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今早没啥事吧?”
好在,主编好像也有些心事,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对,脚步匆匆从身边一掠而过,很快就大声吩咐赵康,“小赵,你是好吃鬼,你出去买两杯甜茶和几样点心回来,送我办公室——一会有作家会来吃茶,她叫许马姬,是个西洋女子,你们把她直接带到我办公室!”
“好!”赵康巴不得一声,立刻旋风般走了。其余人都好奇议论这许马姬是何方神圣,但知道得不多,只有小吴,又把耳朵竖起来了:许马姬,不就是洋番中很有名气的才女么?
不过,这个人平时写的好像都是一些神学文章,或者是社评、思辨等等,和他们这份报纸的交集不多,主编大人请她来喝茶,为的又是什么呢?
第1225章 衣食住行编辑部
要说赵康此人, 别的新闻他或许采不了,可美食板块那真是叱咤立办,半个小时多一点,他就洋洋得意地挎着篮子回来了:“赵记茶楼的酽茶炼乳, 捂得严严实实的, 冰一点没化——一会我就吊到后院的井里去!
还有绿豆凉糕、云腿石子饼儿——这东西洋人叫做司康, 就是英吉利点心, 卢马姬这名字我记得,在《万国报纸》上发文章的,她是英吉利人吧?家乡的小点心,也算聊表心意了,主编, 点心我先搁这罩子底下了,一会来人招呼一声, 我就上后院提篮子倒茶去!”
不得不说, 这份茶点也的确堪称体面, 难得的是小赵的巧思, 众人都有些诧异,“绿豆凉糕也罢了, 肯定是乔记的, 这也是你吹捧出来的旺铺了, 这火腿司康又是什么铺子里踅摸出来的?满没听你提起!”
“就是赵记茶楼旁边再走个十几家铺子, 开的那个亨利咖啡屋里出的点心,听说是知识教那里的关系, 得了一批云腿, 试制了下午茶的咸点来卖。港区洋番很多都去尝鲜, 我也是趁着今日的机会, 过去尝尝。”
赵康对羊城港的美食,一向是如数家珍,他家在港区,和洋番们关系不错,往往能够发掘出一些美味的洋点来,这时就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又取了刀来,“咖啡屋老板认得我——送了我两份四个,我切开大家都尝尝。”
“喝!今儿可算是吃着了。”
“沾小赵的光了。”
免费的点心,谁不爱吃?编辑部大家都欣然上前,一人分了一个小角,咂嘴细品,“干,粗拉拉的,这云腿倒是上乘,咸甜口的,吃上一粒嘴里全是鲜香——这东西不便宜吧?如今云腿的价格虽下来了,却也着实不算低!”
“却又还好了。”
赵康对菜价也是了如指掌,“昆顺走廊一修通,五尺道就没什么人走啦,现在云贵的腌货,都是直接从昆顺走廊过去,到了顺城转海运,三五日功夫就到羊城港,要是一路顺畅的话,十来天吧!比以前动辄半年那是短太多了。所以云贵的货,现在价格都是一路往下,倒把羊城港的腌货、山珍价格也打下来不少了。”
“就说呢,那野菌干,前些年甚至可到一千多块钱一斤的,就今年跌到三百多了。货也比以前足,昆顺走廊这一修不要紧,倒是便宜了我们广府道的嘴巴。”
“这倒是个好选题,小赵,你做不做?就用这个标题最好——昆顺走廊,从彩云道的田地,到羊城港的舌尖。你觉得如何?去菜市场走一圈,打听一下菜价,这不是一篇稿子又出来了?”
“还是你们做吃食的好,稿子是一篇接着一篇,大家还都爱看,我们这些做衣服的,可就没这么轻易了,其实要我说,哪管那些什么花色、料子的,百姓身上穿的衣服,不都永远是那么些么,哪能每周都出文章的?要不我和你换吧,我来做美食,也让我甜甜嘴,享受个几期。”
“得了吧,不换!你这都叫唤,那做住、行这两块的咋整啊?”
