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原来顾通译也精通诗词典故。”
沈主编看来也很惊讶,颇有几分对顾眉生刮目相看的意思,“我道眼下年轻一代,心思已经全不在这上头了。不料顾通译居然是个全才——都说你是当世才女之一,诗画双绝,学问精深,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其实顾眉生的出名,一个是画,一个是她的语言,再一个就是她经营的生意了,说到诗词歌赋,却没有这几个出众,她自然慌忙谦逊个不住,心下也是忖道:
“好冷门的诗词,典故倒是适合当下,毕竟是名门才女,出口成章,若不是我还有些记性,小时在大图书馆,又无聊翻阅过数次仙界版本的《全唐诗》,此时岂不是就要露怯了?我敢说,眼下羊城港新一代的学问人里,对于旧学的诗词典故,有这般了解的,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要说沈主编是炫耀博学,这倒不至于,只是让顾眉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年岁差距,想来在沈主编年少时,可学、能学的东西太少,身为女子,也就只能在这些诗词歌赋中咏志抒怀了。
如今买地的教育,却是重视理科,以实用性、生产力为主要标准,况且标准教育中,数理的份量也是极大,无形间自然削弱了文科的比重,这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看买地此时蒸蒸日上的国力,便可见一斑,但另一面来说,像这样出口成章,互相射覆典故的雅趣,倘若再难重现,或者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被推崇,似乎也是一种损失。
如果说,沈主编是半边身子还在旧朝,那么,顾眉生便是站在新朝的门槛上,还时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的那一代,顾眉生那几句谦逊,沈主编倒没怎么在意,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笑:如今,典故皆通、见事分明,可以对谈用典的人自然是越来越少,眼光这么一碰,两人便像是都明白了这份夹杂着感怀和遗憾的复杂情感,也更感到了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倘若不是两人的关系如此尴尬,说不定在另一个场所,还能成为忘年交呢。
“沈大人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么?”
既然是一见如故,也就省却不少试探口舌,顾眉生也是问得直接,在她想来,这也的确不无可能:她是立刻就要远行的人,外人来看,对于董惜白、窦湄几女折腾出的动静,顾眉生自然没有怎么参与,若是有心求和,请她来做个说客倒也很恰当。只是沈主编突然现身此地,来得比较突兀罢了,一般来说,请中人组局,介绍相识委婉请托,会更合乎礼仪一些。
“倒不是。”
沈主编今晚真没有一个答案,和顾眉生想得一样,她摇头道,“今日我是带采风使来的——使团出港这是大事,周报肯定是要发报道的,只是编辑人手不敷使用,新人恐怕出的稿子不好,我还是要亲自跑一趟才能放心。”
顾眉生又被她的话堵得噎了一下:一般来说,报纸的版面都有八成以上,是编辑负责完成的,按照买活大学的教材来说,一篇文章要登上报纸,除了没有任何立场的事实陈述,也就是俗谓的‘新闻’之外,都有选题-撰稿-审校的环节,如果没有上头的指示交待,那么,选题、审校都由编辑来完成,有时候文章也由他们来撰写,不过,有时候文章也会由外部按选题来征稿,或者指定某个、多个采风使去完成。
除了专门开放给外部投稿,不设具体选题,只偶尔会有下期议题通知的版块之外,编辑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甚至要超过具体的撰稿人。其实就是来稿版面,决定某篇文章是否刊登,以及该如何删减校对的,也是负责编辑。因此,周报的攻守擂,都是围绕着编辑来进行的。
沈主编说的编辑人手短缺,当然不是无端端的又陷入了缺人之中,而是暗示了周报编辑部的确受到近来的攻讦影响,很多编辑或许是不忿于外界的指责,干脆就撂挑子了,‘说我是吴江那边的人,靠裙带上位,那我不干还不行吗?你们这些素来受到压制的所谓贫民子弟,不正好大放光彩’?
