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买地,尤其是在买地核心区域生活久了的百姓,有一样最奢侈的东西,那就是对于卫生的要求——倘若认为整洁的城市,清洁的饮水和每日澡濯的机会,都是生活的必需品,那么,这辈子就很难离开江南了。
但这又的确是习惯了之后就很难摒除的念头,尤其像是崔秀英这样幼年来到买地的人,就更是如此了。她摇头叹道,“这也就难怪,这些年来,除了德札尔格设法回去之外,好像没有大规模的洋番回流了,和我们这里相比,那边岂不是和地狱差不多了?
好容易从地狱来到人间,怎会想着回去?——不过,虽然自己享受了这样的好处,但要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家乡,完全由外人去颠覆,去换个规矩,或许又很难下这个决心。”
“这就要看对道统的接纳程度如何,以及个人的性格了。”
谢采薇也认为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而且争议注定很大,难以形成共识。“有些人就算是真心信奉道统,但囿于家国民族的自尊心,也很难接受蛮族插手,但要他们自己挺身而出,如德札尔格一样去改变家乡,他们又没有这个担当。
那么,对这些事情也就习惯避而不谈了——这种软弱性在洋番学者中非常的普遍,他们最大的勇气,大概也就是体现在对科学的全盘接纳了,能否认日心说,去学习什么原子、分子,完全抛弃以太,就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
要让他们公开彻底放弃对移鼠教的信仰,完全进入无神论这边……这样的洋番,一百个都没有一个,不管是不是红圈,都是如此。最大胆的,偶尔私下祷告一下,同时也开始供奉六姐的小像,然后不谈政治,专注自己的领域,这都很少。
稍微保守一点的,仗着我们也不太管束他们的思想,虽然不敢公开做弥撒什么,但还是那一套,‘神的归神,我的归我’,我怎么钻研学问,都不涉及到神的领域,我还是相信神是存在且无所不能的,只是它影响世界的方法不能为我所感知。”
“这都什么屁话呀——”
要说洋番的衣食住行什么的,崔秀英估计还能跟着聊几句,但说起这种思想上的谬论,她也不由为其中的软弱和荒唐给震惊了,这种想法,是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虽然崔秀英自己也对六姐信仰有点含糊不清的意思,但——这和移鼠教那可不一样,这一点她认为是理所当然且不言自明的。换句话说,除了知识教之外,她压根不能接受还有什么宗教能拥有如此的余威。
“就这么离不开神啊?”
她不可思议地感慨着,几乎有点儿绝望了,“那也就难怪他们这么软弱了,什么大变革都等着神来赐予,不是神的旨意点到他了,他又何必出头?就只管安安稳稳地在羊城港,享受他那楼上楼下,电灯、留声机、冷热水龙头的日子好了!”
“这话倒是说对了,他们的心思,不是放在学问上,就是放在个人享受上,半点儿多余的心思都没有,要说和老乡联络,在本地也多些亲朋故旧,有什么事互相照应发声……更是好像全然没有这样的概念。
他们这些洋番,出身来自不同阶层,就像是完全隔开了一样,完全没有因是同一故乡的来客而抱团的念头,如此对我们办公室来说,倒也是个好事了。都没有必要多防范什么。”
谢采薇所在的这个洋番高层次人才办公室,工作内容当然是很丰富的,关切人才的诉求,协调科研工作,甚至还包括了给这些红圈学者乃至亲眷牵线拉媒的——很现实的问题,这些学者有些来的时候还是单身,生活环境也封闭,要说和同事或学生结婚,选择余地很小或者总不那么遂意。同时,既然买地也希望他们能长久留下归心,那么专门找人来穿针引线,也就很自然了。
这些事情,都是谢采薇这里来负责的。但这只是工作的内容而已,并非是工作的目的。两人都知道,所有和番族有关的岗位,都有一个天然的使命,那就是要留意番族有没有抱团的趋势,是否想要形成利益集团,对抗中枢乃至内政管理,形成实际上的特权区,令精细统治在某一地区失效。
从这个角度来说,洋番学者的逃避和软弱,于买地的管理其实是很好的消息,少了一个反应力,社会地位最高的洋番们,没有为同乡发声争取的意识,那很多时候,衙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人的利益排到较次要的地位上去考量了。崔秀英一时找不到人这都是小问题,给买地省了不少治理成本是真的。
当然,上头的人不说话,下头的人习惯了受欺负,整个洋番的社会地位较低,久而久之或许也会形成一些问题。但此时此刻崔秀英二人,起码是察觉不出异样的,洋番远从万里而来归附,地位低于汉人和周边的土番,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们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好不平的,反而感慨着这些学者的天真和软弱、迷信,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在学术上产生这么多建树的。
“反正,就算有人或许赞成德札尔格吧,但在这些事上也不愿多说什么——他们的教会,是很严厉的,就算已经在买地生活,学者的思想似乎也还隐隐被教会的阴影笼罩,让他们很不愿和政治发生关系。
德札尔格这么一走,就更是一潭死水,我这时不常地关切一下科研进度什么的就行了——要不,我们办公室陆续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呢?其他人不全都被你们给借调走了?”
