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大有深意了,众人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一女换多夫的情况固然是有,但选择终身不婚的女性也有相当的数量,忽略掉这些少数因素,大面上来看,一男配一女,仍然是常规的婚姻结构。
那么,这样来做数学题的话,就可以很轻易地分析出结论了——经过二十多年的经略,福建道的男女出生比例,有了极具的变化,也就是从男七女三,甚至局部地区的男八女二,到现在的男女各半,甚至是男四女六,这个是之前统计局给出的数字,应该还是有一定的权威性的。
其实,男四女六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数字,仍然体现了生育选择和隐藏的照顾疏忽,也就是扶养选择,因为根据天书的开示,在婴儿出生比例上,男婴比女婴略多个半成,其实是正常的自然比例。
倘若男婴数量少了,或者在一岁内的死亡率高了,那就说明存在潜在的扶养选择:在需要照顾时,父母更倾向于女婴而不是男婴。这样有了什么头疼脑热,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及时就医,舍得花钱买药的可能性也低,这才会有男婴死亡率比女婴高的结果。
“父母的扶养倾向,一样是数字问题,仅从投资回报的收益来看,哪个性别普遍得到的利益多,抚养时就会倾向哪个性别。在这件事上当然也不必举出个例来反驳,一旦开始统计,就只有数字、利益和冰冷的人性。”
窦小妹在大学读书时,便是选修的统计学和社会科学,这社会科学也是典型的文科院系,毕业后如果没有进官廨做事,在民间是没有职位的。但好在她做得一手好油画,虽然没有入读相关的专业,但天赋超然,随意旁观西洋工匠作画,便可偷师。
这出众的天赋,也令她得到洋番画师的欣赏,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很快就成为羊城港知名的女画师,她作画笔触柔和,虽然是油画,却又兼得仕女图的东方神韵,和顾眉生擅长的工笔花鸟,又不是一个领域的。
经她绘成的肖像画,比照片仙画更能捕捉人物神韵,而且往往比仙画中的人物,要美丽得多,看着是一个人,但入画效果却截然不同,也就难怪非常受到追捧了,别看年纪尚小,但身家相当丰厚,这也是个多面手,平时除了绘画之外,就喜欢看点社会科学方面的论文,也蠢蠢欲动,想要自掏腰包去做一些课题的调查,因此,她对于羊城港乃至买地,一些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社会现象,特别清楚。
“正所谓,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长恨歌所说的,就是社会利益结构变迁导致生育决策的变化,即便是对于重男轻女这种根深蒂固老观念的改变,其实速度也往往比想得要快得多。从福建道的统计结果来看,就算还有些以务农为主的地方,依旧更喜欢男丁,但大面来说,既然如今在买地生女有利,那最后长到一岁以上的孩子,性别就是女子更多。”
“福建道耕地本来就少,农业占比很低,正所谓,八山一水一分田,这改风易俗的速度,是否也和地理有关?”
