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数都是赶着去干活的,也就是买到了米粉的学生们,吃饭的速度要放慢多了,一边‘嘘嘘’地吹着汤,往嘴里送去,一边闲聊着近况。“我起码还能在祖父这住到二十三岁吧,如果祖父打算回国去了,那我想求他发发善心,把房子给我一间,我在这住着,帮他看房子——全给我,我看希望不大,我叔叔和哥哥们会有意见,但给我一间,确保我的居住权,我想他还是能愿意的。”
虽然才十三四岁,但这两个女孩子讨论到利益时,却都显得熟练而老成,这也是买地这里的特色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天真的孩子,但凡是家庭不太安稳的孩子,在买地都会迅速变得成熟起来,于社会风气的言传身教中,学会第一课:维护和扩张自己的利益。这并不仅仅只是洋番的特点,而是横跨了买地的所有阶层,买地对于这种勇于维护自己利益的行为,也是予以赞赏和鼓励的。
当然,洋番之间,也有一些洋番特色的社会规矩,比如说‘回老家’,这对汉人或者土番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此刻却让华丽姿大为诧异了。
“回家?!”她惊叹说,“难道,你祖父获得了回国许可了么?长久以来的回国禁令,要被打破了?这么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祖父年纪越来越大,他还是很想把自己的知识带回祖国去的,所以也一直在通信争取,只是——”
哈绿萝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她狐疑地打量着华丽姿,“等下,丽姿,看你这模样——你不会还想回国去吧?去争取你的领地和财富?还有你父亲的名声?快打消你这危险的念头——你妈妈好不容易才带你逃出来,你一个人再跑回去,那不是送死吗!”
第1218章 漂泊一代
要说起华丽姿的身世, 在买地倒也不算是稀奇的——听到领地、财富、父亲的名声什么的,一般也都能猜到,这肯定是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贵族跑过来了:自从神秘而强大的东方古国,能收容学者、女巫, 甚至还会用金银珠宝来换取这两样收藏的名声传开之后, 买活军就成为了很多不敢再呆在家乡的贵族, 向往的目的地。
要知道, 从古到今,因为政治斗争或者家族仇恨,感到在某处无法容身,而又小有身家的人群,从来都不在少数, 在华夏也有很多地主,一感受到社会变革的前兆, 便赶紧背井离乡了。在近些年来, 纷争频频, 甚至连国王、王后都有可能流亡海外的欧罗巴, 失势之后,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的贵族, 又怎么可能会少呢?
事实上, 像是哈绿萝这样, 完全是出于祖父的意志, 从家乡被召唤到华夏的来客,其实相对还是少数。如华丽姿这样, 含恨抱屈地迁徙过来的, 在贵族中算是普遍现象:他们要搞到船票也是很容易的。
船长乐于搭载这样的客人, 一来, 他们能足额给付船票钱,二来,他们通过检定的几率也非常的高。
至于说,这是不是买地喜欢要的人群……就说学者好了——大多数贵族都是学者,或者说,在欧罗巴这就不是个出身贫寒者能当学者的年代,学者往往出身富贵。
而对贵族女性来说,那就更简单了,她们不是学者就是女巫:说来有点讽刺,如果审视女巫的判断标准的话,就会发现,任何一个女人,甚至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成为女巫,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这么认为就行了。那么,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只要一个贵族女性声称自己是女巫,那么她当然就绝对满足了买活军的喜好标准。
自从女巫航线开启之后,就有许多人家,通过这样的手段,想方设法地来到了买地,并且在这里落地生根,从此乐不思蜀,甚至还彼此按照阶级往来,在内部通婚了起来。虽然表面十分隐蔽,但他们私底下还保留了对于平民的优越和疏离感,这是只有洋番内部才能感受到的阶层了。
不过,这种阶层感,也就仅限于迁移来的成年人,像是华丽姿这一代,童年就来到买地的孩子,就不怎么管这一套了,他们很多都独自离家工作,和父母长辈很少往来,毕竟,由于种种限制,长辈们在买地的生活质量,并不能说是多么的出色,起码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足以牺牲自己的自由意志。
