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算是对村子的两个目标达成一致了,柳十一又道,“第三个,我个人说一点——村里公账该建起来了,如今三家一体,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荣俱荣的事情,我这里给大家透个话,当日万大人来村里,特意把我单独找去说话,就提到了这事儿——万大人说,三家村这几年表现很差,没有一样是提得起来的——”
说到这里,大家的头都低下来了,虽然无可反驳,但也不免感到深深的耻辱。柳十一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说了还好,还有得争辩,这什么也不说,越发如同把前头几个族长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却偏偏大家还没法指摘什么,还得慰劳他替满村人央求万大人的功劳。
“我也是好求歹求,万大人才松了口——这话也是说得很白,说,咱们三家村,没什么能回报如铁城的,粮食也没有,那总得给点功劳,给点能往上报去的东西罢?若是连篇表功的折子都写不出,万大人也难为我们在城主面前说话。我便问万大人,有什么是咱们能回报的——万大人道,别的不说,买地对官吏,有移风易俗的要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行事,这是能表功的。”
他歇了口气,“这规矩说白了,便是几件事——大族分家、扫盲班考试,以及田师傅下村。本来还有女子立户什么的,只咱村中,成年女子不多,便不提这个了。万大人问我,这些事能不能办到,折子能不能写出来,若是能行,那他还能再助我们三家村一次——各位乡亲,这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
“当时也不顾旁的,牙一咬、脚一跺,这就先答应下来。万大人倒也欢喜,说秋收罢了,我们可进城寻他,他找人来村里教授武艺、铳法,还有那等所谓元素归还的农务之法,再有明年的粮食怎么种,也由田师傅来规划,依着规划,能低价赊给我们一些种子,来年连本带利归还于他。”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很显然,大家对这个消息,有喜有忧,一来是解了燃眉之急,给的都是最需要的,但另一面又对于分家的事情有些恐惧,这毕竟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分家之后日子该怎么过,心中完全无数,因而也毕竟难免有些不情愿。
“村长,这分家……怎么算是分家?”
就有些胆大的人问了,“如今各家也是各自过活,又不曾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财物可分——”
“是这个道理,我也问万大人那,万大人说,这就得自己去想了,反正总要和从前有些不同。”
柳十一的态度是好的,他本来也小,就拿出一副‘我也不懂,和大家一起想辙’的态度,认认真真道,“那我想,无非就是两点,第一个是族谱,第二个就是族里的公账公田了,这族谱是最好不要动它的。公田呢,以我的想法,多少也留一点,各家用余力悄悄地种,你不说,我不说,打个马虎眼,大人们也就放过去了。”
“就是这公账的规矩,从此可改了罢!以后,村里就一本大公账,各家的收成都往里交一点儿,用来筹建村务。就不再另设族账,乡亲们以为如何?”
村里本来是三本族账,有事情三家摊钱,余下的零头,散户再出,因此三家族长说话有分量,取消族账,归成公账,这的确算是极大地削弱了宗族的凝聚力,柳十一这个村长的权柄就扩张得厉害了,因此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公账,我提议除了我之外,再来两个村人推举,会看账的年轻同仁来管,有什么开支,三人见证了再动钱。”
这就等于是给之前被推举出来做副村长的张、王两人留位置了,很明显这是他早想好的,这么一来大家也的确比较能接受,因此都点头称是,认为柳十一的想法很有道理。“村长,我们听你的!不如稍后就把族里的库房盘点盘点,大家按人头一扯,多的退了,交出一本公账来,你也好向上头交差!”
这意思是要把族库的积攒算出人均,再把村里的人头该出的份额都盘点一下,多退少补,如此筹措出一个村库——这样也比到了明年再成型来得快当些。说到村务,其实可以看出来,三家村百姓里脑筋清楚的人也还是有许多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并不推迟,而是屈指道,“那我就说说村库接下来的开销——首先要存一笔钱,把村墙修起来——”
“该当的!”
“这是要修的!”
“早该如此了!”
