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如却也不造作,摇头道,“不必了,就在此说几句话吧!你也当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本不该再胡乱插手进报刊口的事情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儒学一倒,和我辩驳之人没有了。我张犬这条走狗,也就被牵到新的大门口去喽。”
虽说早已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但这位长者自嘲起来竟是丝毫都没有架子,顾眉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张天如也不介意,只道,“六姐这是烦我老搅事儿,我也知道,可她烦归烦,我该怎么样还要怎么样——你们的行为,很对我胃口,怎么样我也要和你们来说几句话的!
哼,在我预算之中,如你们这样的少年才女,早该现身了——只是其余人无胆,这才等到今日。嘿嘿,我看那沈曼君,早就不耐烦了,倘我是个女子,早就发力把她弄下来!奈何天生我是个男人,走不到那一步去,故而容她多安睡了这些年!”
说到这里,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悲身世——倘若张天如是个女子,没准还真不说会不会被他混上周报主编的职位,只奈何他是男人,这个职位,对性别的要求几乎是半公开,故而他也只能抱憾了。
顾眉生心道,“这张大叔可真是……心无旁骛,一辈子唯有搅事……六姐,六姐把他放到立法上去,倒真是明智之举,若是让此人留在舆论场中,以他不甘寂寞的性子,这些年来,官场势必不能如此安稳,而前些年,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个稳字。”
如果让黎蔷遇到了张天如,又受了赏识被收为徒弟,那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顾眉生简直不敢想了。至少在她来说,可是不敢让这两人见面,她也不敢接张天如的话,去臧否沈主编的为人,只道,“要说这些,我那妹妹也不敢想,只是不平则鸣,有话便说。她到底年少,不是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便把这所见之荒谬事给道破了。
只是,我们不比别人,在羊城港没有根基,话说出口,一时痛快,如今她们却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又是害怕遭到打击报复,也不知道何人可以相帮,何人需要小心,还请张师指点迷津呢!”
这话说得便很有讲究了,又点出了窦湄并非一人,自也有一个小派系在,并非无人可用,又说到了不知何人可帮,这是在请张天如帮忙牵线。张天如点了点她,笑道,“可惜了,你要去欧罗巴了,否则,若你留下,有人主持大局,只怕那沈曼君的胜算又少了两分喽。”
因欣然道,“你要找狗头军师,寻我没错,只要你敢,什么样的计策,我这里都有,我且问你,小顾,你是要速胜之法呢,还是要那稳扎稳打,耗时长久的鏖战之法?这两个锦囊,我是都备上了,就看你要哪个吧。”
还整上锦囊妙计了?顾眉生有些啼笑皆非,却也知道张天如的确不好介入此事过深了,在无法长时间对话的情况下,以书信交流也是无奈之举,因毫不考虑地答道,“速胜往往患在远端,我们姐妹俯仰无愧天地,只从直中取,不论胜负,我选大道。”
张天如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撇了撇嘴,道,“正道中人,无趣——不过,你这话也不无道理,你们姐妹一无所有,只得一个理字,那么唯有占定了它,刚才有一线胜机。”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当真丢给顾眉生,道,“既走正道,这些便都是你们可放心结交的人选,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政敌,你们相谈时,可不要把我漏了出来,否则,对你们姐妹反而不利!”
也不等顾眉生拜谢,挥了挥手,便兀自大步离去,居然也不入屋向主人告别,而是就这样走了!顾眉生捏着锦囊,看着他的背影,也是目瞪口呆,暗想道,“这张大师,真是特立独行,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犹然如此,真不知道彼辈年少轻狂时,又当是多么狷介了……”
不过,这锦囊对她们来说,的确又是很宝贵的财富:对她们这些政坛里毫无根基的人来说,其实的确最难的就是看清前路,在各式各样前来结交的人中,选择可靠的盟友——对一个人的人品,要得出结论,非得做长期的观察不可。顾眉生等人又没有家人可以四处打探,也没有多年的家族至交可以托付,在人际关系上,的确一片茫然,除了按理可以绝对信任的张利青主编之外,焉知对面是敌是友?