别看一帮小姐妹个个似乎都是文华荟萃、风流倜傥之辈,但谈到国家大事时,语气也迅速冷静下来,倒也不夸夸其谈,语速都是很快,显出她们极其敏捷的思维速度。窦小妹点头道,“不无可能,因此,农业占比越高、机械化越低的省份,生育时的性别偏好,改变得也就越发滞后。”
“不过,开启民智之后,也会有相当的改善。只要叫他们知道,生了女儿至少还能送出去做工换钱,而不是只有换亲时能为家里牟利,那么养育多于男丁数量的女儿,就仍然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这些年北方的情况不正常,受到灾异影响,人口流动速度非常快,也没有一个有效的统计体系,从农业占比高的两湖道来看,男女比大致在男六女四这样——两湖道移风易俗的速度肯定不如沿海快,但这个改变的速度也是相当可观了,可以推测,再十年之后,应当会回归自然比,也就是大致相当。”
“两湖道被我们占领,也就是十年左右,期间还有五六年受到灾异影响,也有如此的变化,治理官吏是用了心血的。这也可见,任何地方被我们买地完全治理之后,只需要二十年也就是两代人的功夫,人口比例就会趋于平衡——以我们买地如今实控的本土来说,南洋、北方都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才刚入手没有多久,也就是因为新纳入了这么多人口,如今南面的婚配才会依然是个问题,不然的话,如今江南的男子,娶妻其实不会像眼下这么辛苦的。”
依旧要持续两代人的人口失衡,该怎么解决?数字是客观存在的,绝不会凭空消失,前两代人中存在的那些数字,如今就成为了各地逐渐形成规模的光棍屋了。
至于那些没有入住光棍屋的单身男子(因女子只要愿意都可结束单身,单身女子的数量相比庞大的单身男子数量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归宿其实更加凄凉,不是因为各种原因默默地早死,就是在对未来丧失希望的情况下,走了歪路,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被毫不留情地消灭剔除了出去——买地的重刑犯、暴力犯、苦役犯里,有家室的男子都是少见,八成以上是这种单身汉。
要解决这些问题,除了定期清除掉数字,比如异想天开地把若干年岁以上的单身男子,强制性地互相婚配,组成空有形式的家庭,掩耳盗铃地降低单身数字之外,又或者干脆全都杀死以及放逐——这些种种绝不可能实现的疯狂构思之外,无非就是如窦小妹所说的一样,把数字转嫁出去。
从华夏之外的地方,不断吸纳女性人口,并且鼓励她们和华夏男性成婚。一定会有人结不了婚的,如果这些人是欧罗巴、哥萨克、罗刹、占城、安南……这些地方的男子,那就不是我买地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喽?
“你说起《羊城消息》要发那些洋番边女报道的事情,我就想起来了,其实那些去到边远小镇的洋番女,日子过得是不差的,八百两银子虽然多,但也不是说全都扣掉,自己只够吃喝的来还。总会留点生活费的,只要不考虑买房什么的,也足够她们花销。只要在当地找个有房子的丈夫,那也就是相当于自己的工作收入低点,倘若得了提升,债务一减免,那就更有希望了。”
顾眉生被窦小妹这么一启发,也是想起这点,道,“如此还有一个妙用,就是稳固了这些边远地方的人口,这是我亲眼所见——这些娶了洋女妻子的人家,因为妻子在清债前不便离开的缘故,也就等于是要在当地定居下来了,不会随意迁徙。住得久了,年岁一上去,也就舍不得离开,很多新城镇的人口,就是靠着这些迁移户稳定着,也就慢慢发展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有了家室,何处不是家呢?”
吴香儿的视野之所以如此开拓,也多亏了这些姐妹们时不常的清谈中带到的信息,她也是点头道,“是以,在这二十年到期以前,任何一个能引入女性的渠道,都绝不会被轻易关闭。是这个道理不错,但却不是全部的道理。”
众女听到窦小妹说起婚配问题,本来也是议论纷纷,觉得有两个不敢信之处,一个是移风易俗速度之快,百姓成婚难这个感觉成百上千年的老问题,居然再要二十年,在设计中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二个则是难以想象,这男丁为了娶亲,居然连八百两的债务都肯一道背负,是有多么的迫切。
但听到吴香儿说,这不是全部的道理,更是惊讶。纷纷道,“这难道还不够么?还有别的因由?”