五六个编辑,一边吃茶吃点心,一边打嘴仗,一个个都在叫苦,最后还是小吴幽幽来了一句:“调到主版去做大文章,一采风就是一年半载……你们就老实了。”
这话很有用,大家立刻都收敛了神色,不敢再卖乖了,只有赵康还有点憧憬,“那如果能调去主版,哪怕跟着上战场,我也情愿的。我们这个《衣食住行》的副刊,好玩是好玩,可选材太局限了,来来回回都是这些,再好吃也有点儿腻味。”
“哦?小赵这么有志气啊,那你可得努力了。”
主编从办公室出来,风风火火地往资料室过去,丢了一句话,“年底调东街那块,还有个名额,你要下了决心,我就把你报过去。”
“哎,别啊——我就是说说而已。”赵康立刻着急了,一个劲儿告饶,“姐,放过我吧,就我这学历,这文采,也就是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混了,真要去了总部,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啊!那都是大学生——都是才子才女,连正眼看我们都不稀得呢,还让我过去呢!您这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么!”
“哈哈——小赵,你别妄自菲薄啊。”
“就是,没准那些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大编辑,就看上你了呢?”
赵康的话,虽然夸张,但却在几人中都激起了阵阵笑声,就连小吴,也不免得微微抿起唇角,露出了会意的笑来。只有主编张利青摇了摇头,似乎有点不敢苟同,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警告道,“那还不好好干活去?再这么打混,就把你们全送去东街扫地!”
说完了,急促脚步声这才伴着人影逐渐消失,大家也不敢再闹了,喝完最后一口茶,赶紧的伏案工作,办公室也安静了下来。直到办公室敞开的门扉,被敲了两下,有人用很标准的汉语问,“请问,这里是——《衣食住行》编辑部么?”
“啊,卢女士。”
赵康赶紧站起来,好奇地打量了卢马姬几眼:这是个长相很平凡的年轻女子,眉宇细窄,面有雀斑,瞧着很内敛,穿着也很朴素。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她已经在港区洋番,乃至在华洋番中,靠着自己通透冷静的文笔,和别出心裁的思考与观点,颇有了一些名气。
至少,赵康的港区邻居,是很喜欢议论她的文章的,而赵康也翻阅过《万国报纸》,对卢马姬的一些文章他也留下了印象。“你好你好,我是赵康,主编刚和我提到你呢,我带你去办公室?——顺便说,你写的,关于知识教和道统、移鼠教的那一系列文章,我都有看,你的观点很新颖,也很有洞察力,文章写得很好!”
卢马姬对他扯了一下嘴唇,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大概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她有点紧张,因此特别寡言,赵康把她带到办公室之后,一边去井里取凉茶,一边也很好奇:很多文人,观点的犀利和本人的内向,形成很鲜明的对比。在卢马姬身上这点尤甚,也不知道她在熟人面前是个什么样子,她平时从事什么工作,如此内向,怎么和同事交往。
要说能靠发表文章来养活自己,这也不是没有,但发表平台肯定是《买活周报》这样的大报纸了,《万国报纸》的影响力虽然大,但发行份数不多,而且,据赵康所知道的,报纸稿酬特别低,还不如《衣食住行》呢,而且哪怕就是周报,也没有多少供稿者是全职做这个的。
有些意见领袖,如法学专家张天如,虽然是在周报成名,但其实一直是靠经营补习班来养活自己,就算如今身份已经很显赫了,补习班也还没停,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带来的是名声,以及其他一些无形的好处,要说钱财还真没多少。除非是发表话本故事,集结出版,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教师……大学……哲学系……”
