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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99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政权、国家、文明》这篇文章,孙初阳自然是反复阅读过的,无形间,仿佛其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此时此刻便立刻可以指导他的生活了,既然买活军的工造之术,巧夺天工,其君主又极为重视工造,且再怎么说,也是同属于一个文明,一个国家的政权,那么理所应当比西教更值得靠拢,虽然这篇文章并没有提到文明和文明之间的关系,但随意想想,也该知道,国家和国家,尚且彼此提防,更何况文明与文明之间?

  孙初阳便立刻也跟着摘下了胸前的移鼠小像,放到了一边,以示自己的选择:他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四年前投身西教,是因为西教有技术,现在技术更好的选择出现,那么所谓的虔诚也就立刻跟着消失了,至于什么叛教者的下场,这个孙初阳是半点不相信的,有本事移鼠就到买活军的地盘来显圣,勿要再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传教士中转。

  他的政治倾向,便也很明显了,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比此前更为亲密知己,徐子先笑道,“初阳这一来,我等又是如虎添翼了,至少算学上,不至于让小佘专美,你不知道,我们为了开设高等数学专班,这一阵子在如何殚精竭虑地自学教材。且不说将来使团如何,你前程怎样,只说这几个月,我们这数学专门学校可是离不开你的。买活军这里,太重视数学,却偏偏人才不多,尤其是专精人才,个个都还在自学,来多少都不够用。”

  孙初阳此来是担负着引入买活诸策使命的,这一策,是田任丘的阳谋,买活军就算洞悉了其以贼制贼的用心,或许也乐见敏朝领域被烙印上更多的买活军的痕迹,因此他虽然心中已有九分投靠,但是否对外表露,还要看买活军这里的部署。倘若买活军有意成全田任丘,作为其力推的新锐官僚,孙初阳自然不好随意反入买活军。这些讲究,二人彼此都是心照,孙初阳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本人便是数学奇才,完全是因为醉心于数学,这才没有考上进士,说到数学,不知和徐子先有多少话说,两人先议论了几句谢六姐这里层出不穷的算学教材,孙初阳听得心痒难耐,尤其是听徐子先说,微积分这种东西,不过是读懂更高深教材的工具,尤其是物理、化学,许多地方都要运用到微积分方程式时,而那些学问实在是浩瀚晦涩,如应用力学门下,兴建水利时常要用到的水力学、土力学这两册课本,他便读得很慢,以至于迄今无法算出水泥大坝的尺寸,以至于谢六姐预想中的水库迟迟不能兴建时,孙初阳可不像是一般人,早掩耳疾走,而是兴奋不已,甚至于几乎忘了自己的正当使命,便要立刻索取教材去研读了。

  恰是此时,店家上菜来了,孙初阳这才稍微清醒,心却仍是兴奋得怦怦乱跳,只考量到徐子先已大半日没有进食,便不敢缠着他再说这些艰深话题,二人边吃边说,徐子先举筷先吃了两筷子鸡肉,便赞道,“这个水煮鸡胸肉,真是香辣可口,初阳快吃,本地的辣味菜肴,真是推陈出新,进益非凡。”

  原来徐、孙等人,自奉都颇为简朴,今日虽然是久别重逢,但也不会过于铺张,不过是要了五菜一汤,两人共用。分别是炒鸡毛青、水煮鸡肉、干煎鳊鱼、青椒豆干、油炸小鱼干,并一大碗西红柿蛋汤,至于青蟹这样难得的海鲜,徐老自然是不会要的。

  其中要以水煮鸡胸肉是外间没有的异味,把鸡胸脯的肉片成薄片,略腌,抓了红薯粉,入水烫熟之后,再浇一层薄薄的辣椒油,鸡胸肉鲜嫩微辣,美味而不过咸,下头的豆芽、白菜墩沾了鸡汤的鲜味,非常下饭,徐子先道,“这碗菜很好,好在哪呢?第一,鸡胸肉是很好的蛋白质,第二,豆芽、白菜都是美味的蔬菜,补充了膳食纤维。”

  “第三,还有一些脂肪,而又不过咸,吃完了肉、菜,要一点手擀宽面放在汤里,重新煨一下,又很味美,我时常一个人来打牙祭,便要一碗水煮鸡胸肉,再来一碗汤——我们南方人,吃饭不喝汤是不成的。”不像是谢向上,只顾着吃使团的大户,他们文人吃菜,总是很有说法的。

