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会的智囊,多数都是自己领域的中坚人物,同时,对于道统和她本人,都拥有非常坚定的信仰,同时还具备了超出同时代大多数人的眼界和见识,其追求必须是谢双瑶所认定的纯粹——就比如说王无名、张坚信,他们都分别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走到了尽头,想要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基于他们的天赋和运气,他们在到达顶峰的时候年级其实还很轻。
对于长时间处在自身权力顶峰的人来说,能够承受重担其实是并不容易的,很多人会被繁重的工作,以及复杂的政治博弈压垮,在谢双瑶来看,沈曼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能在她刚刚巩固权位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想法和主动性的,不管这主动性是对谢双瑶有利还是不利,起码还能看到沈曼君在做一些主动的思考、判断和应变。但等到她职业生涯的末期,沈曼君已经有点行将就木、力不从心了。
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丧失了主动性,但总之,就呈现出现在这样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她身后的利益集团都无法敦促沈曼君打起精神来的话,那也基本就可以判断出她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如果还想让旧式文人,或者说是以吴江为核心的才女集团,再支棱一段日子,再站几班岗,那谢双瑶现在就应该设法促使她们内部完成一次自我革新,让另一个较有能力的报纸人上位——叶昭齐就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不过,谢双瑶还在考量之中,她对沈曼君是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再缠斗个五年十年多好?让新一代平民报纸人在斗争中成长起来,有能力的自然脱颖而出,没能力的早晚会陷入麻烦里,被激烈的竞争淘汰掉。
就是这个时间点卡得很烦——沈曼君要能再坚持十年,到时候就算别人斗不倒,她年纪也大了,能让她下台的原因很多,如果这时候换上叶昭齐,此女正当壮年,而且权欲要比姨妈更加旺盛,谢双瑶隐约还听说过她为了前程,‘慧剑斩情丝’的故事。
好像是她和敏朝旧王公的谁,发生过一些情愫来着,不过,最终叶昭齐还是结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婚,过着非常标准的生活。她没能调入《买活周报》,是上头的意思,不然,以她自己的意愿,早就进周报做左膀右臂,经过一系列的操作——或许还会在沈曼君告老之后,把张利青那一系的人抬上来做几年傀儡,随后再顺理成章地继承周报主编的位置。
在谢双瑶看来,这样的权力斗争,就像是四季晴雨一样,都属于自然现象,已经不值得感慨了,她既无法阻止人们自发的斗争,其实也无法阻止人们自发的合作,就好像这一次派遣使团前往欧罗巴,本心来讲,她不愿知识教把手插得太深,也不是很乐见定居洋番起劲地掺和,这当然也有预防知识教权柄再度扩大的考量,更重要的还是她本来就有意识,后被智囊团丰富的‘归巢’猜想。
所谓的归巢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德札尔格——他既对故乡的政治不满,又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智慧,能够感受到道统的魅力。既然如此,那他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德札尔格等人必然会理直气壮地将道统带回故乡去,而且会利用一切可资利用的资源,将家乡推入道统时代。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想方设法地把买地卷入战争之中,为他们在故乡的发展开路。
从一个道统信奉者的角度来说,德札尔格的做法无可厚非,谢双瑶甚至能想得到,他们在华夏本土也会拥有一部分支持者,在这个阶段,道统的理想和现实还没有完全一致时,人们往往必须在国家利益和道统利益间进行选择——这是百姓的视角,而在她的统治者视角中,问题其实就根本不在选择上:
谢双瑶信奉道统吗?当然是绝对的信奉者,否则她为何选择了这个道统作为买地的立国根基?不过她同样是个现实的人,深知道统在此时仍然是奢侈品,作为一个有国籍的,在位的统治者,在履职期间,如果她能规划的话,肯定是确保道统的光辉先照耀到买地的百姓身上,再依次往外扩散。有余力的话,捎带手帮别人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说为了道统的理想而损害本国的权益,那是只有二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把欧罗巴的蛋糕做大,大家一起发财,如果她能做得到,谢双瑶并不介意付出一点资源去帮扶,但前提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打好提前量,且买地本土有余力才行。
以如今的摊子来说,如此理想的状态只能出现在未来二三十年后——现在比欧罗巴还更需要帮扶的地方可太多了,且不说南洋、黄金地、袋鼠地那些地方,全都是一穷二白,对基建资源的需求堪称无底洞,就是买地本土,难道这几年就风调雨顺没有天灾了,难道扫盲、移风易俗、三线建设、边远地区开发、修路……等等这些繁杂的工作,就都已经踏上正轨了?