端茶入屋时,他听到了只言片语,卢马姬在办公桌对面直挺挺地坐着,从仪态来看,这肯定是洋番中的贵族出身——也能理解,她来买地的时间好像不算太长,但汉语就说得很好了,还能发表文章,学习能力这么强,就说明她从小有学习的习惯,而能从小接受教育的的洋番,家境绝对差不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也不知道她和《衣食住行》的关系是什么,他们这个副刊,顾名思义,刊登的就是广府道(主要是羊城港)的衣食住行消息,市面上的布料价钱浮动,租房买房的行情价、地段特点,菜价、食铺的开张关张,时令养生消息的介绍,以及城内马车、自行车的购买、租赁和使用价格,去往周围地区的船票、车票供应、价格,还有最新开发出的广府道旅游路线等等。
这些具体琐碎的民生消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出起稿子来是很轻松的。采编的难度当然要比影响力极大的主刊《买活周报》要低多了,待遇当然也有差别,除了主编张利青是从本部调出来的之外,别的岗位,找的主要都是一些性格活泼的年轻人,倒不拘泥于学历和文采。
这也是编辑部氛围轻松的原因,同样的,报纸的风格也很活泼,再加上也会刊登笑话、话本什么的,在羊城港的知名度并不低,甚至在很多广府道之外的地方,这本刊物也被视为是羊城港生活的一个缩影,受到了追捧首都风尚的年轻人喜爱。
别看赵康咋咋呼呼的,一副吃光花光的无赖模样,其实他的影响力也很大,他写什么食谱,食材就跟着走俏,去过什么食肆,推许的点心,也很快就会迎来一波人潮。
对他来说,这份工作是非常适合的,哪怕是前些年菜价高涨的时期,也不愁没有文章可写——物资紧缺,就写一些好生利用食材的文章,写一写怎么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多样的营养……他做这份工是得心应手,真恨不得一辈子在编辑部干下去,哪怕工资不涨也是甘之如饴。
也是因为对报刊的定位特别满意,赵康在这件事上也很敏感,不但竖起耳朵,不错过一句对话,而且一出门,就跑到编辑部公认的智多星小吴那里,像她低声报信,
“刚主编在问卢马姬的工作——原来卢马姬是在港区学校教英吉利语的,正准备考大学哲学系,就是准备走特招,所以没有生活津贴,所以还在寻找奖学金……你说,主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从哪里知道了卢马姬需要奖学金的事,突然大发善心,准备让她到我们这里来供稿?多一份进项?她总不可能是要把卢马姬招进来做编辑吧,这是风马牛不相及——太不搭噶了!”
见小吴先是微微一惊,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按捺不住了,有些威胁地低声道,“想到啥了,说呀——不然以后我可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对报纸编辑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个更重的威胁了,小吴也不能不重视起赵康的情绪来,她思忖片刻,也是有些为难,“这事该怎么说呢,我有些不会解释了……就这么说吧,赵哥,这事,其实刚才主编都告诉你了——我们这每年都有一个送去总部的名额,你说,是卢女士合适,还是你去合适呢?”
赵康有点儿明白了,他摸着下巴,“你是说,主编怕这名额多年不用就废了?哎,但不对啊,就算如此,犯得着特意找卢马姬来吗?纯纯的陌生人,养上半年送到总部去,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呢?就为了不浪费名额?”
“所以说,我说不明白了——这事儿说来话太长了,甚至要从周报创立时说起……”
小吴看了旁人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可知道,把《衣食住行》,独立出来做副刊,而且在各道都开辟一个这样的副刊,各自随周报发卖,这是谁的主意?”
“谁的?”赵康竟完全没有思考过此事,他一下好奇起来了。“对啊,这是谁的主意,而且为什么分出来做副刊也就算了,还把办公地点设在两处?哪怕这些年来,总部扩建了,也没叫我们回去?难道,这是上头有意为之?”
“这些事情,可就不敢说了。”小吴自然不会对赵康和盘托出,轻轻说道,“反正,主意是向红副主编提的——你见过她没有?副主编今年都快五十了,已经不太管事,没见过倒也正常,但她是第一副主编,虽然已经不再主持主要工作,但谁能不给这个面子?”
