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香儿想,“买下一份报纸的最好时机就是现在,洋番算是赶上这班车了,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富有政治远见的人才在推动,这样的人才,真是太难得了,也是我们姐妹缺少的,我们这里最出色的眉生姐,在政治上也都是迷茫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可能被夺走的又是什么,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得开始为保卫战准备什么。”
当然,她们现在的生活,无疑是无可挑剔的,就算跟权贵相比,也不会差上多少,放在天下来说,更是千里挑一。但倘若只是因为眼下满足,便安于现状,那无疑也相当不智——这眼下别人都开始磨刀霍霍,到处拉帮结伙起来了,你还在采菊东篱下,真等他们来抢你的机会时,你怎么应对?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政治资源永远都是非常有限的,哪怕意图只是防守,也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而是要努力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否则,岂不是任人宰割了?
“但我们这样的女子……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呢?连我也摸不清了,似乎在生活中,我们又很特别,又相当的不特别,要凝聚起来,比旁人更难。洋番不必说了,就靠肤色自然就可抱起团来,我们所敬而远之的那些吴江才女,她们也简单,靠亲眷,靠家门,从小就知道该怎么辨别同类……”
吴香儿的住处,虽然不大,但也是雅洁体面,上下水、自来水、马桶,这些都是有的,只是电灯常坏,她工作忙,更换得不算及时,是个小小的瑕疵,今晚回家,灯泡又烧了,替换的好灯泡一时找不出来,便点起了蜡烛,她出神地靠在床头,抱着竹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摇着蒲扇,暗自想道,“我们呢?唯一能肯定的,便是我们可不能信任那些书香才女,哼,她们打心眼地轻视我们,如此怎么配得到我们在政治上的信任和依附呢?”
“可要说我们自己的信仰和纲领,却又摊手茫然了。恐怕连顾姐姐都想不到,为何会这么无所依归——我们也不是做工的,倘若做工去了,那么女工就是我们的归属,云县和我们同样出身的姑苏百姓,后来都去做工了,和我们渐渐地也不再联络。”
“要说做吏目,我们也没有几个做的,不是唱歌写曲儿,就是作画、写戏、写话本子……其实,这些行当也有很多新式的女子,这种新式,说的可不是叶家他们那种新八股、新儒学般的新式,从出身到做派,可都是买地这般的豪爽。
《衣食住行》的编辑就有点这个味儿,这些人虽然文笔还粗糙了一些,但为人爽气,至少在往来中,只见到他们对我们技艺的惊叹等等,并没有那种隐隐的轻鄙——想想也是,这都是苦出身,有什么好看不起我们的。指不定他们父母辈也有那风月行出身的呢。”
吴香儿自己,虽然没有被养母收去,但她也是有过沦落风尘的危险的,她父亲早年被九千岁所害,家计从此就非常艰难,四处漂泊,其母因为将来无望,早就生出心思,要把吴香儿送到姑苏名伎那里去,讨个生活不说,还能带挈一下家里。因此吴香儿自小也学过伶人诸般技艺,只是还没被送养,买地就出了一个招贤令,于是一家人也随大流南下安身,这才免于正式沦落风尘。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她心里对于顾眉生等人,特别能体谅同情,比她们还要热情维护她们的尊严,对于姐妹们长大之后,在交际场中所受到的隐隐轻视,早有不忿,选择考取吏目,而不是继续留在文艺界,也有这个缘故。
吴香儿本来对于这种轻视,没有特别的反感,几乎当成生活中所有其他不得不经历的不快一样,放过远离也就是了。因为她既然不能像是消灭羊城的那些刊物一样去消灭轻视,除了远离还能怎么办呢?
也是今日,听了顾眉生的一语之后,心里翻翻腾腾,逐渐地有一把火烧起来了似的,暗道,“其实,我们的尴尬和孤独,也是因为我们选择的这个行业,如今依然很依托于旧学的土壤,我们受着旧学的滋养长了起来,也是得到了那些饱学之士的肯定,才有如今的发展。
顾姐姐那句话是说透了,我们在这个行业中本来就是尴尬且孤独的,因为在这旧学的环境中,我们的身份只是玩物,本就是极为低微的,尽管一时经济阔绰,但这改变不了我们的地位。
甚至于,为何我们特别反感叶家那些才女,而对才子似乎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轻蔑?也不是才女的心胸特别狭小,而是因为他们也依旧在旧学的惯性中对待我们——旧学的士人,本来就是允许和伎子伶人相交的,倘若平等相交,又或者怜香惜玉,还能博得个没有门第之见的美名。可旧学的仕女,对伎子当然是要划清界限的,至少明面上要报以鄙薄轻蔑,否则,岂不是恐怕要玷污了自己的名节?”
