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去大图书馆,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如果卢马姬不是随便乱说,那完全可以相信,她在写文章之前,绝对自己做过类似的统计,对于这个饼状图的分布,是心里有数的。那么想要确定她的用意,只需要自己也做一个饼状图,就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在向沈主编示好,还是釜底抽薪给了一记狠的了。
而对于这个答案,虽然几女也是有些猜测,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她们也想算个结果出来,而虽然租书店和一般的茶馆,也有一两年内的报纸,但要说五年十年的报纸收藏,那只有图书馆是最全的。除了吴香儿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之外,其余几人也是坐言起行,立刻就叫了几辆人力车,打开顶蓬遮了艳阳,飞快地往大图书馆过去了。
经过十来年的光景,大图书馆也几经增建,如今更是书海无涯,丰富的藏书,令人望而生畏了。此地也成为诸多游客来羊城港必要造访的一景,平时,话本区熙熙攘攘,图册区也读者如云,便是那专业书籍区,也经常有买活大学的学生,在此废寝忘食地阅读,这也是三女都非常熟悉的景象。
不过,报刊区处,一般来说人是比较少的,毕竟查阅过期报纸,这样的需要还是比较冷门,这里就算偶然有人端坐阅读,也是从别处把自己的书本带来,到这里来抄书做作业的。
今日却和平时不同,别看因为天气的缘故,话本区的人都少了一些,可报刊区却反常地坐了有七八人,而且面前摆着的,都是买活周报的合订本,顾眉生等人到时,眼睛一扫,便多少都是有会于心:“也是看了卢马姬的文章过来的吧?窦湄那篇文章,看似在民间毫无动静,而文坛这里热度也过了,似乎无人在意,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可卢马姬的回击,今日才出来的,这会儿就坐了这么多人在盘点版面……看来,都是在装样那,心中受到触动的人,其实也为数不少么!”
再看一眼,又遇到了认识的人了,董惜白咦了一声,很惊讶地低声道,“什么,王老头儿?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他还关心这些事那——”
“噢,我知道了!他也是搞哲学的,莫不是早就留意上卢马姬了——她原本要考的是哲学系,是也不是?哎哟……了不得了不得……看来,关心此事的人,其实来源众多,如今,羊城港的水域,也远不像是面上看来的平静无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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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8章 新道德一系的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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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农兄, 许久未见!”
“呀,董姑娘——还有顾师姐、窦姑娘,许久未见了。”
图书馆一隅,两拨老相识彼此殷勤地互相见了礼——这礼节是比较慎重的, 被叫做王而农的青年书生, 站起身对几个姑娘轻轻地作了个揖,而顾眉生等人, 都侧身让了一下, 随后也作揖还礼。
同样的,王而农也避而不受:如今, 买地是不作兴什么跪礼了, 属于女性特有的万福礼, 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不见。现在,多年流传下来的礼节, 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减免,常常见面的好朋友,几乎已经不再行礼了,已经不是熟不拘礼, 而是完全无礼。而普通交情的朋友, 见了面之后,也可以互相不起身,只是拱手问好, 这也已经足够。
这种起身互相作揖的情况, 要么, 是彼此的关系比较生疏, 而且许久未见, 要么便是双方的做派都还有比较浓厚的前敏遗留。很多从北地过来的百姓,或者是官宦大族之后,就还是如此比较多礼——在文人墨客这个圈子里,礼数也比别的圈子要重一些。而其余完全在买地长大的工程师、吏目等等,见了面或者拱手,或者握手,几乎已经不再沿用这个旧俗了。
双方见面,先见礼者,地位较低,王而农只是一个举动,便可看出来,这是个谦谦有礼而身上旧俗仍较浓厚的书生,他也的确如所有老实书生一样,在姑娘家面前,特别的施展不开——他因为双方论战的关系,都跑到图书馆来翻报纸了,可见对于眼下的纷争,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
而此刻,董惜白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这明明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和她们攀谈起来,可王而农却比较窘迫,眼睛往报纸合订本上看了几次,又看着董惜白,满脸写着想要说话,可几次口唇微张,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化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好像自己都有些着急似的,也放弃了挣扎,陷入了沉默之中。
对于三女来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她们面前陷入尴尬的男性,可谓是数不胜数,岂能看不出王而农的挣扎?三人相视一笑,顾眉生对董惜白使了个眼色,董惜白也是会意,当下大大方方地对王而农道,“多时未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出去以后,一道小坐饮茶如何?”