有了张天如多年来冷眼观察,所得的一份名录,方向就明确得多了。以此人之刻薄,能入他法眼者,必然有过人之处——对顾眉生等人来说,她们要寻找的是有理想、有能力的人,至于理想是否完全一致,那都无需太过苛求了。
张天如的这份名单,恰恰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捻着锦囊,在原地站了一会,望着那健硕的青衣背影迅速消失,忽然兴起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暗想道:“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好生是非者,十来年间却是潜心修法,固然如今也是名利双收,可我却很想知道,这张先生自己看来,他算不算是顺心遂意?”
“以张先生的生平来说,入买之后,可谓是一全人生夙愿,他父族早已分家零落,张大师已经报了大仇,年轻时舌战群儒,何等意气风发。倘若时间就定格在该处,当称完满,只是那之后,固然不能说是落魄潦倒,却也似乎和他的本性大为不符。完全是按照六姐的需要,去到另一个圈子里去了。
我等还在为理想夙愿而奋斗的时候,本也不当想得太多,可见了张先生,却总禁不住兴起这样的念头——理想实现之后,人生又当如何,张先生在那之后的日子,过得……可还快活么?”
--------------------
存稿箱更新
第1256章 精神纵火
===========================
一个精神纵火犯, 在一次成功的纵火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感受?顾眉生是捉摸不透的——当然,从黎蔷的表现来看,至少前几次的风波, 尚且还不能完全满足她的胃口。这大概是因为乱子还不够大, 而她也没有从中得到极大的好处之故。
像张天如这样,已经功成名就之人, 从报刊界出来, 调任到法律界去,在很多人来看, 是一次成功的调任, 一般人自然以为, 他是心满意足,不假外求了,也就只有顾眉生会犯这个嘀咕了——夙愿实现了, 然后呢?这就快活满足了么?
虽然和张君子,也只有数面之缘,但不知为何,她有种强烈的感觉, 那就是张天如也不算是纯粹的幸福, 他内心深处,大约仍然有什么伤痕,是依旧没有愈合的。也是这样的伤痕, 令他始终没有成亲的打算。
而这感受, 也难免让她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 顾眉生不怕看到旁人的成功, 她大约不愿看到的, 是成功后依旧无法弥补的遗憾,人之一生,大概总有力所不能及的不完满之处,最终也只能学会接受——这样的思想,是如今正奋起拼搏的她,本能地有些反感的。
然而,即便顶峰的景色,并不完美,还在山脚下的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往上爬了。她也是天生意志极坚之人,不过是片刻怅惘,便不再以此为念,而是回去把锦囊交给吴香儿与窦湄,道,“你们外出交际时,遇到这些名士,当可多加结交。这其中也有些不在本地的,不知是否会写信来,还是暂且不知道羊城港这么个小小风波。”
《羊城小报》,影响力必然是有限的,想要让报纸流传出羊城港之外,哪怕是《艇仔粥倡议》,都力有未逮——说到底,艇仔粥倡议,无非也就是表现了羊城港百姓对治安的不满而已,比起外地州县各自的矛盾,这样幸福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如同东区的百姓,抱怨清水漫道的石子水泥,经过水泼比之前要滑,那你让别区那些还没修起水泥堤岸的百姓,听了该怎么想?那些水泥路都很困难的州县百姓呢,又怎么会附和?