很多年轻一代,大多都更愿意自食其力,过着平凡而又自在的生活,还继续按着家乡味儿的老规矩所行事的人数,相当的少。就算还有,也非常的低调,因为他们生怕惹来衙门的注意——这种私下抱团的行为,无疑是非常犯忌讳的,只要上头有人稍微一发话,无权无势,和红圈学者们也没有太深关系的他们,恐怕也就要挨收拾了。
属于欧陆的过去,不论是荣光也好,还是耻辱也好,就留在欧陆算了,在华丽姿这些年轻人里,这种共识还是相当普遍的。当然,这无疑也和很多人的家庭教育有所抵触:
就比如说华丽姿吧,她母亲虽然为了不出去工作,很快就在同乡的前贵族中,找了一个年轻的鳏夫成婚,但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受到新思想的浸染,她在买地很快就认识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女人也完全可以建功立业。
于是,她对华丽姿的人生就有了一个预设的目标——不能辱没了父亲的英名,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向世人证明,华丽姿的父亲是个不世出的英雄人物,错误的并不是她父亲,而是王国。
当然,华丽姿该如何去建功立业,要不要返回欧罗巴,荣归故里,这都是她所想不到的。就母亲所能见到的,华丽姿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所有功课上都拿第一名,同时精通各门语言。因为华丽姿的父亲,波西米亚的华伦斯坦大公,首先出名的就是他那冠绝人群的天资,他熟练地掌握了十几门语言,对于效忠麾下的各国士兵,都能亲切地用母语和他们交谈,这也为他在士兵中积攒了不少名望。
当然了,这位大公身上的争议,就和他那辉煌的战绩一样耀眼。他过世得也堪称凄凉,正是被来自各国的士兵一起刺死,在他死后,只留下了年轻的大公夫人,以及唯一一个女儿,除此之外,别无亲眷。华丽姿的母亲当时才二十多岁,是个非常年轻的寡妇,而华丽姿本人,更是在襁褓之中,几乎还不记事呢。
“你母亲对这桩婚事最大的骄傲,就在于她嫁给了一个英雄,她想要证明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策,自然只能要求这婚姻唯一的成果,也就是你——也获得了你父亲的才干,如此说来,她的择偶就不算是失败的。至少相对她现在平庸的生活来说,她还和自己所向往的英雄气概,拥有最后一丝联系。”
哈绿萝对华丽姿一针见血地说,显示出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在她这样的年纪,这是让人吃惊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对汉人的内心世界或许还很陌生,但相信我,对于你我长辈那些人——我比你要了解得多。
而我相信,其实你和我想得一样,否则我们也不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丽姿,别否认这点,我们都一样离经叛道,一个新教徒的后代,一个旧教元帅大将的女儿,别看现在都信奉知识教,可按道理,我们私下该形同陌路,互相看不上才对。”
“这得怪汉语——同一种语言让我们有了互相交流的基础,一旦交上朋友,别的事情可就由不得家长们了。”
华丽姿嘀咕着说,哈绿萝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吸溜了两口米粉,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随意地说,“唔,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不会回国去。就算我是男人,我也不回去,更何况我们在买地呆过的女人,回去之后,所有人都会把我们当成女巫看待——所有女巫投奔的地方,你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地方,从那样的地方返回的人,我想恐怕一辈子都会受到异样的眼光,注定会遭到提防和排挤!”
“但你的祖父是想回去的。”
“他是尤其想回去,他想回去开个医学学校,扭转长期以来在英吉利乃至欧罗巴的,所谓‘错误到可怕’的医学常识。”哈绿萝说,“但这也只能想想了,他甚至还想在这所学校里不设国籍限制,用和买地一样的欧罗巴融合精神,教导所有国籍的学生呢。
老头的想法很多,但都很不现实。现在,我们英吉利国内政局异常不稳,保王党节节败退,处于绝对的下风,国王自身难保,怎么会给祖父送来通关的许可?即使他回去了,很可能人还没到,国王、王后就只能流亡海外了。你看,马姬老师不就是担心这点,才从伦敦逃到华夏来的吗?”
