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如铁城驻扎的时候,也曾听人说,城主,城主……”
说到这里,大家的音量也低了下去,不过还是能听得分明:“城主……似乎是有疯病的,未必就不是这诅咒的力量影响……”
“那城主的身份,何等贵重,这还镇压不住,我们这些小族,人口也少,没能镇住命,也就让族长先后无疾而终了……大人是这个意思么?”
因为诅咒能害人命?这话听起来似乎透着那么的玄妙,但又让人深信不疑,打从心底想要相信,毕竟这是常年生活在香火祭祀、求神拜佛,以去泰山进香为毕生所望的京畿村落的百姓们。哪怕远迁万里,但也没有真正接受买地的扫盲教育,对这样的传言,一惊一乍,心底是非常当回事的。
被万大人这么一点拨,他们也觉得豁然开朗了,也看出了一些之前的疑点,“是啊!那人去得无声无息的,一点外伤没有,不是中了邪法,又是什么?”
“若说王家有这个魇镇的能耐,也不至于藏到今天才用出来……”
这么说的话,刚才还被其余两家怀疑针对,且还有被问罪可能的王家人,就要委屈愤怒上了,不过,他们的话还没出口,万大人便又慢条斯理地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也是一种可能而已,如果只是诅咒的话,料来,那几位往生之人的遗骨,也不会无火自焚,凭空从坟茔中消失罢?”
“或许,此事还真就是借了这诅咒的由头,有人在私下装神弄鬼、毁尸灭迹,也未可知……总之,此事还要慢慢查证,只是眼下,王家宗支已是零落,就算真是他们的谋划,想要查验也难了。”
的确,这王家人都死了,就算真是他们动手,也很难查找出罪证来,除非对王家其余人严刑拷打,否则,要查案的确是难。王家人叫屈的趋势也被止住了,张、柳两家对他们也重新怒目而视起来。
不过,三家人的情绪都没有之前那样激烈了,毕竟,真相似乎已经隐入了云雾之中,不像是之前那么清楚了,王家人不像是完全清白,可也不像是罪魁祸首,什么东西,一旦和玄秘扯上关系,便是模模糊糊的,叫人丧失了盘个水落石出的勇气,唯恐被玄秘沾身,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万大人分说至此,也不着急查案,而是先安顿道,“好了,查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丧事也只能从简速办,眼看冬日将至,你们今年收成如何?能否好好过冬?村中事务,现在由谁来带头呢?三家村,三家村,毕竟是三家共有之村,走了的人,已经是走了,活下来的人难道还不过日子了?你们心中可有什么主意,便告本官听来。”
这话是老成的,也让大家凛然:的确,地里的活这都耽搁了,再闹下去,还过不过冬了?因此这百十人竟没有和万大人犟嘴的,大家都是各自沉思,过了一会,张家那边有人排众而出,大声道,“大人,我等有句心里话,不知许不许讲?”
“你只管说来!”
“那小人就直说了——黄金地立足艰辛,团结不易,三家各行其是,勾心斗角,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愿意推举找您报信的柳十一郎为主,张十五郎为副!安排村中大小事务,把地种好,学上起来,武艺操练着!安居乐业、保家保村,永远兴旺生存!村里不论什么姓氏,都听柳十一郎吩咐,再无二话!”
“哦?!”
万大人似乎也来了兴致,定睛打量了柳十一几眼,欣然道,“此话果真?”
“果真!”
那汉子回首一挥,果然三家中都有人出来,只是王家的最少最犹豫,还有一些依附三家的外姓亲眷,也有人出列,都是保举那柳十一的,七嘴八舌地道,“乱世要强主,柳十一郎有主意,精明能干,虽然年少,但我等愿意服从他!”
“柳十一果然能干?”
面对万大人的询问,村里其余人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柳十一是要比自家的嫡系宗支表现得出众,不过,王家人是显然不情愿这个安排的,立刻就有人机灵地道,“柳十一做主,我们也愿意服气,但张十五郎为副这不行,我们王家的二十三郎也很出众!堪为副手!”
这下可好,张家推张十五郎,王家推二十三郎,彼此争执不下,可不期然却都默认了柳十一为主——这柳家人也不傻,有便宜不占大傻瓜,因此都装聋作哑,一声不吭的,一副只等万大人决断的样子。
万大人含笑听他们争执了一会儿,才打断道,“行了,不必争了,你们这个村子,也就是一个村长的编制而已。小小村落,还要三个村长,那岂不是成冗官了?”