这一下,大家都点起头来了:这也是为何大家不抵触交公粮了,村子里很多事情都是要集合所有人之力才能办的,春耕秋收、水利村防莫不如此。其实说实话,除了一些内斗之外,三家村的百姓也都勤谨,这一两年间的确没有闲着,是给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的。只是老族长大概毕竟有春秋了,很多决策现在看来颇为愚蠢,一旦换上柳十一,大家油然就感到村里有一股新气象正在慢慢地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村墙也是明年的事了,今年是来不及的,但入冬前要建起一间学堂来,文武先生都要在这里上课,也可以算作是我等的议事之所。哪怕是茅草屋也得建,这里又是一笔钱。”
建房子、买种子、建村墙,填补之前马匪掠去的一些大型铁质农具,比如几家共用的铁犁,还要买牛买马,这么算下来,村账要花的钱的确是比较多的,而今年的收成又很有限,这就只能指望明年多种土豆了,用富裕的土豆产量来填库了——不说别的,至少给干活要管饭罢,哪怕是土豆也能给人吃饱啊。
柳十一把账这么算下来之后,大家对明年农务改革的心思,便更加热切了,几乎已经没人反对改种土豆的决策,甚至更因此对即将开展的扫盲教学(为了更好的和田师傅学习),也热心了起来。
柳十一见气氛渐热,面上也多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几乎是刻意地比之前更严肃了少许,拍了拍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道,“账是初步列出来了,还欠种子和肥料钱,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全加在一起,村库压力也很大,丑话说在前头,明年收的公粮数字肯定比今年更多些——”
这个大家是能料到也能接受的,只要是农民认可了必花,且不会乱花的钱,他们给起来其实还是很爽快的。大家脸上也都很轻松,还有人打算说几句俏皮话来鼓舞士气呢,但这时候,柳十一口风一转,又道,“但这公粮,不能只按亩数简单摊派,万大人点拨了我,说必须按土地质量来征,这般才是公平。”
“土地质量评级,也就是按买地的规矩来,距离、土质、水浇,都是影响分数,分数最高的一等田——我说白了,在咱们村就是这些近田,要承担的公粮数量肯定最大,万大人说,要是下等田的三倍!如此,方才能催促上等田的农户仔细耕种!他说这也是‘移风易俗’的一部分,我也已经答应万大人,要按这个法子来征公粮了!”
此言一出,犹如重石入水,果然众人皆是大哗,一帮人又惊又怒的同时,另一帮人则纷纷喜出望外,大嚷‘这话有理’,顷刻之间,本来就隐隐分成两帮的村民,彼此间立刻剑拔弩张,怒目相视,仿佛下一刻就要彼此厮打到一块一般!
而柳十一则不慌不忙,和台下的父亲交换了个眼神,举起喇叭,慢悠悠地道,“别打架——我说乡亲们,如铁城的武师傅,马上就要来村里教大家演练了,这会儿打架,你们是不想被挑去做那铳兵训练,不想摸火铳了么?”
这话一出,犹如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那些个嫡系近亲的汉子们,惊讶至极,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柳十一一般,拿眼睛盯着他,竟说不出话来!而柳十一,唇角噙着冷笑,分毫不让地迎着他们的眼神,是真的丝毫不惧,他心底,有一种很新鲜的明悟逐渐浮现:
这个村长,他开始逐渐找到感觉,也当得实在起来了!
第1192章 卡喉咙的扫盲班
“哎, 老张,你说你这随堂小测上,真的没有偷看么?眼下就咱们兄弟几个, 你说实话也不打紧的——这也是怪事了,那曲里拐弯的所谓拼音, 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在我这,那是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一节课好容易记下一两个拼音, 过个课间, 就又和什么都没学过一样啦!”
“可不是,老张,你有什么窍门,可教教我们呗!”
“俺这哪有什么窍门啊, 就是和老师说的一般,将那拼音和身边常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譬如说这a,好大一个圈圈,不就像是一张大嘴吗, 张嘴喊出来的声音,可不就是‘啊’了——至于其他的, 就是自己去想, 能想到什么, 记下来便是了。”
“这样啊……可先生不是说了, 最好不要这样记吗?说这样记下来的, 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却不好真正掌握拼读的办法呢。”
“嗐, 那先生……先生虽然是学问人,但年轻且轻着哩,课间俺去和他谈天,先生说,头前他教的都是孩子蒙童,那孩子的脑子就是好使,和我们如何一样?他说得虽然有道理,可死记硬背啥的,俺们记不下来啊,那可不就,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怎么样能行怎么样算数了么。”
“这话倒也是有理,甭管反应快不快,能记下来考过试就行了,反正,这会不会拼音和能不能种田,其中的关系,我看也没多大。”
“嘘!小声些,仔细被村长听去了,要发作你呢!”
“是是,我多嘴了,该打,该打!”