王而农大松了一口气,捣蒜般点起头来,双方便暂且分开,三人到报刊厅的借阅柜台之前,办了手续,那管理员让她们在一边稍候,自己写了纸条,用一个钢制的夹子,夹在铁丝上,往前一推,那纸条便飞到了用玻璃格栅隔起来的藏书区去了——
这藏书区,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也是禁地,是不能自己挑选的,主要是因为前些年,大图书馆的书籍,失窃、损耗的概率实在太高,很多人认为,偷书不算是偷,是很雅的一件事,因此你一本我一本,偷到大图书馆只能出此下策,除了给一些有信用的读者,颁发‘常借阅卡’,可以自行去藏书区挑选办公之外,其余读者便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来借书读了。
“眼下库里只有这三个合订本了,其余合订本都在厅里,被那几个人给借空了——你们就串着看吧,看完了,一发拿来归还便好。”
这又厚又沉的合订本,要说偷走也是不能,因此管理员也比较懈怠,几人赔笑着应了,各自拿了一本,又取出铅笔和本子,在靠窗的空桌上坐了,顾眉生低声对董惜白道,“这个书呆子,你们是如何认得的?我和他同年同届,都不算很熟悉呢。”
“是德冰先生那里认识的,卞赛儿她们也识得他,是从冒先生那里的关系。这个人家境虽然清寒,而且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雅好,性格也很内敛,但新道德那帮子人,却认为他很有才华,这些年来,新道德的很多文章,发表以前听说都问过他的意见……”
董惜白也是轻声细语地介绍了起来:她是黄德冰的学生,这里的关系就完全串起来了——黄德冰是买活大学的第一批毕业生,而且毕业之后,就留校任教,先后在管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哲学专业,都有带课,同时他也是新道德说的骨干。董惜白也是他的得意门生,虽然最后出来写了话本,但她在校期间,接触的学问可不只有文学一门。
这也是如今文人圈子里,很常见的现象,凡是大能,一般都是多面手,很少有只专注于一个领域的。甚至很多人还能文理兼修,比如一样是新道德说的支持者,常常在报端发文的方密之,他本人就是级别很高的建筑工程师。
冒辟疆则是在建筑和音乐领域都有建树,可谓是能文能武,建筑上,他主持修建了羊城港的不少街区,比如最近大家议论的东区大礼堂,就是冒辟疆出的图纸。音乐上,他更是如今的作曲大家,填补了买地借鉴后世音乐理论后,在如今民乐上的空缺——就这么说好了,如今买地民间红白喜事常吹的曲子,很多都是冒辟疆配器作谱的,这就可见他在这一块的成就有多高了。
只是,对民间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每日所阅读的文字,一样是文坛,方向不同,大众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也不同。这些人在自己的专业上固然都很拿得出手,但为大众所知,还是因为他们鼓吹的新道德,以及因此而掀起的不少论战。董惜白也是如此,虽然在校期间修了不少专业,可毕业之后,也是很快发现,可以轻轻松松名利双收的,那还是写话本——归根到底还是要和报纸打交道,这就可见报刊杂志这样面向大众的东西,有多么的要紧了。
这王而农,才华也是有的,但吃亏就吃亏在,他没有一个面向大众的兼职,因此,别说是百姓了,便连顾眉生对他都不甚知道。按董惜白的说法,他是把买地的道统,研究得最深入,吃得最透的一批人,故而非常得到黄德冰的喜欢——这德冰先生,也是买地道统的狂热支持者,甚至已经到达矫枉过正的地步,很多时候,认为六姐施政,不能完全合乎道统,还多次撰文表达抨击呢。
只是这些文章一般都发不出去:《买活周报》不刊登,别的小报么,或者是无胆量,或者认为文章所说的道理很晦涩,百姓根本不感兴趣,对销量也没有帮助,因此,除了刊登在大学内部自己搞的一些小学刊上之外,也没有什么途径发表。至于王而农平时发的一些,从哲学方向来解读道统的文章,那就更是深奥了。
“其讨论的,并非是如何以道统来对现实生活施加积极影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实用领域,而是为了理解世界,更建筑起学说和自然之关系的逻辑推演……别说普通百姓了,有时候连我都看着吃力。”
在买地注重实用的大环境下,王而农寂寂无名,也就顺理成章了。但也正因为他研究得如此深入,对于新道德说的体系完善,起了很大的作用,‘新道德’能在十几年间内,便发展为可和上千年积攒,不知道有多少典故、思考作为底蕴的‘旧道德’分庭抗礼,互相说理的程度,王而农功劳不小。
董惜白轻声道,“也就是从他入读德冰先生旗下开始,新道德便不再只是耍蛮,抱着一个道理来来回回地喊,而是可以和旧道德有来有回,条分缕析地讲述其不合逻辑之处……现在儒学彻底式微,要说是天一君子掀开序幕,这是不假,随着北敏禅位之后,彻底陷入低潮的儒学,最后一口气却是‘新道德’彻底发展起来——也就是这王而农被招纳至麾下后,给送的终呢。”
“果然,羊城港人才济济,又是买活大学之中,天才也是俯拾皆是。我们姐妹平日里也常常被叫一声才女,难免沾沾自喜、崖岸自高,殊不知就是在身边,也有如此贤能,做下了此等功绩,却是我们都不知道的。也可见我从前眼界多浅薄了。”
顾眉生对于新道德论战,关注得的确不多,主要是因为新旧道德的矛盾,和她关系不大。作为一个杰出的才女,又是本来身份低微的伶人养女,在买地简直没有一人能约束得了她,这社会的规矩,就是向她倾斜的。即便在旧道德中,她充满了瑕疵,那又如何?