“再者,你们也说了,三家之间,令出多门、勾心斗角,这是村子发展不起来的原因,又何必还要强推副手?听本官的,就让柳十一先当两年村长,村子里怎么样,你们自己商量着去办!提拔不提拔副手,你们也只管和柳十一去说!本官这里,反正只认他一个村长!如铁城见到他的手条,方才拨给钱粮!”
几句话,快刀斩乱麻,说得众人无话可回,只能点头称是。万大人这才满意,也不说去查看火灾现场,或者给死者上香,而是示意众人各自下去料理丧事,招呼柳十一道,“我去看看你们的田种得怎么样,你们都忙你们的,柳村长,你跟我来,我们好好聊聊!”
说着,便自己翻身上马,摇摇地去了,柳十一和人群中的父亲对视了一眼,又与柳家族人低语了一会,前往张家、王家那里,照应寒暄了几句,转身跳上马匹,也是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鼓了鼓劲,哪管心跳得厉害,也是咬牙强忍,面上丝毫不露,暗道了一声,“豁出去了!”——这才追着万大人的背影放马小跑了过去……
第1190章 万大人只要结果
虽说‘英雄出少年’, 但这也要看少年英雄处置的是什么等级的事件,到底又有多‘少年’了,甘罗十二为宰相, 这宰相必定是没有太大实权的。除非是六姐这样,有大因缘, 已经不算是普通人, 有点儿半仙味道的存在之外,人总是活在客观的规律里,十几岁的孩子, 身子骨都没有长好, 根据新学所说,大脑也还在发育,他们在成人面前有所不如,才是常态。
而十六岁的柳十一, 虽然读书、武艺、农务样样都来得,也已经脱离了浑浑噩噩,只知吃喝的蒙昧时光,开始思考自家、村落乃至整个黄金地的将来,甚至也有了在敌人来犯时, 阻止反击的能力,但毫无疑问, 在万大人面前他也难免露怯——他甚至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三家村发生这一系列事故的真相, 未必能瞒得过万大人, 只是他没有选择揭穿罢了。
以这样的心思, 和万大人单独相处, 这让他如何能不紧张呢?不过, 柳十一毕竟是有胆色的人,抱着‘十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近乎于无赖的心态,很快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至少可以自如地回答万大人的问题了,“是,从村子里到最远的耕地,在田埂上要走大概半个时辰,来回很耗时,而且耕种效率也比较低,这是如今村里一个比较主要的问题……”
“以我来说的话,我会考虑加征亩税,来解决多占田地的问题。”
万大人说要看种田,并非是虚言,他是真的很关心三家村的农务,在柳十一的带领下,两人很快来到了村外的阡陌之中:这里是一片片的玉米土豆田,往远处则是逐渐低头开始泛黄的麦穗,田地间可以看到宽窄不一的田埂组成的小路,同时还有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渠。这也是三家村在黄金地上烙印下的,属于自己的痕迹了,万大人欣赏的看着这一幕,也舒心地叹了口气,甚至还给出了很高的评价,“留下了这些熟田,如铁城对你们村的援助,就没有白花。”
这话里的意思,在柳十一听起来又不是那么完全的正面——当然也是在夸三家村的百姓干活勤谨,但‘留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算三家村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存身不住,只能去别处讨生活,如铁城也无动于衷,只要派人来接收这些田地,他们就认为还是赚的?这是不是万大人隐晦的威胁?
要不是三家村这一年多以来,暗潮汹涌、人心浮动,柳十一也算是经过锻炼,恐怕对于万大人的言外之意,他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的,即便是眼下,他也只能咂摸出一点隐隐的意思,并因此暗自心惊。但还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万大人便转移话题,问起了水渠的事情,“就是这些水渠,为什么不是贯穿田地,而是只修了一点便停下了,这是什么意思?”
