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人,往往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也是一样,张主编叹了口气,竟把《买活周报》的复杂内情,和盘托出了。
“你猜得大致不错,不过,我是主动到《衣食住行》来的——我的老师在这里,开辟了一片新的田地,为的是给我们这一派的编辑留下成长的空间,而我呢,在他的思路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我认为,我们要用海纳百川、唯才是举的精神来挑选我们的战友——”
毫无疑问,卢马姬就是‘海纳百川’里的百川,她的眉毛也扬起来了,“对人才的不挑剔,往往意味着敌人的强大——”
“敌人是很强大,你或许也听过她的名字,当然她也只是个代表——”
看到卢马姬的表情,张主编没有再东拉西扯下去,而是很爽快地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她当然就是如今的常务副主编,实际上《周报》的掌权人,沈曼君沈主编。”
第1227章 哲学爱好者的思索
该说诧异吗, 还是说不出所料呢?来到买地迄今,所感受到的那种离奇的和睦,原来也只是因为她作为洋番,还不够融入本地的政治和文化。
卢马姬有种‘这才对了’的感觉, 仿佛是某种对于人性的了解得到了印证, 她的自信心反而增强了:人类走到哪里都离不开争斗, 不论是机械自然主义, 还是她曾经所推崇的这种,还没有明确学名的,更强调人类自由意志的流派,都反映了这一点。
激烈且频繁的竞争,是人类的天性——说实话, 对于道统中,关于天下大同的描述, 她也怀有疑虑, 只能把这种毫无内耗的良性竞争, 当做犹如移鼠教中对天国的描述一样, 看成是一个美好且虚幻的愿景。
但事实上,人们在现实中, 遵循的还是现实的逻辑活动, 这种愿景和现实之间的对比, 不能说是讽刺, 恰恰相反,美好愿景的存在正是人类自由意志的积极证明, 这也是机械自然主义所无法体现的部份……
卢马姬对于欧罗巴的旧哲学, 的确是嗤之以鼻, 相当的仇视, 这份轻蔑也延续到了旧宗教上,虽然绝大多数人,对于她在意的点往往没有丝毫感触,但在卢马姬来说,这些学术派别的理念纷争,重要性更高过了对世俗权力和财富的争夺。
也因此,她不费吹灰之力地便理解了《买活周报》内部激烈的权力斗争——这和个人的品性无关,在这个等级的喉舌要司,理念即表达,表达即权力,已经掌握了表达的一方绝不会轻易放手,而另一方哪怕拥有来自最上层隐隐的支持,也只能通过真刀真枪的厮杀,通过在工作成果上的全面碾压,这才能把现有的赢家掀翻,把他们从已登上的宝座上赶下去。
“任何由上而下的更新换代,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不但代价惨重,而且效果往往很差,不能彻底……看来,六姐已经把握到了这一层规律。”
从《衣食住行》编辑部出来,卢马姬目不斜视,快步走在马路上,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斗争、竞争——永远也不会停滞的自然现象,经过充分地利用,也能成为淬炼新生代的机会。
是的,这当然是完全合理的,旧贵族的不断转生,以及对话语权的把持,从生产力变化到思想变革,必然产生的传递上的滞后性。理所当然,在所有和生产力并不直接相关的领域,旧贵族都占据优势,并且会犹如本能一般地排除异己。为这些职业设立高高的门槛,就犹如医生和律师,这就是为了从贵族竞争中被淘汰的那些人,堕落到中产阶级之后所准备的出路。除了从上头下来的人,以及一开始就存在于此的那些人之外,其余人压根没办法染指……”
曾经她所从事的宫廷侍女,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职位,卢马姬当然深知这里头的门道:这种职位,敲门砖就是过硬的关系,在关系者中再进行激烈的竞争。脱颖而出的当然也是人才,足够胜任工作。但有很多经过培训也能胜任的人,他们先天就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不会意识到这种职位的存在,它是不对外招聘的,从职位的设立到填补,一切都在水面下进行。