便是顾眉生,也有些惊讶,思忖片刻后也是笑道,“哦,我懂了!这是为了削弱敌方吧?自古以来,强盛大国,压服周边小国,朝贡称臣的政治结构,在我们买地这里已经不适用了,我们买地的道统,是最有生命力,最活跃的,凡是无力抵抗我们的小国,那些王公贵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统治的结构,被我们买地道统轻而易举地颠覆。而凡是有余力抵抗的国家,则无不会把我们当成深仇大恨的死敌。”
“如今这世上,有余力抵抗的,无非就是欧罗巴诸国了,这注定是绵延数十年的阳谋之战,对抗将发生在所有方面,既然如此,从各方面削弱敌人,也是理所应当。这是横跨代际的战争,从代际考虑,吸纳欧罗巴女子,一方面可解我方婚配之厄,另一方面,也等于是吸纳了欧罗巴的生育力。
他们本来自然也是男多女少,如今女子更少,男子娶妻不易,下一代数量锐减——从此刻来说,彼方与我的人口,或许是大致相当,或许是略输了几筹,这人口相当,加上距离的加持,即便工业水平远远不如,也还能勉强抗衡我们,施展出一些计策来。
可如果我们放开门槛,增加运力,更促进了女子往买地的流通,打开海陆两条通道的话,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方人口更多更加强盛,彼方人口却是锐减,彼此之间差了数倍之多,那,本来工业、武力就是不如,现在连人口都大为不如,其还能兴起和我们买地作对的念头么?恐怕就算贵族还能传承,但有将无兵,那些领地里的农户,已经老了,下一代却根本没有,地都没人种了,他们能养活自己,都是难事了吧!”
顾眉生这一席话,格局就更大了,大家都听得入神,杨爱眸中也是异彩连闪,边听边是点头,董惜白、邢沅只是稍微一想,都激动得双颊通红。吴香儿也诧异道,“不愧是眉生姐,我还以为你会说,欧罗巴没有特产可以运来买地,一旦停止引入人口,单方买卖做不长久,这条贸易链条会完全崩溃,我们的奢物也就少了市场——没想到你却放弃了经济账,直接从代际博弈的角度来解读这条策略了。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眉生姐每次远游归来,我都觉得你的见解越发精灼了。”
连她都如此赞叹,其余人更是不必说了,吴香儿也痛快承认道,“我以为这条通道,不但不会完全关闭,而且会比之前更加打开,也是和此处考量有关。有一件事,大家不知听说了没有,便是迁就西北鞑靼的黄贝勒,已经在招兵买马,预备出兵欧罗巴去。”
她话音刚落,只见众女相视而笑,谁也没有露出惊容,便可知道,随着时日迁移,这个消息在羊城港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至于说黄贝勒行动背后的驱使者,就更不必说了。
杨爱举杯笑道,“上兵伐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诚哉斯言,仗还没打起来,便是双管齐下,弱其根本,削其枝冠,相信,不过是二三十年内,欧罗巴将不会再是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就眼下也不是什么问题,区区欧罗巴,能对我们华夏有什么影响么?!”
“话倒不能这么说,我们在本土自然没有感觉——便是前些年,说是物价上涨,我等又有什么感觉了?但天下疾苦在万民之中,我们本土百姓一无所知的时候,不能忘记,从南洋一线到非洲东岸,散落着的那些有感觉有压力的,也都是我们华夏子民那。”
不论是年纪、身家还是阅历,顾眉生都显然是众女的领袖,她一开腔,众人少有不服的,都是住筷静听。“再说,六姐准备的手段也不止于这双管而已,我这里听说了一事,不知你们有没有收到风声——”
“对于果阿发生的冲突,六姐将会派出一个调停使团,前往欧罗巴和诸国联合谈判,定下新的盟约——”
“什么?!”
“竟有此事?!”
她话音未落,众女都惊呼起来,此事连吴香儿都是一无所知,一面惊讶,一面也疑惑顾眉生是如何知晓的,这李玉照和顾眉生往来最多,对她也最了解,观其声色,忽而惊道,“眉生,你洋番话说得最好,不会是自告奋勇,要进这使团中去做个通译,打算到欧罗巴去游历一番吧?!”
见顾眉生含笑点头,直接承认下来,众人更是惊骇非凡,一时间,屋内莺声燕语,大家抢着说话,反而谁都听不清在说啥,一时间,惊得屋外竹影乱颤,鸟雀高飞,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第1245章 顾眉生二次就业
“眉生姐, 这是何苦来哉,你平日里出门游历,这都不说你什么了,这一去经年, 家里的生意如何打理?便有玉照姐, 终究只能替你承担少许, 你自己还有这么多摊子呢!”