“回大人的话,这是各家量力而为——这水渠的主干都是大家合力修的,从公地里过,每年的灌溉引水时间,也都是村子里商量好,按着来的。各家有各家的时段,错乱不得。不过,进入各家的私地之后,支渠就是个人出力修的了,有些人能力有限,或者圈的地太大了,本来也耕种不过来,便索性省力些,只修通了往小麦地的灌溉渠,不再往前修了,前头那些旱地,就种点土豆、玉米什么的,偶尔担水浇去,或者依靠天然降雨,这样一亩地一年下来有些许收成也行。”
“还有我看到有些就荒在那里的——”万大人皱了皱眉。
“那就是干脆都没有种了,只是圈出来抛荒的地。”柳十一回答道,“也有轮作的,因为土豆耗费肥力,所以种了一年以后,就休息个一年两年,这也是有的。”
“荒谬,没学过农务吗,土地肥力无非是元素归还的理论,种了土豆,就种点苜蓿、大豆来肥田,怎么都比荒在那里休息强吧。”
不出意外,万大人对这种乱圈地的行为很不满,并且也能把握问题的关键,“近村的好地,这样浪费,那水渠又修得很远,最远的耕地离村路途都要不短了吧?难道圈到远村地的百姓,心里没有怨言吗?”
要说没有,这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村中的一大矛盾。其实,农居生活,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也很难,很多时候,水火不容的仇怨,就是这样一些小事积攒起来的。柳十一也意识到,这就是万大人在考校他了,因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迅速地就把心里的计划也给和盘托出了。
“重新分配耕地,精耕细作,那些力所不及的远田,种一些粗放的轮作粮食,以此肥田,村里的自留地种菜,倘若叔伯帮衬,大人提携,叫我真当了这个村长,以小人的意思,这样安排才合适一些——轮作肥田的事情,那是要好好上农务课,跟着田师傅学习,方才能掌握的技能,也是最宝贵不过,比真金还真的大学问那,是我们在黄金地安身立命的本钱。
小人是想,眼下,村民们还有些愚笨,民智未开,所以跟着田师傅,学得慢、耽误事,脑筋死,这都是有的,从今日起,村里肯定要开扫盲班,这扫盲班能开启民智,妙用无穷半点不假——就是这扫盲班的先生,还有教材,就得仰仗城中多照应了。”
重新分田、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扫盲、如铁城进驻眼线,这么四件事一表态,万大人的神色就更开朗了,打他审案以来,算是第一次彻底放下了那股子不怒而威的沉沉气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轻轻地喝了一声彩,“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柳十一郎,你见事很清楚,你有这份眼光,知道前路怎么走,对三家村,我就放下一半的心了。”
柳十一这才松来一口大气,只是还来不及喘息呢,万大人又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我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精悍汉子,举手投足间似有扎实功夫,也像是跑过江湖武林的,面目和你颇为相似,那人是你的——”
一颗心顷刻间又提到了半空,柳十一小心地看了万大人一眼,垂首道,“回大人的话,那确实是我父亲。”
万大人呵地笑了一声,“果然。”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道,“这就说得通了……”
父亲出门,真不是经商,而是去跑江湖的吗?柳十一心底,不免也因为万大人的话,而生出了少许迷惑,但又觉得这样的猜测很有道理——以父亲寡言的性格,实在难以想象在外是怎么做生意的,若说是跑江湖走绿林的,似乎更合适一些。要说起来的话,母亲似乎也是外乡人,幼时曾听祖母说起,母亲是父亲某次经商后带回来的妻室,托乡里的亲眷认了个干亲,这样办下来的身份文书……
平时,母亲身手利落,食量也大,如今看起来好像都是线索,影影绰绰地通向了三家村这么几起充满了蹊跷的死亡。柳十一对于真相实际上并不清楚,一想到这些事他就有点儿心悸,尤其是在万大人面前,就更是如此了,他浑身绷紧了,几乎是忐忑不安地等着万大人的发落。
但万大人竟并未继续发问,只是笑着这么感慨了一句,便不再谈及,甚至没有拿话点拨他,而是若无其事地问起了重新分田的事情,“重分田,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但这事儿阻力会很大,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会办成?”
柳十一反应也快,立刻收摄心神,他有一种自己似乎在逐渐摸索出和万大人相处之道的感觉,好像也正在模糊地感知到万大人的需求,不过,此刻这种感知还不明确,依旧是凭本能回答,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些近村的好地,原本自然掌握在三家族长近支手中。原本要重新分田,阻力很大,不过,如今嫡支遭受重创,声势已失,我又被弟兄们推举为村长,此消彼长之下,如果城中也给予支持,相信提出重新分田,他们也不敢反对。”
支持柳十一的人,估计也多数都是远田的持有者,对重新分田肯定是高举双手欢迎的,万大人点了点头,“此言有理,不过,你也不要低估了农民对好田的眷恋和狂热。或许这样的损失,还不能让他们丧失底气——或许还要再来一棍子,才能打断这些人的脊梁骨,叫他们甘心低下头来听你的吩咐呢?”