虽说是想明白了缘故,但这也消解不了吴香儿对那种轻蔑的反感,她止不住地想道,“要说我现在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倒就是这份尊重呢,说来这也是没道理的事,如今又不是旧敏了,我买地立国都十多二十年了,六姐之下,人人平等,我管你们是什么出身呢?!
要说起来,你们在旧敏竟还有出身,那岂不是天生的一段罪孽,正该夹起尾巴做人才对。如何因为侥幸逃脱了清算,在新朝有了些身份地位,还把尾巴翘起来,倒竟敢还隐隐捣鼓起了门第、贵族那一套了?”
“要说……要说我有什么愿望,那也不是没有,我的愿望,说来是大得有些荒唐了,可仔细想来,这真就是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这文艺界里,隐隐滋生的新门阀,那些在旧敏有什么出身、学生、老师、至交……这样有跟脚的人家,凭什么还盘踞最顶层,把持权柄?
倒不是要他们死,也不是要他们穷困潦倒,只是,说才情,我们姐妹有才情,说身份,一样都是女子,我们姐妹出身低微,对六姐更加忠心,这低微也就即是高贵,头些年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做事,也就罢了,如今我们这些新一代已经长成,他们也就没有必要还窃居高位,不知进退了吧?”
“这些旧敏朝的新文阀,是不是……”
哪怕是自己脑内的想法,吴香儿也不由得惊喘了一声,一把捏住了竹夫人的边沿,然而,哪怕那竹筋深深地烙印进了掌心,她的思绪也依然不受自己控制,越发坚定地往前汹涌而去,几乎是在心底喷薄般地涌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把这些臭毛病好好改一改,回到自己该呆的位置上去了?!”
第1247章 万事开头难
在太平时节, 一个人真正步入政坛,需要的除了旺盛的权欲之外,大抵便还有一个坚定的理想——其中那股子‘既然看不惯,不如我来设法亲自收拾’的念头, 大概就是必不可少的天赋了。
吴香儿原本不能理解顾眉生反复的行事, 结果自己兴起这一念之后, 不过是几夜之间, 前前后后越想越是在理,面对宣化办公室的工作,已经完全是不同的态度了:原本她并没有打算去往上走,也没想过在吏目这个行当做一辈子,无非是解决了自己看不惯的问题后, 比起来也更愿意辞官归隐,回到姐妹中去。故而, 又何必积极与人交际?无非是按部就班而已, 能把自己的活干好即可, 要说趁此机会, 去结交什么人脉,那也实在没有这个兴致。
可如今, 有了更大的目标, 那看待这份工作的眼光也就完全不同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 撼动那些清贵才女的位置, 是有点儿异想天开了。但宣化办公室管的就是文宣,按道理说, 羊城港内所有报刊, 吴香儿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过问——这些地方性的报纸中, 潜藏的是什么?就是或者和她有同样目标的盟友嘛!
顾眉生的诉求, 和吴香儿未必完全一致,她自然也会赞成吴香儿所说的,她们这些旧学的边缘人,需要更高的社交圈地位,更多尊重的想法。毕竟这个想法,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好处,但在吴香儿想做的事情上,她却是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她已经选了另一条路子,即将要动身去欧罗巴了。将来,两姐妹或许能在各自的领域互相声援,但也仅此而已了。吴香儿想找帮手,还得往一样是文宣口中的人去找。
其余姐妹,虽然没有在衙门做事,但以她们在文艺界的声势,必要时也能派上用场——依然还算是外援,吴香儿心中有数,即便她们也会赞成自己的想法,却也不会为了这样的不满,拍案而起,放弃原有的生活轨迹,考到衙门中卧薪尝胆的。
各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即便观念一致,愿意付出的努力也是不同。将来遇到大事,帮着助威呐喊,或者受她所托办点儿小事,这是可以的。真正能共商大计的,还是本来就在这个行业,以及这个圈子里的人。
《衣食住行》的张利青主编,不就是‘反对派’的一杆旗帜么?这时候,就看出亮明旗号的好处了,虽然在百姓那里,根本分不清《买活周报》和副刊的区别,但圈内人却都能咂摸出味儿来,就算吴香儿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衣食住行》相当于是自立门户,连办公场所都不和周报一起。而张利青的出身、学历,平时的交际圈子,这个有心人更是稍微一留心就完全了然了。
如她们这般的姐妹,还留在这个圈子里的人,到底人数少,就算因为天资过人,多少都有些名气,但也就只有这些了。概因为如今女子可以从事的行当很多,想要找个生计非常容易,很多和她们类似出身的女孩儿,都转去做别的事情了——
也有些留下来做了伶人唱戏,不过因为名声不大,戏班子成年到处跑场子,和吴香儿姐妹这种雅士过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在旧敏,那也是两样的表子——说来可笑不可笑,所谓父母之爱女,为其计深远,就是做表子也分了高低。从前吴香儿可能被卖为歌伎的那几年,母亲还曾威吓过她,让她好生学习弹唱,‘学得琴棋字画,还能把你送到好人家去,做正经的养女,能过好日子,若是学不会,你的去处,那就真不知道多腌臜!’