如今,《买活周报》的职位,也完全具备了这么几个特征。首先,它偏向于招聘买活大学的新闻学毕业生,其次,它的报酬不高,工作也很繁重,所要求的素质,足够让供职者轻而易举地胜任其他回报率更高的工作,第三,它的工作恰好又事关重大,对工作质量是精益求精的,拥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和门道,没有人引路,几乎不可能在报纸内部站稳脚跟。
但是,要考上买活大学的新闻学专业,是不是又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呢?别人不知道,就说卢马姬好了,她是几乎不能通过考试的,因为新闻学的考试,要求有深厚的旧学功底,至少要熟练掌握且应用九成五以上的成语和常见典故。
当然,对于报纸编辑这些喉舌来说,这算是最基本的要求,就犹如没有深厚的文学造诣,无法出任国王的文法教师一样,这些要求都是完全正当的,但却在事实上卡住了绝大多数出身贫寒的百姓,哪怕是暴发户的孩子,也很难通过考试。
新闻学专业中,充斥了叙族谱可以叙出亲戚的书香世家之后,这些人在政治上,已经通过了第一波大筛选的动荡,他们的出身可以被认为是清白的——如果真是倒行逆施的恶棍,早就在买地收拢当地势力时被清洗掉了,既然活下来了,而且也被准许参加考试,那按照买地的风格,后续就不会在这件事上多加针对。
至少,这几十年下来,买地内部从未有过大规模的,针对某种出身的人群的打击活动。他们也就放心大胆地拉起关系来,并且利用这些积累来给自己谋求方便了。
出身带来的优势,不但来自于专业能力的积累,也来自于人际关系的开拓,即便侥幸有一二幸运儿,考入了新闻学的专业,也会发现自己在同学中似乎格格不入,总有种隐隐的被排挤感。同样的,哪怕毕业后进入周报编辑部做事,也很难真正的站住脚跟——他们的选题就很难通过审核,偶然有写文章的机会,文章质量似乎也的确和那些旧世家的下一代无法相比,最多也就是在一些乏人关心的次要板块做事。
真正最要紧的板块,不论是在政治上影响巨大的头版、二版也好,还是在市民的流行文化上,影响极大的十三版、十四版的话本、散文版面也好,他们都完全得不到机会,或者说,卢马姬可以轻易地想象到这样的情景:
这些后进之辈也得到了一些机会,但这是一些经过精心装扮的机会,表面上任何人也不能说这有失公平,可要出成果却也异常困难。这种暗含了陷阱的礼物,满怀着阴湿的恶意,最终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失败来证明,这些出身贫寒,在文采上缺少积累的编辑,根本无法胜任主要角色,在经过更刻苦的努力,和世代传承的这些才华者拥有同样的底蕴,站在同一个起点之前,他们天然就不配得到任何机会,应当心悦诚服地从事一些次要的职位,装点着编辑部在审查时的正确。
——买活军是属于苦命人的政权,按照道统的要求,或者说按照六姐的心意来说,本来一无所有者,经过她而获得权利的这些人,是最值得信任的,当然任何一个要紧的机构也不能少了这些人的存在,否则怎么能让六姐放心呢?因此这些人是一定要有的,至少大面上一眼扫去,不能缺少,但他们真正掌握了多少权力,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很熟悉的感觉,虽然多添了温情,或许更为体面,但本质上权力斗争在哪里都一样。只要能了解宫廷,就可以非常轻易地理解编辑部的结构:当掌权者在想方设法地通过各种门槛来确保自己的权力时,没有掌权的那些人,也在想方设法地利用着自己的一点筹码,尽量地为自己和后人保留机会,至少,在编辑部内部,这条上升的通道还存在着,哪怕狭窄,却依然还有扩大的可能。
于是,这就有了《衣食住行》,这个几乎是为了出身贫寒的编辑量身打造的历练所在,甚至连办公地点都分开了两处……这是要证明什么呢?民生新闻也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也能酝酿、培养出众的编辑?