他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这里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父亲多商议商议,我看,他是很在行的,也能帮得上你的忙。十一郎,你毕竟还是年少,有你父亲来襄助你,明里暗里一起使劲,才能把三家村的诸般事体,牢牢握在手心啊。”
这几乎说不上是暗示了,柳十一心中狂跳,大惊之中,只敢微喜,说实话,他没想到万大人居然会是这样宽纵而充满暗示的态度——不得不说,这番话解开了他这几日来心头最大的负担,教他立刻得到了极度的放松,他抬起头望着万大人,简直就要把内心话完全倾诉出来——
但,他的冲动又立刻被万大人给止住了,万大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露出了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他摆了摆手,抢在柳十一前头开了口,“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句话出来,不就等于是什么都说了,什么都知道了吗?柳十一有些呆愣,他心中那模糊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明晰了似的,有一部分的他已经完全专注在了思绪里,几乎是同时和万大人的话语一起酝酿而生,区别只在于,柳十一的话说在心里——
“我知道的,只是你的承诺,你讲的这几点,我很满意,全都是我要的,现在,思路有了,一年内,让我陆续看到结果,办不办得到?”
“原来,大人们要的只是结果,至于过程中的那些龌蹉,他们压根就不在乎——或者他们自己也曾经历过——”
听闻了最后一个问题,柳十一下意识地回答道,“小人以性命担保!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哈哈哈……”
万大人一阵畅笑,他的表情越发满意了,“倒也不必,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来?十一郎,你且放手好好做去——那些远田,也不要荒废了,多少都种些东西,待你这里做得好,后续还有新人过来,总不愁没人种。
这些新人,自然都归你管,什么时候,三家村人多了,成了三家镇,你这个村长,不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镇长么?”
随口这么一许诺,令柳十一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万大人哈哈一笑,也不再啰嗦,翻身上马,“时辰不早,这会儿你们村里也乱,我们就先动身回去了,你要的东西,先想好了,等一两个月,一切安定停当,屋舍也备好了,秋收后大家得闲,正好在落雪前来一趟如铁城,把东西和人领回去。”
三言两语,把时间安排妥当,居然连村子也不进,这就要回去了,柳十一这会儿似乎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眨眼间立刻明白过来:或许万大人是不愿去给三家村族长上香!一个也是懒得,一个,也是不愿给了他们脸子,日后叫柳十一不好做事!
这是在为他着想,柳十一必须有所表示,他恭敬地道,“一切听大人吩咐——我们三家村初入买地,许多规矩都不知晓,也是着急上进,还请大人务必为我们留个干练博学的扫盲班教师,我们一定都听他的话,不叫那位先生的才能空掷!”
一席话,说得万大人点头含笑,两人并骑而行,柳十一控制着马匹,使马儿落后于万大人半步,表示恭敬,如此走了一阵,万大人忽然回头问道,“那棺木,是张大郎等人趁夜掘走的吧?”
柳十一心下微凛,暗道:“果然瞒不过万大人。”
他点了点头,“当是如此,在……在小人猜测中,他们当是又怕张老爷尸身被剖开受辱,又要把案子坐实在王家身上,削弱其势、缩减己过,故而行了此策。”
这真是柳十一的猜测,还是其父的算计呢?万大人的笑容又变得微妙了起来,他按了按柳十一的肩膀,忽而微微弯腰,低声对他道,“好孩子,以后你就习惯了,我不如你这般大时,还在海上讨生活,所见过的毒计,比你眼下这些,更绝户何止百倍。”
柳十一双眼微微瞪大,哪怕他已有所成长,一时间却仍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万大人也不在意,而是自言自语般道,“这里可不是买地,嘿,此处虽是陆地,可化外蛮荒之地,和那茫茫大海,差得也不太多那!哪管面上多么花团锦簇,可一旦离开了如铁城,这儿的日子,又怎会和买地一样呢?”