马姬小姐,也就是她们的英吉利语教师,原本的出身的确相当体面,她是个富裕贵族人家的幼女,自幼饱读诗书,天性聪慧,甚至轻易地谋取到了王后侍女的身份,但很快,马姬意识到自己的天性无法和宫廷融合,而考虑到家族颜面,又无法轻易辞职,回乡居住。再加上此时伦敦的政治氛围已经是风雨欲来了,皇帝的宫廷摇摇欲坠,流亡似乎已经成为了即将要发生的一种可能。
在陪伴王后前往法兰西,以及前往买地华夏之间,马姬毅然选择了远行,这可能是因为她早已在贵族圈子里听说了买地那自由开放的风气,以及女子崇高的地位,对于不愿成婚而且生性要强的她来说,能免于为自己物色一个丈夫和主人,并祈祷他品行慈悲,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本来,这样的决心还不算太坚定,但一旦无法轻易回归家庭,在政治风云的刺激下,马姬在法兰西和华夏之间选择了华夏,她炮制了一起失踪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买地的航船。
也是因为此行匆匆,马姬没有带来多少盘缠,到达华夏之后,她一直在勤奋地工作,同时也不放弃学习的机会,这个仅仅比华丽姿两人大了十岁多的女教师,性格非常内敛严肃,几乎没有朋友,在学生中是个闻名遐迩的怪人,不过,因为她爱好写作,文章富有哲思,多次在万国报纸上发表,也使得人们对她多了几分尊重。
哈绿萝和她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个弯儿相当远,不过,也足够她从马姬那里打探到更多的英吉利政治了,她的消息肯定是非常灵通的,要超过汉人许多。她说,“虽然寄一封信要一年多的时间,但我相信,每一封信寄到的时候,欧罗巴的局势都会比信里提到的更乱。这些年来气候越来越冷,各国的矛盾也将更加尖锐。
要我说,你的运气真不错,你母亲尽管有诸多的不是,但在当时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听从了朋友的劝告——以如今各国财政紧缩的程度,皇帝几乎不可能放过你们残存的领地,你们在被打为女巫之前,就成为女巫离开欧陆,这决定挽救了你们的性命。”
“事实上,我怀疑劝告我母亲的朋友,就是斐迪南皇帝的说客。”华丽姿若有所思地说,“否则难以解释母亲为何会如此果断地动身,放下了几乎大部分财富,只带走了一些金币和珠宝……不过,对这事她不愿说得太多,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敏感,我问得稍微仔细一些,她就会斥责我,我想,这可能和你猜测的原因有关——她疑心我是在打探她带来了多少财产。”
哈绿萝给了好友一个肯定的眼神,“那,你这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姐妹,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说到底,把我们联系或分开的也就只有财产。好奇怪,汉人的家庭亲情总是那样密切——我不知道他们的贵族家庭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古怪又疏远。我爱我的老奶妈,比爱我父母多多了。”
“我们洋番的平民家庭……算了,在羊城港的洋番也没几个拥有完整的家庭,除非是在本地结婚的那些。”
华丽姿开了个头,也忍不住笑了笑,她摇头说,“至于回欧罗巴,我当然不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我想那些领地和财富早就被瓜分殆尽了,而且它也并不真正地属于我,它们绝大多数都是我父亲从各地掠夺回来的,既然暴力能叫它换了主人,那它真正的主人就是暴力。我没有掌握任何暴力,当然也就没有能力去宣称任何财富。”
哈绿萝被逗得大笑,她彻底安心了,“你这话说得,好像你渴望拥有极大的暴力,去宣称什么权力似的!我说,你这野心可和我们的身份不符合——我们这样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在这世上没有任何财富和牵绊,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女孩子——”
她所说的前途,大概不包含了两人正在从事的,收入也不算低的职业,而是符合她们所出身家庭的,贵族标准的前途,也就是华丽姿要用暴力去宣称的那些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讲,她们的确前途非常渺茫,这一点,两个女孩子心里都是明白的。
华丽姿也很快摇了摇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说得对,这和我们的身份并不符合。我们都应该知足,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好的了。”
“确实如此。”哈绿萝喝了一口汤,快乐地叹了口气,“我就不说能喝到这口汤的意义了,谢天谢地,据说我们在老家吃得,比我爷爷那个厨娘现在做的家乡菜还要更离谱——
就说我们所受到的束缚吧,我们不单单离开了对女人特别的束缚,我们不用结婚了,不用找个男人来当自己的监护人了——就仅仅说作为人,作为孩子来说,谢天谢地,我们也不用受到家庭的束缚!