别的不说,要正经经略欧罗巴的话,至少本土老地的州县,县一级行政单位,通水泥公路率要过半吧?这已经不算是什么很高的标准了,考虑到了边远山区,修路难度极大,比起修路不如迁居更现实的情况。谢双瑶的短期目标,其实是把所有沿江河水系辐射区的县城,往主要村镇的路都修通,归根到底,她还是很依靠水运来发展经济。
另外,敏朝已经交给买军代管,什么时候完全裁撤敏朝衙门,完成北地并入买地中枢管理的前置工作,这也是重中之重,时间不能拖得太久,倘若在政治上养成一个特有的体系,那要拆分就更难了。
事实上,这件事是她近年来的工作重点、难点,反而南洋等新地,活力十足,只要洒下资源便可得到回报,而且民众容忍度、预期值很高,短期内仍可放任其再略微混乱一段时间——不过,倘若这些地方,新利益集团形成得过快,根基过于扎实,对未来的彻底买化也是不利,一样也要做好预防。
试想,连南洋都是如此了,还等着她彻底消化,这时候的欧罗巴还要再闹腾起来的话,那该是多么烦人?不论是团结在一起,和买活军打;还是现有的王国逐一陷落,整个欧罗巴沐浴在道统初升的光辉中,进入新一轮洗牌,让一整个阶层在斗争中完全消失,打破世界贸易格局……
这都不是谢双瑶所乐见的,她最好欧罗巴能维持现状,几个国家勾心斗角,开战地域性争霸,无暇他顾,和买活军么,生意照做,也不制止买活军的全球航行——如此,作为让步,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让步,暧昧地允许欧罗巴在一定时间内,对西非拥有一定的通航特权,也就是说,买地如果要派遣船只前往西非,会事先予以照会,请求许可。
时间期限的话,谢双瑶认为可以定为二十年,因为这十年来,买地的民船本来也没有前往西非的任何动力,如果牺牲掉本就不存在的需求,能换来联盟的瓦解,以及欧罗巴对于买地在其余所有已知地域的通航主权、定居点权利的确认,那就还是相当划算的。
可以避免掉很多争端——当然,这也意味着是在分蛋糕了,但谢双瑶不打算放弃对西非原住民的援助,她的底线是,每年买活军官船前往西非时,通航安全和从事的良善行为不得被打断。
这也就是说,欧罗巴人将不能再简单地从事黑奴的掠夺和贩卖,买活军的官船见到这样的罪行,不会置之不理,同时他们对西非一些已经建立起联系的本地政权的知识援助也不会中断:
说实话,知识援助也是现在的买地仅能提供的了,当然还有一定的种子,原住民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加强本国的生产力——同时也意味着增强武力水平,那么,等买地这里被解救之后,心系故乡愿意回到老家来的热心黑奴老去,在买地长大的下一代番人,根本对于故乡没有任何的认识,远方的帮助越来越少,国内自己没站起来的话,西非在地缘政治上将仍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
自己不行,别人怎么帮扶都没用,更何况别人家里也没什么余粮,不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就眼下来说,非洲的改变是相当缓慢的,理由和谢双瑶曾经要处理的难题也没有什么区别:气候太好,组织性太差,说真的,躺着不动,随随便便靠采集都能活的地方,文明是一定发展不起来的。文明的底蕴不足,那在面对外界危机的时候就往往无法组织有效反抗,反而会出现许多千奇百怪却都异常荒唐的对策。
当然,这么分蛋糕,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只是谢双瑶能接受的底线,甚至没有包含虚高叫价——也就是说,如果要分蛋糕的话,谢双瑶认为,以眼下买欧之间的实力对比,欧罗巴只配分到这么一块还不完全属于它的蛋糕而已。
其余地方,他们是没有资格去肖想的,而由于眼下,全球叫得上名头的文明,也就只有这么两方了,其余无法熟练掌握火砲制造和新一代战争技巧的文明,都只能做附庸,没有上桌切肉的资格。那么这样的分法,也就相当于是全球地盘划分。买地算是占有了其余所有已知世界的话事权——以他们如今的生产力和战争实力水平来说,如此的地位,也和实力相当。
说实话,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华夏从来都是远超其余势力的庞然大物,哪怕是敏朝的市民,都传承了这种理所当然、舍我其谁的傲气。