说完这句话,他又拍了拍柳十一的肩膀,似乎是在勉励柳十一,又似乎是在勉励当年的自己,“人那,总是要从莽荒中,一步步走向规矩,这一步步间,发生了什么,除了自己,又有谁能记得住呢……哈哈,走吧!放马跑起来,别顾着那什么没屁用的规矩礼数,你都来了黄金地,可就知道,这人在江湖闯,最重要的就是底子,至于这些碍事的面子,抛到九霄云外去,老子可不在乎!”
说着,竟是先踢了柳十一的马一脚,令其小跑起来,这才催马加速,哈哈笑着超过惊慌未定的柳十一,在马背上颠簸着,身形跃动着,于柳十一迷茫的凝视中,迅速没入了旷野远山之中……
第1191章 村长的感觉
“我这里给大家算一笔账, 今年抛开公地私地一说,我把各家的粮食产量都要了过来,咱们村加在一起四百六十三号人, 分到户头上八十七户,一户的耕地都在二十亩以上, 算在一起, 总亩数都有两千多亩——当然了,这地也分好坏生熟,是不是水浇地, 这些就先不去说了, 就说这个数。
再说总产量,也不去说什么小麦、土豆、玉米了,全都加在一起,去年种得的粮食, 入库量我算过了,不过是两千石还不到——亩产量一石多些,这个数字,大家听了怎么想,将就还过得去?”
秋收已毕, 难得这是个暖和出艳阳的好天气,在村口大家惯常议事的一颗大杉树下, 百来号人围成里外几层, 默不作声地听着树下小台上站着的柳十一说话。大家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严肃, 并没敢接村长的话。柳十一举起喇叭, 自问自答, “那我就要告诉大家了, 这个亩产量, 三百斤不到,在土豆种植区就是不合格!”
“土豆,这是极丰产的东西,据说精工细作的话,亩产量甚至可以达到两三千斤,就是在关陇旱灾频发之地,只要有一点降水,一千五百斤那也是随便有的——关陇就是靠土豆硬生生续了十来年没乱那!直到前几年的大灾异,直接绝雨,实在种不出东西了,这才往外迁移,可即便如此,多年来的积蓄,也让他们能拿出上路的口粮来了!”
“到了黄金地这里,如铁城附近的生番,只要是种改良土豆种的,亩产量没有下过两千斤。咱们可好,三家村的平均亩产量直接干出三百斤来了——父老乡亲们,咱们自个儿想想,拿着这个数字去如铁城回报,城主大人看了,该怎么想那?咱们可能给如铁城上供什么,人家又凭什么来帮咱们呢?”
柳十一的语气,如预料中一样,是越来越沉重的,众人听着也都是低头,有人不服气地在人群边角说道,“咱们种的小麦多——”
小麦的亩产量,的确是不如土豆、玉米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是,咱们种的多是小麦,而且是从冬小麦改的春小麦,乍然间不熟悉农事也是有的——但我就想问了,是谁说的种小麦?小麦再好吃,吃得再惯,能富裕出粮食来,去如铁城换物资吗?”
人群里彻底没声了,有一波明显坐得比靠拢的汉子,开始互相对眼色,神色也难看起来,似乎是猜到了柳十一下一步的表示,但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已经有人跟着柳十一的话,往下接翎子了,“那不就是几个族长吗,非得说我们种惯了小麦,土豆那东西,虽然丰产,但价格太便宜,又耗费地力……”
其实,这些话在当时来看也都是有道理的——土豆耗费地力,这是在老家就明白的事情,至少在老家的时候,所谓元素归还、循环轮作的知识,并未被大家熟悉,那么,人们看到的就只有土豆耗地力的一面了,肥沃的好田,种了土豆之后,当季固然丰收,但之后土壤板结、肥力下降,这都是人眼看得到的。因此大家普遍是习惯以边角劣田,零散地种一些土豆来作为食粮的补充,作为主食还是更愿意种小麦。
可是,在现在来看,这些思量就显得过时且愚蠢了,即便大家在老家种植小麦的经验丰富,但京畿是种冬小麦的,在黄金地这个纬度,冬日气候严寒,和辽东差不多,只能种春小麦,一年一季庄稼,大家换了时令之后,也未必就能说有好收成,而且,初来乍到,扎根的时候,粮食储备本来就是多多益善的,没理由不遵循如铁城的惯例,多种土豆——你说土豆耗费地力,可人家生番不一样种么?人家就相信元素归还、套种肥田,都跟着种几年了,族长们凭什么不相信这些先例?