“《衣食住行》,独立出来,独立办公,就是她的意见,包括这个每年内调去总部的名额,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是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是年年都选送而已。利青主编,就是向红副主编的徒弟,她从编辑部内调过来,大概也有三年了吧?虽然人是在副刊这里,眼睛还看着总部……她自然是有她的考虑在。”
这云里雾里的隐晦叙述,也是令赵康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好在,这人看着咋咋呼呼,其实粗中有细,大多时候其实很靠谱,就算不解,但也毕竟没有胡乱大嚷,只是困惑地眨着眼睛,对小吴无助地摇着头,又合起手掌,祈求地拜了拜,祈求她继续指点迷津。
“我也说不出太多了,反正,事实都摆在眼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吴也是摇了摇头,果断地止住了话头,让赵康挠着后脑勺,嘟囔着走远了,她这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办公室合拢的门扉。
编辑部内部的斗争,已经到了如此急切的程度了吗?向红副主编甚至连洋番笔杆子都想用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竟都降到这程度了!难道,买地嫡系的下一代文人,面对婶祖母,居然一点胜算都没有?
如果……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连洋番女都能用的话,那么,她这个吴江的边缘人,连周报都站不住脚,被打发到副刊来的不肖子孙,倘若能够投诚的话……
小吴轻轻地咬了咬唇:倘若能投诚,能立些功劳的话,她是否能得到向红副主编这一系的支持,进入总部,站稳脚跟呢……
第1226章 哲学的痛苦
“您想邀请我进入到汉人采风使的角色中, 以买活周报的读者群,作为假想的读者,撰写一系列的思辨文章?”
在主编办公室中,卢马姬微微欠了欠身子, 有些不可思议地总结了一下刚才和张利青的对话内容, “也就是说, 您会暗中推动, 让我的文章在《周报》上发表喽?”
“立刻大量登上报纸,这有点困难,可能得在别的地方性报纸上稍微锻炼一下,你也知道,现在周报的栏目, 稿源非常充足,社会评论这块, 一般一年以内, 不会重复采用同一个作者的稿件, 这算是默认的规矩吧。除非文章本身特别出色, 或者作者的社会威望很高,才可能破例。”
张主编的话, 带来的是一个很新鲜的信息, 但也相当的合理, 卢马姬微微点了点头, 这和《万国报纸》不太一样,《万国》的稿件中, 商讯来源是最丰富的, 其次就是欧罗巴各国的近况消息了, 除此之外, 一些风土人情的稿件,供稿者就比较少,像是她写的一些思考文章,更是笔者寥寥。
这不能不说是个相当的遗憾,但也符合买地的近况——在买活军这里,拥有数理化方面的才能,是非常容易过上优裕日子的,同时,买活大学更是拥有让无数学者沉迷不已的知识宝库。可以这么说,从西洋来的学者,人数虽然多,而且很多人在欧罗巴时,也是对政治、宗教、哲学有兴趣的通才,但来到买地之后,也会很快沉浸在理科的世界中。
一方面,忙于把技术落地,换取极其优越的物质享受,一方面则恨不得全天候都学习着未来数百年内,会陆续问世的各种公式、定理。这种纯粹学习而无需考量生计的幸福感,早就把他们给惯坏了,让他们失去了思索人生意义的动力。
蔓延在华夏的实用主义,使思考成为无利可图之事,这是卢马姬早已观察到的现象,她也知道,这是因为洋番的总人数还是太少,所以和她有同样爱好者不多。不过,哪怕大家不愿自己费力去思考,但也还是愿意汲取一些别人的思考结果,大概这会让他们有一种自己也拥有了智慧的错觉。
也因此,卢马姬得到了机会,可以经常在《万国报纸》上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过说实话,有时候她的文章比较潦草,思绪也很凌乱,和汉人的报纸书本无法相比,她认为这是因为她没有受过太系统的精英教育,因此,她很希望能进入大学,锤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
一个尚且只能算是作家学徒的洋番女人,突如其来地得到了一个主流报纸主编的邀请,而且,在事前她们素不相识,只是在一次茶话会上,第一次相见,张利青就对她发出了面谈的邀请,卢马姬甚至有一种感觉,就是张利青似乎就是为了见她而来到这个茶话会上的。
竟得到如此重视,而且,第二次就直接提出了这样的邀约,这件事听起来,简直好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卢马姬也不免要掂量自己,她有什么值得如此重视的地方?此事会否含有什么陷阱?