除非是精彩的话本,又或者是耸动的独家新闻,这才会让报纸往外传播,一篇抨击买活周报的文章,对民间来说,就犹如不存在。生活在外地的那些名士,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才是合理的。或有亲友写信带了一笔,也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要说仔细研读文章,那可能性就很小了。
张天如这份名单,其实是针对未来三数年的准备:如今窦湄出了第一招,还在等对方的反应,只有这样,双方你来我往,纷争逐步升级,而且始终不得调解,影响这才会逐渐扩散,到了那时候,那些远在外地的游历的什么黄德冰、顾绛等有名望,有旧学背景的名士,大概才会参与进来,有和众人进一步攀谈结交的可能。
自从窦湄发了那篇文章以来,众女也是外松内紧,看似一切如常,其实也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做好了应对明枪暗箭的准备。但忽忽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众人的生活一片寂静,窦湄还是照常作画,本来订好了要买的东家,也没有什么异动,而吴香儿也不曾接到意料之外的调令,又或者是受到上级的暗示,让她去约束一下《羊城小报》,以及窦湄的言行。
至于说杨爱、卞赛儿姐妹,虽然此前在工作中,也经常有人向她们打听此事,并好意劝告,但敷衍之后,后续也就没了音信。顾眉生本来预料,沈家为了展现风范,或许会主动请人做中,试图调解。却不想,连这‘先礼后兵’的‘先礼’,都是没有,不但沈主编若无其事,好像对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便是沈家的嫡系后辈,譬如现在主管万国报纸的叶昭齐,也没有在《万国报纸》上,驳斥这些说法。
自然,以《羊城小报》和窦湄的地位,在《万国报纸》这样等级的报纸上,刊登回应,那其实是给她们脸,帮她们抬身价了。以沈氏之智,当不至于坠入这样浅显的圈套。但羊城港有些名号的报纸,怎么都有数十份,其中一多半的主编和沈家沾亲带故,这说法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本来如今很多行当,就是有乡党盘踞的,一个人闯荡开了,带挈同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吴江的读书人,因为沈家先在《周报》上闯出了名号,又兴办了戏社,于是也纷纷从事这一行,又有什么不对呢?就算没有什么别的好处,办报的时候,遇到烦难,往沈家坐坐,听听指点,这就是千金难买的智慧啊。
这样的乡党势力,对于维护魁首,其团结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哪怕平时互相看不顺眼,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必定抱团群起而攻之,顾眉生都做好了准备,迎接多家报纸,同时驳斥《小报》的盛况,或者还会有一些人,揪着《小报》平时留下的小尾巴大肆攻讦,非得让《小报》不敢再涉足此事不可。
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一篇文章也没有,顾眉生便知道,这肯定是沈家在背地里打了招呼,不让这些人出声。否则,哪怕是为了讨好老师、同乡,也该有些钻营的人出声的,怎会和如今一般,装聋作哑,犹如未见呢?
“可见,这久居高位者,全都不是易与之辈。沈家有无数条路子可以走,无论哪条路子,我们也都能得到好处。毕竟,以小博大,对方怎么回应都是亏的。
就只有这条路,一下是把我们架起来了——他们不回话,我们再发,民间没有呼应,就犹如我们在唱独角戏一般,旁人见了,以为我们是丑角不说,我们单方面出招,也仿佛得理不饶人似的,如此久而久之,留下一个泼辣好斗、蛮不讲理的印象,等到沈家出手时,哪怕是用了一些歪招,旁人也都是只有叫好的,鲜少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巴掌打上去,对方没有反应,好像一点没被打疼,此情此景下,很多人都会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地想再打一巴掌,但窦湄却力主不可,而是敦促董惜白加意去写她的话本,同时还亲自操刀来刻版画,“如今,我们也不急——我们不急是真的不急,他们不急是假的不急,我们在等,他们也在等,眼看我们第二招迟迟不出,他们难道就不会猜测,不会沉不住气了么?如今且先把报纸销量提一提!”