对于这个构思,卢马姬不予置评,因为她这会儿也是受到了这种思路的好处,这些编辑部中的‘在野派’,在发现民生新闻培养不出社评家和大采风使之后,便想到了第二个主意——扩充人才的来源,把‘本来一无所有者,经过六姐而获得权利’的人,进行再一次定义。
单单是女子,已经不足够了,当挑选第一代编辑的时候,倾向于女性,是因为那时在触目所及的地方,还有强敌,而女人在敌对方无法得到相应的权力。可随着敌人的失败,女人出外工作这个概念,也成为了买地的常识,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条策略动摇,那么,在很多领域,女性已经不再是被信任的充分要素,还得再加点别的什么。
比如说,出身贫寒,所有的教育机会都来自于买地——以及和她这般,来自女人没有任何权力的异国他乡,除了买活军和谢六姐之外,没有任何倚仗。卢马姬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外乡人,她在买地的生活,就犹如风口浪尖的小舟,政治气氛的一点变化,对她个人来说,都或许是粉身碎骨的重大打击。
想要保住自己的希望,她就只能竭尽全力地为靠山卖命——也就是平等观念的推行者谢六姐。所有在买番族对她的信奉,或许都会超过汉人,甚至达到盲从的地步,如果他们足够聪敏的话,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了。这已经超过了物质享受、个人发展,能否在买活周报得到一个职位,并且真的掌握一定的权力,可以在报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通常来说,卢马姬不会高估自己,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了他人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但她发现,此时此刻,伴随着思考,一种使命感降临到了她的思想中,并且将不情愿的她给牢牢地绑缚了起来:离开投靠哲学系的理想,去报纸求职,这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改变,从本心来说,这是扭曲了她的本意,卢马姬倒甘愿过着眼前这种清苦奔劳的生活,做一个沉浸在思考和学习中的,时刻清醒着痛苦的无名小卒,远离权力斗争和人情世故。
倘若她在一个完全自由而丰裕的环境中,她或许会这么做的。但这是个资源紧缺的年代,这个世纪的关键词或许就是妥协,卢马姬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选择,哪怕没有任何人的逼迫,没有任何同族的许诺和帮助(如果她对这些同乡提到这个机会的话,必然会受到狂热的支持和敦促),她也即将要以一个洋番女人的身份,生硬青涩地闯入一个复杂的工作环境中去,并且在必然的冷眼和排挤、挫折中不屈的,不依不饶地努力着,直至最终站稳脚跟。
“如果我足够优秀,那么,我的成功和失败都会是张利青主编的胜利。我成功成为主力编辑,就意味着旧式编辑不再是喉舌干员的唯一解法,供给的垄断被打破了。我的失败,也能证明沈曼君主编没有容人之量,有意排挤其余出身的编辑。”
卢马姬对自己喃喃自语,“当然,前提是我要足够优秀,并且将这份优秀充分地展现出来。这是个挑战,也是个未知数——我能否真正地放下我的身份,进入到主体人群内部,去聆听他们的声音,写出能够打动他们的东西——也恰好是如今的主编辑部所缺失的东西。”
在她看来,这一点至关重要,是一切成败的关键。而卢马姬也是在今天,惊讶地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对周遭世界的无微不至的观察,其实也充满了自身的偏见,她自以为了解的买活军社会,不过是一个狭小的港区而已,她对于羊城港之外,沉默着的广大世界,了解近乎于空白。
“但并非是因为我个人的偏见和无知,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也没有人能够一览这庞大国家的全貌,并且精准简要地表达出来……”
她嘀咕着说,“人群和地理都是如此的复杂,所有人都拥有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生活,想得也都并不一样……没人能说出自己的世界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当然,卢马姬身为洋番,必然会更加漂浮,同时她还是个思考家,一个哲学家,那就更注定了踽踽独行。卢马姬甚至说不出有些隔阂是因为她的籍贯,还是因为她自身的特性,比如说,她甚至不能理解《衣食住行》为何如此走红——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对她来说,问题的答案是显然的,卢马姬走得浑身大汗,浸透了棉麻布衣裳,她散发着不让人愉快的气味,却对此一无所觉,依然肃穆地阔步前行,不悦的肉身体验,这种轻度的痛苦反而让她的思维更加活跃了。“究竟是华夏人格外喜欢吃食,还是所有人都喜欢吃食,只是少数人并不喜爱?