正是日中近午时分,扫盲班下了第一堂课的时候,村里刚刚扰攘过一会儿,这会第二堂课的学员都去上课了,而第一堂课的学员也早已回家,村内的土路静悄悄的,一点儿说话声都传得很远,这几个成年学员的嘀咕,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柳十一耳朵里,也惹得他唇角微扬,颇有点儿忍俊不禁的意思。
谁人背后不说人?他倒无意去查看这几人的身份,握着窗户的手,微微一顿,打消了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换一换屋内空气的念头,而是依然维持原样,等人走远了,这才把窗户重新合拢,又拿起床帚,把炕面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边爬下炕,把畚斗拿到厨房外的垃圾堆里倒了,又从大灶上烧开的那已经化开的雪水里,舀了一勺到木盆中,投出了抹布来,在那里擦拭柳母铺好的炕席,柳母站在一边,等他擦了一遍炕席,自己拿了一张干抹布来,再把炕席上的水汽擦掉,对柳十一道,“去把火烧热。”
柳十一做了这个村长,说起来也有一年多了,虽然是没有报酬的,村里的公账也管得很清廉,不肯从中谋求一丝银钱,似乎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但生活中的便利还是多了许多。那些受了他帮助的人家,送米送鸡,柳家不收,自己上山打柴火的时候,为他家捎带一点,这顺手的人情,柳家也不好推拒。
因此他们家这一冬天是不缺柴火少的,还能分出去送给别人。柴火不缺,炕就能烧得很旺,把火力一加大,炕席没多久就干透了。
柳母正好把褥子面、被面什么的,都放上去最后再烘一烘,这才坐在炕尾,让柳十一叫柳九郎来,帮着她把换洗后的被面褥面缝上——所以说,先敬罗裳再敬人,这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么天寒地冻的,孩子都不让外头玩的气候,这要是一般的人家,木柴供烧火取暖都难,别说多烧水来洗衣服甚至是被面了!
多得是人家一冬天不洗外头大衣裳的,至于炕席,铺上了就得换季了再打扫吧!要知道,这炕都是黄泥糊面的,烧热了难免有灰,这要是不勤加打扫,就等于在土堆里打滚,那能不邋遢吗?这在冬天能清清楚楚、整整洁洁地走出家门,身上的冬装,不说一尘不染,至少干净得体,没有油垢烟灰,都不用去看补丁个数,哪怕补丁叠补丁,也能让人高看一眼,认为这家人出身良好,值得结交呢。
柳家这里,一家人都好洁,柳十一这会儿仔细想想,也发现父母的一些习惯,倒不像是出门经商的,更像是师从过什么武术名门,行动间都有特别的忌讳,比如勤于打扫,在起居饮食上都有自己的讲究。
再加上他们虽然家境不差,但自幼就讲究‘自家事、自家毕’,一家人也都手脚利落,因此养成习惯之后,哪怕沦落到黄金地来,也还能尽力维持从前的习惯。柳十一当了村长之后,讲究起来就更加轻松了,这不是,眼看着其余百姓都是缩着脖子走在寒风之中,柳家屋里却至少是算得上暖和的。
土炕、火墙,散发着微薄的暖意,刚才开了一会窗,那点子烟气被冲散了,虽然屋内依然黑洞洞的,白日也要掌灯,而且一阵风过,屋顶的苇席就往里漏着丝丝缕缕的灰尘——茅草屋顶底下都是垫的草席,没过几年就要换掉,即便如此,也比不得瓦片屋顶,这也是茅草屋更要勤于擦洗屋内的原因。
除了这屋顶之外,四面的土墙也难免落灰,更是倚靠不得……怎么说呢,和老家还是无法比,但比起初来乍到那几年,已经要好上不少,比较起来,也足够让柳家人满足了,他们可以自豪地说一句,哪怕就是在如铁城,一般的百姓过得也都是这种日子哩,能住上水泥屋的,也就只有城主等少数几个人罢了。
柳十一这里忙活完了,就站在地上,看着母亲和兄长忙着缝被面,他母亲嫌他碍事,撵他道,“去找你爹吧,别在这裹乱。他是去哪了?一早就不见人。”
“当是去看小牌,这会可能去上学了。”
柳十一站了一会,也觉得气闷,索性裹上棉袄,扣了一顶鹿皮帽子,又弯腰套上皮靴,“我去找弟兄们说说话!哥,你们一会看着天色,留心听铃声,别误了第三节 课的时辰!”