虽然是吴香儿兴出的理念,但窦湄一旦出手,也当成自己的事情来盘算铺排了,十分的上心,为了襄助《羊城小报》提振销量,她还特意把大学时期玩票般折腾过的版画给拾了起来,为董惜白的话本故事配图,顺便还帮王秀才的奇情诡谲之作,配了插画。
此举也是立竿见影,不过是数期之下,这《羊城小报》的销量就提振了三成——如今报纸数量极多,为了多卖报,各家也是法宝迭出,这小说故事都已经不新鲜了,每份报纸都有,而文字这东西,只要填满了版面,就多少都会有人看,一般人也说不上什么好,什么不好。
——那版画就不同了,画得好坏,一目了然,而且,经过教育,大多数人都会写字,但会画画的就没那么多了。人人都学写字,却并非人人都学画画,因而,好的画匠,比好的文人还要稀缺,一份报纸,能经常给自己的文章配上精美的版画,销量就硬是会比别家高些。
有了窦湄出手相助,顾眉生也为董惜白画了几幅简笔插图,董惜白的故事,连载不过三期,便已经在羊城港有了一定的名气——这故事也是董惜白第一次写的本朝题材。
既不是讲前朝的所谓穿梭考古,也不是讲的那一味想象的修仙奇幻,讲的就是本朝本代,一个从北地南下的女子,来到羊城港之后,在一间小制衣厂寻到了工作,却又不经意之间,发现了制衣厂内的一桩命案——不错,不知是否因为考量到《羊城小报》的读者,比较喜欢阴晦紧张的作品,她居然也写起探案小说来了!
毕竟是才华过人的女子,董惜白和窦湄两人,倘若没有吴香儿立志一事,或许还真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才能,一个是把这命案写得生动紧张,又把制衣厂上下,诸般人等的嘴脸心思,写得丝丝入扣,叫人仿佛眼见,不免拍案‘这不就是我身边那谁谁谁’?
一个是随意几笔,便将市井百姓的样貌、神色,乃至于动作中蕴含的人物关系,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对照剧情看来,简直是兴味盎然,又有一个美貌的主角,吸引大家第一眼的注意力。
因此,虽然才只有三期,但坊间的茶馆,已经开始多有朗读这话本的了,更有很多茶客,听了这一回之后,又讨来看看,被插画吸引,自己掏钱再买一份,回家做了剪报收藏起来的。又有对文中一些内容击节赞叹,认为说出了自己心声的。
譬如那主角女工阿秀,遇到麻烦之后,不敢报官,只想着逃走,怀疑凶手是厂子东家时,更是恐惧异常,暗想道,“虽说这买活军为我们穷苦人做主,可这话大概也只是说说而已,尝见那些穿绫罗的人,便是从北到南,也一样坐着人力车,昂首出入朱门绣户,有权有势的人,照样有权有势,他们能真心为我们这泥一样的人,做主什么?对他们来说,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怕不是轻轻一笔,亲友间打个招呼,随意也就勾销了!”
就这样的话,在买地的报刊上,是少有见到的,一般来讲,买地的报刊都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这也不算是涂脂抹粉,因为这些改变,也是实实在在的,沉冤得雪、丰衣足食,这也的确是买活军崛起之后,各地的感受。
这阿秀所说的想法,也只有在羊城港是特有共鸣的,放到其余州县,大家都不会当真,只觉得她这是太害怕了,又刚从北地南下,想法难免浅薄偏激。也就是羊城港这里,的确云集了许多大富大贵之家,更有许多出身殷实的官吏,上数传承可到五代,哪管改朝换代,他们声势大不如前,但日子依然过得很好,和民间百姓,有明显的区别。
你说,要是在两湖道的普通县城,那富户也不过就是在一条街两边吃饭,无非是每顿多吃两个蛋一碗肉而已,什么人力车,根本没见过一辆,那这阿秀的话,能引起什么共鸣呢?
可是,在羊城港这里,阿秀的抱怨,很多人就觉得非常亲切了,都是感慨道,“这话也有理啊!如今的羊城港,有办法的人,彼此结交,互相平事儿,这不是也很常见么?这阿秀是个有眼色的女子,话也说得中听!”
更有人对于董惜白这个作者,也跟着推崇起来了,认为她是很敢写的,“这样针砭时弊,好胆量的文字,也有许久未见了。这《羊城小报》,也很值得买!是为我们百姓发话的好报纸。”
这些话,粗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大家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但仔细想想,却会令很多人害怕——《羊城小报》,针砭时弊,为百姓发话,那对应的不就是其余报纸,尤其是官家发的《买活周报》,不能针砭时弊,不能为百姓发话了?再把之前窦湄的文章稍微一联想,很多人都会重新看待起《红粉案》来,认为阿秀所提到的‘有办法的人,照样有办法’,‘亲友间打个招呼’,是在影射沈家,影射传媒界中的吴江乡党了?