如今想来,当时的畏惧,以及要去‘好人家’的决心,是何等强烈,简直就是荒唐至极。但吴香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她们这些名伎养女,或者在门外徘徊的平民才女,身份的确是相当尴尬的。正经人家的女眷看不起,而旧朝真正数量最多的风月女,以及她们的后代传人,又绝不会把她们视为自己人。吴香儿想要找同样出身,立场最坚定的盟友,恐怕是有些艰难的,非得徐徐图之不可。
不过,自己人少,也不是就没有办法了,找盟友呗。现如今沈主编那帮人盘踞高位,想要她们让位的绝不止一拨人,只是大家的理由或许不一样而已。这其中必然有些人是可以真心合作,而有些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吴香儿,不愧是天资聪颖,虽然本是闲云野鹤,但一旦起了心思,却也是丝毫不见茫然,安排得有章有法,她虽然已经立心要和张利青结交,但却也不急于一时,因自思道,“我的年龄、出身、职务、成就,和张利青主编均有云泥之别,贸然前去攀谈,就算侥幸得到赏识,却也终究只是旗下一冲锋陷阵的小卒而已,只能领命行事,如何能轮得到我做主?”
“也没必要藏头露尾的,这是理念之争,全是阳谋,又不是要构陷诬蔑,把沈家打死打翻,只是让不适任者,把位置让出来而已。我既不会用肮脏的手段对付她,也不怕她用肮脏的手段来对付我,倘若她真这么做了,我上不去不要紧,她也和我一起下来,我的目的最终也还是达到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姐妹,便先自己立起来,把立场亮出,观点阐明,而张主编那里,倘若有意,自然前来招揽,到时候,两边是结盟,也就好说话了。”
她毕竟是舞文弄墨惯了,身上那股文士的清高是挥之不去的,要她因为自己的愿望吃苦受罪,吴香儿或许还没什么,但要说奴颜婢膝,奔走在他人前后,那她打心眼里抵触。因此,很快决定,先要把自己立起来,再说后头的话。
又想道,“只不过,如今诸般群体都有个主张,才好宣扬起来,吸纳同道,譬如说这艇仔粥倡议,就是在团结羊城港想要整肃治安的百姓,而洋人的诉求也无需多说了,我们要发声,也要有个适合宣扬的主张才好。
这主张势必是不能说反对轻视,要求尊重——尊重不尊重的似乎大多数人根本都不在乎……没有些生死存亡相关的东西,就这个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大家根本都不会多看一眼,还不如议论今日的菜价,大家都要仔细读读呢。”
她自己是有些壮志的,却也知道百姓必然和她不同,吴香儿一路思忖下来都还算是顺当,只有在这里遇到难题了,她真正的心愿,直接说出来,知音太少。可要她发些伟论,来吸引她预想中那些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吴香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如今,平民女子也好,男子也好,所得到的权利,甚至远远多于他们索要且习惯的。比起所需要的权利,衙门和社会无法满足,现在更主要的矛盾似乎还在与,衙门给的太多了,百姓一时间吞不进去。
不说别的,就说一个见官不跪好了,买地长大的年轻一代还好,对于很多外来的流民,在买地只住了五七年的,就这一点权利,他也保有得难受,见了吏目,总觉得膝盖发软,好像站着都不能好生说话了。
又有一些世代为仆的人,对主人家也不算是多有感情,可来到买地,一旦被放了奴,从此之后自力更生了,他还郁郁寡欢、战战兢兢起来,认为少了主人家的庇护,自己在这生地必然难以出头,从前‘宰相门前七品官’、‘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般的好日子,是再也过不得了。
这样被放了的奴婢,甚至有些还有去依附钱街新贵,宁可工钱少,也要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对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来说,是否遭到一些贵人的冷眼,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或许,他们还认为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就眼下来说,能在二十年内,把女子工作、婚书博弈、婚姻选择和生育策略,这些已经被六姐赐给买地女子的东西,教给源源不绝的新移民,让这些思想在民间遍布,这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尊重什么的,那都是下一步的事。
吴香儿有一种感觉,倘若她立论从尊重来,那这旗帜是吸引不了多少人关注的。一时间不由得犹豫不决,因顾眉生已经暂时离开羊城港,去安顿她生意了,吴香儿思前想后,便去找了窦小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问计道,“你说,我当以何处切入,在报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来?此事你自然要助我了。”
窦小妹道,“这是当然,你之所想,对我等都是有利,就算我们姐妹不能做你的前驱,你有所需,我们也定当为你奔走呼吁——
依我看,这篇文章可以由你来构思,但不妨让我来投稿,你来推动发表,如此,各家自然知道这是你的表态,又免去了你身为吏目而公然发声的一些顾虑。也可显得你夹袋里是颇有一些人的,自然叫张利青等人高看你一眼,你道如何?”
