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说来,英吉利从上到下都不喜欢吃,因此也不擅长吃,不过是胡乱地把东西做熟而已。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羊城港的食物要便宜和优质太多了。
在这里,粗粮反而是一种稀缺的东西,用高一些的价格来供给爱好者消费,最普遍也最便宜的——米粉,这东西如果在英吉利还不知道要卖出什么价格呢!这可是稀缺作物白米的精制品,哪个词都够价格往上翻一番的了!?可米粉,在买活军这里,是最常见也最便宜的东西了,因为它可以让人无视米本身的口感,所以,南洋陈米用来制取米粉就成为最普遍的选择,再加上红薯粉、土豆粉,粉类在如今的买地是最常见的穷人美食了。榨菜辣椒拌粉,在平民区可以做到两块钱一大碗,再加两块钱就能来一碟本日的海鲜杂鱼佐饭,三大营养素中这就齐全了两个!
按卢马姬的食量,这够她吃一天的了,她是教师,还能在学校免费吃一顿饭,这么算下来,除了青菜吃得少之外,四五块钱,就能打发一天的饮食,算上房租,一个月剩下三百多文,买买衣服和日用品,不是太大的问题——
你看,这么最省钱的活法,在英吉利都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享受了!在宫廷中都没有这样丰富的调味和新鲜的海货吃,卢马姬也不会非得说自己就想念什么腰子馅饼了。他们英吉利洋番从来没有试图在羊城港复现过英吉利美食,港区也没人开英吉利馆子,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她担任教师,收入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刻苦一些的话,一个月存下两百文左右是可以实现的,不算多,倘若要靠这样的积蓄速度,去读哲学系的脱产自费生,有点儿异想天开的味道,所以卢马姬也一直在积极寻找奖学金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她的文章虽然为她赢得了一定的知名度,但她的才华,可以预见到的是,很难转化为生意上的利润,要找到有远见的船长并不那么容易——英吉利的买卖做得不算是很大的,船也比弗朗基的少,卢马姬要么就只能指望威廉.哈维医生,要么就只能求助于教会,但可惜教会是注定不会喜欢她的论点的,她躲都来不及呢。
有了每月三两银子的润笔,不论她会不会实现那个大胆的计划,起码,哲学自费生的构思不再是遥不可及了。也是因为这个念想,卢马姬还是很注重储蓄,她脚踏实地,立刻开始做计算题:离开港区,去上课就不能走路了,或者是花钱买一部自行车,或者就是每天开销路费,从时间和金钱来考虑,她不能搬的太远,最好是在港区学校和《衣食住行》编辑部里取个中间地段。
如果预算还保持在五百文一个月,路费增加一些,还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她能顺利地取得每月三两的报酬。卢马姬现在有四两积蓄——不多,但也是她一两年来的所有积攒了,所以她还有底气可以搏一搏。
一部自行车——即便是二手的木轮车也要一两银子,买下来是件大事,但有车就从容多了,因为卢马姬很可能要频繁来往于学校和编辑部之间,倘若每次都坐车,那每多坐一次都是额外的经济和心理负担,但靠双腿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的。
所以,比起来她更倾向于买自行车,如此一来,区域选择的余地也大得多了,她可以先测试一下自己的骑车速度,这样只要找一个带院子的分租单间就行了,租房预算放宽到六百、七百文的话,或许会好找得多……不过她对于内城的房租行情其实并不了解。
卢马姬看了看天色,还不算太晚,她立刻站起身,随意地擦了擦汗,就出门去找房牙子了,她打算从房牙子开始,做个小小的调查研究,就以此为第一篇文章的选材——
刚才造访《衣食住行》编辑部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抱怨,‘住’这块很不容易出文章,如果能在这块上出彩的话,对于她在编辑部站稳脚跟,大概也会是个很好的开始——
第1229章 卢马姬与学生们
“熬得上好的豆豉沙丁鱼哎——面包也有的, 来一碟么?”
太阳虽然还没有下山,但也已经不复正午时的威力,闷热的天气,被海边吹来的咸风给吹散了不少, 空气中的腥味是大家久已经习惯了的味道,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影响街边的小贩, 一边推着小木车前行,一边用悠扬的叫声为自己招徕生意,“米饭也有,两元一份,料足足的——来一包?”