这种问题层出不穷但实则并不真正要紧,太多问题了……但我认为这些隔阂不妨碍我做编辑,编辑,实在的说不需要太高的门槛,目前的这些障碍完全是利益群体,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人为营造出来的。一只狗也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编辑。”
当然,这话有些偏激了,但卢马姬的确认为,并非只有沈曼君所代表的那个群体能胜任编辑一职,归根到底,有许多需求是被制造的,许多门槛也完全可有可无,在不牵涉到实际生产力的领域,‘可不可以’只是一个伪命题,与其说只有沈曼君总编所代表的人群能写好有质量的文章,倒不如说她们所代表的人群利益,才是其地位坚固的根本原因。她所代表的广泛人群,确保了这些编辑能得到较为公正的对待和评价,让游戏能在某个领域内部进行,而他们则暂时占据了优势。
实际上,卢马姬对于政论文章的见解颇为刻薄,她认为只要是会说话的人,即便是文盲也可以创造出够用的文章。而九成以上的读者也根本不会细看头版文章,‘头版文章质量’,只是个被制造出的需求。最终,编辑部的内斗或许会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法分出胜负——或许会受到更大尺度的政治斗争影响,比如,最终这些旧式文人群体被完全从统治阶级中剔除了出去,又或者《买活周报》也完全失去了政治影响力,成为一份民生文化报纸。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政治大事之所以有必要在报纸上宣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一个强力的对手,需要尽可能地统合民众,当买活军一步又一步地成为了没有对手的庞然大物时,作为最终意志统一发声的喉舌,《周报》也似乎越来越无话可谈了。
“从一致对外,转为梳理内部纷杂的利益群体之声,这会是报纸在未来一段时间起到的主要的作用吗……”
她若有所思地想,“倘若如此,那么《周报》的地位必然大大下降,因为作为统一喉舌,它的发声反而受到了限制,它只能传递内部合一的声音,不被允许表达出任何的偏颇。”
“小报地位上升的周期或许是快要来了,在这个周期中,掌握有印刷厂的势力必然会占尽先机——哦,知识教拥有发达的印厂,这么看,张坚信大主教真是个前瞻能力极强的智者。”
卢马姬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条潜在的,能让张利青满意,又让她所有的洋番同乡——自然也包括了知识教那些祭司们欢喜,也会让她自己名利双收的轻易的道路:利用在《衣食住行》的学习期,开拓《衣食住行》为买活军利益群体代言这个新的领域,提高副刊的影响力,栽培副刊编辑,配合知识教的印刷厂,开辟出一份份新定位的小报来。
这些小报完全可以摒弃旧式编辑的影响,在选人上构建新的护城河,通过在这个新领域的竞争和洗练,培养出大量有能力的,底层出身的,惯用白话但不能说就缺少文采的新式编辑,到时候,即便《买活周报》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高门槛,但又有谁说这份报纸的定位是不可动摇的呢?六姐能够一手缔造出这份报纸,为什么不能再办第二份官报呢?
“对于有远见的人来说,这样的布局见效虽然漫长,但这本来就是旷日持久的争斗。周报编辑部的斗争就至少持续了整整一代人。”
卢马姬穿过一条泥泞的小巷,她开始闻见熟悉的海腥味,这里的建筑也变得凌乱起来,不再像是之前那片老城区那样整洁体面,全是水泥房,这里出现了木屋甚至是泥屋,水泥房也因为低劣的施工质量而显得奇奇怪怪扭扭曲曲。
随处可见水平不一的工匠,模仿着洋番习惯,拙劣地尝试着雕塑出来的,奇形怪状犹如野兽一样的人面,洞开的窗户中时而闪现出好奇的面孔,窥视着这个大步前行的洋番女人,偶尔还有力工水手指点着她,发出啧啧的弹舌声。