吴香儿由衷道,“自然极好,小妹真乃军师也!”
又问,“但你不怕——”
窦小妹笑道,“这就小瞧人了,咱也不是傻大胆,你为何不怕,就是我为何不怕的道理。”
原来,她果然天资颖悟,吴香儿没有解释,两人也想到一块去了——越是下位者针对上位者,就越要坦坦荡荡。首鼠两端藏头露尾,人家随手就收拾了,反而大大方方的站明立场,对方不但不会动你,说不得还要保你一手呢。
如此,就定下窦小妹来发这篇文章,窦小妹又道,“惜白也要叫的,你和她最要好,此事不说一声她又有话柄了。”
吴香儿道,“自然也算了她,但这都是后话了,如今当务之急,不知道这文章该如何立论,你有什么想法么?”
窦小妹性子豪爽,从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出头发文就可见一斑了,虽然说着是‘各有职司’,但第一篇文章就是你发的,不论职司为何,其实渐渐地都会被卷入这局中来。
吴香儿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半个副手看待,也很倚重她的见解——她的豪爽,不是马大哈,而是思维敏捷,心态冷静,遇事决断得快,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反悔。也因为理科思维很强,窦小妹往往有一些言论,角度颇为新奇,发人深省。
此时也是一样,听了吴香儿此问,她思忖了一会,便直言道,“在我看来,文字非直抒胸臆,不能激动人心。不论我们如何设想,我们想要吸引的支持者,其立场如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声音,但其实我们也完全无法预测他们的反应。如果读者反应都能预料出来,那我等早已是一代文豪了。”
“想要揣摩人心,披一层遮羞布,扭扭捏捏的往往失败,倒不如直来直往,就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咱们因为沈主编他们那拨人轻视我等,决定反他们,这种缘由不必提了。好像我们心胸狭隘多么记仇似的,没有政治素养的人,不会懂得这期间的考量。
缘由不说,只说我们的目的——我们便是认为沈主编以及她们这般出身的编辑、采风使,不论男女,皆不知民间疾苦,不能和百姓站在一起,无法胜任衙门喉舌报纸的编辑一职。就直接把我们的观点说出来好了——对《买活周报》现有编辑部,表示不满!”
“如此,不论缘由如何,同样感到不满的人,不就都会被我们吸引过来了吗?就算我们的论点被反驳了,但那又如何?”
随着窦小妹的分析,吴香儿面上残留的震惊,也在迅速的消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小姐妹,很显然也随着窦小妹的话,飞快地思索分析起来,甚至还喃喃地接上了她的话头。
“对啊,只要能形成论战——这战斗双方的地位就是对等的,那么,我们说话的份量,无形间也会不断的增加。在盟友的帮助下,不就逐渐地形成了一股力量吗?”
第1248章 张卿子拦路
“这不是顾老板吗?如何从船上下来, 又这般风尘仆仆——前几天去你们家投贴,那老妈子回话说,你人不在羊城港,出远门去了, 还以为你已经动身去欧罗巴, 还说没能为你践行, 实在可惜!”