“是啊, 虽说我等姐妹,并非俗流,自也不会劝你成亲生子,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过上安稳日子。可以你如今的身份,便是去了欧罗巴, 又能有什么好处?你想要入仕,自可走些举荐的路子, 也有为你这样的人, 准备的一条路走, 不如其余吏目一样, 要苦哈哈地熬资历。何必以一介平民布衣的身份,行此险着呢?”
“眉生姐, 你可是要三思啊!此去万里, 海疆多险, 况且, 使团在欧罗巴也极有可能遇到战乱,到时, 陆上风云诡谲, 就算你火铳耍得再溜, 也是寡不敌众, 身处万里之外,举目皆敌,除了德札尔格先生那里,或许还留了一点人情之外,能从何处得到帮助?你若是喜欢探险,哪怕去黄金地走一遭,怕都是比去欧罗巴来得强些!”
“好了,好了。”
众姐妹的反对,自然也在顾眉生的意料之中,她笑着举起手往下压了压,有些亲昵地嗔怪道,“偏是你们多舌,我还一句话不曾解释呢,你们这就给我一套又一套了。便是我那养母,也没有你们几个如此关心过甚的。”
众女闻言,也是都笑了起来,自然也有人低下头微微撇嘴,似乎对顾眉生的养母,不是那样的满意,只是疏不间亲,没有公然表露而已。李玉照则比较直白,道,“眉生,你这万贯家财,一旦离乡不返,便宜的是谁?你心中自然有数,你那养母,不怂恿你去探险便算是为人厚道了。她如今也有了亲生子女,待你难免淡些,我知道你这个人,性子执拗,自己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听他人的劝告,那我也只劝你一件事——你离家之前,可是要把这些家财安排好了,也免得便宜了那些从小相处不长,大半个不相干的所谓亲人。”
她自有父母,犹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杨爱等被养母抚养长大的,便更是有些担心了,都是跟着点头。顾眉生道,“其实你的用意,也是委婉相劝,希望我看在家产的份上,留下来打理,不让别人忽然得了好处去——不过,这钱财也是身外之物,我若遂愿了,也用不上它什么,若回不来,它去向何处,也和我无关了。”
她言谈之间,居然丝毫不以万贯家财为意,固然众女都非俗人,但也不禁被顾眉生触动,也是暗暗点头,顾眉生又笑道,“不过,若说把财产都相赠我养母那一家人,的确如你们所言,也有些便宜了他们。
你们放心好了,我已经立了遗嘱,倘若我陷落在欧罗巴,当场死了,消息传回,衙门自会为我安排,倘若下落不明的话,那就等个五年八年的,确定这人是回不来了,再来执行——我也为你们都留了些好物相赠,如此,我回来了你们欢喜,我若回不来了,你们也可得些馈赠,算是聊慰伤感吧。”
“眉生姐!”
“眉生你这歪理!”
众女闻言,也是啼笑皆非,一阵笑骂,但至此也算是明了了顾眉生的决心,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仔细考量,下的决定。
以大家的关系,也只能劝到这里为止了,于是众人也不再反对,只是依然好奇,为何顾眉生突然发了这样的壮志,“莫不是好日子过得够了,百无聊赖,静极思动,忽然想要建些功业了?”
“想要建功立业,考个吏目,调到边远地区,一样是建功立业,回来还可再升几级,以眉生姐的才具,这不是手拿把掐么?怎么就非得要去欧罗巴呢?除非……眉生姐,你莫不是嫌弃,这般出头的速度太慢了,是以要去欧罗巴抄个近道?”
顾眉生指了指说话的吴香儿,也是笑道,“还是香儿懂得我——这世上道理,真是禁不起琢磨,就是再深的心思,也禁不住一桌人坐在这里,盘一个晚上的,更何况我的心思本来就十分浅显?”