村里的扫盲课,一天是四节,所有人都要上,一家人一般都是轮流去上,这样可以看家、做活等等。因为如今农闲,大家除了猫冬别无他事,故而可以这样当做村里的头等大事来抓。柳家这里,自然是要做大家的表率,从不曾迟到早退,学习态度也都很认真。
这样有他们带头,村里不论老□□女,也都不敢敷衍——这里的道理,其实也是明确的,村里人头是这些,扫盲班考试,通过一百人也好,两百人也吧,都是按总人数来算通过率的。所以肯定要大家都上,能多考过一个就是一个,这样数字好看一些,柳十一也更好到如铁城去表功。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来大家都没把这扫盲班当回事,也是去年村子里接连出事,换了村长之后,上了一冬天散漫的课,等到春节后考了一次试,那惨淡的结果,叫三家村的人丢尽了颜面,今年这一次大补习,大家才这样认真起来:
就因为扫盲班通过率,没有让如铁城满意,今年春耕后的那次演武训练,如铁城派来的教官就只带了一柄火铳,给了火铳使得最好的柳十一。甚至万大人还带话说,‘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来年还是如此,那就‘别怪他心狠’了。
倒也不能怪万大人无情,的确是三家村这里,太托大了些……
就不说被万大人一手拉拔起来的村长了,便是其余村民,还知道要强的,也觉得没有脸面,自认为是自家实在是提不起来,倒不是如铁城苛刻。毕竟如铁城许诺的东西,也都是给了的,开春之后,下发的有种子、农具,这个没打一点折扣。也就是在演练军阵上,拿捏了三家村一回。
可这样的拿捏,后果是要等马匪来了才会有切身感受的,这些马匪的消息也很灵通,知道三家村今非昔比,春耕后只是来远远观望了几次,今年秋收以后,也发现了几个零星马匪的踪迹,但毕竟没有敢于和从前那样,公然进村劫掠。
因此,大家对如铁城倒没有什么埋怨,只是越发紧迫地想要在今年的大补习,以及之后的考试上好好表现一番,免得再叫万大人失望一次——许诺的火铳,彻底没了不说,倘若来年不卖种子,不派田师傅,对三家村不闻不问了,那些马匪知道消息,卷土重来,可就难以抵挡了。
这可不是什么空对空的事情,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因此大家也都当大事来对待,不管深心里是否认同,又或者是不是打算利用歪门邪道来通过考试,起码大面上态度都是过得去的,课都去上,课堂纪律也比去年好得多了。
包括老师上课所用的教室,他自己住的小屋,这一年间,大家谁抽空都去搭把手,群策群力,也比去年扩建、增建了许多,去年扫盲老师还要在柳家过冬,今年便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了。
万大人给脸,三家村也要能接得住,扫盲班的说头,这是一个,到时候能考成什么样还不好说,再一个就是分家了,这个也是去年万大人能满意的最重要一点——考试考不过可能是能力问题,但态度上,三家村是拿得出手的,去年就把公库建立起来了。
还有田地的重新分配,和今年的收成,也都可以做做文章,褒扬一二:柳十一提出的公粮分等,主要就是为了促进靠近村落的上等好田,都能精耕细作,不要浪费了好地,这样,占有上等田的人家,只能留下自家人口照顾得到的田地,把其余田地拿出来,和别的村人交换。否则光是每年的公粮,都能让他们白忙活一年,留下的还不比耕种下等田的村民多。
在铳兵训练这个明摆着的威胁下,三家村的族长嫡系,不得不咬着牙吃了这个哑巴亏:你是可以抗拒这样的公粮政策,也不换田,那就等于是和柳十一对着干,并且得罪了所有赞成换田的村民了呗?
这些人一旦被列为村兵,知道了怎么使铳,那就等于在武力上已经超过你们了,这时候,谁敢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村内再火并一次都不是没可能,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了人就算是冤死,又能咋地?