你知道,上回我父亲和我说了多么荒谬的话么,他说等到他老了以后,我应该去照顾他,我当下立刻就对他说,拜托,请他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天然生了一个巴掌印。
——如果不是的话,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一旦落到我手里,我就每天都会忍不住扇他的。我发自内心地并不觉得我要顺从我的家长,我要对他产生亲情——这不就是他们常说的,‘新道德’运动吗,我觉得我能受到这样的教育,也实在是一种幸运,否则我一定对于道德的束缚痛苦不堪……”
她的话语突然顿了一下,哈绿萝脸上掠过了一瞬间的茫然,她喃喃而小声地说,“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空虚……我们被解脱了所有的束缚,如此空空荡荡,四不靠边,没有任何的联系……”
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新一代,是不会允许自己示弱太久的,哈绿萝很快就从这莫名其妙的沮丧中挣脱出来,又积极地开始念叨起来了,“反正,我认为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正适合我们这样的人,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好好地走着。丽姿,我希望在十年内能开出自己的第一间服装工厂,你也成为语言学的教授怎么样?我们应当还是可以去争取一下奖学金的——哎呀!”
她看了一眼墙角的座钟,突然又惊跳起来了,“说得太多了,都已经快一点了!快吃,快吃,丽姿,不然你就要迟到了!”
像她们这样,只空有旧日贵族的身份,仿佛身在一个健全家庭之中,实际上却只有自己能倚靠的女孩子,当然没有迟到的资本。哈绿萝比华丽姿还要着急,一迭声地催着华丽姿快点吃掉小锅米粉,并且承包了帮她洗碗的任务,“你去吧,明天我把碗给你送来——快去!叫个自行车送你——你有零钱吗?”
又掏出十元钱,塞到华丽姿怀里,把她推到门外,“未来的大教授,大通译,做好这一次,争取下一次,金钱自然来,加油!让他们为你的语言天赋折服!”
第1219章 钱难赚
从洋番聚居的港区学校, 到码头的距离的确不算远,纯靠双脚,大概走个半小时也能到。不过,对于华丽姿这样的洋番姑娘来说, 倘若是要做书面翻译, 为了节俭, 还会选择自己走去。但若是承接了通译的活计, 那么,乘车当然是更体面也更经济的——
羊城港的天气,就算是隆冬腊月,对于洋番来说,也宛如春日, 也是行动就要出汗。洋番的通病就是那股子体味,一出汗之后, 想要遮掩, 就是加倍的喷香露, 这香露可是贵价东西, 喷一次要比车钱贵。
从学校到码头,人力三轮车、马车、自行车的价钱, 各有不同, 最贵的马车也不过就是十元, 那香露小小一瓶就要一百多元了, 也擦不了几次,至于说坐在自行车后座, 被满街的飞毛腿驼过去的话, 也只要个两元钱而已。
因此, 学校这里, 时常可以见到从码头过来读书的学生,乘着自行车后座往过赶,也有人自己踩车子的,但数量不是太多,因为羊城港这里,这几年来,治安和从前比不算很好,命案当然还是少见,但自行车失窃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一般人到学校这样的大场子来,都不会骑自己的自行车,这一走就是半天,学校进进出出,人员也很杂乱,太容易被偷了。
一般来说,给西洋商人做口译,报酬是很丰厚的,通译的打扮也很体面,往往时新贵重,彰显身份的同时,似乎也能增加自己的可靠程度——对于很多汉语不好的商人来说,他们在本地谈生意,是非常需要通译居中传话润色的,甚至很多时候,通译也要承担一些讨价还价的工作。
因此,对他们的个人素质,也就有各种要求了,不但语言能力要好,最好也有一定的阅历,会来事,懂得润滑。而华丽姿这边,单单从年纪来说,就已经有点儿勉强了,她还是个女孩——现在,东西贸易如火如荼,很多冒险者船长,第一次在买地靠岸的话,对于本地的女子到处抛头露面、外出工作的现象,接受起来是很困难的,本能地就排斥和女雇员接触。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只要有人如此,久而久之,通译的人员组成就会固定下来:男多女少、年纪大的比年轻人吃香。年轻的女孩,多数从事一些文书类的翻译,拿的报酬相对要低得多。