自古以来,文字容易获罪,便是因此,明明或许只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有心人解读之下,却处处都是影射,甚至越想越是振振有词:你要是没有心思,为什么突然写起本朝的故事,借着阿秀的口,胡乱诬蔑起如今的风气来?这样妖言惑众,有心引导百姓抱怨官府,你存的是什么心那?这样的人,简直人人得而诛之,就该把你送去挖矿,你就老实了!
在这样义愤填膺的心态下,仇恨便得到了充分的滋长,让敌意有了充分膨胀的空间,似乎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都是有理由的。随着《红粉案》,在羊城港的影响逐渐扩大,民间多有了附和抱怨的声音,顾眉生便有些担忧董惜白会被人明里暗里的找麻烦——这时候倘若只是写文章来回击,那还好了,最怕是忽然栽赃陷害一个什么罪名,把她陷进去了,那才棘手。
不论如何,这一次沈家方面,继续保持沉默,可能性已经不大了。毕竟,也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吧,这影射出来的第二巴掌,打的也的确很重,这一日恰好顾眉生稍微有些闲空,拿了一些契书过来,让窦湄等人签字,几人正议论此事时,正在翻阅报纸的吴香儿,便忽然道,“呀,有文章在批惜白了——嗯?《羊城消息》,我看看,作者是……卢马姬?”
她有些困惑地翻了翻报纸的头版门脸,眉头也皱起来了,“怎么回事,为何会是她这个洋女——又为何会是这份洋番报纸,突然间来做了这个打头阵的冲锋呢?”
--------------------
存稿箱更新
第1257章 卢马姬阴阳怪气
=================================
“《以出身论人是否违反就事论事之最高原则》——这个卢马姬卢老师, 起的标题,还是这样的诘屈聱牙。她接连的几篇文章,题目都很长,其实这样不好, 做学问可以, 做报纸文章,就是要越浅显直白, 越耸动越好。”
“怎么也没想到, 她会跳出来做这个马前卒。据我所知,她刚刚在《衣食住行》, 得到了一份工作呀, 是被张利青引为奥援的, 按理来说,张利青手里缺人,对我们本该是招揽为主, 怎么……这还要踩着我们,为卢马姬进本部,铺起台阶来么?”
吴香儿是最不解的一人,也因为她知道得最多, 顾眉生听了, 也是有些费解,但还是说道,“若如此, 也不奇怪, 敌人的敌人, 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也许是沈主编为了证明, 周报编辑部本就不拘一格降人才, 特意想到了卢马姬这个人——之前,恐怕也有耳报神,把张主编的动向,密告给她。”
于是,作为把卢马姬调入本部,并助其站稳脚跟的交换,便让这驳斥的文章由卢马姬来发,此人和沈家毫无关系,而是张主编的人。她来发这篇文章,又可以显得是公道之论,也保持着沈主编超然的形象;
又可以显示出张主编对于沈主编的拥戴,有力地驳斥了窦湄在文章中提出的,编辑部中,凡非吴江一派,以及旧式人家出身的编辑,都被排挤得无法立足,只能拥挤在副刊中,成为装点的指责。
——虽然这样的指责,普罗大众也无人关心,但上头过问的话,众人的口径还是很重要的。有没有排挤,全看张利青,张利青说有,那还要举证,可倘若她都说没有了,那上头还能说什么呢?