在当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没个主见的,也就是族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如今也算是在黄金地初步安定下来,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渐渐的各种意见也都出来了。
族长人已经去了,余下的嫡支又软弱不能服众,换了柳十一上台,很多从前憋在心里,隐忍着也就逐渐忘怀的情绪,也就嚷出来了,“亩产量上不去,这事村长您不该问我们,该去问地下的人咧。他们就没想着和如铁城亲近,也不知道咋想的!离家万里,这鬼地方马匪多生番多,和汉人还不亲近,那不是擎等着送死吗?”
“就是啊!眼下粮食入库,冬天又快来了,那马匪也得筹措过冬的粮草,就咱们这样,如铁城不帮忙,谁来帮着守村?辛苦一年,这粮食成给马匪送的了?”
“这要种的是土豆,几千斤几千斤的,分一些出去也不如何,就全当是交个朋友了,给山贼上供么,不稀奇,可偏偏种的小麦,这咱们也就这些,都不够明年口粮的!还要换钱去打些家具,把被马贼抢走的那些补回来,自己都不够呢,他们来,可不就得拼命了?”
“也别说咱们欺负死人那,事儿就是这个理,这要说去年初来乍到不懂也就算了,都过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般?还不肯种土豆,不肯把那亩产量提上去,那咱们余粮不够,连从如铁城请人帮忙来修水渠修房子,都管不了口粮,这咋弄?”
“就是!还有那分田,也是没道理的!凭什么就有人占着近村的地儿,却不好好侍弄,咱们得早起贪黑的往田里赶?就凭着是族长的亲戚?那现在村长都换了,咱们能把这地再分一次么?”
从作物的选择,逐渐地,大家把许多不满也都嚷了出来,这就说到田地的事情了。如果是往常,环绕嫡支的那些人,也就是近田的占有者们,早就跳起来呵斥了,但这会儿他们却都只是扎着头一声不吭,很显然,这么几个月来,陆续发生的丧事,对他们已经产生了重大打击,他们的心气已经没有那么足了。
此消彼长,新上位的村长柳十一,不但拥有如铁城的赏识和支持,能够解决现在村里迫在眉睫的自保问题,而且,在刚过去的秋收中,还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虽然是村子,但农事上决不能自行其是,这是老族长在时也一样承袭的规矩。
这就和水渠开闸的顺序一样,用水顺序决定了播种顺序,而播种顺序又决定了收成顺序,但这不意味着大家都是干等到自己秋收那几日再去忙活,整个村子在秋收期间都是几人一个小组,轮流帮着出力干活,今日收你家,明日收我家,这样交错着来,否则,各家收各家、晒各家的,那活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干完,要是下几日雨,那就全白搭了。
这种抢天时又要互相帮衬的活动,是很考验村长的,能安排得好,让大家都服气,不觉得自己多出了力,这就是能耐所在了。柳十一虽然年纪小,但他数学好,精于筹划,也懂得农务,竟把这次秋收安排的妥妥当当丝毫不乱,这么大半个月下来,他在村里是彻底站住了,说话也有了份量,不再仅限于之前那批不得志的村民。便连很多本来和嫡支沾亲带故的村民,现在也愿意听他的话——你说要去争取吧,拿什么来争取?迫在眉睫的马匪问题,柳十一至少能拿出个方案,让大家看到希望,你呢?能放个响屁么?就算你说下次马匪来,你率先出征,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啊。
“行了,大家别乱,心里有想法,都慢慢地说出来。”
也是因此,哪管已经预料到了这柳十一的手段,大家还是听之任之,由得他把众人的情绪都鼓动起来,听了三四个人控诉着当日分田的不公平,也不打岔,又听那柳十一总结道,“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个是明年想种土豆,得把亩产量提上去,充实村里公私粮库——再一个便是要解决这马匪的问题,请那如铁城的大人前来相助,能教我们些阵法操练起来,再便是最好能把人派去如铁城,学一学铳法,带几柄火铳回来,那就更好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心坎里,没人能不点头称是,就是嫡支都不可能否认这点——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如此了,否则这田都是给别人种的,你种好了马匪就来抢,村子的生活该如何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