没见死了那么几十人,也就是万大人来说了几句话,去田地里晃悠一圈,也就算是过去了?万大人甚至连给死者上香都懒!这就可见在这样的地方,死人是多么的司空见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村民,说要离开三家村自立门户,那是梦话,一旦被逐出村落,日子会比现在还惨,那么也就只能低头了。甚至高风亮节地,不去计较上等地和下等地之间开垦程度的区别,或者换田,或者留了个心眼,把多余的田地赠给柳十一,让他来分配,算是做个人情。
如此,在翌年春耕开始前,三家村还算是顺利地完成了换田工作,柳十一、张十五等人,居中调停,确保村里每户人家的地块都接近于长条形——一部分上等田,外接的距离较远的中等田地。
至于环绕村子,距离很远还没通水渠的下等田,则成为三族保留的一点点私下的族田,以及村民轮流去耕作的村子公田——这块公田主要是种一些村中公务需要的作物,比如说教师的吃食,牛马的牧草等等,都从公田里种得,有时候育苗育种也在公田中来。
这般处置之后,近村的好田,便可精耕细作了,再加上一整年来,大家严格按照田师傅的教诲,以及柳十一的补充种地,虽说也有些水旱不挑、晴雨不定,但因为种的是土豆搭配小麦,侥幸也算是丰收。家家户户都开挖第二个地窖,用来存粮,大家的脸上也多了笑容:自古来,狡兔三窟,虽然土豆不怎么好吃,但也是粮食啊,如今至少不需要担心马匪光顾过后,连口粮都无,大家伙缺衣少食,只能在冬日慢慢饿死了。
秋收后,按道理又该是演武时候,只是因为三家村考试成绩不好,不得万大人的欢心,今年的演武取消了。柳十一等人也不曾闲着,带着村民开始修筑村墙——没有如铁城的配合,他们找不到人来帮忙,靠自己又要伐木又要晒木板,这是忙不过来的,忙活了多半个月,好歹是在旷野方向修起了大概二十来米的轮廓,算是把门户给修起来了,想要把整个村子包在一起,眼下看,靠自己得忙个三五年的哩。
过日子也急不得,天气冷了,地一硬就不好动工了,这时候,扫盲班的先生也从如铁城过来了——农忙时大家顾不得上课,他就回如铁城去,自然有别的活干,再加上田师傅那些,这么来来回回的,每次村里派人护送,也算是当个信使,和如铁城的联系也就频密多了。
今年开课,大家都是憋了一股劲,想要大干一场,洗刷去年留下的污名。态度从一开始就比去年要认真多了,课下也随处可见大家复习讨论的,柳十一的确感到了大家的热情,但也逐渐意识到,让所有人都学会拼音,在短期内或许是没那么现实:
这课上了多半个月,村里一些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已经几乎把所有的拼音都记下来了——这也是带到黄金地来最小的孩子了,更小一些的孩子,害怕受不了旅程的辛苦,多数都留在了华夏,或者是被其父母送养,或者是受到他们的连累,便取消了来黄金地的计划,自寻生路去了。
但年纪更大一些的村民,学习态度虽然没得说,学习效果就有点儿堪忧了,不是不诚心学,而是脑子实在有限,好像榆木一样无法开窍,他们自己由于从没指望从科举读书上出身,对此倒也不怎么沮丧,只是害怕在扫盲考试中拖了村子的后腿,便舍弃了老师的教导,采用了一些自己摸索出的方法来记忆知识点——
这种联想到某种形象来记拼音的办法,就是老师不鼓励的,据说这样在实用中很拖后腿,见到拼音,要比别人多反应好几个环节,才能慢慢地回忆出每个音节的读音,再笨拙地拼到一起,基础是不能算扎实的。
就是要死记硬背,在脑子里把这些图形和读音完全联系起来,才能做到见了拼音开口就读,算是完全熟练地掌握了拼音,才能算是真正拥有扫盲班毕业的水准。
比起数学上简单的加减法,语文上的要求,才是拦路虎,柳十一自己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五六岁上,就跟着哥哥学过一点买地的拼音,而且父亲每每‘经商’回来,都会带来很多买地的报纸、话本,柳十一自小就是看得懂的,虽然没有系统的上过课,但不知不觉,就把拼音和汉字都学了若干在脑子里了,眼下再学新字,也很快很顺。
至于他父母,也都是本就通晓不少拼音,只是没有系统学过,包括嫡支近亲,这些本来就混得好的村民,其实或多或少耳濡目染,从年轻时开始,对拼音是比较有接触的,他们的脑子也比较活动,哪怕去年因为情绪上的影响没有考好,今年要通过考试也不是难事。
拖后腿的,还是那些自幼贫苦,几乎没有怎么接受过家里教导的农户了,对他们来说,学习本身就是非常新鲜的东西,柳十一估量着,如果这一次考试还和去年那样的难度,那可能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合格不了。
而这也正是他不乐见的结果——他在村里慢慢地也有了威信不假,但最支持他的还是这些老弟兄,如果他们有些黯然,又把嫡系那些人给显出来了,柳十一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本能上,他不喜欢这样的趋势。
要说想法子,无非就是两点,第一,鼓舞他们再加把劲儿努力学,第二就是从老师身上使劲了,这第一点,柳十一也是知道的,这帮老弟兄已经是下狠劲在学了,没法再努力了,怎么调动怕都不奏效——那就只能想法从老师身上找路子了……
当了一年多村长,解决太多问题,他的思路也比之前要灵活多了,不再觉得拉关系、攀交情、想法子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万大人的话,自己父亲的做法,还是给柳十一带来了很深的影响。他本来的确是要去找张十五说话的,可想到这里,脚步一转,又冲着村学去了:“也不是要请先生帮着我们舞弊,就是……就是总该想想办法……”
“先生也是北官出身,料来或也当是能懂我们这些人之难处的……”
第1193章 不可完成的任务
“所以大家想想, 一亩地分为十五行,每一行种30株青苗的话,一亩地就需要多少青苗?倘若说从种子到青苗, 育苗的成功率是九成二,那么,我们需要多少种子?已知一粒种子重一克, 为一亩地留种, 要留多少斤是最恰好的?