“来一碟沙丁鱼吧, 有没有青瓜酱?有也来一碟!再来一个面包,多少钱?”
“小菜都是两块, 面包贵些, 一个要五元, 要不你再挑个小菜算十块了——西红柿碎要不要?酸甜, 抹着面包下酒也是正好!”
“行,那来一份!”
问话的弗朗基人, 很爽快地掏出钞票来付了帐, 小贩也赶快拿出三个用草叶系好的粽叶小包, 和油纸装着的一条手掌长面包一起, 放到客人手上,客人也重新坐回了酒馆摆在外头的椅子里, 拿起玻璃酒瓶子晃了晃, “老板, 再来一瓶金米酒好了!要占城牌的!可别拿劣质货糊弄事!”
“这话说得, 只要钱给足了,我这里要什么酒没有?要不要冰啊?”
“冰也要加的!”
“行,一瓶酒三十,冰杯十块钱,用完了再来加。”
老板叼着烟斗,很快就把一瓶浊白透清的酒液墩到了餐桌上,还舀了一大搪瓷杯的碎冰,“悠着点喝吧,一天挣的还不知道够不够你喝的!”
“哈哈,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老板……天知道,这说不定就是个大老板呢……”
“大老板?大老板上咱们这来做什么,就是要找女人困觉也犯不着上这来啊——真的大老板,这会儿不得在银行那块寻欢作乐,听曲看戏啊!到我们这儿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一天卖劳力赚的一点钱,全喝光了,叫人如何看得过眼,喝到最后全是赊账……老子赚的一点钱全在这些赊账里了!早晚立了规矩,一人一碗酒,多了没有,喝完就给我滚蛋,少找事儿!”
“有钱不赚王八蛋,你这就是想不开了掌柜的,哪有这么开门做生意的——”
“怎么着吧,这就是俺们汉人呗,六姐不喜欢喝酒,你们谁不知道,老子开个酒馆都已经是罪过了,还怕你们这些酒鬼来说道?”
沿街的小酒馆,算是在平民区里少有的,拉了电灯的屋子,屋内外窗门洞开,又高又壮的老板,话里还带了浓厚的北方口音,抱着手往堂屋里一站,足够震慑住里外的汉番酒客,他也丝毫没有和气生财的意识,对于客人指指点点,嘴巴很碎,逻辑更是让人听后只能无语地摇头。
卢马姬从酒馆外经过时,也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恰好和他撞上了眼神,那老板嗤了一声,“看啥看啊!女道学!走你的吧!去哪儿,这么慌张的,没见天都黑了!还不快些走,回来看你敢不敢走黑巷子!”
就这气派,只怕是六姐来了都要吃排头。卢马姬赶紧加快脚步,从酒馆前头穿过,酒馆前的几间屋子她也就不再乱看了:这种酒馆,在平民区一般几个街区就有一间,主要就是卖米酒的,南洋的甘蔗酒,也就是洋番说的朗姆酒,他们也卖,不过都冲了水,度数不高,价钱还贵,主要就是供给居民们下工回来了,小酌两杯。
有些酒馆不卖小菜,到了点就有这些推车、拎篮子来卖菜的小贩四方游走,别看都是汉人面孔居多,但口味却往往是欧罗巴化的,卖的是弗朗基风味的小菜,比如青瓜酱、西红柿碎,都是用的弗朗基手法炮制,也就是那豆豉沙丁鱼,是吸收了华夏的饮食风味形成的小菜。
卢马姬平时,多数是张望一二,眼睛吃吃,她倒是没有尝过,但只看铺子里的洋番酒客,就知道这些带有家乡风味的下酒菜,是很受到欢迎的。至于汉人的酒客,当然也有——但他们多数是干喝,不吃菜,最多自己从家里带一小包花生米来,一包能就几天的酒。
又或者是从酒馆里打酒回家,慢慢地吃喝,和吃光用光的洋番不一样,汉人还是很有储蓄意识的,他们也很少有去赌坊的——赌坊就在酒馆前面这几间屋子,长年累月都关着门窗,异常的寂静,据说都是挖了地窖,在地窖里点蜡烛打牌。