她大步流星,刚毅地穿过这片危险而又熟悉的街区,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港区中的贫民窟,“这种巨大的变化,如果真正发生,或许对于整个国家的政治习惯都会有巨大的影响。但或许六姐不会许可,或许她还是情愿维持着如今这种混沌而又还算和谐的政治气氛——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声音做事,吃亏的人吃着闷亏,获利的人,喜笑颜开,但大体来说所有人都还在高速前进。
这当然也可以,不是不行,政治的变化总是滞后的,现在也仍在滞后之中。或许六姐也会缓上一步,在条件更成熟的时候再来酝酿这些变化。毕竟现在有更多更急促,更实在,和生产力更相关的问题需要处理。六姐会如何反应,取决于她对衙门内部的矛盾是如何认知的。”
卢马姬掏出钥匙,打开门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矮柜,若干生活杂物,仅此而已。和华丽姿等人对困窘与体面的标准不同,卢马姬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养父,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自己积攒,为了支付未来数年在大学的生活费,她一向对自己很克扣。但和她一贯所思考的宏大问题相比,眼前的这些匮乏也就无关紧要了,或者说这些匮乏更能帮助她保持专注,寻找着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的,终极的答案。
往往是这样的人最容易做大事,很多人这么说,但卢马姬对此也不算太在乎,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凳子上,凝视着发亮的蛛丝网在阳光下荡漾的轨迹:“如果我直白地表达出这样的规划,被忽略和反对的可能性是九成九。毕竟,矛盾实在是太多,六姐绝无可能在欧罗巴局势动荡,谣传着或许会和欧罗巴开战,四边又还在开拓初期的当下,突然对还算能运转的机构大动干戈。”
“但是,假如我不动声色,偷偷地,一点点地去做……”
她想,突然间惊得一跳,像是被自己的大胆给镇住了,本能地四处查看,自己的心思是否已被看破——却又像是个刚想出坏主意的顽童一般,情难自禁地受到了蛊惑,“或许一时半会,也没人能察觉得出来,或者大家也都看不出这背后潜在的巨大的影响……”
这不是她极想做的事情,也不是她一定做了就有利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完全因为好玩而做,就变得更加有吸引力起来。倘若这件事可以直接改善生活品质,或许卢马姬反而会心生警觉,但此时此刻,此事只剩下了纯粹的好奇时,此事成为了仰仗着自身思考上的优势,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危险的物事随意把弄,旁人还无法就此治罪的好玩之事时,纯粹的学者,往往会失去了对自身利弊的关切,变得鲁莽大胆起来。
卢马姬着了魔一样,反复地想,“旁人察觉不了的,察觉到了,也说不出什么,我做的都是许可的,正当的事情。或许,或许它会激化矛盾,令各派别加速成型——一个群体的发声渠道一旦出现,就会反过来推动和激化群体的凝聚力,以及他们的激烈诉求……但归根到底,这些都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我只是加快了它的速度,只是如此而已……”
“在长远来看,这或许还是好事呢,我是说,那一位已经人近中年了,她已经专注地执政了三十多年,尽管她仍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谁都可以看出来,在她之后,没有一个继任者能和她比较,人们总是要培育出一套新的统治体系,在这个不是大帝的大帝之后,总要有新的决策机制运行。既然存在机制,既然不再是帝制,那各群体总要成型——”
比起华服美饰、金钱权力,这无疑是更有趣也更危险的玩具。对一切人间的享受都可以无动于衷的卢马姬,这会儿也有点馋涎欲滴了,她不断地劝慰着自己,“我不需要着急,我见机行事,我可以一点点开始,一旦发现不对便立刻抽身而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噢,这么说的话,我大概是已经决定接下张利青主编的邀请了?”