现在我们先把这个问题分解为三个数学题来看待,张厚收,你来说吧,先列出三个算式来, 大家一起演算一下结果, 顺便也锻炼一下你们的语文能力。张厚收?”
几乎是才到村学外头, 柳十一就感受到了屋内那浓浓的凝重氛围,他驻足门外,无声地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就算没有眼见, 也能想象到张厚收的表情:这张厚收也算是最愚钝的学生了,平日里也不见得就是个话都说不清的畸零人了, 说实话, 能跟着漂洋过海来黄金地的, 怎么也都筛过一遍, 在老家多少都是中上的禀赋。可不知如何,一旦被老师叫起来, 那结结巴巴的劲儿, 活像大傻子一般, 就差没流口水了!
偏偏,先生又爱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还公开说过,‘只要张厚收会做了,那就说明这个知识点大家都掌握了’,这就给了张厚收更大的心理压力,每每叫他起来,课堂的气氛就是不好,张厚收也因此在村里逐渐抬不起头来,本来好好的人,如今常遭同学们的叹息讥笑,认为他拖了大家的后腿。
倘若是别人,那也罢了,这张厚收对柳十一素来是多方支持的,也是最早那个小团体的一员,虽然是嫡系的亲戚,但舍了那头,打从一开始就对柳十一特别有信心。因而,柳十一听他受窘,心中也是格外不忍。
只是,他也不敢打断先生上课,只能在课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心里暗暗埋怨道,“向如铁城求的是个干练的扫盲班先生,也不知道万大人怎么就派了这么个认死理的先生来。难道,是我们三家村的份量实在不足,分不得那些有大前途的先生,只能分得个这般的死脑筋么?这人也是一阵一阵的,前阵子觉得他好了,今天一来,还是一个样子!”
原来这个先生姓白,他祖上是京官,老家在南,在大约七八年前,当时还未禅让的先帝,因为北地变动,在京中几次挥刀兴起大狱,而这白先生的祖父,当时就是被殃及的一员,而且罪名还很重——
连柳十一都听父母说起过,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京中出了大事,一些官员要造反,连皇家的牌位都给烧了,正可谓是‘沸反盈天、纲常沦丧’,想想看,这也的确是很耸动的事情了,比起来,三家村这里死上几个人,再械斗一两次,根本就无足挂齿,再正常不过了。
白先生的祖父,就是奉先殿烧牌位中的一个,事发之后,本人自然是流放重罪,永远不得回来,而且择定的流放地,甚至不是辽东,而是卫拉特鞑靼方向——以当时敏朝实控的地界来说,其实就是相当于把这些人舍到关外最荒僻处,不许他们入关就是了,要真送到卫拉特鞑靼,路该怎么走都不知道!
这些京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出关之后,不是被各部鞑靼捕为奴隶,就只有饿死的份,出关之后,全都杳无音信,料想也就是这样慢慢埋藏在尘沙之中了。不过,柳十一听白先生说起,其实他祖父倒是没有就死,还活了大概七八年的——对当时的鞑靼各部来说,学汉话成为很迫切的需求,当然也可以把人送到边市去,或者是跟着来往的行商、改为信奉,先去学过知识教的喇嘛来学,但毫无疑问,这些被流放的京官,只需要管点基本的吃喝就行了,花费是少的,学问又好,抓来当奴隶,不但可以教人说汉话,还能学着做账看账,岂不是相当的划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