要说平日里那些投闲置散的编辑,是否能够担得起空出来的工作,这还是个未知数,从沈主编的表现来看,或许,这些编辑受到了张利青的暗示,不受她的差遣,或许,她真不放心这些人的能力,因此,宁可亲自出面,为采风使压阵。
——这个场面的报道,选题其实是没有任何可说的,就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来做的选题,关键在采风使回去后出的文章,如果文章不雅驯,沈主编亲自来看过,那由她来修缮文字,补上几笔,也就能办得到,而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顾眉生之前也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暗示了这一轮攻讦对编辑部的影响,今日因为沈主编的这句话,算是得到了证实,不过,一份份量如此之重的报纸,居然因为几个编辑闹脾气撂挑子,就要让主编亲自出动了……
可见,周报编辑部的规矩的确是不够严格,竞争也真的不够激烈。至少还有空间让这些编辑温养出一副旧日的才子脾气来,顾眉生也不由得摇了摇头,对沈主编道,“您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才子才女,当著书立说,就让他们去好了!做采风使也行嘛,脾气再傲也不妨事!编辑又是另一种做事法了。如今市面上的报纸编辑部,是很严管的!”
因这些时日以来,窦湄等人有意学习经营《羊城小报》的缘故,顾眉生对这一行当也多了不少了解,这话也的确不假,除了《买活周报》之外,能在市面上站住脚的民间报纸,尤其是具有公信力的那些,规矩都非常严明,一反文人散漫的习气:
定期出版付印的东西,如果稍微一不严谨,下了印厂那就是永远的笑话把柄,这是行外人很难想象的。而这种对版面的严格,逐渐也就反向渗透到了编辑部里,形成了一种风气,也就是真正有文采的人,反而很少来做编辑,更愿意自由撰稿。
编辑也因此日渐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即便不从众女的政治志向来说,就是从专业角度来讲,顾眉生也认为,周报的编辑需要进行严格的再培训、再挑选以及定期的考核和竞争,把这些脾气好好地改一改了。
说白了,就算是沈主编明日就要下台,所有裙带编辑都要离职,今天她们也得把该下印厂的版面给下了,被人攻讦几轮,这就撂挑子称病,不把选题做完,这是老日子里跟过来,惯出来的脾气!哪里有真正做事的样子!
倘若之前,顾眉生反对编辑部,还是因为这些编辑的身份的话,那现在也有点看不上他们的心气了,更是难以理解,以沈主编之才,如何会看不透这一点,为何多年来并不予以矫正。当下也是直抒胸臆,并不管人情世故——这话,人人都可说,偏偏她是不好说的,毕竟沈主编的窘态,便是她的小姐妹一手造成,她这样说难免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意思了。
不过,她本心并非如此,沈编辑也没有误会动气,听了她的话,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一时没有回应顾眉生,而是把自己的话说完,“来到此处之后,见到这形形色色之人,也难免心生感慨,这使团已是个庞然大物,以我对团长的观察,这固然是个能人,但要想完全驾驭这各方贤才,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概是上了年纪,而又过瘦的关系,她面上法令纹很深,不笑还好,一笑反而还有些愁苦似的,再加上对使团做出的,并非完全正面的预测,简直让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个讨人厌的老姑子了。顾眉生口唇微动,又想说话,倒有点又忍不住为沈主编而感到有些义愤了——
就如同刚才她的话,并没有丝毫恶意一样,她也能感到,沈主编这话,其实也一点儿不是故意说什么丧气话,而是真正为使团感到担忧:如今,使团团长就是当时在果阿坚持南下香美城的船长徐明月,或许是因为她上书言志,代官兵们请缨的缘故,上头颇为出人意表地直接任命她为使团团长,同时也让她的船吉非号称为使团的旗舰船,这样,徐明月便顺理成章地在军、政、航三方面都把使团的权力握在手心了。
如此做法,大概也是因为出使距离遥远,且有可能发生军事摩擦,便索性把权力集中在一人手里,方便她在万里之外,能将使团指挥如意,而不至于还要协调几方管事的关系。这对徐明月来说当然是意外之喜了,倘若沈主编这话落到她耳朵里,没准就要树敌。
但顾眉生能感受到,沈主编是怀抱了善意的,只是或许表达得有些不妥——她简直就想急切地告诉沈主编,免得她将来因为这习惯而吃上什么暗亏了。沈主编对她,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反而也是一片善心,她感受到了之后,便很不愿她的善意被人误解。
不过,让人把话先说完,这是基本的礼貌。因而顾眉生还是按捺着细听:“此番担忧,自然不会出现在报道中,便是六姐等人,或许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也只得从毛遂自荐的勇士中,择其最优而任罢了。
我想便是徐团长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便不用我这老婆子去多舌惹厌了。不过,刚才站在那里,略一张望,偶然间见到了你,你的事情,这阵子不少人和我述说,我想,你虽素有才名,但毕竟是初初入仕,对此行的前景和危险,或许毕竟不像是其余吏目那样清楚——这又是我们曲苑文坛的后生种子,不免就叫你过来,想着嘱咐几句,让你在异乡多为留意当心,万万要平安归来。”
沈主编原来竟是已经到了一个下午,顾眉生忙着考试交际,居然毫无察觉。也是刚才在食堂这里,偶然留意到了,便有些不自然,又被沈主编扬手招呼,本来还以为和近来论战有关——其实要说完全无关也不是,毕竟沈主编近来多听到顾眉生的名字,必定也和论战有关。只是没想到,沈主编一心关切叮嘱的,却是顾眉生在欧罗巴的安危!