谢采薇说到这里,双手一摊也有点得意,“要说美差,我这个差事是真美!活不多,嘉奖不少,躺着玩罢了——羡慕不?想和我换不?——嘿,想和我换也没门!”
这两个老战友,彼此戏谑是家常便饭,谢采薇这么一逗闷子不要紧,两人差点没干起来,崔秀英发狠话道,“你等着,下回开生活会我不把你夸上天——早晚把你提拔上去,叫你搁这显摆!”
见谢采薇面露惧色,央求不止,这才略微解气,喝道,“不拱火也行,那我手里这个问题你得给我解决了——要深深认同买地的道统,赞成我们的行动,要会说多国语言,要忠诚侠义,要富有学识,最好能和德札尔格有交情。
红圈学者不指望,他们的洋番学生,能不能找出来几个?不然,西征要坏在问这环节上,那就太可惜了,德札尔格的下场也未必好到哪儿去。他一个学者,能点火却未必能驾驭火势,倘若没有些精明强干的帮手,恐怕会被反噬。”
崔秀英说到这里,又加了几句道,“此人若能学会说女金或者鞑靼土话,那就更好了,这样西征路上,还能帮助黄贝勒适应当地民情,并且更深入地学习道统——这个人身体当然也要好,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
你说往德札尔格在本地的朋友去找,能找到这样的人么,以友情来打动他们?这些人在政治上见解不一的话,或许有人会更重视和德札尔格的友情,因而放弃去想卫拉特西征的事情……你说这种傻……这种一根筋的朋友义气者,大概也是有的吧?”
“你直接说傻子就行了。”谢采薇也是被逗乐了,“和我这,你装个屁!其实怎么说呢,完全不在乎政治的傻子,有,讲义气的,有,认识德札尔格的也有,你说的什么什么素质,单个去找,那肯定都有,但要集合起来,就不容易。”
毕竟是多年的战友铁交情,这边在打击崔秀英,那边也是打开花名册,对着名单从上往下地端详了起来,“四十岁以上的,基本就不考虑了,多数都体重超标吃不了苦,我说,红圈学者本人你也别想,上了红圈不可能放出去干这么危险的活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了,倒是有些学者所收的学生,如果在不考虑对道统的忠贞这点上,或许还能找到一两个和你要求擦着边的人才来……”
“哎,对对对,费尔马的学生——也是德札尔格的弟子,这个小建筑师——我看他能符合你的部分需求!就是——”
说着说着,她眼睛一亮,崔秀英也是精神大振,“谁?他的情况你仔细说说?就是啥——”
“就是——就是这孩子今年好像才十五六岁。”
谢采薇的语气有些心虚,崔秀英立刻挂脸,给了她一记眼刀。谢采薇叫屈道,“不是有因由,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和德札尔格一起回去?还不是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刚来买地,展现出天赋不久么?
而且,这孩子据说还是个存疑的红圈呢,六姐在他名字上打了个问号,能不能放出去还得再往上请示……哎这个算了,先不提,还有,我再想想……唔,倒是还有一个语言天才,也算合适你的部份需求,就是……就是……”
“这又怎么个就是呀?!”