但,不论怎么看,以张利青的身份地位,在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洋番教师身上,能找到什么好处呢?反而是知道一切没有这么容易之后,卢马姬这才略微相信了此事的真实性。
“那么,您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她问,“您是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政治见解,不方便自己发表——”
她本想说,‘没有能力表达出来’,但这话太有攻击性了,因而卢马姬还是把它咽了下去,总的说来,虽然她生性腼腆,不善社交,但一旦熟络起来,有时言语又太过活跃和犀利,这方面的倾向,时常表现在她的文章里。不过,在社交场合,得益于母亲的训练,以及短暂的宫廷侍女经历,卢马姬还是能够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
“我没有什么独特的政治见解,恰恰相反——我是喜欢你在文章中流露的政治主张,这才邀请你来吃茶。”
张利青微笑着说,卢马姬微微瞪了一下眼睛,她有一种不太真实的眩晕感——这一切,是真的在发生吗?她的政治见解,居然受到了别人的注意——
哪怕不是国报副刊主编这样的大人物,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洋番读者,她恐怕也会欣喜若狂的。卢马姬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毕竟,她对哲学感兴趣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很深切地希望将自己从恒常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因而她开始研究自己,研究世界,研究人和世界的关系:这就是哲学的定义。
常年来,她认为自己拥有出众的才华,但却总是得不到很好的机会施展和培养,她所得到只有不断的忽视,在英吉利,这种忽视是基于身份的——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没有人对她的观点感兴趣,即便去了宫廷,也找不到人来发现她的优点,欣赏她的才华,聆听她的见解。
离开英吉利,一大部分原因,的确是她对买活军的向往。纵然卢马姬没有被打为女巫的危险,但她在家乡,也宛如在不断受着漫长的火刑,尤其是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个角落,女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会因为身份而被漠视的时候,现状也就变得更难忍受了。卢马姬的聪慧之处,就在于她对自身的认识是透彻的,她能明白痛苦的来源在何处——大多数人只是茫然地痛苦着,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感到压抑。
可是,即便是来到买地,也很快就得到机会开始发表文章,卢马姬却失望地发现,她的观点,依然被大多数人忽略——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洋番,他们只是并不关心这些,倒也谈不上漠视女性的智慧,只是对于政治,对于买地这种新颖的道统,这种理解世界的哲学……他们就只是完全的冷漠。
他们遵循着自己的哲学,由传统的移鼠宗教,以及新型的知识教结合而成的,一种畸形的,勉强自洽的说法,就是他们对世界的全部认识了。学者们沉浸在理科中,对于世界的本质丝毫不感兴趣,发展成了自己的一套数字哲学。
而商人和匠人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机械主义自然观’,而这和数字哲学、公式哲学又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从科学上说,大多数西洋学者都会发展到数字哲学的方向(哲学犹如河流,也不是无源之水,一个人的哲学取向必然脱胎于从小浸润的哲学气氛)——不,人们对这些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正是这本副刊的名字,《衣食住行》,这些在卢马姬看来,轻浮无用的,转瞬即逝之物。
倒不是说她对这些东西就完全不感兴趣了,只是这些物质上的刺激,给卢马姬带来的快乐,远远不如此刻的一瞬间:她所撰写的,对道统的理解,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而不是发表在报纸上的,深奥晦涩,一掠而过,只是为了给报纸增加一些高尚感的道具。除了‘东方贤人和移鼠教并不矛盾’这种观点,因为这句话本身而走红之外,卢马姬认为九成八的读者,尽管在谈论她,但其实完全没有明白她在文章中哪怕百分之一的核心意思。