顾眉生也并非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或者说她这辈子便从没有过不谙世事的时候,也正因为所见者广,对人心百样也有认识,她亦是明白,这人心污秽幽暗者的确是有,但也不可因此就以偏概全,以为人人皆是如此了。尤其是旧朝文人,这其中固然也有不少心思龌蹉的衣冠禽兽,但亦有人当真是光风霁月,一辈子温良恭俭,以德报怨、提携后进,对这些人来说,也是常事。
只是没有想到,沈主编居然也是如此的性子,顾眉生心中,自也十分感动,心道,“也对,心慈者皆如此,对我这半个敌人,都是如此谆谆教导,对于那些江南后辈便更是如此了,也难怪如今为他们所累,倒搞得自己洗不清!只是,这么些年下来,想来料理《周报》,也不能说完全顺风顺水吧?总有人会觊觎这个位置,难道沈主编就没有丝毫触动,没想过要改一改这性子么?”
她虽然对沈主编的言辞,并不曾质疑居心,误会她是想要以柔克刚,笼络自己,但自然也不会因为听了几句好话,就自告奋勇去调停双方的矛盾,顾眉生的心哪有这样的软?
无非是将来为沈主编多唏嘘几句罢了,正所谓慈不掌兵,《周报》主编的位置,本就需要相应的政治眼光和手腕,沈主编的个人道德再无暇,和她是否能胜任主编也没有丝毫的干系。
不过,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心里也有数,当下也是眼圈一红,伸手欲要握住沈主编的双手,随后又是自觉失礼,往后退了一步,颔首感动道,“沈大人——大人一片好意,倒让我心中很有愧!”
按她设想,沈主编此时自然也要露出笑容,将她扶起来,说几句‘公归公,私归私’的好话,这自然也是真心话,而被旁人瞧去之后,也自然能增加些沈主编的声望——这就是后话了,不过,看来顾眉生今日考运不佳,所有的猜测,她是都错到底了。
沈主编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冲顾眉生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这一次,笑容中蕴藏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嘲讽,这也是她们二人交谈以来,她所流露的最生动的笑容,不再仅仅是嘴唇僵硬地一弯,眼睛周围也挤出了深深的纹路,厚厚的镜片之后,是一双似乎在说话的眼睛,嘲笑般地诉说着主人的心情:不必演,不必装,你早就被看穿了。我还有什么不懂的?
在那一刹那,顾眉生的尴尬自然不是假装,但她为人有个特点——面皮极厚,倘若并非如此,在商场上就容易吃亏。因此这尴尬也不过是持续了那么一瞬间,便随着惊诧,一起被收敛了下去,她不解地问,“可——倘若你都懂,又为何——”
二十年来,周报编辑部的所有斗争,乃至如今江南旧式文人,包括沈主编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压力,似乎都被顾眉生浓缩到这一问里了,沈主编沉吟了片刻,随后,再次逸出一丝冷笑,这一次,她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变,可所展现出的却是和‘模范旧式文人’所截然不同的气质了。
“倘若不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绽。”
她几乎有些轻蔑地说,“又如何让六姐放心?你们后来人,又该如何踩着前人的血肉而走到台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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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6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何让六姐放心?如何让六姐放心?