现在掌权的又不是旧道德的支持者,她并未去考量,将其他人从旧道德的残余中解脱出来,而是纯粹从自己出发,不论是游历四方、经营生意等等,都是为了自己。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立志,眼光从自身放大到了天下,对于新旧道德之争,才有了新的见解。故而对王而农也颇为钦佩,在她看来,所有以政治、哲学为主业的学者,都是天然具备大视野的人,在这点上她的天赋无疑是有所欠缺的,那便要虚心向着达者而学。
“如此,此人在图书馆内露面,倒是意义深远……看来他对周报现状,也十分不满了。”
“那绝对是早已怨声载道了。”
董惜白也是悄声说道,“其实,如果不是德冰先生游历在外,还没有回来,我是早预算了他们会发力声援的。倘若说,我们的反沈,乃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尊严和正当而反,只是权力的争夺,披了一层面纱的话,那他们反沈,反的可就更大更多了,矛盾接近于不可调和——他们新道德中最骨干最坚定的那批人,全都是道统的狂热信奉者,和那回了欧罗巴的德札尔格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德札尔格先生,是要用道统去救他的家乡,在我看,道统也只是经时济世的工具而已。在德冰先生和而农师兄上,我的感觉却是……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们常读的修仙话本一般,这道统,就是他们所修持的道法。
乃是他们超凡脱俗、成圣登仙的途径,他们所追求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者是什么民生上的理想了,而是一种精神上完满自身,玄妙的哲学境界,就如同前敏推崇的阳明先生一样,知行合一的‘古今完人’,就是他们推崇的理想境界……倘若能够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那便是烧尽了自我,在清贫中短命夭折,也感到非常幸福。”
这种玄而又玄的形容,让顾眉生诸女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固然,对于道统她们也是非常亲善信奉的,毕竟,她们是绝对的受益者,领受了极大的好处,可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她们所拥护的,仔细想想,归根到底,还是践行了道统的社会规范。道统只是作为社会的一部分而存在,就好像平时吃的饭,喝的水,有什么好特意去研究的?要说为了这东西去修持自我,更是从未想过。顾眉生不由道,“这和知识教那一套又有什么不同?”
董惜白皱眉道,“我也说不清,但却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只能这样讲:那知识教的修持,归根结底仍然是偶像崇拜,只是知识教李代桃僵,把偶像换成了某种巨大的科学定理和宇宙奥秘的集合,而让六姐来做了它的象征罢了。
但新道德这几个骨干,他们所修持的就是道统这哲学的自身,甚至还以道统为依据,反过来指责六姐不够纯粹,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了……你们等着吧,一会我们相谈时,而农师兄和我们略微熟络起来之后,必然会提出一个非常激进的战略同盟计划,想要在《羊城小报》上,宣讲他们的主张——眉生姐,倘若他们的文章要指责六姐对道统践行不力,我们该如何是好,怎么斡旋?便是那蔡金儿再无谋鲁莽,这样的文章她怕也不敢发吧?”