当然,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因为文书翻译,一般还代做报关,也做商品申报、检验的代理,船长只管把船开到羊城港,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专人来做,甚至都不必先给钱,只需要让大家查验货色,签一个意向合同,写好支票就行了。
等到货物被大交易所接纳,搬到仓库区去储存之后,通译、代理拿到支票,自然去银行转账兑现,这对那些大老粗船长来说,无疑是很好的消息。也就是因为在买地这里,做生意是很容易的,也很能发财,羊城港的海贸,才会越发兴旺发达,不管欧罗巴对买地的情绪如何,反正这也不妨碍他们的商船积极地跑到这里来做生意。
除了弗朗基商船之外,英吉利、法兰西、红毛番、日耳曼……基本欧罗巴有名号,有出海口的国家,都有往买地这里派遣商船,只是说往来的频次和难度不同罢了。
弗朗机人因为有果阿作为停靠港口,航线是最完整最成规模的,往来在华夏和果阿之间的商船,船长大多都能说一口很流利的汉语,谈价钱什么的完全没问题,只是需要有人来填写汉语表格罢了,他们开给通译的价钱也是最低的,因为本地会说弗朗基话的人很多,连识字的贵族都不少,你不干,有的是的人干。
华丽姿也给弗朗机人填过表格,当时一天的收入大概在一百五十文左右,从早到晚,足足地八小时坐在那里,笔头没有一刻是停的,忙上一天,能给两三艘船把所有报关过关文书都做出来。
当时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穿着、出汗,从学校出来,穿着打篮球的汗衫和中裤,一双草鞋就去了,坐在那里,写得满头大汗,浑身的馊味能传出一米远,从分包商那里拿到报酬之后(代理商拿支票,但雇员是现金结算),她立刻就花了十元钱去买了一碟炼乳冰沙,坐在港口,不到两分钟就大口吞完,这才算是稍微解了那股热乏。
一边吃着,她还一边出神地眺望着港口的行人:除了基本都是初来乍到的苦力之外,港口这里出没的行人,往往都是富户,他们脸上有一种昂然自信的优越感,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仿佛把自己的明天牢牢地抓在手中,都等不及去赴自己的锦绣前程了。
这种对前路的自信,的确是让华丽姿羡慕不已的,她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出人头地的,但想来,他们的路自己也无法借鉴。倘若她完全只是个平庸女子,那其实又好得多了,但偏偏,华丽姿是有些天分的,她自己又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就让她完全不能甘于平凡了。
更让人讨厌的是,她的名气也很大——她那已经被淡忘的生父,曾经是跺跺脚就能震动欧罗巴的大人物,虽然死时已经失势凄凉,但名气还在,港区这里的有钱人,对华丽姿来买的故事,几乎个个都有了解,他们往往啧啧地感慨着,‘那就是华伦斯坦元帅的女儿——真小,似乎也和她父亲一样有些聪明,真想知道她会不会有一番作为’。
真好,几乎人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偏偏就没有人情愿帮她一把,也没有人能设身处地的想想,华丽姿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做什么。参军?她的天分似乎不在这块上,不知是否因为她出生时,父亲年事已高,华丽姿的身体素质相当一般,她自问耐力还不错,能吃得了苦,但也仅此而已了,她的身手说不上矫健,力气也不大,在军中想要出人头地是很难的。
考吏目?这或许是一条路子,但吏目多了去了,能快速提升的,无非就是两点,第一是有人欣赏,第二是自己能力异常出众,如果还要说第三点的话,或许就是上头需要有这么一个身份的人,站出来发挥作用。