要说沈主编的话, 让顾眉生的世界都为之坍塌,那倒也言过其实了,她的话并没有多少违背常理之处, 最多只是展现出了买地的政治背后, 不那么理想的一面, 但或许因此反而也让如今买地的所有成就都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
凡事都要带有阴影,才能让心中本就存在阴影的人, 越发相信,这其实也是一种偏见, 顾眉生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感慨, 不过即便如此,她亦是时常坠入这样的偏见之中, 难以免俗。唯独和常人不同者,只是她偶尔还能自省一二, 察觉到自己的局限罢了。
即便是这样有限度的自省, 也需要颇为敏捷的思绪, 此时此刻,万般念头正从她心底呼啸而过,也因此有些杂乱无章, 顾眉生的注意力在一段段思考中无规律地跳跃着:连六姐也免不得要运用权术吗?但如果六姐只是人, 那她运用权术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沈主编值得六姐如此动用心力来提防对待吗?这会否只是她的臆想, 实则六姐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给到她呢?
一个能被六姐又防又用的人, 怎么想也是举足轻重的,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能被她的姐妹轻易撼动, 甚至现在站在身边, 和顾眉生掏心掏肺的交谈?原来政治的门槛这么低吗?并没有从前预想得这么难?
不, 这是错觉,扳倒一个人所需要的,和取代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还是截然不同的,不能因为眼下的假象而迷惑了自己,更要看到的是,她觉得的容易,只是因为她们的起点和天赋已经优越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了,对自身的幸运没有足够自觉,是很惹人厌的毛病,自己可千万不能染上,要客观看待自身的优缺点,这也是政治课衍生出的道德课中她最赞同的几点……
这样巨大的破绽,究竟是刻意留下的,还是改了也无用?或者二者兼有?试想,如果沈主编主动避嫌调停,又要求江南旧文人表现出非常积极的姿态,甚至把‘主动融合、体验民生’等,当做这些旧式文人编辑的某个特征,大肆宣扬,预先堵住了这个破绽,让反对者很难再用出身说事。那么,等到新一批纯粹从平民出身,根本无需体验,就是从百姓中崛起的编辑想要上位时,六姐会选谁呢?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顾眉生意识到,从时代的角度来看,旧式文人的出身破绽,是无论如何去弥补都无用的,在业务能力120分的旧文人编辑,和业务能力80分的平民编辑中,六姐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平民编辑。
或许在个人来说,机会的损失并非如此绝对,但一旦扩大到群体,选择就是如此的残酷和不留情面,在这里,旧文人就类似于洋番,他们的局限是客观存在的,绝非个人的努力能够推翻。
因为——和局限一样,他们天然的共性,他们的利益立场,也是存在的,一个人无法更改一个群体的利益立场,否则就这个群体就不成为群体了,那么,她也就无法更改这个群体被放弃的命运。
“既然努力无用,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么?”
她禁不住问,也没有隐藏语气中的不赞同——倒不是因为沈主编这么做或许不明智,其实沈主编的做法在结果来说差不了什么,只是顾眉生正是积极进取的时候,见不得这样面对命运顺其自然的消极态度。
在她看来,不论是顺境逆境,总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顾眉生一时冲动,竟脱口而出,“您相信道统吗?若是相信——”那么,自然应该拥有道统中所鼓励的积极与乐观才对。
“相信啊,如此美好的东西,为何有人不想信呢?可相信的同时,却也清楚地知道,它不会在我这一代实现,既然不能在我这一代实现,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回答是迅速而真诚的,甚至有些犯忌讳,虽然双方的分歧很大,但彼此的坦诚却促进了谈话的发展,沈主编也并没有动怒,她温和地谅解了顾眉生的无礼,“你如今还正当年轻,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自然会这样想。”
“眼下,正是你们这一代要登上舞台的时候……可小顾,你也不妨设想一下,在二三十年之后,倘若你的下一代,成为了比你们更进步,更理直气壮的一代,反过来要挑你们的毛病,把你们送下台,揪住你们的局限和失误驳倒批臭,而你深知这一战的结果是什么——你知道上头的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谁的时候……
到了那时候,你的感觉会是如何?也会和我一样酸涩吗?你是会搏斗到底,让自己彻底失去了六姐的欢心,还是如同我一样,索性随波逐流,只等着退位让贤之后,寄情山水,悠游林间,卸掉这些本就不属于我追求的重担呢?”