吴香儿几女,这一个多月,其实也是在等待张利青方面的示好,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却是张天如,而张主编却毫无动静,今日看了报纸,才知道大概自己是被利用为交换的筹码了。要说不感到失望,这是不可能的,顾眉生道,“先看看文里怎么写的,核心思想倒是全在标题中写出来了。这是用唯才是举、就事论事来作为反驳的思路了。”
几女一边说,一边已是把报纸摊在桌面上,几人挤在一起,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她们阅读速度都是很快,这要比一人读报快得多了。不一会,便都先后看完了卢马姬两千多字的文章,皱眉咂摸品鉴:顾眉生说得没错,卢马姬的回复,思路就是以‘就事论事’为主。而且充满了她文章特有的逻辑性——
这个女先生的文章,有点儿特有的机械感,文字似乎毫无人情,冷冰冰的,有时候还有些跳跃,好像作者撰写时,思路非常杂乱,不乏晦涩难懂的地方,不过,在她和张利青搭上之后,张利青大概是找了编辑来,为她润色过了,这个毛病也改了不少。
这篇文章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是很明白的:卢马姬把窦湄的文章,分成了两个观点,第一个是沈曼君代表的吴江乡党,占据了买活周报,令其他编辑,尤其是贫民出身的编辑无法立足;第二个,则是沈曼君等人,不够资格代表买地占比最多的平民百姓,只能代表一个很狭窄的群体,她们的存在令周报的工作越做越差,甚至被很多地方性报纸比了下去,‘周报不能服众’!
而针对第一个观点,卢马姬就提出质疑了,她认为窦湄的说法很笼统,没有具体的数字,不能令人信服,要说吴江乡党,以及旧式读书人,占据买活周报,那也要有一个统计出来才好。
比如说,整理买活周报若干年的版面,按照版面重要性进行赋分,再统计每个编辑的籍贯,祖上的出身,计算分数占比,最好再做出个饼状图来,这才是一目了然,有没有乡党盘踞,而新式编辑不能大展身手的现象,大家按分数说话,不就行了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谁都抵赖不了,在这件事上,靠空口白牙是没有意思的,只能无谓争吵,浪费版面。
这个观点,很契合如今买地数字先行,一切都要精确计算的风气,甚至可能还是这来回两篇文章起了个头的论战中,最为大众接受,感到最新颖也最合乎潮流的观点。
毕竟,报纸吵架的事情,天天都有,从前是儒学和买地道统的论战,前些年又是新旧道德拥护者的混战,这两场斗争,哪一场都比如今的论战规模更大,下场的人更多——这毕竟是很安全的话题,可不是人人都想说两句?直接对沈主编开腔的事情,有胆量的人就不多了。
论战这么多,百姓们就是看热闹也该看腻味了,卢马姬的观点必然会被大多数人接受——你说有这事,那算个分数就行了么,可想而知,接下来如果《小报》还要发文,那这个分数就是必算不可了。
而她的第二个观点,也很简单,充满了卢马姬式的唐突生硬——大概因为是洋番的缘故,她的文章不是太能感染人,文字的力量不足,但观点却总是很直接:如果窦湄的指责不实,那没什么好说的,但倘若窦湄的说法是真实的,那也应该就事论事地探讨,编辑籍贯和出身的过于集中,会不会影响到其履职的全面。
即便有影响,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沈曼君有错呢?要知道,买地的诸多规定、提倡中,似乎并不包括和籍贯有关的限制吧?现在,社会上也有很多行当,富集了某个籍贯的人——就比如说海商好了,一半以上都是欧罗巴人,难道这就触犯了什么吗?
只要没有明文规定,即便真的籍贯富集,只要沈编辑处事公道,没有偏袒,这又能责怪她什么呢?编辑部的现状,应该是自然竞争的结果。应该要看到,吴江以及旧式读书人,在竞争中的确是具备一些优势的,这难道还能阻止他们利用么?不管能和不能,都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不知者不罪’,岂有不教而诛的道理呢?
“不教而诛,这个成语都会用了么?还是编辑给她改的,用在此处,倒也恰当。”
董惜白看到这里,也不由得是笑了一笑,“这开脱得,怎么蛮不是味儿啊,你说,这是洋女文字功底不好的缘故,还是说,这卢马姬为人各色,好心办了坏事,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有意拱火,看似为沈编辑说话,实则却是在与我们打配合呢?”