而在此刻,当买活军来自仙界的地理学,以及若干年来,不断被各种探索航线证实、复现的‘地理大发现’,远洋航线的发展……对未知世界的敬畏逐渐消散之后,活死人的胆子,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了,再和传承下来的这股子傲气劲儿这么一结合……
谢双瑶有时候都觉得,和她辖下的活死人相比,她有点儿不够自信了,时常会反省自己的摊子是否会铺得太大——她治下那些年轻一代的官员,尤其是在敏朝禅位之后,已经充满了天下共主的自觉,甚至深信如此发展下去,大同虽然依旧遥远,但却已不再是那样触不可及了。
“困难是实实在在的,起步也说不上多么体面,但难道日子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人口已经转移到了新的宜居地,除非这当口,再来上什么天灾,把宜居地变得不再宜居,不然,实在看不出日子凭什么不能越来越好!”
“百姓不会种地,我们教,只要种子能跟上,只要学校还在进人,还在出人,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不过是十年前,天灾频频的那段艰难时间,似乎已经被年轻人们淡忘了,他们只是选择性地记住了更早之前,物资的丰裕和买地的辉煌,把眼下这供应的缺口,乐观地看做恢复期的延续,理所当然,买地将会从辉煌走向下一个辉煌——人们对于这样的将来,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至于很多人已经提前开始为未来的权力分配布局博弈了。
那些想要延续家族荣光的,布局袋鼠地、黄金地;那些想要染指百年后的至高权力——或者说至少跻身进入这个阶层的,已经开始有预谋地稀释自己的背景,栽培年轻而有才干的女性;那些想要长远富贵的,看向了才刚刚兴起,或者干脆还正在孵化,只是在仙界的对比中显示出一定潜力的行业,已经开始投注资源。
活死人们所展现出的乐观,令谢双瑶也不免兴起岁月之感,她想自己或许是有些老了,她已经不再熟悉买地的年轻活死人,他们的思维习惯,同时也显得忧心忡忡,似乎丧失了进取和冒险的锐气。
有一部分的她或许还留在了一切刚开始的时间段里,她还是习惯以那些经历过最艰苦年代,因此总显得保守短视的理解,来看待百姓,但那已经是足足三代甚至是四代之前的中坚人群了,事实是,如果以买活军第一次扩张为起点来算,当时二十岁正当年的百姓,如今已经差不多已陆续退休了,以人均寿命来算,当时正在而立之年的那些人,也只有六成能活到现在。
自然,她所能接触且记忆下来的那些人,相对于百姓总是更加长命,徐老的精神还很矍铄,童奴儿撒手之前,还收到了四子西征的消息,他是惦记着女金人的前程,依依不舍地攥着床沿闭上眼的——这些属于旧时代的人名,迟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难免给了谢双瑶一种错觉,那就是游戏和刚开局时相比变化依然不大。
可事实是,世界的变化,似乎在所有定律中选择了去遵循摩尔定律,一开始,它前进得异常艰难,改变来得缓慢且反复,还时不常被外界因素干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化的速度在短时间内飞快地以几何级数加速。以至于谢双瑶所感受到的甚至不再是‘失控’,而是陌生——当所有这些变化呈现在眼前时,让她只能用惊觉来形容的陌生。很多时候,在她看到报告之前,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买地正在发生这样的变化——
“而这还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看完了报告之后,我也无法感觉到在社会的某处这样的变化正在进行……”
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当国土范围扩大到如今的地步,而又没有相应的科技普及时,最终,统治者只能从纸面上来构建自己的国家模型,失去所有直观感受。谢双瑶已经要比所有前人的起步都更高一点了,她时不常还是能看到一些录音录像。