这些屋子,名义上都属于一个遥远的主人,实际的经营者,也是洋番面孔,出入其中的以洋番居多,汉人赌客在这里不受欢迎,因为其家人不可能赞成他们来赌钱,而只要往上一个密报,更士便立刻悉数出动,前来抓人,只要当场逮住,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基本都是前程尽毁,只能填到边境矿山中去了。
有家口的汉人,风险很高,赌场是不愿意接待的,赌客还是以洋番为多,洋番水手、力工、商人,都有出入这里的,因为他们面孔相似,而且很多时候语言不通,追查困难,这门生意得以维持得略长久些,不过大概也不是每天开赌,卢马姬也搞不清里头的门道,她只知道这些房子最好还是少看。
再有就是隔邻深巷中联排的小房子,那里基本都是做风月行的女人,经常会跑到酒馆来陪客人喝酒,又一起回到住处去,她们所接待的客人,就是汉番不论了,这些女人——偶尔也有一些男人,彼此互相望风打掩护,更士要抓起来比赌场困难太多了。
这抓赌太容易了,只要有赌具、筹码,有一帮人簇拥着,又无法解释原因,那就是赌跑不了。可风月行想要抓到实在,就没这么简单,卢马姬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抓赌是见到几次的,但抓嫖也就只有一次,当下是少了许多住户,但不过半个月,空着的屋子又被填满了,不论是女人还是客人,一个个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丝毫看不出对于那些消失的人存着什么芥蒂,是不是也会害怕自己有被抓起来的一天。
这些景象,在其余那些好区,是见不到的,就是在港区的核心地带,也是少见,要不是住在这里,卢马姬都不知道,规矩严明的城市内部,还有这些藏污纳垢的所在,而这些不黑不白的地方,所寄托的又是许多辛苦劳作的工人仅有的娱乐——或许不是那么的健康,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人生在世要活得永远健康,这又是多么的困难?
这些人心中,失掉的不是对六姐的敬畏,对买地一些风气的推崇,失掉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和指望,他们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就是如此而已了,多余的力气,便不再积攒着往上走去,而是花在了这些消闲上。
但是,这些可理解的,平庸的‘恶’,就是可被谅解的吗?平庸之恶的聚合,会否形成向心力,吸掉城市应有的活力呢?这是卢马姬每每经过都会思索的问题,她快步经过了这段带有电灯的,看着额外繁华一些的巷口,叫住了从巷口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人。
“莲安——你明天记得要交文法作业!”
她说,按照平时在课堂上的口吻,一板一眼的交待,倒没有流露什么诧异和同情——她班上有若干女学生来自这些小巷,这是卢马姬早已知道的事情,她每次见到她们也都叫她们记得交作业。其实对她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来自英吉利,早已会说这门语言,只是为了混混学分。不过卢马姬不管如何,反正一律公事公办,既然来上课,就要把作业做好,能学到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马姬先生!这么晚了,你出门做什么?!”