华丽姿还是经常读报的,从报纸上她能看到这种趋势——往往是报纸上提到,如今的买地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多久,就会有一个各方面都很符合的人才,浮现出来,成为某篇报道的主人公,然后很快地就获得机会,被提升上去。
比如——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曾有一度相当崇拜的葛谢恩,现在想起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完全就是因为自己符合了当时的某种需要,才被树为典型大力宣传的,并不是真的完全就因为自己的能力有多出众了。
葛谢恩是什么出身,买地嫡系中的嫡系,从小就泡在道统的滋润下长大的,而华丽姿是什么出身?洋番二代,信仰的还是洋番普遍信仰的知识教……华丽姿甚至还考虑过,离开知识教,展现出自己对道统的信奉,但阻碍她行动的,除了母亲必然的反对之外,还有一点,则是她的故乡日耳曼,在买地这里的无足轻重——
出身自日耳曼的洋番都特别少,少到根本不需要特别注意,提拔出一些日耳曼出身的洋番做吏目来应对的程度。想要靠忠心和身份,赢得买地的重视,出人头地,‘多少有点父亲的样子’,那且有得好等了,估计得等到买地吞并了日耳曼之后,需要有人来治理日耳曼百姓了,才会有这样的模范官员应运而生吧……
做吏目,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做生意似乎成为最后剩下的唯一一个选择了——但华丽姿又没有什么本钱,目前来说,她能指望的只有母亲许诺了会给的一笔嫁妆,当然,她是不想结婚的,尤其更不想找一个洋番丈夫。
如今港口区的洋番,在生活习俗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两面派’的策略:表面上,他们当然是完全随大流的,绝不会逆势而动,反对六姐定下的规矩。但私底下,很多旧习俗还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譬如说,丈夫对妻子的监护权——在欧罗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买地,虽然已经被踩到了脚底下。可港区洋番成亲之后,在他们内部交往的时候,还是自然地认为,丈夫对妻子有完全的主权,妻子应该对丈夫言听计从。
即使只是一个圈子里默认的规矩,对于圈子里的人来说,也犹如金科玉律,华丽姿倒不想整顿圈子的风气,或者离开这个圈子,她作为洋番,长相上和汉人有明显的不同,如果和所有的同类都断绝往来的话,她该到哪里去找新的归属?
华丽姿倒不是没有汉人朋友,或者和其余的土番聊得热络,成为熟人,可不知怎么,这些关系总是很表面,甚至都达不到利益输送合作的地步,更不要说交付完全的信任了。而港区洋番之间,却是可以互相托付正事的,这种安全感,也让她绝对舍不得和社区断了关系。
华丽姿只能祈祷,自己在二十三岁之前,攒够了本钱,已经成功地做起生意来了,或者,母亲并不会把这笔钱和婚事完全挂钩,在没定下亲事之前,就能把财产给她,并且不反对她将其作为本钱去经营生意——
不论是哪一条路,看起来都并不好走。别看华丽姿年纪小小,但却也算是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她早已习惯了工作的艰难和重重打击,以及在学业、家庭、工作之间,手忙脚乱彼此平衡的狼狈模样。
就说今天,她也绝对说不上顺利——华丽姿花了五元钱的巨款,坐了人力三轮车,为的就是害怕自己在自行车上颠得蓬头垢面,而且,下了车之后,她还仔细地给自己重新擦了一点香露,这里就至少又是两三文钱不见了。她穿的还是一件过节时才穿的香云纱连襟裙,裙摆到小腿中部,上身也很宽松,多少带了一点学生的古板气息。
这不能说是不重视,也不能说是不保守,这几十年间,按照欧罗巴的流行,贵族妇女是以露出自己的胸部作为时尚的,在束腰的配合下,□□成为几乎随处可见的东西。
华丽姿的穿着虽然露了脚踝,但完全算是稳重的了,香云纱的面料,也说明了她的身份。可即便如此,当她作为通译,被介绍给船长的那瞬间,华丽姿就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轻视——以及,在对方低下头瞟了她的脚踝一眼后,所露出的那有点儿猥琐暧昧的微笑中,不容错认的色.欲。
