心,那就是阿弥陀佛,莫大的功德了……”
第1186章 北官穷途
“柳少爷您明鉴,如今这庄子上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般下去,人心散尽,只怕咱们这帮子老兄弟苦哈哈,宁可去如铁城做苦活,扫地担粪,给那鞑靼人做放羊的奴才,也没法过这样的日子!”
“是啊,少爷-这儿的地的确是好,可山间着实凶险,如今要搬迁,又无处去,在这儿就是为如铁城抵挡东面的土著马匪,这如铁城倘若还是那般袖手旁观,不助拳一二,这,这谁能支持得下去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便南下算了,到了南边,哪怕是做个乞丐,也比如今这样强吧!”
“是啊,是啊......”
嗡嗡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赞成地发酵起来了,大家都急切而诚恳地望着人群中心的少年,“您是个有见识的,说话也中听,又素来和气,肯听我们苦命人的说话,倒要请柳少爷你代我们分说一二,也叫老爷们知道,如今庄子里,这心思都是散了,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啊,柳少爷,要不,咱们干脆跟着您干算了!来了这个大野地,去家万里多,现在是骑着老虎也难下来了!这辈子要想回家去,那是不成,可也不能在这被野人马匪吃了吧!那些生番,凶狠得很,得跟个强人才能站住脚跟,我看呀,还是柳少爷比别个少爷都强!”
“几位大哥这就是说笑了。”
被大家叫做‘柳少爷’的少年郎,本来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遇到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颇有些宽慰人心的感觉,听到这话,也不得不赶忙制止这些个不像话的农夫们了。
他举起手先作势团揖了一下,好像是谢过了大家的信任,这才肃容说道,“咱们在这荒芜之地,本就该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就这么些个人,还在彼此比较争执,没的叫人寒了心!”
“不论是我小十一也好,还是其余兄长世伯世叔,纵有一时力不到之处,可心却都是好的,如今局势本就艰难,大家自己一起使劲,还能熬的过去,可倘若自己先乱起来,那就更加凶险了,只怕这片好不容易扎根了一点儿的基业,真要抛荒了去,那,咱们这些人从家乡带来的底子,却也是不足以东山再起,真就要在这荒茫大地上,逐渐折损,没了声息了!”
他这话说得恳切,大家都不由得在脑中描绘起那副生动的景象来:眼前的这些茅草屋,逐渐地在寒风中倒塌了,农户们流离失所,逐个走向荒野,或者被马贼从后击倒,或者被猛兽捕食......这些画面是很容易想象的,因为正是他们这些年来见证的现实,甚至哪怕在黄金地这片大陆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从北面来的移民,分成了数个村落,屡遭抢劫,耕种回家时,见到马匪扬长而去的背影,以及一片狼藉的村落,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惊魂未定的家人-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经历过的,甚至他们有些人就是从已经无法维持局面的村子,搬迁过来,寻找亲戚庇护的。
柳十一的这番话,又怎么能不激起他们的回忆,让他们的担忧更炽,而变相地减弱了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呢:是啊,老爷们的确是没有那么令人满意了,但好歹现在的局面也还能勉强维持着。
既然如此,哪怕是苟延残喘,能过得一天也好,在外力没有发难之前,自己闹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好结果的。等下去的话,或许还有个一线生机。至少,就是要想别的招数,也得克制着来,不能擅自大闹,这一点是不假的。
“柳少爷,我们也不是要自个先乱,咱们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得有个人带着-您也别谦让,咱这没有外人,说的都是兄弟们的心底话。要闹也好,要走也好,都看少爷您的意思!您要不闹,那咱们就还老实正干着,反正,甭管你怎么样,俺们都跟着你!”
“是,张大哥说得对,俺也是这个意思!”
“柳少爷,到时候你就一句话就行!这个庄子,能呆下去那是最好-这地好不容易种熟了一点,也是舍不下,可倘若如铁城还是不肯给点好处,您要带着我们走,那我们一帮兄弟百十人,也一定跟着你!”
“我......我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爷可别再谦让了!眼下,哪里是谦让的时候!”
虽然柳少爷本人,对于这份信任,在感动中也有些忐忑,可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农户们,却是比他更容不得犹豫退缩,就这么半强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们这帮粗笨汉,那他们宁可现在就去投如铁城的话来,这才让柳十一无奈之下,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和大家达成了一个含糊的约定:不说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进退,他也自然会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设法使村子从眼前的困境摆脱。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来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准话,这些农户们也都心满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来,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为他约束起了其余农户,让他们不要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让柳十一在庄子里的管事面前难做。
对此众人也是心领神会,也纷纷都是赌咒发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从旷野中各自绕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别归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远远地便见到了茅草土屋,团团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环着破败的荆棘丛:这地势说是土塬其实有点勉强,至少和土塬这一词的来源,关陇地带那种千沟万壑的黄土塬区别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处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屡屡遭到旁人的觊觎,损失不小-万幸的是,在人口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因为村里的妇孺本来人数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时候,依照如铁城的建议,都在家中挖了隐秘的地窖,一个是储存粮食,还有一个,也是为了在有危险时可以隐藏自己。
这些本来也是华夏农村应有的一些安全常识,村里人还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进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数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财物上的损失,那就无可奈何了。
这些马匪进村,掠夺的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东西在黄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这也是有点儿讽刺的事情,这地方叫做黄金地,因此在很多人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儿一看,土地还算是能种不假,天气也还行,甚至也产黄金,可在本地黄金不值钱啊!