“就是,这是个女孩——”崔秀英说,“欧罗巴名将之后,也是语言天才,十八岁上流利掌握十五门语言,她去学习鞑靼话,应该是手到擒来,不过,除了是个女孩之外,还有就是她的信仰——这女孩信的不是道统,而是东方贤人和知识教。再有她不是法兰西人,和德札尔格素不相识——最符合你要求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两个人了,要不要将就着用你自己想吧——我说,你要不先接触一下两个人,再做决定呢?”
“要我说的话,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却也是因为年纪还小,他们对道统的接受度,可比红圈学者们高多了。你要说我这些年来,工作中有什么感悟的话,那便是有一点,当真觉得六姐的话再真切不过了——虽然对于科学的认识,对于知识的接受,可以与日俱增,但人之根本,认识到的有些东西,却是从睁眼看世界的那几年中,所接触到的观念所决定的。”
五大三粗的谢采薇,突然间也有点文绉绉起来,她认真地说,“那些学者,也一样受到这条道理的制约,便是你我,仔细想想,岂非也是如此?对于洋番,在政治上能指望的,正是从小就在我们买地,接受着买地的教育,所成长起来的一代。”
“他们的年龄虽小,但却说不定,还能给你带来一些惊喜呢——”
第1217章 洋番二代
“丽姿, 丽姿,等等我,我今天下午和你们一起上体育课呢!咱们一道去食堂吃饭呀!”
“那咱们并不同路——我今儿倒不上课呢,一会要去港口兼职。”
“哎呀——倒可惜了!咱们这课程也好, 兼职也好这, 怎么都是错开了来的, 自打进了中级班, 倒是越来越少见面了!那这周的聚会,你去不去?”
“现在还不知道……说来也是半个多月没能好好聊聊了,那要不,咱们中午一起吃饭好了。”
“真的吗!太好了——你本来打算去港口吃的对不对,好丽姿, 下回咱们一块吧,今儿你就委屈委屈, 和我一起吃食堂吧, 嘻嘻——”
两个手长脚长的小姑娘, 手牵着手, 一边谈笑,一边灵活地迈开脚在人群中穿梭着, 一不留神, 还差点撞到了同方向的行人, “哎呀!真对不起, 马姬先生,我们不是故意的!”
“小心脚下!”马姬老师有些严厉地皱起眉头, 对她们喊了一句, 不过, 大概因为两人都是优等生的缘故, 她没有当真发火,或者用小测来作为威胁,但还是带到了一句。“华丽姿小姐,你要注意你的言行了,你的英吉利语成绩——居然退步了两分!”
“马姬小姐,那天我着急交卷,下次我保证一定小心——”
华丽姿吐了吐舌头,回头喊了一句,便拉着朋友一起跑远了。“马姬老师总是眉头深锁,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得多了……她还从来都不打伞,看看她脸上晒出的那些雀斑。”
“她还从来不穿裙子呢,不论是家乡的款式,还是本地的连襟裙——我妈说,马姬老师下学期可能就不在我们学校了。她想要申请一笔特别奖学金,全职去买活大学读书。”
“哦?读的什么专业,她考上了吗?我听说,她的数学成绩很差,所以连续三年都没有通过通识课的考察,这样应该是拿不到学生津贴的吧。”
“是这样,她想上大学,只能通过学院特别考试了,拿的是那些厂子所设立的特别奖学金,但她的专业太冷门了,没有什么赞助,马姬老师一直在打听消息,眉头越皱越深,但现在好像有了些希望——她想去读哲学专业,这个专业的赞助,就算有大概也集中在政治方向吧?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的赞助商。”
“哦哦……或许是从万国报纸那里拉到了什么关系?听说万国报纸的三姐妹,很喜欢赞助我们这些从欧罗巴过来的洋番女人。”
“这就不知道了。”哈绿萝摇头说,“我们这些北海人,恐怕得不到她们的垂青吧——快快,食堂的队伍还不长,分头排,餐票找出来吧!”