不过,她如今所知道得依然比什么时候都要少:历史早已无法作为参考,世界线变异去了另一条轨道,现在,她正要派遣一个庞大的使团前去欧罗巴,同时还侥幸希望这个使团不要给欧罗巴带来什么太过颠覆性的变化——比如,把整片大陆的王权扫落在地,砸碎王冠,迎入新神,在概念上,恭迎东方女主遥领此地,成为他们的共主。
如果这样的话,那谢双瑶将解锁一个前无古人的成就,什么‘两座——不,算上黄金地和袋鼠地的话,应当是四座大陆的女主人’之类的,或者是‘已知世界之主’,听起来挺气派的,但谢双瑶简直想到就头痛。这都和她预设的谈判底线没有什么关系了,纯粹是因为她既没有应付这么大局面的经验,也找不到任何历史可以参考。
世界线明显将发生更离奇的变化,谢双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调配资源,如何看待买地和欧罗巴的关系:目前来说,买地在南洋、黄金地等处,所建立的秩序,基础都是巨量的汉人移民,汉人以及华夏土番一般还是占据了主体。但如此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在欧罗巴复现,那么,欧罗巴届时将是买地的友好国家,大家同时尊奉一个道统了?
这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一切就又回到了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在道统层面,大家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可大同毕竟尚未到来,现在,都是往大同前进的国家,国家就存在利益博弈,买地打算怎么和欧罗巴做买卖,从奢物贸易转化成粮种贸易吗?
即便这也并无不可,但欧罗巴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吗?统治的命脉完全系于每年定时运来的粮种——没有粮种带来的先进生产力,道统的基石就是水月镜花,根本扛不住旧势力的反噬,可粮种就像是钓佬的鱼饵,一旦吞入腹中,也就意味着政权本身丧失了独立性,什么友好国家?主权上分明将逐渐成为买地的附庸——一个买地又无法实现有效统治的附庸!?“太别扭了……这样是不行的,必然会浮现许多问题,而且本来欧罗巴就贫瘠,自古以来他们的粮仓都在北非和南欧,哦,罗刹国那块还有一大片哥萨克人的土地,嗯,不过好像辽东那里的哥萨克人说,那片儿也受到气候灾变影响,产量逐渐下降……他们的农业……不好搞,要养活如今这么多人必然还是困难。我是真希望,这不会成为我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谢双瑶苦中作乐地捧了自己一句,“怪不得我要学农学,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农业还是一切的根基。在如今来看当然更是如此……既然这样,这一次我们的使团,面临的局面就是复杂而又微妙的了,其中的顾虑不足为外人道,又要和欧罗巴各国博弈,还要和使团中形形色/色的团员博弈,徐明月的担子很重,她能承担得起来吗?”
“她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不但个人素质出色,而且班底质量高、关系好,隐患小。”王无名回答,“出发前,我会再和她谈谈,暗示她您的倾向——但不会形成文字。”
这就是王无名聪慧的地方了,谢双瑶倾向于让欧罗巴维持联盟对买之前互相争斗的状态,但这是不能由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因为——不论这些人的声音多么细小,如何被大众忽略,但她和智囊团也早已留意到了,民间已经出现了一股纯粹的道统信奉者。
他们超越了国家利益的视野,一心只推动道统的扩张,而这也是多年来买地的教育赋予他们的权力——不论是抨击衙门,还是捍卫道统,他们是被教成,被鼓励成这样子的,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因为他们的支持而惩戒他们。谢双瑶连那些真正做过恶的人都能容忍和妥协,怎么还会容不下他们呢?