就是马匪,他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铁农具......陶瓷碗盘,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就能使用,钱币什么的,由于如铁城用的是纸币,好隐匿,拿出来花用也碍眼,他们根本就不要!
这帮子马匪进村,那真是奔着拆家来的,几次下来,村子越发显得破败,甚至还有人家中连窗户都被拆除,没奈何只能钉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门开着,里面进出有人,还真不知道屋内是什么情况,旅人以为这是一个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围的房屋,多数较小而简陋,受到的骚扰最大,往深处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轩气派的情况,就比较多了,因此对于马匪的厌恶,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必然是农户更为激烈的。他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一有危难,立刻受害,又难恢复,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艰难了?
便是现在,这些农户出出入入时,面上也常带了愁容,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疲倦的、丧气的,种种不一而足,不止一个人跌坐在墙边,揉着腿肚子:他们圈下的耕地实在是太远、太大了。或许,此时也会后悔,没有听如铁城的话吧。
黄金地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给几乎是无限的,和华夏的情况截然相反。按照如铁城的说法,几乎每个前来务农的移民,都和鞑靼的牧民一样,本能就是想要占有尽量多的耕地和牧场-这是他们在老家永远无法达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地,供给无限了,还不得使劲地放肆一把?
可这放肆下来,问题也随之浮现:这里是黄金地,农户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带,不存在隐蔽居所一说,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赶路,都要花掉不少时间精力,农户们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这时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点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迁,却也办不到了,因为此处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头目及亲眷把持着,要他们分出来,这口也是难开。柳十一经过这些农户家前时,心中也是暗暗皱眉:他不该乱起疑心,可近来好几次村里的劫案,马匪的行动路径非常简洁,基本都是直奔着最殷实的人家去的,这没有内应如何能办到?
若说有内应的话,那或许就出在这些暗藏怨气的人家里,即便是没有内应,这也是村里潜在的乱源。别看小小一个村落,人口也不过是数百,却也分了五六个派系,一年多时间支勉强持下来,彼此间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让人对村子的前景是越来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着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脚下倒是不停,见了人,也是本能地笑着寒暄,不妨碍在心中的思考。这村里不论什么派系,对他倒都是一张好脸,热情地招呼着,“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们十一郎勤谨,怎么样,地头上可还好?今年收成该也不差吧?”
“嗯,亩产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这个或许还要看天候吧。”
这倒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务农的世叔世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都招呼着柳十一去家里吃饭,柳十一回说家里已经做了,好不容易这才和大家道别,走进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来吃饭。老大,你吃完饭再捣鼓,先出来吧!”
柳家算是村中难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饭:酸菜土豆汤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凉,一屉白面馒头,个个实诚,发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难能留印子,一屉四个,个个拳头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铁城买来的,甚至咸菜还有点家乡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贸来的,这在村中算是极上好的饭菜了,也可见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各擎了一个馒头,掰开了夹好咸菜,端起碗来边喝边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来得晚了,是又受了张家、王家那帮佃户的纠缠?”
她额前勒了一条包头巾,已是剪了短发,身上也穿起了买式的衣裳,瞧着和如铁城的普通农妇,相差不大,皮肤粗糙,面有风霜之色,难以想象数年前,还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旧式官太太,不过,这样的改变毕竟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对此倒也都是习惯了,便是生活质量和从前比,简直寒酸至极,也没有什么丧气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样子:沉稳,自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会儿该吃饭,大家便专注地吃着自己能负担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道,“是,张世叔、王世叔两人,还是过于乐观了,不愿向如铁城低头,这些佃户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纠缠我许久,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如铁城肯支持我,他们都愿跟着我干-”
他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不过,两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如今咱们村子的情况实在棘手。不论怎么发展,一场火并都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杨叔去年病逝之后,现在村里数十家为一党,只怕我们手里的人,加上这些弟兄,也未必足够把局面压制住,从此安居乐业,齐心协力呢!靠如铁城的威势,固然可得一时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长久邻居,留下来的人,心中有刺,终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诚,把手一摊,“农户们信我,无非是因为我肯出头,有点儿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农务,能帮着他们种田-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这,我毕竟年轻-爹、娘,哥,你们可能给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这村里住下,还是带着咱们的人返回如铁城去,再做打算?”