两个明显都是纯洋番血统的小姑娘,非常熟悉地从怀里掏出了餐票,在门□□给伙计之后,便默契地分头排在了两个队伍末端:食堂档口当然也有手艺之分,现煮的小锅米粉是最受欢迎的,虽然天气炎热,但大家也并不介意,每每总是大排长龙,迟些赶到的话,很可能就排不上了。
食堂的备料有限,打完了就不再服务,而且用来下粉的汤水,也是前期最为清澈,后期米粉就有点糊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点区别他们也还是相当计较的。
除此之外,就是价格比较便宜的荤菜窗口了。这几年来,荤菜一般都是以海鲜为主,很少见到肉味,而且,即便如此,也要额外加钱购买,不过因为价钱要比外头便宜,大家也是趋之若鹜,不管这一顿吃不吃得完,既然来了,那也想打一份,回去和家里人分享,也算是占到了一点食堂的好处。
华丽姿和哈绿萝一个人排米粉队伍,一个人排队打海鲜,速度居然差不多,很快,两人端着餐盘在食堂中汇合了,“那还有座——还就在电扇附近,挺好,快去占了,我端着米粉慢慢走过来!”
马口铁碗很传热,刚出锅的米粉让大碗散发着灼灼的热度,华丽姿放慢脚步,小心地走着,她是个很能静下来的孩子,一路走过半个食堂,汤料也半点没洒,哈绿萝已经去拿了一碟醋和辣椒酱过来了,“喏,这个我们均分吧——一人一文,烩杂鱼我们分一份,还有一份,一会我送回家去,杂鱼一个人两块五,加在一起你给我三块就行了。”
“给。”
华丽姿立刻把钞票数出来递给哈绿萝:醋和辣椒酱都是一碟一块钱,杂鱼五元一份,价格都算是很公道的。她们仔细地把小料均分了,加到热乎乎的海带汤米粉里,搅和了一下,鲜香的气味顿时加入了酸溜溜、辣兮兮的刺激味道。
大碗里,透明鲜色的清汤,嫩绿的葱花和小青菜,细白的米粉,褐色的咸酸菜,组合成了赏心悦目的画面。让人直流口水,禁不住烫便立刻要挑起一根米粉来送入口中,“呼,好烫,好香——这不比港口的面包夹肉好吃啊?且要便宜多了呢!”
“就是排队久些呗。”华丽姿也不否认哈绿萝的伟论,对于她们这一代人来说,更习惯且喜爱的无疑是市面上从小盼着吃着长大的小吃,对于家里坚持的一些饮食习惯,譬如面包、浓汤以及奶油炖菜等等,倒也不算是不能吃,但要说多喜欢肯定不至于。
本身羊城港这里,大家习惯了外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来自遥远家乡的特色菜,已经离开了日常生活,也就是在特定情景下才能接触到。比如说华丽姿本来打算在港口买的午饭,就是因为港口是外番商人聚集的地方,带有欧罗巴特色的饮食铺子很多,反而比买地本土的小吃要容易接触得到。
她也就随大流,随意地选择最便宜的一家了,为的纯粹是节省时间,实际上不论是口味还是价钱,食堂的小锅米粉都更合适,只是华丽姿对于这些事情不太在乎罢了。
两个女孩不但交谈用的都是非常流利,和本地人完全没有区别的汉语,而且对筷子的使用当然也非常的熟悉,在她们身上,几乎无法发觉什么欧罗巴的痕迹——那些早年间出来活跃,或者是年纪较大才到买地来的欧罗巴女人,还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比如说一样来食堂用餐的马姬小姐,她的脊背就挺得很直,用餐时,两手也紧紧地夹着身子,吃起饭来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而华丽姿和哈绿萝呢,她们的姿态就都非常的随意了,松垮着身子,一手撑着凳子,或者是斜倚着桌子,一手撑着下巴,在那里反复地挑着米粉,让它快些凉下来,这在欧罗巴的餐桌礼仪中,简直会被分成土匪,但对买地的年轻一代来说,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
这间学校,因为靠近海港的关系,入读的多是洋番,以及和洋番有关系的殷实人家,大家至少都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倘若是换了一些初等学校,或者是扫盲班,那些干半天苦力之后,下半天还要费力来读书,以便早日摆脱文盲身份的流民,一边吃饭一边把脚就踩到凳子上的,也是有的,还有些干脆蹲在凳子上吃饭的,大家也是见怪不怪,最多就是见到了先生过来,才会老老实实地坐好哩。
“你下午去做通译吗?还是文书翻译?口语啊——好事儿,现在,你在口语通译方面的工作机会倒是越来越多了。
真好!这可挺难得的,我觉得,你要是再多会几门语言的话,还没到十八岁,应当就能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啦——两层楼不敢想,一层楼带下水道的小院子,有电灯的那种,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哪有你想得这么好,萝萝,太乐观了,我只有把价格降到别人的一半,才能接到活儿,而且机会也很少。”
华丽姿也是失笑了,“多国语言又怎么样,只是增加你接工作的范围,但大多数工作都还是两门语言互相翻译,而且,大家都愿意找本国的洋番,更原滋原味嘛,而且还能攀亲带故,用起来放心多了。他们行会内部也有规矩,只有这些通译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给我们一些活儿,平时还是笔译得多!”