“噢, 我刚隔远了道是谁呢,那么远就在招呼——原来是张大人!我说,张大人卿子兄,你这又是从哪儿来,这么一大清早地, 到海边来吃早饭,好有雅兴啊。”
的确才是清晨, 按码头这边的标准, 街道上行人算是少的, 至少还没有开始拥堵, 远没到行人匆匆,彼此要说话都听不见的嘈杂。水泥路拐角, 两个年轻人正站着讲话, 身后还有一辆自行车候着, 看神色彼此是很熟识的, 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张卿子哈哈一笑:“别打趣我了!
“我这是厂子里值班刚出来, 忙了一个通宵——你可别想着到梅兰面前, 去告我的刁状——哈哈哈, 来, 来,先别上马车,一起吃个早饭再回去吧?说真的,你到底何时动身,梅兰也说了,我们同学都想请你吃个饭,为你壮壮行色呢!”
顾眉生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转身让推着自行车的跑腿,把他后座上绑着的丹宁布软包取下,“车钱不用还我了,大哥你先去做别的生意吧,我这里吃完饭,若是咱们恰好遇上,你再把我送到乘车处便是了。”
原来,从码头登岸,再到乘车处也好,澡堂子也罢,都有一条不短的路途,而随着羊城港的发展,为了缓解交通压力,乘车处被安排在码头之外大概还要走个数百米的地方,一些腿脚便给的旅客,自己走走也就罢了,倘若上了年纪行动不便,或者携带了不少行囊,就势必要人帮忙了。
便有这种专门来回在乘车处和码头的跑腿,推着自行车,每个月给码头交钱,得闲也要去上课学规矩,换来在这里招揽生意的特殊许可——这样一趟也不便宜,自行车这种,搭个包裹、小箱子的,雇一次要两文钱,而三轮车可以搭载更多行李,人也能跟着坐上去的,便要五文钱了。
别看价格昂贵,但如今搭船出行的人客很多,这些人的生意依然相当好,一艘客船靠岸,往往可以跑出几趟来:本身客人们登岸也要排队,一趟趟的过搭板,前头人走了,他们飞蹬车回去,后头的还没上岸呢!
也是因此,他们最怕的就是在路上耽搁了,顾眉生叫停了车子,到路边来和张卿子说话,这跑腿本来有些不耐烦,听顾眉生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许诺道,“成!你们只管慢慢吃,待我这波客人接完了,若是还没走,便来守着等,总不让车钱白给了!”
说着,便忙忙地飞蹬车去远了,张卿子相帮着顾眉生,把她行囊提到早餐店里,“掌柜的,来壶茶,艇仔粥、肠粉,烫一碟菜心吧?再来一碟萝卜糕,蒸排骨、虾饺——”
“好了,好了。”顾眉生忙道,“这样吃法,可是过日子的?你这是要把我给吃穷!”
张卿子笑道,“什么,原来是你做东?那我更要吃大户了!掌柜的再来一碗鱼翅!”
固然港区的门店,在海边以及沿着这条都城大道两侧的饭馆,不但价格昂贵,而且用料都是上乘,但鱼翅羹这东西还是不可能常设的。这东西,因为取来的手法比较残忍,也没有特殊的药用价值,和燕窝一样,都是过时的补品。
买地的新贵是不吃它们的,也没有人特意去捕捉,就算偶然有一点干货,那也是渔民撒网捕到鲨鱼之后,从死鱼身上割下来的,自己不忍心浪费了,偷偷晒干的。一般的海货店也不卖,更不要说这茶楼了。
顾眉生忖道,“张卿子只是一句话就露馅了,看来他们家平时还是惯吃这东西的。至少长辈的还有进补,大概是他们家那老爷子,罢了,也是快百岁的人了,怎么吃都不过分的。”
两人都是身家丰厚之辈,倒不用为了一顿便饭的东道你争我抢的,张卿子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他要请客。顾眉生也不推辞,找了一处远离茶博士的僻静位置,坐下和他叙过别情。伙计很快就送了一壶滚烫的热茶上来,还有一碟瓜子,这是其余茶楼所没有的——
其余茶楼里,这会儿挤满了都是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刚把孙儿孙女送去上学,买了菜回家,过来一盏茶要吃到中午,聊些闲谝、听那茶博士读报纸读话本,倘若还免费供应瓜子,那还了得?