他们所能感受到的,是卢马姬所描绘的,因为缺少哲学支持而产生的种种思想上的痛苦,因为这种描述的精准,使得他们对自己产生了印象,但归根到底,她的读者并不能真正地了解她。
但是,张主编就不同了,张主编是真正读懂卢马姬的人,甚至从卢马姬的文字中,领略到了她隐晦的政治主张:卢马姬一直在强调,对于分歧的视而不见,会带来长期的,思想上的重负和痛苦。而在哲学层面,宗教都只是解读世界的一种方式,它是完全可以转换和共通的。
这句话还有半句没有说完,那就是,对于政治上的分歧,视而不见,越是理想的解决方案。洋番长期以来保持的,对于买地道统的距离感,无疑是一种逃避,自己的文化血统所带来的,对于移鼠教的眷恋,对于教士的尊重,而带来的,对旧宗教的坚守,和完全融入华夏社会,这之间的确存在巨大的矛盾,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拥抱知识教这个暧昧模糊的缓冲器,以此来逃避矛盾。
可这种逃避带来的痛苦后果,也将会由所有人承担——远离主流的政治道统,也就意味着无人能为洋番发声,为他们争取利益,洋番主动会在所有政策中被漠视和边缘化,而想要避免这种后果,正应该找到一个办法,让洋番的宗教彻底地融入买地的道统中,进行转化、共通和面目全非的改造,只有在信仰上完全同化,洋番才能真正地成为华夏的一个族群,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依旧没有在哲学上产生和主文化的链接与归属。
这是个极其大胆的论点,一旦发表,就立刻会成为教士们的眼中钉,而这些教士,表面上在华夏老老实实的,私底下却也许还隐藏了巨大的能量。因此,尽管作为哲学爱好者来说,卢马姬对于宗教没有丝毫的虔诚,但她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在文章中隐藏自己,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
她并没有想到,她的隐藏意思,居然是被一个汉人主编品读出来的。一时间,巨大的欣喜席卷过后,留下的是巨大的惶恐,“您该不会是——”
“放心,放心。”张利青立刻失笑了,“你的这个隐藏的主张,虽然很有道理,但的确太刺激了,你这样的好苗子,可是要呵护着,不能承担这么危险的任务,该为此发声的另有其人——那或许也是你们下一代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你们洋番的事情,毕竟牵扯人数不算太多,也不过就是十几万人,分散在各地,那影响就太小了,眼下来看,上头且还关注不到这呢,暂且还是静观其变吧。”
这个主编倒也坦白,挠着头,说得也很明确,“我给你提供这个机会,主要是看重你的天赋——我希望你抛开洋番的身份,不要再做……嗯,怎么说呢,身份写作?而是以一个汉民百姓,一个比较……比较主流的视角,来观察社会,评论事件。
当然,还要再上几节写作指导课,接收一些前辈的建议……嗯,我想想,要不就是宗子兄吧,他文采斐然,应该能让你的写作水平上升一些,你的文章见解很独特,但总有一种急躁感,思绪太跳跃了。思考有时候不妨慢下来,多斟酌一些,急迫感没必要那么强——你现在在买地,不是在故乡了,又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机会,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呢,完全可以从容表达……”
虽然不知道这主编有什么出名的作品,但她的品味当真敏锐!
卢马姬心中,涌起的知己感越来越浓,那种喜悦——当真无法言说!她喝着甜茶,却完全品不出滋味,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这股狂喜之中。虽然才是第二次见面,但她已经完全感恩地把张主编当成了自己的挚友。不过,也因此,她属于亲近之人的那一面,也就冒出来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懂。”她的直率再也难以隐藏了,同时还有她的刻薄,“我虽然也有一些才华,但是,我也知道我还相当的青涩,按照道理,我应该在多年的锻炼后,才有走到您面前的资格。如今的我,可以得到您的一些鼓励,但却不是这样急切的关心和帮助……
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前方将有一场大战,而您在急切地寻找能上阵的士兵猛将,这是让我最不理解的地方,因为我不知道报纸界内部还存在如此大规模的斗争,也不知道您的敌人是谁,居然会让您如此的绝望——我想,敌人应该在《周报》内部,而您来到《衣食住行》,是战败后的惩罚?您这是想要重返《周报》,所以为自己栽培起了帮手吗?”
张主编的神色出现了几次变化,大概是没有想到卢马姬会如此直接,但很快,她也从卢马姬的表情里确认了她意志的坚决:卢马姬不是糊糊涂涂就踏上一艘船的人,感恩知遇之情也混淆不了她的选择。掩藏在腼腆外表下的,是她极其坚定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