“那太可惜了,笔译几乎只有口译五分之一的价钱!”
哈绿萝虽然自己不做通译,但对行情是很熟悉的,“几乎也就和在学校教语言的报酬差不多了——其实,如果你年纪再大点,倒是可以在学校当语言老师——”
“那我又不够格了,我就是口语好,可对每门语言的了解肯定不如老师们深。就像是马姬老师,她会写十四行诗,这是我们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我倒是可以去教洋番汉语——你知道,我的汉语成绩不错,可这个行当也早就有人在做了。”
华丽姿摇头说,“算啦,就和现在这样也不错,干点活赚零花钱——我们才十四岁那,没必要急着出去赚钱,我妈说,她给我留了一笔钱,等我二十三岁之后,会交给我支配。所以我打算等到那时候再想买房子的事。”
哈绿萝立刻用舌头弹动牙齿,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哒哒’声,“九年后?到那时,港区的房子不知道要涨到多少钱去了,为什么不让她现在就给你,你立刻买下——如果她不情愿,你可以写信给你父亲的朋友们,让他们出面说情。九年,太长了,你妈妈可能再生三四个孩子,到时候,这笔钱的数目恐怕会缩水得多。”
华丽姿扁起嘴,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鬼脸,“别老说我了,你呢,你打算怎么为自己攒房子钱?总不能一辈子在你祖父家住下去吧?”
和华丽姿类似,哈绿萝的家庭关系也相当的复杂——华丽姿是和寡母一起来到羊城港的,她母亲在家乡本来打算守节一辈子,可来到羊城港之后,思想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姑且不论是什么缘由,她很快就再婚了,而且和下一任丈夫生了两个孩子,这就使得华丽姿在家庭中的地位有些尴尬了。她小小年纪,就出门兼职,在码头上干通译,也和此事有关。
至于哈绿萝,她来到买地是投靠早年来此的祖父,名医哈威廉,同样的,她的家庭在来买之后也有很大的变动:买地的社会风气,和家乡是截然不同的。在哈绿萝的故乡英吉利,离婚是不被允许的,但婚外情则非常的普遍,可在买地,这就反过来了,离婚是无所谓的,婚外情却被人鄙薄,尤其是洋番,在本地更要谨慎小心,感情不好可以离婚,但不能再和在家一样浪荡行事了。
除此之外,这些在故乡无不是仆从拥趸的贵族,来到买地之后,也要面对生活习惯的彻底更改,几乎所有洋番都不可能再负担得起从前的帮佣规模。
且不说遇到变故,逃到买地来的华丽姿母女,就说平安迁移的哈绿萝一家好了,他们带来的财产,根本就维持不了买地这边的最低工资——
当然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了,吃的喝的,都可以外买,平时洗衣洗澡,也有洗衣厂、澡堂什么的,除了家庭的打扫之外,几乎所有家务,都能用便宜的价格来获取,再养仆人,完全是没有必要。
因此,贵族们也不得不更改了自己的习惯,把带来的大量人口遣散,让他们自寻去处,习惯小家庭的生活,并且也在逐渐改变观念,寻找营生来养活自己。
对于祖父就是从医的哈维家来说,这倒还好,但像是华丽姿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大贵族,根本没有出门工作的概念,要扭转过来着实不容易。很难说华丽姿的母亲,之所以快速再婚,是否就有不愿意出去工作的意图在内。
没了仆人,家庭女教师当然也不会有了,但哈绿萝和华丽姿这一代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却根本没有亲自养育孩子的能力和概念,他们就是被奶妈带着长大的,理所当然,就是把孩子从奶妈那里,传递到家庭教师手上去,有一些关系疏远的父母,每天和孩子相处的时间相当少,感情甚至只能说是生疏。