文章至此,已经到了尾声,再之后也没什么核心观点了,大家也都先后看完,正在回味,董惜白一句话,算是把姐妹几个看完后的感觉给道破了——这文章,看似都是为沈编辑辩白,却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和窦湄的文章,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无形间,倒是把吴江乡党把持买活周报的认识,给坐实了——
要知道,如果真的做了饼状图,那可就不是张利青说有没有的事情了,周报主刊常年没有平民编辑露脸的事实将完全呈现,这反而印证了窦湄的指责:十年来,不至于一个能发大报道的编辑和采风使都没有吧,这个悬殊的分数,沈主编你怎么说?要么是排挤贤能,要么是无能,不能栽培后进,这两口锅,你自己领一个来背吧。
而一旦把这饼状图的做法,给确定下来了,有心人再稍微一扩大呢?说完了周报,说说戏剧吧?大学的系主任多少是吴江的、每年吴江乡党的戏,刊发的新书,担任编辑或者主编的报纸……这些东西,经得起统计么?数字是不会说谎的,一旦把数字一一地罗列出来,吴江的特殊地位,能不让人心惊吗?
“什么不教而诛……这都是给百姓说的道理。就算百行百业都用了不知者不罪,不能不教而诛的道理,那也绝不会是报纸书刊——不管有没有道理,历来,这和书文有关的事情,口子就是收得最紧的。越是靠近政治,就越不讲道理,打从前敏起,那文字狱还少了么?因为一字,尚且抄家灭族,更何况是在如此的喉舌要地,公然架空六姐了!”
窦湄也是冷笑道,“吴江算什么地方?如今就算要有什么乡党能得势,第一个就是彬山,第二个是福建道,再往下,广府道羊城港,乃至京城都要排在彬山前列。
买地也不是没有兴旺发达的家族,松江的徐家,全走的是理工,泉州雷家、宋家,走的是医药,临城县徐家、衢县佘家,全都是在算数理工上出人才,这样的人家,才是抵得上那句‘不知者不罪’,就算有个别人走了歪路,也绝不会连坐。
哪怕是绍兴的张家,出了张宗子这样的大文豪,其余人,还有什么正经职司么?不都是老实经商,或者在家养着,平时写写二三流的话本、游记?如今,谁和吴江沈家一样,才女辈出,声势浩大,互相提携以至于成为一宗不可忽视的势力?这沈家既然选了这最要谨小慎微的文坛,那对他们的标准,合该就特别苛刻!”
“若是说,我们的文章,只是针对沈主编一人的话,卢马姬这篇文章,竟是一下把火给扇乎起来了,倒让六姐都有点尴尬了——这样的声势,处理不处理?总要有个说法吧,若是含糊过去,旁人见了,噢,连文艺界,六姐都如此优容,可见对老臣毕竟心软……”
“那,说到拥立从龙之功,难道羊城港里还少了么?我们买活军立国以来,从来没有自上而下的大清洗,这其实也是异数,自古立朝之后,都是动荡之时,位高权重的老臣,手里的权力太多了,不能让君主放心,总要被一批批地涤荡掉,最次,也要来个‘杯酒释兵权’。便是因为这有拥立情分的老人,数量太多的话,你给谁一点特例,这特例都将立刻蔓延开来。
倘若连沈家都能如此,那我们彬山旧部又该怎么说?便是稍微出格一点,当也不至于就被六姐收拾了吧?这不是比着沈家的例子来的么?”
到底吴香儿是衙门里的人,对这些事是见得很清楚的,清脆话声中,把卢马姬这篇文章背后的用心,似乎都说得明明白白——比起窦湄看似激烈的攻讦,卢马姬这示好、拱火难分的阴阳文章,才是真的险恶,一下就把沈家给推到了悬崖边上,这下,沈主编想要再装聋作哑,一点说法不给,也不合适了吧。
“倘若此文是卢马姬一人的主意,那此女真不可小觑,不过我怀疑这事背后必然有张利青主编,甚至是张主编老师的支招。这个饼状图的提议,太歹毒了,透了多少年的积怨?这要是有人能把十年二十年的报纸都盘点一遍,分数计算出来,那才算是钻心一剑,叫沈主编无可辩驳呢。”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里,对视一眼,也都是顷刻间就明了对方的心意,立刻都站起身来。“走,大图书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