这不算是最新鲜的言论了,就在若干时日之前,顾眉生刚从王而农口中,听到了类似的话语,那番话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时常反刍,颇有所得。可当这话出自于沈主编之口时,所带来的震撼又自是不同,顾眉生注视着沈主编疲倦的面容,一时竟无法作答——如此消极,当然是大错特错的,这是身无法载其重,被权力和责任所吞噬了的表现。
其实,从这点来说,沈主编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的这个职位,并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很可能是在缺人的情况下,被六姐强行安排的,没有足够的欲望作为支撑,也就难免呈现出眼下郁郁丧志的消极。
顾眉生倒不是说,沈主编就没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得意了,不过,她也的确能感受到,这些权力所带来的滋润好处,并不足以让沈主编积极地调节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群体,让他们更能在权力的顶峰停留得更长久一些。一旦遇到挑战和挫折,她就立刻感到不堪重负,甚至渴盼着让位了……沈家对于这一阵子的风波,应对得一直非常消极,固然也有策略上的考虑,但或许也是因为沈主编自身的心态使然吧。
自然,人的行为,其背后的原因都是极为复杂的,这也只是顾眉生一家之见而已,她自己都没有多少自信。只是,在最初的震惊后,经过思索,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推测:所谓‘非如此不能让六姐安心’,还是沈主编给自己寻找的借口。
以六姐的胸襟和眼界,她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分明放任两代编辑,进行激烈竞争,她只稳坐钓鱼台,负责维持秩序,限制争斗的范围,偶尔拉拉偏架即可,用激烈的竞争来磨练下一代,而用时间和争斗来陆续送走上一代,留下其中最强韧、最有才华也最善于自我调节的若干个体,这才算是正常平稳的代际交接。哪有一方刚出一招,另一方就倒下的?旧文人编辑群体的脆弱,没准还让六姐很不满意呢!
虽然她从未有面见六姐的殊荣,论到对六姐的熟悉,当然是拍马难及沈主编,但顾眉生对自己的猜测却又相当的有自信,她几乎是武断地认为——沈主编怎么懂得六姐呢?顾眉生不敢说最懂六姐,但还是要比沈主编更懂一些,算是神交已久,毕竟,她是六姐最为眷顾的那个群体,有谁能比自己更支持六姐,更懂得她呢?
这样的道理,在逻辑上或许有站不住脚的地方,但发自内心的深信,却令人不假思索地就如此认定。就像是沈主编会认定,自己的下台既然是注定,那么,为此所做的一切挣扎都会让六姐不放心——用这样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的软弱与逃避一样,各有各的执念,交流到此,已经无法进行。
四目相对时,两人也都能明白这点,唇边也都现出了一丝笑意: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尽管这番对话,对局势的发展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也依旧令得两人都颇有所得,新一代看见了旧一代,看到了旧一代的无奈,而旧一代也看到了新一代,看到了新一代虽然没有说明,但却也已经完全呈现的,那趾高气昂和理所当然的野心。
“岁岁年年人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命运也并不是简单的无限重复。”
最终,顾眉生还是掩去了王而农的名字,只是把他的言论化用在了自己的话里,“不敢说我三十年后,还能如此刻这般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即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那又如何呢?
我的过去,已融入了买地的历史,成为了文明所迈出的一步中,哪怕微不足道却也依旧长存的一点花纹……怎么能说,在此世实现不了,便和我们无关呢?道统中的大同,您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倘能推着华夏走上一步,于我也已经是心满意足、与有荣焉了。
我们的文明就流淌在历史之中,我们也将会是后人的前辈,后世的历史,我们如何感念前人,后人就会如何感念我们,你用的典故,来自于千年之前,谁知道千年后的大同世界,会不会有人也引述我们今日的对话,那么,这如何又不算是我们和大同的一点关联呢?”
虽然不如王而农那般,对道统推崇备至,所有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为了推动道统前行,向着大同而去。但顾眉生说到这里,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积极,或许也来自于对道统的坚信,便是她与姐妹们,最后也会和沈主编这样凄凉收场,那又如何呢?