如今,情况变化了,这些帮手消失了,可技能却不会凭空出现,关系也不会突然就亲密起来。华丽姿和母亲的关系,比起来都算还不错的了,至少还住在一起,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和关心,哈绿萝就有些可怜了,她父母感情不和已久,到买地之后,没多久就离婚了,而且都不愿养育共同的子女。她的哥哥们年纪比较大,还好说一些,当时才七八岁的她,两边都不要,就只能寄居在祖父家中。
很快,她母亲去了壕镜工作生活,父亲也投资了一艘商船,忙碌地处理航线事务,并且开始和许多女性来往,在外独自居住,再加上祖父的事务也很繁忙,哈绿萝除了经济上没有太大困难之外,基本就像是孤儿一样长大的,这也养成了她对于经济非常重视的性格。
和华丽姿不同,哈绿萝的语言天分没有突出到能掌握多门语言的地步,她也就是熟练掌握汉语和英吉利语,会说弗朗基语而已,这样的水平,再加上她的年纪和性别,根本不足以在港口找到通译的工作,也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要知道,华丽姿也是靠着自己对近乎所有欧罗巴语言的口语精通,以及自学罗刹语、哥萨克语,那极快的速度,才在洋番中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并因此破格得到了笔译的工作机会。只会两三门语言的,根本就不稀奇!
以现在羊城港口的洋番密集程度,可以这么说,从羊城港到壕镜吕宋,只要是个洋番,掌握两门语言那都是最基本的,弗朗基语、红毛番话,更是洋番中新的通用语了。哪怕是别国的洋番,来到买地之后,除了汉语之外,也多有兼学这两门语言的,尤其是弗朗基语,就是为了在洋番内部沟通方便来着。
哈绿萝是英吉利人,会说一点弗朗基语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想要靠这个来吃饭,那就有点异想天开了,不过,这孩子好在也有些别的天赋,那就是她对服饰是很有兴趣的,从小就爱打扮自己,并且很乐于对外推销自己的‘设计’。
这让她在学业之外,也得到了兼职的机会,三不五时就要前往一家颇有规模的服装工厂干活——对买地的学校来说,这种半工半读反而是常态了,很多人到了三四十岁都还在读书,哪怕一次只能修读一两门课程,但慢慢积攒着也能读完中级班。
提升学历和收入不说,只要选修的课程超过若干学时,学校就还给发餐券,能管一顿饭——虽然荤菜、调料什么的,都要另外花钱买,但最基本的主食也还是能给免费吃饱的,只要不挑剔味道和质量的话。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了。
当然,免费的午餐,味道要有多好,那也是不可能的,除了米粉这种用陈年米也没有什么不同的餐点之外,米饭是发黄的陈年米,吃在嘴里粗拉拉的,配菜也就是咸菜了,前几年连青菜都很少,这段时间才开始慢慢恢复一些萝卜、大白菜的供应。
这和若干年前的学校食堂是无法相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干年前,学校也少,这些年来学校越开越多,学员人数也是一样,质量有所下降大家也都能理解,再者,有多少人能吃过二十年前的学校食堂?二十年下来,不但学生早毕业了,就连当年的老师,大概也都不在岗位上了——至于说是校长之类的,他们倒也不来食堂吃饭那。
也因此,大家对食堂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想打牙祭,要么早点来排米粉的队伍,要么就自己出去吃。食堂这里的周转率也很高,打着米饭的学生们,一坐下,把咸酸菜和炒萝卜、烩杂鱼,往饭里一倒、一拌,借着菜汁的滋味,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嚼也不嚼就往下咽,吃完了一拍肚皮,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