莲安诧异地裹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她穿的当然是连襟裙了,羊城港的风月女人几乎都穿这种裙子,往往掐腰,裙摆也短,而且,在洋番这边,她们还会学着欧罗巴这些年来的流行,把领子挖得很低:实在地说来,在女人的身体中,胸部不是一直被当成羞体的,曾经汉人在乎的是脚,有些民族在乎的是头发,对于胸口反而无所谓了,这也是欧罗巴的贵妇会穿着低胸衣服的原因。
但反正在这些女孩子身上,什么羞体也都露了,脚也好、头发也好,胸口也好大腿也好,都在外头给人看着,因为本地崇尚穿着的自由,旁人还不便干涉,只能无言地看着,至于她们自己,也习惯了这些异样的眼神,对于潜在的客人,报以鼓励的微笑,面对同性和长辈,则反而更加桀骜不驯,有些挑衅起来。
大概,也就只有在卢马姬面前,莲安会裹一下敞开挖低的胸口了,卢马姬对于这种社会现象也无意置喙,她是幸运的,拥有丰厚的学识和还算聪明的脑子,但即便如此,在羊城港立足,还想向上,也很艰难。像是莲安这样,想方设法逃到买地来的女孩子,因为不愿意付船票钱,逃跑成了黑户,她们自然也会给自己找一条轻松的活路。
虽然她们选择的行当违背了法律,不过,卢马姬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观察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一无所有的人们对于违背法律,往往没有任何思想负担,能制约他们的往往是内心深处的道德。而道德又似乎成型于幼年时分,也就是说,既然莲安成长起来的环境,对于这一行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审判,那社会就很难把‘做这行是错的’这样的观念,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
对汉人和老一代的洋番来说,约束言行的大概是对六姐根深蒂固的信仰,但在新来者这里,六姐离她们实在已经是相当遥远了,要让她们充满感恩地根据六姐的训示而生活,是困难的。卢马姬在自己心里记了一笔:底层百姓的信仰缺失问题。同时回答莲安的问题,“我要去牙行看一看,打听一下租房的行情。”
“您要搬走了吗?这么晚出门——回来时天就黑了,这一带对您来说就不安全了——”
莲安颇为反对,“万一您被——您被醉醺醺的行人当成了我们这样的人——”
卢马姬并不觉得受辱,反而认为这是很务实的担忧,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们靠近了就能闻到,我身上全是汗臭,可没香水味——走了。”
她的理由似乎让莲安有些惊讶,她呆呆地和卢马姬挥手道了别,卢马姬就继续阔步上路了,她大概还要走过四个路口,就到牙行了,也就是十来分钟——回来的时候天色应该是刚黑,虽然她也很少在夜里回家,但卢马姬自信地认为,这不会是什么问题。
“马姬先生,马姬先生。”
身后传来了莲安连声的呼唤,她快步赶上了卢马姬,“我还是陪您一起去吧!”
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说,“那些喝了酒的人可闻不到什么味道——一会我把您送回家好了!您可别拒绝,就当——就当我也想看看外头的房租吧!”
这也太好心了,但其实真没必要,卢马姬本想说,‘这会不会耽误了你的事儿’,可看了看莲安,她又有点说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莲安的笑意里看到了一点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大概,或许她也真的想看看外头的房租,想看看港区之外的百姓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吧。
“那就麻烦你了,非常感谢!”最终她说,“那我们走吧,你和牙行的人熟悉吗——我没有打过交道,我的房子是承接了另一个同事的租约。我听说,牙行里全是汉人,洋番非常的少。”
“因为房东多是汉人。”莲安果然熟悉,她毫不犹豫地说,“洋番也不会做这一行,这一行赚头不够,他们更喜欢去做投机贸易,或者是为交易所的投机商跑腿,干这行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接触多了大钱,就看不上小钱了,有点剩余就吃光喝光睡光,别看表面光鲜,其实银行账户里的余额,还赶不上扛大包的!”
对于她的常客,莲安原来是有点儿瞧不上的,因为她说得生动,卢马姬也不由失笑。“那他们或许还没你有钱!”
“我们也……”莲安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又复杂起来了。“房租很贵,但不能不给,莉莲姐——”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基于好奇心,卢马姬的耳朵也竖起来了,但莲安没有往下说,反而是向街角一个抱臂而立的闲汉打了个招呼,“我陪马姬老师去牙行办事,天黑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卢马姬意识到,她时常能看到这个人站在街上无所事事,两人彼此已经很眼熟了,但她从没意识到其实正是此人在监视着这一带的风月女,一时间她相当诧异——如果是监视的话,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和所有贵族一样,能保持表面平静,这个闲汉打量了卢马姬几眼,也对她挤出一抹笑,打了个招呼,他对莲安生硬地点了点头,莲安便挽着卢马姬一起走过了街口,卢马姬能感受到她心口怦怦的心跳,就连马姬自己,呼吸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这会儿她不再想着新闻报纸的事情了,而是沉浸在了一股无由的义愤里:好吃懒做,没有其他路可走,自愿地来做这一行,这是一回事,被人拐骗、看管、软禁,非自愿地做这一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说前者还是社会必然存在的阴暗面,但后者,似乎就说明了衙门管理的孱弱,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被骗的感觉——
这和买地一贯宣扬的可不一样!不是说好了,本地法治清明么?这样几乎公然存在的风月行会,那个所谓的莉莲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230章 走不出的平民区
她的这些学生们——她们从事着现在的工作, 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因为更倾向于眼下的选择呢?