便是背负了骂名,又有何妨?人世间悠悠众口,本就不可当真,只要自己心底知道,这一生有过建树,有过功勋,便也足够心满意足,他人的眼光,不去在意,他人的命运,不去攀比,万事万物不在外求,在乎己心,就算真和沈主编这样,最后陷入了局限之中,至少此刻,她是能肯定的,便是那般,她也不会如此消沉。她心中比沈大人多出的这一点内核,这一点燃烧得或许也不算很旺盛的火焰,大概就是时代赋予两代人,最根本的不同。
将来,或许这样的火焰,也会被熊熊燃烧的火炬取代,也许她的眼界和私心,也会被后人批驳,但这一刻,一个胸中有光的年轻人,和一个疲倦的,心口暗淡的中年人,对视之中,强弱却依然分明,新来者野心勃勃,她的热浪甚至也温暖了前人,让沈主编露出了一个疲倦而欣慰的笑容。
“啊,倘若是那样的话。”她说,“那我就又成为衬托你的那个丑角了——这也挺好,一代新人换旧人,新来者把我们衬托得丑态百出,这才是好。六姐从云端俯瞰人间,见到这一幕,也必然会高兴的。”
这是又一个在买地不算是多么正确的比喻,因为买地衙门,一向是非常反对将六姐神化,因此,尽管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誉,可官方却从来不敢以类似的比喻来形容她,没想到这话居然会出自沈主编之口,顾眉生不禁微微一怔,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尽管彼此怀抱了善意,但她和沈主编之间所存在的分歧却是有多么的巨大,她们粗看是多么的类似——都是在一代之中被选择的那批幸运儿中的一个——但仔细思量,却又是多么的不同。
“你看,我们一代换了一代,一代比一代更好,可不变的,却只有六姐,她永远都在那里,冷眼旁观,等到下一代再把你们这一代换掉时,她也依然还在——”
但是,沈主编却没有留意到顾眉生隐晦的不赞成,她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她所看的,似乎是顾眉生,却又是顾眉生所代表的,所象征的那源源不绝急不可耐的后浪,或者是整片大海上方,那双毫无感情不动声色,只是观察着的巨目双瞳。
“我是看不到了,但你或许还能看到,你们年龄相当——”
沈主编出神地说,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衰老,似乎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了十岁,“究竟要换到哪一代人,才能让她满意,大同才能成真……”
不管之前如何粉饰自己,此时此刻她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浓郁的幽怨——原来沈主编对权力也不是没有眷恋,她也始终没有完全勘破。“她有没有一点不舍,还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割舍和孤独……或许,将来你们会有机会,有勇气当面问一问她——”
“当她挥刀落下,将曾经的忠臣无情舍弃的时候,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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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7章 谢双瑶做不好的准备
“哦, 沈曼君还亲自写了使团的报道吗?看来她的掌控力也有点不太行——思想太消极,别人稍微一用力,她这就一盘散沙了, 能干活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需要出动她这个总编辑?姿态未免有些太刻意了。”
天还没有亮, 在朦朦的暗影中,拂面而来的是羊城港难得的清凉北风, 谢双瑶随意地把毛巾搭在脸盆边沿,直起腰舒展着手脚, “昨天你也去了考试现场?试卷出得有水平吗?这批使团成员, 你评估下来,感觉如何?”
“试卷难度不低, 不过,这本来也不是用分数来做区分的, 更多还是摸摸底。使团人员, 除开我们知根知底的那些, 也就千把号人,分数不算是必要的统计工具——主观题的解答,不是为了得分, 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特长。而对出题意图的解读, 这就是第一道门槛了。”
王无名倒没有吝惜自己的赞美,“张坚信指定的出题人, 还是很有水平的, 他对这件事也相当重视。昨天我们聊了大约一小时。”
“怎么样?”
王无名很知道谢双瑶在问什么,他思忖了片刻, 回答道, “至少张坚信本人没有被欧罗巴的归巢思想影响, 他甚至主动提起此事,敦促我写进备忘录里,提请智囊团作为讨论要点,以防他本人在下一次智囊会议时,已经回到吕宋,无法强调这一点。”
如果张坚信本人在羊城港的话,他当然是有资格列席智囊会议的:所谓的智囊会议,虽然存在历史已经十多年了,但谢双瑶也就是在近五年间,才逐步重视起来,将更多的担子压在了它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