不得不说,卢马姬是的确感受到了这条新道路的强烈吸引力——虽然她还举棋不定,没下那个危险的决心。但可以预见到的,是哲学系的深造梦想,暂时是离她远去了,卢马姬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太深了,她怕自己越想越难以自禁,她勉强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更安全和更具体的事项上来。
“这么说,至少可以换个地方住,在饮食上也稍微提升一下,不必总吃水泡馒头了。”
她有些兴致缺缺地想,规划起了张利青对她提到的报酬来。“每个月都有机会发两篇文章的话,润笔可以有三两银子,这笔收入在港区足够过稍微有些体面的生活,不过,接下来要考量的就是,是否要继续住在港区,还是为了取材方便,换到内城的汉人民居区去……”
第1228章 羊城港的生活成本
一个月三两银子, 这是一笔十足不低的收入了,倘若在内陆,已经足够一家人宽宽敞敞地花销——一天能花一百文呢,平日的衣食住行, 怎么就能花到这些了?若是要追逐那些羊城港的时髦, 大概是未必足够, 可要说在县城里自己比一比, 那绝对是排在前头的了。
可,要是在一切时髦的发源地羊城港,尤其又是在羊城港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港口区,这三两银子就又不算什么了。港区这里, 过得去的房子,也就是一层小楼, 带自来水的, 里外三开间, 再带个独立的厕所, 有下水,能擦澡的那种, 一个月租金就要一两五了。
而如华丽姿这些洋番, 居住的上下两层小楼, 还能烧热水, 那就更不要说了,月租金都是奔着四两去, 如果是对外卖的话, 一栋地段不错的两层小楼, 价钱可以轻易地去到五百两甚至是一千两。
当然, 这也不算是羊城港价格最贵的房子,羊城港最高贵的住宅区,一个是国宾馆附近的高楼公寓,这是有价无市的地方,个人几乎没有指望买到,多数都分给各种衙门来做驻羊办了,就算有个人居住的,那也是借用了衙门、厂子的名义,是不流入市面买卖的。
第二个,就是白云山下,乃至几条河边,早年间发展起来的院落区了——这些院落,放在从前只能叫小院,和敏朝权贵的园林,在占地上是无法相比的。也就是带有规模较大的前后院,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一亩地,但在买地,已经算是非常豪奢的建筑群了。
之前城中传言,逊位后的敏帝,以及他弟弟,前信王,就都是住在这样的院落之中,此地也是整个羊城港最为洁净清幽的所在,所有店铺,一旦进入院区,价格立刻翻上一倍。
据说在前些年物资最紧张,肉菜的价格涨得最厉害的时候,院区的菜市场,什么活鸡活鸭、鲜猪肉、刚上岸的海鲜,也是应有尽有,只是价格特昂而已,但依然丝毫都不愁销路。
包括世界各地的时新特产罐头什么的,也是往院区市场寻觅,那是一点都没错的,什么袋鼠肉干、鸸鹋蛋、鸵鸟蛋之类的异国珍馐,在院区超市,常年陈列,便连这些年来,大为流行的什么香云纱、油晶缎,有时候布市都缺货呢,可院区超市,您就去瞧吧,只要付得起价钱,货那都是有的!
第三个也是有价无市的住宅区,自然就是围绕着中书衙门的那一片了,那里的房子,多数都是中枢各衙门的宿舍,或者也是专门建来,用优惠的价格卖给衙门吏目的。不消说了,能够在里头居住的,必定都是大有前途之辈。
该处也是整个羊城港最安全的地方,几乎从没有宵小敢去作祟的——只是也有很多人会对这住宅区感到无聊,因为其中的氛围是相当肃穆的,不但任何稍微灰色的娱乐都是绝迹,便连戏台什么的都没有,不论白天黑夜,这里都非常安静,因为住户很多并非正常作息,往往要值班、开会,一旦回家就想好好休息,大家也逐渐形成共识,故而不敢吵闹。
除此之外,还有在银行、交易市场附近的钱区,那也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一屋千金难求,物价几乎可以和院区比较了——中枢区的物价倒是不高的,货也好,非常的实惠,学校和医院也都有盛名。钱区、院区的物价,要比港区还高得多。
而且,钱区的食肆最多,要说起男女陪侍,也是这里最常见,不论是咖啡馆、茶馆,还是酒楼,出入其中的伙计,多数都是面貌姣好、谈吐文雅,让你疑心他们来做伙计是否大材小用——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是来陪侍的,对自己不假辞色,也不过是因为出的价钱不够罢了,如此越发殷勤光顾,乃至于一掷千金的,最终一无所获,闹出纠纷来的,都不在少数。
这些桃色故事,是时常登上本地小报的,因此如卢马姬等人也能略窥一二,实际上,她们平时基本不会去这些区域,哪怕知道中枢区物价便宜,但也犯不上特意骑车过去,要知道,如今羊城港之大,已经令跨区交通变得相当漫长了,旧城区在不断扩大的新城面前,简直就成了一个小角落,从前从城东到城西,也就是走个半日而已,现在,要从港区到中枢区的某间超市,光单程就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来回五个小时,只是为了买点柴米油盐,这笔帐的确是不上算。
钱区之下,还有买活大学所在的学区,也是特别繁华拥挤的所在,学区算是和港区并列,都是羊城港这里人口聚居的繁华区域了,物价上自然也颇为高昂,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丰俭由人,倒也有一些花销不高的生存办法,就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比如说,卢马姬租住的这个区域,在港区边缘,距离学校不远,可一个月租金就只要四百文——初级教师35文一天,一个月一千文左右的收入,月租吃掉将一半,也还算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这里用的是公厕,而且还是旱厕,自来水和下水暗道就别想了,都是打水用,明渠排水,这砖瓦房,到了雨天,漏雨也是家常便饭,更没有路灯什么的,入夜之后,需要一些勇气才能走进黑黝黝的巷子,通电的屋子也是少之又少。只要这些都能接受,那就在这里租住是很省钱的。
港区这里,很多收入较低的百姓都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中,沿着港区的边沿,靠海去,这样的平民区还在不断的扩大,这和买活大学周围的学生区也差不多,愿意吃点苦的大有人在,甚至很多人不认为这是吃苦——至少是有房子住,有床躺,平时饭也能吃饱,还奢求什么呢?这样的日子在从前已经是不敢想了!在老家的时候,多少人一到夏天连铺盖都没有,一领草席地上一铺就这么睡了?