卢马姬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从前是太沉浸在书本和自我的世界中了, 而张利青主编的邀约, 对她来说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 让她真正地睁开眼,融入进了这个崭新的社会之中。仅仅是才刚刚张开眼睛,她便发现了从前被不自觉地忽略了的诸多疑问。
在此之前, 卢马姬总是很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羞耻和道德一样,都是伴随着教育进入幼年的头脑, 从小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长大后也就不会产生羞耻, 那么, 总有一部分人会自然地发现,皮肉买卖是来钱最快,最适合短期过渡的行当。
既然在羊城港立足很难,那么,这些逃债的女孩子, 如果想在本地生活,选择这个行当也就不意外了。而且,这种思维应当是不分男女的, 在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中, 洋番这里女多男少, 并不说明洋番男子就没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只是因为有本钱来做这种买卖的男人,由于性别的缘故, 一开始就很难到达买地而已。
虽然她没有深入调查过,但卢马姬相信,汉人和土番的从业者,性别比应该是大致均衡的。因为——很显然,和异性相比,同性的来往会更加的隐蔽,也更难抓捕,而根据她的阅读,在买地前身的敏朝,并不像是欧罗巴一样,把同性间的情感视为洪水猛兽,更多地采用一种放任自流、见怪不怪的态度。
尤其是南边福建道这一带,男风相当卓著,这使得男子之间的亲密来往,随处可见,有时很难用某种简单的词句来判断——譬如说,如今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一辈子没有能结婚的,人数很多,和许多阉人一样,这些人对组建家庭已经绝望了,又不愿去到养老院里——买地的养老院和孤儿院,都是给最穷困的人托底用的,在里面的生活质量和平均寿命都不算很高。
一般的百姓,人们对养老院、孤儿院,鼠疫时临时设立的隔离医院,都是闻之色变,认为是最不愿意去的地方,而能和生还率不足一半的鼠疫医院相比,也就可见这些地方的待遇如何了。
既然不愿去养老院,也没有后代照应,更指望不上宗族和村落,如同从前一样照顾孤寡,买地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大族了——那么,这些男子们往往就结伴而居,彼此给予有限的照顾,也默认了照料终老者,可以继承先死者的遗产。
这种未婚男子、鳏夫组成的老汉屋,类似于姑婆屋一样,在城市中逐渐也普遍了起来,更是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底层百姓的轨迹:年少时做苦力、讨饭的都有,逐渐地,攒到了一些钱,也拉上车了,不是自行车,就是人力车,总归是做着这些手停口停的工作。
一辈子下来,也没能积蓄什么可观的钱财,又考不过初级班,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赚来的钱,不是吃喝了,就是不知花用去了哪里,到了如今四五十岁,有些力气的还在做车夫,有些人便退了下来,不是扫大街,便是打更看宿,比年轻时还要越发的节俭,好不容易攒到一点钱下来,是不敢再乱花了,用这钱在老汉屋里,买个房间,寻几个后辈,有了病痛能照应一二,死了以后,房间便留给他们分了。
——无非是如此而已,百姓的生活,总是乏味的,越是无钱,旁人便越是漠不关心,这些将老而未老的男人,他们和其余一样无法成家的男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存在极度廉价的交易,其实在英吉利也无人关心,在买地就更是如此了。
其实,卢马姬也相当好奇,没有虔诚的信仰填充内心,姑婆屋内,是否也有些隐秘的情感关系,就像是在她老家,哪怕是最虔诚的修女之间,或许也有一些深藏的恋曲,人的欲望是基于生理因素而产生的,绝对客观之物,机械自然主义在这点上是无法解释的,反而是人类的意志力能够和这种本能的冲动斗争。而信仰往往是意志力最好的催化物,缺少了信仰的强化,怎么看,买活军民间的关系,应当远比婚书要体现的更复杂和多样化。