“不错,我去欧罗巴,一来也是有意去该处游历一下,见识异域风光,二来,也是因为该处特能发挥我的专长,我对民生来说,恐怕比起排布腾挪,找钱来做些基础建设,改善民生,更善于发掘商路,撮合贸易,盘活一地的经济。
再加上又会说些洋番话,去欧罗巴,似乎比去云贵道、两湖道的偏僻所在,更能发挥一些——换句话说,衙门也更缺在欧罗巴的人才,能把洋番话说得这么好,又有些经济才能的汉女,还愿意去那么远,肯定是更少的,也容易显出我来。”
顾眉生对自己的认识,显然是非常客观的,而且语气也相当冷静,她道,“我今年已经靠三十岁了,此时考吏目入仕,为时已晚,想要在四十五岁之前出头,首先要去边远地方,苦熬个十年,做出了成绩来,这才有望在四十五岁成为近海大县的主官。
如此,想要在年衰以前,把影响扩展到省道,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年过三十之后,韶华便是飞逝,倘若想要再上一步,那就不能走寻常路,此去欧罗巴,虽说是个通译,但使团人少,而欧陆局势复杂,便是通译也可代言我买地的权威,倘在那变换的局势中,把握到机会,那么,一开始施政,挥洒的舞台就是欧陆各国。
这和我们华夏境内相比,起点便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还有一点好处——在华夏境内,同僚竞争的太多了,故而要从方方面面,来增加自己的长处,所有吏目,几乎都是按着模板,什么时候成亲生子,都有计较。按我等的年纪,我已经是晚了太多了。可若是从欧陆出身,那同僚极少,都是要大用的,在这些事情上,也就不讲究了。
我既然有意从政,那就总要设法扩大自己能影响的范围,可我又是不愿为了仕途而成亲的,既然如此,不论是从哪方面看来,这欧罗巴倒似乎是必去不可了!”
听说她有意从政,众女倒不惊讶,反而都是恍然点头:除非有意累积政绩,否则,还真想不到顾眉生兵行险招的理由。要说是想去游历,这她们也是不信的。邢沅忙道,“眉生姐,怎么忽然间改了志向?若想从政,昔年于买活大学时,便可先行积累了。
只是当时,你却以为仕途之道,又是辛苦,所受束缚也多,不过都是一些没有才华的人,安身立命的谋生之道而已,于我等来说,何须去耐这个烦呢?大可以挥洒才情,优游林下,也是一生——你这话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且看我等今日,过的是何等潇洒的生活,倘若入了仕途,又何能在此刻相聚赏月呢?案牍劳形,还不知道要怎么奔波呢!”
这的确是顾眉生曾经的见解,她在姐妹中一向受到尊敬,故而小姐妹中,除了吴香儿是有志向的人,因为看不惯买地出版市场的乱象,考了个对口的岗位,想着干上几年,功成身退之外,其余众女几乎都是走了文艺路线,也是名利双收。
而顾眉生这里,还另辟蹊径,经商去了,这会儿又说要走仕途,其志向的变化,倒也算是频繁了。她也往往自有一番道理,“昔年说的,也是昔年想的真心话,如今做的,也是如今真心欲做的事情。
便是如今,也并非是忽然更改了从前的性子,把那江山社稷,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来了——而是我这些年来,走了天南海北,逐渐萌发了一种疑惑——其实也是香儿今日说起的《羊城消息》易主一事,一样的道理。
这世间百姓,总分了各色各样,百业有行会,百地有同乡,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迟或早总会聚在一起,就如同洋番,便是这般,哪怕再迟滞,如今人口越来越多,在事到临头之前,他们到底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筹措了一间报纸,俾可为自己发声——也可想而知,在此事之后,洋番的豪商,也会把资助洋番学生往文科专业发展,列为一项必须的开销了。”
顾眉生似乎是自问,也似乎是在问众女,“我也一直在想,我们不问政事,悠游世间,是因为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平之事,令我们有从政而改易的想法,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生在此刻,无有不平,可以任性而为,挥洒才情。但这种幸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们是否也是那些没有觉悟之前的洋番,在旁人看来,其实未来危机四伏,只是自己犹然不觉,而是依旧沉浸在这羊城港的风月无边之中呢?”