既然如此,那么她也就不得不受到自身的制约了,徐明月应当要明白她的倾向,同时设法用最圆滑的手段来达成这个目标,不能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德札尔格不是必须失败,他完全可以在恰当的帮助下存活下来,获得一块根据地,和黄贝勒一起,把欧罗巴搞得更加……生机勃勃,无暇对买。但使团却不能因为对德札尔格的同情和好感,便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加速道统攻陷欧罗巴的进程。
“关键还是自己要立起来,我们对欧罗巴的百姓,当和对非洲等地的百姓一样,同情且友好,援助但不过分,这就足够了。”
王无名对谢双瑶的话,是很知道如何提炼和总结的,“一地的命运当然还是掌握在当地人手里,我们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充当救世主。”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谨慎起见,下一期智囊会,是不是还是推演一下,倘若道统一统欧罗巴,并且奉我买地为主,向我们祈求帮助……以如此假设发展下去,全球局势可能的变迁呢?”
他懂得总结,谢双瑶又何尝听不懂他的暗示?她的嘴一下撇到了底,面对刚端上桌的早餐也失去了胃口,去取玉米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么说,你觉得使团基本是逃不过被卷入欧罗巴战争的命运喽?
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觉得徐明月就算再厉害,也斗不过欧罗巴两股教派势力,再加上德札尔格的联手——是这意思吗?”
王无名在八仙桌一侧也坐了下来,谢双瑶一般早锻炼结束之后,会在吃早饭之前看些报告,同时和预订了这个时段会面的亲信官员闲聊几句,随后再共进早餐,王无名列席的机会并不低,甚至可以说越来越高,因为如今她对辖区的了解是越来越依赖于情报局了。
“您说得对,强龙难压地头蛇。”常和她开会的官员都知道谢双瑶的习惯,他们说话不会很客气,通常直接且犀利。“德札尔格加教会,百姓中愚昧的不愚昧的,愤怒的不愤怒的,基本全被他们代表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他们真的想要算计使团,把使团往某个方向去推,我看,不是说徐明月是否阻止得了的问题了,换上谁,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阻止得了?”
谢双瑶也不能说王无名这话没有道理,她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起来,“晦气呀!——不会吧,难道若干年后,使团会带着一堆人头返回买地,给我们中书衙门,又增添出难以想象、天文数字的工作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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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8章 昭齐瑶期
“六姐当真是这样说的么?‘要来的赶不走, 就让他们跟好了’——”
“当真!”
“如此看来,六姐对于这些欧罗巴船只的风险,也是心中有数啊。不过, 她的话也果然有理, 这些船只非得要跟, 奈之如何?总不能把人往敌人那里推吧!
——这么说,即便隐患重重, 完全无法估量战争风险,可, 使团动身的日子却也还是已经完全定下了, 就在半个月之后?有点快啊,这么算下来的话, 后头入伙的那些洋番船只,他们那些船员的后续培训, 就只能在路上完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想加入的人太多了, 要是总打算等所有人都培训得差不多再出发,那一竿子就得支出去好几年了。听说这个月就是在集中军训,等军训都大概合格, 彼此能把旗号看懂了, 就整装出发。
到满者伯夷那块再考核、补给一次,随后就扬帆远航, 离开我们买地的疆域, 去到果阿、香美城一带,正式往欧罗巴出发。有了这些洋番船只加入, 倒是有一点让人放心, 这些人可都是识途老马, 有他们压阵,船队迷航的事情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嗯……东非其实都还好,这些年来是陆续走熟了的,可要说西非的海情,那他们的确是地头蛇。”
叶瑶期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杯子里的斋咖,等它没那么烫了,便浅浅地啜饮了一口,“你们《万国报纸》,这一次也派采风使随行么,还是等着到时候船员什么的,回来投稿?我估计,要派的话,至少要派两个吧,三个玛丽派系出一个,你们汉人的采风使出一个——没准还有黑番采风使,大家组成一个小组,谁适合出面,就出去采风,余下的人在船上做文字工作?”
“小妹,你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是不是也早就想做起编辑来了?”
叶昭齐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情似乎还算平稳,至少还能开得了玩笑,“我早就说了,我们家的人,都是舞文弄墨的好手,你也是的,从小那么好的底子,毕业之后,却是执意去了金融部,岂不是大材小用,埋没了你的天资?”