这就是女子来做口语通译的坏处了,她不禁也感到有些委屈:就算对方什么都没说,光是这个眼神,就让她浑身毛孔竖起,而且油然产生一股哭泣的冲动了,与此同时,华丽姿还很渴望拿起速记本去打这个人的头。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远洋船,从船长到水手,个个都是色中饿鬼,想要和他们打交道,就得学会对这种眼神视而不见。即便他们在靠岸之前,已经接受了充分的培训,也能管住自己,不在言行上触犯规矩——但眼神总是管不着的,这种‘注目礼’,以及很难查找来源的口哨,在码头是家常便饭,想要在这里讨生活,就只能适应。
甚至——如果想和男通译竞争的话,还要做好准备,在船长开口的时候,能给介绍得上来一些陪侍饭馆,或者婉转地为他们安排些‘恋曲’,港区这里,这样的露水情缘很常见,由于不存在直接的金钱往来,难以被界定为票唱,这几年来又有逐渐兴旺的征兆。
当然,上一回严厉打击此事的时候,华丽姿年纪尚小,印象不深,她只知道,在码头这里,所有人都能兼当中介,中介货物,也中介船员的需求,只要能在各个维度巧妙地满足雇主的需求,就能很快和雇主结交成朋友,为自己固定一个稳定的客源。
得了,不论她翻译得多好,这个客户必定是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的,甚至或许还会吹毛求疵,多算工钱——
即使已经报了这样的觉悟,这个下午依然是煎熬的,华丽姿要绞尽脑汁地躲避客户有意无意,热情的身体接触,他倒也不动手动脚,只是和她站的很近,近到华丽姿后悔不该涂香露的地步,她就该自己走来,浑身汗臭,没准还能逃过这一劫,当然,如此一来免不得为客户嫌弃,但反正都是要被骂的,要能恶心他一下也行。
她也知道,这个想法纯属孩子的天真幻想,跑船的人,鼻子都不好,否则是活不下来的,对汗臭恐怕根本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她只能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总是抢先退后一步,让船长贴不住自己,并且忍住越来越强烈的冲动——这个糟老头子,每次对她一笑,露出那满嘴黄白不一的牙齿,散发出一阵口臭时,她就很想猛地把他推到海里去,最好再拿个鱼叉,叉着他不许他上岸来。
但这一幕毕竟没有成真,华丽姿下班时,脸都要笑僵了,她腰酸背痛,浑身是汗,而且毫不例外,在最后被刻薄了一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纠纷:船长嫌她不够机灵,只想付一半的工资,而华丽姿当然要申诉自己的权益,至少把报酬拿全。
可想而知,围绕这事儿又得花时间了,而且,口译的活儿,她是别想了。华丽姿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心里却非常的委屈,她毕竟年纪尚小,只想着赶快回家,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大哭一场,稍微缓和一下情绪——因此,她的脚步特别的快,甚至还带了几分凌乱,几乎要错过了别人呼唤她的声音。
“华姑娘,华姑娘!”
从码头办公室里跑过来的,是管委会的汉人主任,她在码头上可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平时很少见到她对洋番假以辞色,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她在两三个洋番的陪同下,很急切地快步走到华丽姿的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手。
“你的工作总算结束了——正好,没耽误时间,不然我还得提前叫你过来,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叫一辆车——让长辈们陪着你……不,还是我让秘书陪你,别人都不必跟了!你现在就到中枢人事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