“自然,我们是汉人,而且是汉女,要说洋人没有谁能在衙门内部,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对我们来说,只要是汉人女吏,和我们的利益似乎都是共同的。我们早已有了代表,似乎这是多费心了。”
顾眉生道,“可我倒要问问各位了,就算都是在这羊城港内居住,也一样和‘传媒’息息相关,常在报刊杂志乃至唱片幻灯这些活动上露脸碰面,可你们觉得,我们和叶家的昭齐、蕙绸、蕙思诸娘子,算是一路人吗?”
说到这些也是知名的女编辑、女采风使,同是才女的这些云县旧人,顿时都流露了微妙之色,摇起头来,卞赛儿细声细气地道,“我们怎敢高攀?我们这些唱门后人,伶优之辈,身份低微,不比那些诗书传家的女史,每每相会,都觉得泾渭分明,难以合流,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玷污了她们家高洁的门风呢。”
至于说,私下有没有往来,那就不好说了,反正,公开场合相会,大抵就是卞赛儿这样的体会,顾眉生道,“这就是了,倘若是从前,就算彼此之间迥然有异,绝对算不上朋友,但有些问题也是女子之共通,譬如女子是否外出工作等等,这方面的利益,完全一致,她们也自然会积极发声。
可如今,女子出门工作,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谁敢反对?就是嘴上说几句,都会被驳斥回来,真要是有什么过激的行动,那可好了,多少边远地方缺人干活?此事已经不再是什么尖锐的矛盾了。而人群也在不断地随新的利益而进一步分化,我以为,我等如今也都要理清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利益属于什么人群,而这些人群,其在报纸和衙门之中,又有没有自己的代言人。”
“不像是叶家诸女,她们的人群,业已完全明确,已经形成了一条坦途,只管往前走去就是。我们这些飘零之女,自幼便仿佛柳絮一般,东飘西荡,不知归处,便是如今侥幸有了些许身家,但仍然处于某种微妙的边缘,我们将要把自己囊括入哪个群体,去寻找归属,去为我们的需要而发声。
在我看来,这问题,倒是比衣食住行上的讲究,要重要得多,也更迫切得多——一个无群体的人,固然不用为任何人奔走,但也注定会被所有人遗忘,就好似被排斥在了时代的潮汐之外,成了孤魂野鬼,便有一时之名,却还是游离于外,无法在时代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痕。”
“自小一起长大,熟识的女同学中,德德玛大约是最先想明白这点的,她是回草原去寻找她的前程了,而我们这些姐妹中,除了香儿之外,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别看少年成名,生活无忧,但始终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属于什么。”
“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眼看又有大变,这或许也是数十年内,最后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且又还赶在了我这青春年华最后的尾巴内,故而,哪怕我还没有想明白,只是有了些不成体系的思考,却也感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我远行在即,出门之后,千头万绪,或许顾不到这一处来,今日在此,也是把疑惑留给了诸姐妹,请大家一起思考,我们这些既受了旧学的好处,在旧学上有极大的才华,可在旧学的社会体系中,身份又极低微,受人轻视的女子,我们的诉求是什么,又当把自己归属为什么人群呢?”