顾眉生一时都是听得呆了,她也真没想到,本以为很激进的新道德一党,居然其实表现得还是其最保守的一面!对董惜白的问题,仓促间竟也拿不出主意来,窦湄见状,便道,“先干活吧,一会儿的事一会儿再说。”
二人也知道,事情没发生不用过多忧虑,因便收摄心神,先干起活来:这归纳整理编辑资料、版面的活儿,在大学期间都是做得惯了,几人稍微统一了一下表格样式,便立刻翻阅起来——又好在一点,这是一份年份比较晚近的报纸,而她们也都是羊城港文坛中,交游广阔的名人,对于《周报》的编辑,姓名籍贯大多都非常了解。
就有不知道的,彼此张望一下也能补上,这么着,不到一个时辰,半年份的报纸已经整理出表格了,顾眉生粗粗拿眼睛一扫,也是不由得轻呼道,“呀!还真是一目了然——着实夸张!竟如此过露,丝毫不知道遮掩不成?”
第1259章 新一代的使命
但凡人在做一件事前,倘若是瞻前顾后,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自己先胆怯起来,那么,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成功,这个道理,顾眉生也是知道的,她自己不论是学画也好,经商也罢,泰半也是如此。
入门之前,见到那些画师,个个昂然,而豪商的做派更是唬人,仿佛个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自己难望项背,可一旦着手,才发现彼辈也不过如此而已,很多讲究、规矩,是有,但对手也绝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不过,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沈曼君为代表的吴江一系,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势大也的确是势大,但小辫子却也是实在茁壮,这么一总结下来,简直给人以一个感觉:他们之前之所以平安无事,在报纸一派,牢牢地把持住了最顶端的权柄,其实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一直没有人出面组织攻势。
这不是,稍微一留意一出手,现成的弱点就如此明显,在《买活周报》这样的喉舌关窍之地,吴江系的编辑,所占据的篇幅竟然高达八成以上!仔细查看出身,和张利青主编这样,出身贫寒,也不是江南人士,而是从福建道、广府道这些素来文华不算太盛的地方出身的编辑,一年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都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而倘若把版面按照重要性进行赋分的话,分数差更是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江南编辑的总分,可能会轻易地达到破万的高分,而其余编辑的分数只能挣扎着过千而已!
破万和数百,这样强烈的数值对比,直接把事实渲染成了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画面,顾眉生也是第一次把数据统计,应用到舆论分析中来,其结果触目惊心,也是令她咋舌——平时日积月累,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单单一份报纸来看,也没有这么强的感受。
数据化之后,问题的严重程度似乎也上了好几个档次,她相信倘若把这样的数据对外公布,‘吴江系、江南旧文人把持舆论’这个论题,也能引起普罗大众的兴趣,而非如眼下这般,仅仅只是在有限的群体中,引发一定的关注。
“这是不屑遮掩吗?还是认为没有遮掩的必要?旁人也还罢了,有些文人脾气,自以为风骨孤高,不屑为自己辩解,能力到了,自然可以发文,也不是什么行贿送礼得来的机会,可沈编辑身为吴江的领袖,难道在政治上也如此天真吗.…”
非止顾眉生诧异,便连董惜白、窦湄,也是大惑不解,她们都能想到的问题,难道沈编辑在二十多年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其实,想要弥缝这个破绽,也有许多手段,最简单的连她们都能想出来—一就多用笔名,或者在编辑部每个栏目设两个名字就行了。
一个是对外的公用笔名,一个才是对内登记归档的真实姓名,《买活周报》接纳外部投稿时就是如此,是允许投稿者采用笔名的。如此一来,只有自己人知道,到底谁占用了每年的多少篇幅,外部想要从这些地方来抓小辫子,却是没有那么简单了。
“或许也是没有想到吧—我们是站在如今来看从前,自然觉得破绽很多,接近于匪夷所思了。可要想到,《周报》开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哪有公开图书馆这个概念?
每年的报纸合订本,在前几年也必然是新东西,倘若还是把书籍当成是珍贵的难得之物来看待,那就根本不会去考虑被查档的后果,报纸就如同邸报一般,发过也就完了,谁能想得到作者?