这是社会学研究的课题,当然,社会学和哲学也紧密相关,卢马姬专心于哲学,不过是因为这门学科,在英吉利相对要更安全一些罢了,而且,她对于人和人的关系,并不如对人和自然的关系那样感兴趣。
直到此刻,当她真正和莲安并肩走在街头时,她才诧异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天真又愚蠢,活生生地在她身边散发着人味的同乡,居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关切——莲安不是英吉利人,但同乡的概念,在万里之外,大概是可以放宽到同一个大陆,甚至是同一个肤色的。
卢马姬想,教育是否渐渐地已经渗入了莲安的大脑,让她意识到了,皮肉买卖并非是一条最容易和最好的出路,这和她刚刚到达买地时的认识,是截然相反的。但是,当她逐渐融入这里,认识到这一点时,却又已经沉浸在这个行当中太久,无法脱身了。
莉莲——这个名字应当是很关键的,卢马姬没有立刻围绕她来发问,也没有急切地显示出过于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从房租入手,谈起了莲安的房租,“你是合住的?还是自己一个院子?房租要比一般的更贵吧。”
这些伎女居住的房子,条件在平民区也算是相对最好最整洁的了,有盖了石板的下水道,虽然没有自来水,但街道内部就有一口井,而且个别屋子还通了电灯,当然,这是人力发电机和蓄电池的供能,这片街区可没有铺设电线杆,甚至很多房子,严格来说是违规建筑,连地契都没有——
较真地说起来,这里本来都是农田,只是城市扩张到此处之后,农户在田地中建起了一些房子,由于每年还是如数缴纳地租,衙门暂且也还没有管束的意思,但这可是经不起细查的。因此,凡是建在农田上的屋子,都特别简陋一些,只有原本就是宅地的屋子,才会翻盖得光鲜,这也是害怕衙门追究的缘故。
莲安她们的屋子,就是区里比较体面的青砖瓦房了,一般是两人一个院子,月租出奇的贵,“四两银子!不能赊欠,这要是有一个月怠惰了,房租都交不起,就得私下和姐妹们挪借,利息也很高!”
一个院子两个人,一个月就是八两了,而且是完全合法的收入,到衙门都说不出什么来。卢马姬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贵!那你平时得——我是说,得多努力干活,才能付得起房租?”
大概莲安也很少交得到同行之外的朋友,她们这些女孩,在学校表现得往往很桀骜,更是相当的抱团,绝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敞开心扉,只有在这样受到尊敬的老师面前,她放下了提防,“平时,一个晚上最多也就五百多文,可这也不是天天都这样,一个月能有两三次好日子都不错了……如果遇到大方的客人,那还成,把他们的钱榨干了,能花销上两个多月,最多也不过半年,钱总会用完的……到时候,还得出去干活去。”
果然是高收入,哪怕有撰稿贴补,也是卢马姬的几倍。卢马姬沉默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莲安等人,离不开这一行了,她们大概总会干到叫不出价钱的那天。“就不能不住这吗?省点花销?四两银子,足够在钱区都找一套不错的小院子了。”
“必须得住在这一块,才能受到照应,不然,怎么保证客人一定会给钱呢?”
莲安也说出了这行的门道,“再说,做这事总有意外,莉莲姐能照顾我们这些女孩们,说好了,用鱼鳔羊肠是一个价钱,不带是另一个价钱,如果谈好了又不带,打手会帮着出头,有些客人想把我们带出去,他们也会保护我们。如果有了孩子又不想要……她也能帮我们去搞药来打掉。”
如果不是之后说得直白了一点,前面的这些话,卢马姬几乎不能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这一行的图景在她的面前也变得越来越具体了,她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又啪地闭上,过了一会才喃喃说:“看来,这个莉莲姐心很善,也很有知识和办法,倒不像是——”
“嗯,那自然大有不同。”
莲安也赞同地嗯了一声,虽然没有明言,但两人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敏朝的老鸨,在她们到来时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无从比较,但在老家干这行的女人有多狠毒,她们多少都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