比起什么别庄、生意的归属,顾眉生在这突如其来的饯别宴上,留下的最有意义的临别赠礼,竟是这么一连串问题,也让诸女回家之时,都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就陷入了思索之中。“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于这世上,又有什么最迫切的需求,对于如今这风起云涌,各处都在迫不及待地发出自己声音的时代,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1246章 吴香儿起心立志
衙门有意派使团去欧罗巴谈判, 派的会是何人,出使的表面目的和真实意图分别都是什么,这么几个更加切着要害的问题,被顾眉生一打岔, 众人也都是来不及询问, 便全被分了心。
不过话说回来, 毕竟除了顾眉生之外, 其余人也不可能离开买地这样久的时间,距离相隔了这么远,欧罗巴的局势,要影响到华夏,也不知道要多久了, 而且,这影响也必然是间接而温和的, 倘若是迟钝的人, 都很难把生活中的变化, 和欧罗巴关联在一起, 去思索背后的原因。
就像是很多人,也需要报纸多次的讨论, 才会意识到, 这些年来, 南洋猛增的开化进度, 都和北面的气候变化有关一样。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知道了, 不能改变什么, 不知道, 也不影响过好自己的生活。除了要在大交易所买卖现货的投机商人之外, 无非也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就算是吴香儿,也是在洗漱上床以前,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此事,暗道,“到时候,倒是要敲打《羊城消息》,让他们留心自己的文章,别编排使团的事情。还有塔尔巴哈台的消息,在羊城港传开后,也要注意这张报纸上的舆论——暗示他们去寻找一些红圈学者中,和德札尔格教授关系友好的学者,出来发表言论,控制住这些洋番的情绪,也就是了。”
“这一张报纸,还是小事,小报逐渐崛起,这才是个潮流,宣化办公室管的报刊杂志这一摊子,本来是个冷灶,说不定过上若干年,反而会称为人人眼馋的一大块肥肉也不一定——
洋番这都直接买报纸了,而且,随着市民阶层发声愿望的觉醒,以及小报编辑素质的上升,不论是为了提升销量,还是扩张自己的影响力,提高广告的叫价——嗯,这从根本来说也是为了销量,他们倒也都有动力,掺和到这里头来。
将来,小报说不准会成为我们华夏境内各派争锋的一个博弈场,能不能站住一块地盘,就得看是否把握住眼下这个时机了。也难怪,眉生姐这么迫切地让我们想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站在谁这边,我们想要什么……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会再来了。”
一忽儿想到自己办公室的变迁,一忽儿想到报刊界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忽儿,吴香儿又想到了顾眉生的赠言。她对于顾眉生的话,自然是最有感触的——否则,也不会在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就投考吏目了。
吴香儿的性格,比其余姐妹要强势得多,政治上更加敏锐,也更进取更主动——她是以为,看不惯的事情,就恨不得自己上手来做,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要错过。而且,遇事也喜欢钻研总结,天生的人情也是练达,自忖便是进了官场,也能有一番作为。而她的心思也并不十分功利,能完成愿心,便已满足,对名利看得淡泊。
她投靠宣化办公室,主要的动力,便是认为现在羊城港的书刊界,杂乱得有些不该,叫爱好读书的她,颇多腹诽,几次上书却也是成效不彰——从前些年到这些年,买活军衙门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人才尤其是缺乏,稍微有些才干的,都是优先往工农生产的方向去调动,她在意的这个细处,很显然绝不是人才的第一去处,吴香儿也是无话可说:别的地方的确更亲民也更缺人。
索性,她自己一发狠,便考了吏目,上任之后,也不着急,徐徐图之,先下狠手把羊城港那些不入流的小报揭帖,狠狠整治了一番,又查抄了一些错误百出的盗版书坊——主要都是以印教科书为主的,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羊城港的书册市场,顿时就为之一清,余下的事情,吴香儿是打算慢慢来做的,做完了之后,倘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她也可功成身退,或者谋一个闲职,方便她兼任自己的艺术兴趣,或者就干脆辞官归隐,重新回到姐妹们的怀抱中去。
也是今晚,被顾眉生一语点醒,她这才意识到,她在政治上,仍然幼稚,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信仰和理想——当然,对于道统,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也对六姐忠心耿耿。但要说只因为这些,便要投身到官场,想方设法立功向上,那又未免有些勉强了。
吴香儿似乎只会因为自己某种具体的困扰,产生出较强的动力,譬如从前市面上充斥着的那些低俗小报,其中对于女性常见的无耻描述,以及陈旧过时的道德偏见,就令她极为反感,并且拒绝相信这种东西消灭不了,因而付诸行动罢了。
“但这自然是短视的,窦小妹有句话很有道理,有些数字是不会合并消失的,只能转嫁。不是所有的博弈都是如此,但很多时候,对于社会资源的博弈,就是零和博弈。当资源有限的时候,勇于发声争取的那些群体,总有更大的可能得到满足,而其余沉寂的团体或许就会被无视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