更不会有人想到,自己可以凭借报纸而一跃成为名流,这报纸的威力,也是随着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买地的疆域越来越大,而逐渐彰显扩大的。这个过程,恰好和我们长大的时间一样,是以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经地义的常识,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也能更好地利用和接纳此物,但对沈主编那辈分的人来说,这是个新东西,琢磨起来总有些滞涩,怕是不会和我们一样,运用自如,考虑问题,也就没有那么周全了。”
顾眉生思前想后,也就只有这样的理由,勉强能解释得通了—那周报刚创刊的时候,只怕填满版面都是难事,合格的编辑也很难找,发表文章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宝贵的机会,反而是一种回报不多的负累。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能力的编辑多负责版面,这根本无可非议,能找到人来干活才是第一位的—如果对于编辑这个岗位的认识,始终停步于此的话,那自然也不会觉得吴江的编辑多发文章,有什么好指责,有什么好需要遮掩的了。
也不好说沈主编是否就是做如此想的,这才留下了这个堪称致命的破绽。同时也要看到,周报前期,主管的人还是六姐,沈主编也是经过多年的历练,这才慢慢算是攥住了主编的权
力,在她上位的过程中,必然也要仰仗同气连枝的编辑来帮忙。
如此尾大不掉,在坐稳了主编之位后,不能及时切割,反而放任党羽开枝散叶,在《买活周报》内牢牢扎根,这也算是文人的通病了—心慈手软,讲究义气,宁可和这些肝胆至交同进退,也不会过河拆桥。
这实际上不能说是性格上的缺陷,就算现在,顾眉生、董惜白诸女之间,不也一样是交情甚笃,远胜金兰,倘若有一天彼此要互相割舍,她们真能狠得下心吗?
这样一想,便更能认识到世事兴衰之中蕴含的某种客观规律,是人力难以扭转的。虽然整理出了针对沈主编等人的利刃,但几人却谈不上快意,反而有些唏嘘,董惜白不禁念道,“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是《桃花扇》的结尾,也是近年来流传极广的一套古戏唱词,南腔北调都有配乐的,还有人别出心裁地配了西洋乐器来唱,虽然民间还是喜欢小调,但在有品位的居民中甚是流行。顾眉生几女自然知道出处,窦湄道,
“未见他起朱楼,如今却是要把他的楼推了,实在是不忍得—一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架势都摆出来了,台阶也铺好了,走不走,已经不由自主,可叹是这个把柄也太大,步子也太快了一点,只怕我们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出头挑了事,却得不到什么好处!”
她这道理是显然的—要说卢马姬抛出这个钩子之前,没有自己先做过调查,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这个钩子可能就是张利青主编刻意留下来在此时发动的。既然话都抛出来了,窦湄等人哪有不接的道理?
而这一接可好,问题太严重,很可能会促使沈主编以极快的速度下台,而此时以窦湄派这些才女的资历,根本不可能在沈主编下台后的人事动荡中,获得什么好处,她们不过是运营了几个月的报纸,而且还是隔了蔡东家、黎蔷这一层,要说接过《周报》的担子,就算六姐敢用她们,她们敢上吗?
这三五年之内,沈主编下台的话,接任的人选不做他想,肯定是张利青副主编,窦湄等人是被她当枪使了,这一点从她们统计出数据结果后,各自都已经明白,但箭在弦上,反驳的文章也还是要发的。只能希望张利青手下没有足够的自己人,一个卢马姬却不堪用,届时也要借重她们的力量,如此,她们也就算是打开了在《周报》上的发声渠道,有了引导民间舆论的资格。至于说接张利青的班,这个更是后话了。
在文艺界做得久了,见惯的是文人雅士之间的争风吃醋,稍微一卷入政治博弈,便不由得为其中的惊涛骇浪而咋舌,胆子小的,打起退堂鼓,渴望回到从前那悠游宽裕的生活中去,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王而农对此却是不以为然,直言道,“想要把自己的思想态度,烙印在历史背景之中,就要耐得烦、吃得苦、忍得痛,这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天下间哪有送到嘴边的饭?在买地,一切收获都是劳动换取的,想要非凡的收获,便要有艰苦的劳动付出。而我等所求的,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功和收获?倘若没有极高的觉悟、极大的付出,又何能厚颜祈望如此的成就?”