也就是这茶楼的价格是其余地方的三四倍,这才会供应瓜子,又比较宽敞,还有僻静地方给茶客们选择,倘若是要谈生意,去二楼的包间那就更雅静了。这茶楼和姑苏等地的知名茶楼比,差就差在占地还不够大,姑苏茶楼出名的戏台,这里是搭不出来的,羊城港大家都忙碌,茶楼里也没有人唱戏。
茶楼的点心,都是不怕蒸的,铺子还没开门以前,就入笼了,因此,大多茶点上来的都很快,两人还没寒暄完呢,几乎就都上齐了,张卿子夹了一块萝卜糕到碟子里,用筷子划拉开降温,口中继续解释着自己怎么又要值夜班了,“……还不是那个滚筒风帆船,本来,过渡技术,没有打算怎么大量制造的。但上头一句话——蒸汽船海用的时间线太长,太渺茫了,先走一步是一步,这下可好,我们厂也接了风帆船的单子,船坞又是三班倒点灯干活了。”
张卿子是张家他这一带唯一一个走理科路线的大学生,毕业之后,也是脚踏实地,进了造船厂做事。现在也是厂子里的造船工程师,像这样科班出身,不是船匠手把手带出来的高级人才,肯定会被派去造新船,所以这半年来也就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顾眉生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是一动,压低声音道,“滚筒风帆船,是否适合远航,现在也不知道,最大的用场,就是做和袋鼠地往来之用,如今造得这样多,难道是衙门决心要——”
张卿子挤眉弄眼,道,“这我可不知道,全是你自己猜的啊!”
他们这样的职位,随意一点消息,都能引起大交易所某种商品的价格波动,因此平时也是嘴紧,而且,职位、密级到达一定的级别之后,亲眷也都不能去交易所开户的,顾眉生倒是出于好奇,去玩过几把,因此张卿子也不敢和她多说。
顾眉生对这忌讳也自然明白,便扯开话题,说回家常,因笑道,“自从你毕业之后,就没有清闲过,只有加班和值班,现在又忙成这个样子,你和梅兰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张卿子也皱眉叹息道,“可不是了?梅兰也说,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别说带孩子,连生都不敢生,她也罢了,我们厂里严禁我们这个组怀孕,一旦怀孕了,被强制休产假——男工程师也罢了,最多是无薪过来,但女工程师该如何?
为了公平,只得谁都不许休产假,除非项目上人手有所松动,这才再商议罢了。”
自然了,男工程师也可以不休产假,选择不报产育,但对于他们这样前途光明,社会地位也高的好人家来说,这样的付出也换不来什么好处,厂子里自有规定,不报产育,被查出来,担责的是上头,就算项目再紧急,想要私下给这些放弃产假来上班的工程师发钱,也是师出无名,逃不过查账。
这倘若是私下巧立名目,把这六个月内上工的钱发了,而将来竟被人查出,就是在变相鼓励员工和产假政策作对,这个罪名,政治上级别不低,对厂领导来说,几乎是和无能并列的大罪——不讲政治,这个罪名一旦沾边,基本别想晋升了,这辈子就不断平调,不断去支援边远地区,主持新厂区的建设吧。
固然钱不会少了你的,但对于大多数有心往上走的厂长来说,何必给自己惹这个麻烦呢?对于重点攻关的小组,成功后能有重赏,在组时,就规定他们别生育了呗。甚至很多人还觉得,倘若你在这个组里还能搞出人命来,那就说明这个组的工作安排,还不够合理,还能再紧凑些!
倒也不是没有一些性格孤傲的厂长,是从技术上出身的,为了赶工期,悍然取消了男子产假福利,为的就是在早一天拿出成果。这些人的成果,衙门消瘦了,但很快也会被解职远调,用自己血淋淋的例子提醒后来人:对于买活军如今的体量来说,没有谁是不可或缺,能够凌驾于法度之上的。凡是衙门重点推崇的法度,不管你有再多的理由,只要敢逆风而上,下场如此!
这些事情,对于入买还不满十年的百姓来说,或许还很难理解。买地的规矩多,而且触犯的后果也不一样,有些规条,触犯了就触犯了,不是当场就有后果——最简单的就说吃酒耍钱吧,吃酒,也是买地不鼓励的行为,但吃酒本身谁都不管,只是在社会风气上,‘应该’不算是什么好事而已。至于酒醉后闹事,抓起来怎么处罚,屡犯之后,会不会被居委会勒令做些无钱的城内劳役,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耍钱,这是明确违法的,但你要说哥几个老搭子,每天夜里偷偷打一打什么山阳扑克,输赢不过是几十块钱,那谁也不会来多管什么。就算被抓到了,也一样是做劳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