在卢马姬这里,她其实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下降太多,苦,她是吃过的,从欧罗巴一路来到买地,这船上的航程每一天都是折磨,买地这里再苦那也比在船上好多了。
当然,船上是特例,可就拿原本在家中庄园的生活,以及在宫廷做侍女的生活,和眼下相比,她也不觉得如今有什么委屈的。她的家庭历史悠久而且相当的富裕,拥有自己的领地——这也就意味着她从小在城堡中长大,这世上再没有比石头房子更不适合住人的了,卢马姬一到冬天就受冻,几乎不愿意离开壁炉跟前。
可壁炉总有烟气,她总是在咳嗽和冻疮中度过一整个冬天,寒冷和阴暗是驱不散的主旋律,也是任何华丽的帐幔都无法遮蔽的不快回忆——天鹅绒帐幔带来的是另一种让人不快的尘味儿,这些东西很贵,而且不能常常洗涤,只能用鸡毛掸子来掸灰,但效用也不算大。除了国王之外,没人能常常腾换这些东西,以至于尘味儿、烟灰味儿和窗外的,不知来自何处的臭味,成为童年最清晰的回忆。
至于之后,在宫廷中生活时,她的住处也完全算不上舒适,而且,宫廷侍女没有专用的女仆,卢马姬必须学着打理自己,并且习惯在宫中朝向不好的小卧室,那里到了冬天非常阴冷,汉普顿宫虽然外表看来十足华丽,但除开这些装饰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木屋在潮湿季节容易产生一股霉味,而且,在冬天,侍女得到的炭火总是不足。总的说来,英吉利贵族的生活,有点像是他们的服饰,虽然好看,但也不过是争取到了一点体面而已,穿起来什么感受冷暖自知。
在买地,虽然这间屋子很狭小,平民区街道的气味有时也不让人愉快,但这和伦敦的气味相比,又不值一提,显得非常清洁了,而屋子偶尔的漏雨、简单的装潢,在卢马姬看来都不是问题,汉普顿宫也一样漏雨而且更难修缮。
而且,羊城港的治安还是相当不错的,平民区这里也只是偶尔发生一些劫案而已——在自身安全上,卢马姬也无需a担心太多,为了秩序起见,平民区这里的房东,倾向于租给同一性别的单身者,或者专门租给带孩子的夫妻,这样彼此发生摩擦的机会就较小一些。而且毋庸置疑,这让很多女租客要放心多了。
能够住在一间恰当的,独立的房子里,拥有结实的床铺,床织品是结实柔滑的棉布,到了冬天,在那温和的寒意中还能买来便宜暖和的棉被……就这几点下来,便已经非常让人满意了。
更不要说,走出门不远,就有便宜的热水卖,只要不是大冷天,都可以在自己屋里擦洗……愿意花钱还可以去澡堂子,清洗上的方便和频繁,无疑要比英吉利好太多了。——至于吃食上,那更是提都别提!
当然,卢马姬并不是很注重这个,她是个英吉利女人,他们国家的人总有一种超然的禁欲,认为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已——他们不指望从中去获得多少享受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