她说的好底子,指的自然是叶瑶期还在大学就读期间,便被挑选去辅助张宗子,主持仙库筛选工作的事情。要知道,那仙库之中,瑰宝浩如烟海,据说,被选择公布出来的仙曲佳乐、传奇故事,仅仅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有许多非常珍稀的仙画,基于种种考量,却是不可能面对大众公开的。叶瑶期、张宗子,也算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极少见有殊荣可以略微浏览的文人了。
张宗子不说了,资历、圣眷、能力都是明摆着的,也不过是在他的履历上添个一笔罢了,从仙库中出来不久,他就又领命去海外定居点,主持编纂当地的报道了。对届时还只有微名的叶瑶期来说,能获此机会,她将来不论是做编辑还是采风使,岂不是一入行就高了别人一头?
再加上她这些近亲远交,哪个不是传媒界大名鼎鼎的人物?随意帮衬一二,叶瑶期三十岁之前,做个小报主编那都是稳稳当当的——若是她小姨沈曼君,稍微放松一点,肯援引近亲进《买活周报》的话,叶瑶期做个知名采风使,那不也是三只手指捏田螺?
可偏偏,就是这孩子性子孤拐,也是仗着她身世特殊,算是沈君庸的养女,叶仲韶和沈宛君不便严管,而沈君庸、张华清对她又非常宠纵,毕竟是给她考到中枢衙门,在金融部里做了一个小吏目去了——其实,这样的前程,对于一般人来讲,已经是梦寐以求、光宗耀祖了。只是在叶、沈几家,才是不尽人意,不算是长辈们心中,适合叶瑶期尽展其才的正路。
这担忧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一转眼这些年过去,叶昭齐依旧是那个副主编,叶蕙绸已经是南社社长,且也随着父亲,进入买活大学任教,也就只有叶瑶期,入仕七八年下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长。
每日里,在钱街进进出出,和那些四海八方的投机商人打交道,往来者铜臭十足,时不常还要加班,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不免也少了——眼下也都是三十岁上下了,亲事却还是迟迟没有着落,在姐妹之间,岂不的确是被比下去了?更可虑的是,无人帮衬,只怕她一辈子就要停在这里,很难再往上一步了。
虽然沈家对于后辈,也不强求他们个个都要成名掌权,只要各尽其才,便已是欣慰,但叶瑶期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不免也是让长辈惋惜,而她眼下走的道路,又是家人无法帮衬的,沈宛君提到这个三女儿,往往便蹙眉长叹,情绪不佳。
叶昭齐倒还好些,姐妹情谊,不曾被叶瑶期的任性影响,对妹妹照旧关怀备至,一有机会,就要为她设法,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依旧是在刺探叶瑶期对转行进报纸业的兴趣。
叶瑶期对于姐姐的苦心,也十分感佩,不过她的心思如今肯定是更坚定了,摇头笑道,“大姐,你不懂,我的兴趣就在和那些投机商人勾心斗角,怎么的定下严密规矩,又防着他们钻空子,又不让新规矩营造出新空子来。这种和聪明人斗心眼子的工作,最适合我。至于说报纸,我现在也办了一份呀——我们办公室的内部报纸,一个月一期,也印发了百十来份,在我们体系内部传阅呢。”
叶昭齐一听,喜上眉梢,“当真?你之前却也不说,这报纸,你算主编?供稿呢?”
一听这就是专家,对于报纸的好处,以及内部权力的分配,最在行不过,知道这份报纸都是叶瑶期一人编的,主要内容,就是她工作中接触到的典型案例,以及由此产生的启发思辨,也有一些同僚,读报之后,发生感触,开始向她投稿,便更是欣慰。
因合掌道,“如此甚好,这边不算是辜负了你的天分——你有这样办衙门报纸的能力,将来少不得你的前程!况且,能办报纸,又懂得金融这一行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没人能和你争,你的路,走得就更顺了。也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还真别说,当时都说你任性,可未必将来,你反而是我们间走得最远最好的那个,你这孩子,自幼孤拐执拗,倒是被你误打误撞走到正途上了。”
“姐,这么说——姨母那边——”
要说这是任性的决定,叶瑶期自然是不会认的,如今沈、叶几家所面临的风波,其实也早在她的算中。也是因此,她才决心一定不和传媒沾边,要走出自己的路——一条绝不会被猜忌,也不容易抱团,可以尽展长才的道路。
别看因为沈家在这个领域没有根基,起步得慢,但也正因为一切都是靠能力得来,后劲十足,一步步走得稳,到最后或许还能走得比旁人更远。
就说叶昭齐好了,少年成名,闻名内外的才女,自己也的确有才学,又得到家人助力,崛起甚速。十年前她就是《万国报纸》的副主编,十年后呢?还是如此,位置动也不动!