第1187章 三家村内故事多
距如铁城不远处的这个村落,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是张、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属数百人,在黄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过是柳家的一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这些农户也不会寻上门来,指望他出头来‘拨乱反正’,让三家村回到联手之初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中去了。
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户,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为官,这一次东来,也的确是受到了京中亲戚的感召,另一个则是出于对将来的考虑:敏地已入军主之手,虽然有一个‘分三步走’的说法,目前敏地暂行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管理的办法,但有见识的人,不能不担忧将来逐渐归为一体之后,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尴尬。
就不说强行赎买田地、分家什么的,对本族的打击了,就说一点,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这一带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来争夺田地、插手诉讼,为了几亩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就算不说鱼肉乡里吧,这些乡间的大族,哪一个不怕将来被翻旧账的?哪一个没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远走高飞的仇家?
若说从前,还能隐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给洗白-这也是前十几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现在,这做法已经不再适用了。天下尽入买地,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还有照着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这些敏朝最后的领土,这几年来,三灾八难,本地人都往外跑,你还迁徙过去想要安居乐业,这不是做梦么?
倘若还不想分家的话,那么,携家带口,乘着这股东风,往黄金地迁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这条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拥护,并无任何勉强,从上到下,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为官的族亲,动念想要迁徙,那就是受不了买地这里新式的做官规矩,在买地没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买地的风俗去过活,还想着在某处保留一些旧学的火种,那么,去黄金地,天高皇帝远,希望肯定更大,而且,买地在那里的势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过个几十年来,站住脚跟的话,说不准黄金地的道统还不好说呢。
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拥趸跟着过去,才好立足,否则孤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们也很热心于帮助族亲,招揽人手。
而族亲中,也有畏惧将来仇家报复的,也有素来老实巴交,都是依靠着亲长庇护安排,安身立业,才能维持生计的,对他们来说,分家后独自过活,就犹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简直就犹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长大,对他们来说,乡间生活,远不是什么田园之乐、采菊东篱的悠闲和乐,亲眷抱团、恃强凌弱、排挤欺生,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是本地大族的时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为零,迁徙到南边去,必然也会被怎么欺负!
比起这般沉沦,还不如赌一把,跟着族亲去黄金地闯荡,毕竟,合力为强,这些亲眷彼此虽不是没有龃龉,但也能一致对外,且个个都有一把子本事,会种田,也能操练着在械斗中和邻村火并,虽不说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照他们这样想来,黄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生番,族人们手里有铁器,要保护村子当是不难,这几年来京畿道屡经灾变,他们都能护住自家,现在也没有理由连一些生番都打不过吧!
也不算是走投无路,而被迫东来。这几批迁徙来的北官亲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信心很强,而且对如铁城还是比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门户,这方面的心思有点藏不住。
他们倒也不怕如铁城发作他们,因为城中本来的汉民人数也不是很多,这几艘船上的北官亲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号人了,再加上之前迁徙来的同类,彼此间必然互相声援,相信如铁城也不敢任意妄为,和他们彻底翻脸-也是这些年来,买活军信誉卓然,使他们相信,就算如铁城暗中忌惮他们,可在华夏时,这边的吏目许诺会给的,也都会给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实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铁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视同仁地对待了这些北官移民,说好了卖给他们的粮食种子、铁器,一点不缺,甚至还派人来帮他们选址,规划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种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们还想派人来开扫盲班哩。
这个扫盲先生,岂不就是如铁城试图绕过家主,和农户们接触的手段么?当几个家主以如铁城人手本就十分紧张,教化之事可以由他们来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还暗自得意了起来,认为是回击了如铁城的低劣手段。只是,这份得意却并未持续太久-三家村很快就发现,在黄金地立足,困难并非是来自于他们事先预料中的如铁城,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琐细哩。
别的不说,就先说种田,固然,种子和农户都有,而且农户的经验也是丰富的,但黄金地毕竟是去乡万里,这里的气候、害虫、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样,哪怕种的都是小麦,大家也没有把握一下就能丰产,这就是个很不小的问题了。
该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虫、害兽,三家村上下更是毫无头绪,因为他们这些村民,不比南边,经过多年扫盲,也习惯了跟随田师傅上课,脑子笨得很,就靠田师傅巡视来那几日功夫,他们可记不住田师傅交代的那些窍门!
种地上一遇到困难,三家村的势头就有点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马匪,就更是让军心大乱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些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瘦弱野蛮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许是在多年来和洋番的斗争中,也学会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来的游猎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身手。
这些马匪比家乡的蟊贼要难对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骑射-而对于只通晓冷兵器的步兵来说,骑兵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写在血脉里的,倘若没有火铳,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