“休看沈主编的下场,或许令此时的诸位感到凄凉,但她的工作,她的思想,已经留在了这厚厚的报纸合订本中,将会被大图书馆永远收藏,成为后人考据这个时代最权威的证据。她所得到的,是‘表达的机会’,这已经远远胜过同时代其余天骄了。如张宗子、钱受之、张天如等文坛领袖,固然其成就各有侧重,但以文人身份来说,在历史上的厚重度,不如她。”
要特意点出文人身份,自然是因为张天如在立法界也有影响力的关系。至于张宗子和钱受之,这两代文坛宗师,当然也都凭借自己的本领,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也有过一些成功的作品,但在王而农看来,张宗子的地位要远高于钱受之,便是因为张宗子赶上了买地崛起的周期,他有这个时运。
一买地崛起时,他年龄尚小,融入得也好,有过一系列非常成功的采风报道,而这是钱受之所不如的,钱受之的学问固然是好,琴棋书画戏样样都来得,来买后,也有过很成功的戏剧作品,但他的作品里,“没有新的东西,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观点,这便是旧朝老人,固有的问题了。他们原有的东西,和买地是格格不入的,一旦要表达自我,就容易不讨大家的喜欢,为了回避冲突,就只好什么都没有,或者勉力鼓吹一下买地这里极表层的东西。”
此人因为平时沉迷于学问的关系,对于生人相当腼腆,在琴棋书画这些雅好话题上,更是只能枯坐,报以微笑。可一旦谈到他所感兴趣的领域,便是侃侃而谈,而且语气极为自信肯定,“这样说并非是在臧否前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也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贡献。
二十年前,正当我买地新风乍然兴起之时,相对于当时普遍的抵抗和反感态度,持中而立、回避冲突、寻找共同点,这已经是难能可贵,超出时代的进步立场了。
这般的持重,在当时也是最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如此徐徐图之、润物无声、水滴无声,数十年下来,才有如今我们的许多共识—一以我们如今默认不分男女都要出外工作,不分性别都对家庭持有同等权利义务的认知,去批判二十年前,前辈所鼓吹观点的乏味胆小,这是何不食肉糜。
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人也有一代人需要呼吁的进步,二十年前的进步,已经是如今的保守了,本来么,机体的新陈代谢,也是正常。沈主编一干人,在二十年前是进步的,这不妨碍他们在如今已经过于保守。
这是极感伤而又极无可奈何的一点—人往往很难随时代而往前发展,他们会一直停留在出现于时代中的那个位置,刚出现时,他们站在时代前头,现在却已经落后了半步。于是他们的位置,就要由另一批比时代风气要更站前了半步的年轻人来取代了。”
王而农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们这帮新道德人士,以及窦湄几女了,他喝了一口清咖,随后蹩了整眉毛,明显对这种时新的饮品不太适应,将杯子放到桌上,略微推远了一些,这才肯定地说道,
“既然我等有幸成为了这样的人,那么,将前辈恭请下台,便也是时代赋予我等的使命。与其为沈主编唏嘘凄凉,倒不如从她之殷鉴中,反照自身,思量着当如何在时代的前头站得更久一些,别犯前辈犯过的错误。”
三女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对视几眼,都意识到自己此前也是小瞧了‘新道德”党人,这一党人中,固然有许多夸夸其谈,在政治上非常幼稚的才子,但也绝非俱是庸才。至少眼下这个新生代,果然就担得起他们的重视和依赖。看来,在沈主编倒台后的风浪中,她们是多了一批竞争者,想要踏上舞台的,并不只是张利青、卢马姬,以及她们这些个云县旧人了。
甚至可以说,王而农在很多地方,反而走在了她们的前面,以至于虽然窦湄等人,承担了最大的风险,但在之后所得到的好处,或许还没有王而农等人多呢,至少,王而农的准备明显是充分的,思考也比她们要多。
他说的有些问题,三女没有想到,甚至一时半会也给不出自己的答案—譬如说,王而农认为沈曼君的最大弊病,也就是“没有自己’,而这一点其实也是她们的弱点:“前一代,少有自己的声音和主张,一味寻找的只有调和。新道德者,不论如何他们的主张是已经浮现出来了。我们想要寻求的,究竟是报纸所代表的权势,还是其真正的发声的作用呢?我们是想要把握住发声的渠道,还是也有强烈的声音要发出呢?”
“倘若只有前者,那么,有我们没有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或许,这也是沈主编数十年来,颠扑不破的另一个原因吧。想要权势的人有太多了,可有声音,有态度可以发出的人,劫远远没有那么多见。”
“而我们所信仰的,所想要发表的,那强烈的、明确的,我们认为应当属于时代旋律的声音,又是什么呢.…??”
第1260章 云县旧女的困境
“不以出身论英杰,既包括任何出身的人都可以成为英杰,也包括,并非是某一出身者就特别不能成为某行业的英杰。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不拘一格降人才,也包括了不因为乡情、师生情谊而特意避嫌,反而削减了这些人在一个行业的发展机会吧?
试想,如今造船业中,出身福建道泉州、橙城一带的工程师极多,再往下便是循县的船舶工程师,某一行当,从业者多为同乡,并非说明其中存在人情关系,只能说明人杰地灵,关于这个行当的教育氛围,在当地较为浓厚,年轻人也自然多往这个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