盖因她起来的速度虽然快,但底蕴也只支持她走到这里了。将来,随着沈家失势,她只有走下坡路的份,想要再超过如今的高度,已经很难。可瑶期就不同了,她自忖自己,本业精熟,是极有自信的,政治上更不待说,完全得到上级信任。
就算姨母沈曼君下台,而父亲叶仲韶等人,也受到影响,南社式微,甚至更说大一点,原本这些往来得好的叔伯,也纷纷去位失意——再说得大一点,甚至被风波卷入,流放边远,这个群体彻底被批倒批臭……她在晋升上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从少年时起,叶瑶期的政见和家人就完全不同,她只是选择了小心谨慎地对一部分人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思想:这样做,对一些人来说当然犹如背叛,在道德上或许是站不住脚的,但叶瑶期本人却怡然自得,完全不以为然。
她认为眼下就是她的那些观点,最有力的证据——姨母是否倒台,其实和她本人的观察汇报没有一点关系,她的观察也并不存在任何抹黑,只是忠实地记录了她看到的东西,以及产生的思考。姨母什么时候倒台,是由取代她的人,什么时候成长起来决定的。现在,新一代人稍微有了一点模样,姨母也已经疲态尽显,支持不住,于是就到了这件事发生的契机。
肉眼可见的,有许多人会从姨母的倒台中得到好处,而这些人当然都是她的敌人。叶瑶期认为,倘若她也能从姨母的倒台中获取一些功勋,或者至少摆脱这份影响,那么,肉烂在锅里,对于整个家族来说,其实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她和养父沈君庸,也算是为叶、沈几家的子弟,趟出一条新路,打开了他们往理工和实际应用学科发展的大门,在她看来,这样的职业选择其实比报纸业强太多了,才是最适合她们这些旧式文人家庭的路子,只是转型的时候,会比较费力,没有继续做文人戏曲那么轻松罢了。
可倘若从道统的角度来看的话,如今是百姓的年代,文艺作品也该反映的是百姓的娱乐爱好,如果不能完全融入百姓,其实机体将出身、兴趣、爱好都完全和时代需要错配的这些人,自发地排挤出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站在时代的角度来说,区别不大,迟早总会发生。
该来的终于来了,也一定会来,不管有没有她参与,都是一样,没准叶瑶期的观察,还能降低不少六姐对沈家的疑虑和猜忌——如果真实并不太丑恶,那么真实总是好的,想象力的泛滥才最可怕。姨母的结局,说不定就因为叶瑶期的观察,而会更体面一些。
至少,叶瑶期本人是如此坚信的。因此,她不但没有心虚内疚,反而理直气壮,带有一种以功臣自居的自信从容,主动地关切起了沈曼君的情况来,“姨母那边……难道是风雨飘摇、败局已定了?她就没想过做一次还击吗?她如此消极,只怕……许多叔伯姨姐,也很着急失望吧?”
不说这几个同父母、同(外)祖父母辈的近亲,五服内外,出身吴江几姓的才女,加在一起都有数十人了。要说这些人都情愿接受失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如今市面上很多自发地为姨母辩解的文章,文笔雅驯、态度恳切而观点中肯的那些,很多都是她们的手笔,只是找了别的名字发出来而已。叶瑶期认为,倘若姨母度过了这个劫数,之后《买活周报》也会立刻更改制度,确保将来外人无法如此容易地抓到把柄。很显然,现在她的这些亲戚是已经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