  孙初阳知道老师这饮食的习惯,和旧时已经截然不同了,想来也是在谢六姐这里接收了的新思想,因笑道,“怪道老师如今看来矍铄异常,比往常元气更足,想来是这养生法有奇效。本地的习惯,和外头截然不同之处太多了,以学生来看,实在该出一本小册子,指点新到港者这些讲究,否则,学生都恐怕被当成洋盘呢。”

  一旦军事上的疑问得到解答,他对于归信买活军,几乎再不存什么顾虑,这也是老师都投了买活军,而且待遇实在让人艳羡之故——这里的待遇,并非是衣食住行,而是能在政治、实务上大展长才,免去勾心斗角政坛倾轧的待遇。徐子先这里的任何工作,都是孙初阳梦寐以求的,不论是改易早就不堪使用的历法,还是研读算学,又或者是造水坝,甚至更进一步——造炮。哪一个不是他情愿折寿十年,也要跻身其中的?

  若说疑惑,倒的确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倒也不是因此犹豫着是否投靠,只是担忧对于买活军的治政风格完全陌生,影响了自己的进步,倘不能参与到水利军事的实务之中,不能翻阅那《应用力学》的天书秘籍,对孙初阳来说,真比杀了他更难受。

  “说到这洋盘,下午谢礼宾给我们考试时,便有一题,让学生不解,还请老师不吝指点。”孙初阳便把题目复述了一遍,“学生倒不是说这嫖伎荤酒的事情就不该罚了,只是觉得疑惑,不论如何,吏目精力有限,而凡是港口之地,烟花之事必然繁盛,若是把人力都投入这样的纠纷之中,难免顾此失彼,要耽搁了别的政务。”

  “此事,实在是费力不讨好,花费了人力却难见其功,反而容易招来双方的埋怨,为何买活军在此事上的举措如此严格,难道是有什么学生还没有品出来的利益在其中吗?”

  虽然这问题人人或许都费解,但每个人提出疑问的角度是不同的,孙初阳是以官吏的眼光来看履政的难度——他觉得这政令沦为一纸空文的可能性很大,而且甚至会让本地成为地痞流氓犯罪的温床,毕竟按谢向上举的例子,仙人跳若成了一单,那便是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若是不成也没有任何的损失,无非便是被白睡了一夜而已,而且不论男女都可能设套,如此人人能为,岂不让本地的治安更为恶化?

  哪怕买活军这里货色特好,终究对于商誉是有影响的,似乎是得不偿失,因此怎么想,都实在想不通这条政策背后的逻辑,但他又知道,以谢六姐之能及徐子先处政的老道,若无好处,是决计不会如此安排的,因此怎么都无法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一晚上总有一部分心思花在上头,却仍毫无线索。此时更是稍微按下对于新知的渴望,向老师讨教了起来。

  徐子先也不诧异,显然对这问题是讨论过多次的,从容道,“这便是和买活军处独有的道统有关了,兹事体大,尚未编纂出教材来,但其中治政的一些思路,可以先和初阳你做些探讨——欲答此题,我要先问初阳,你看买活军这里,处处都和外头不同,不同之处,有一点是极其突出的,那便是统治的精细程度,初阳你说对否。”

  孙初阳立刻表示赞同,“此为报纸上多次提到的精细统治,的确让学生叹服,这亦是我朝难以效仿的地方——我冷眼看来,精细统治有个极大的前提,那便是人人都要识字,这在外头却是决计办不到的。”

  徐子先微微点头,面上多了几分赞赏,“那不知初阳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统治要精细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足够呢?”

  他虽循循善诱,但孙初阳却依旧未能跟上恩师的思路,愕然道,“难道是要连床笫之间的事情,都管起来,以六姐所见,才算是足够吗?”

  一句话说得徐子先哈哈大笑,“非也,非也!初阳啊初阳,还没想明白吗?其中的关窍,便在于税,在于钱啊!”

  说着,便将一番极其新奇的治政理论,照搬了谢六姐的不少原话,侃侃道来——

第205章 法外江湖

  “以初阳所见, 买活军这里,可是比国朝更为富庶,可以说耕者有其田, 也能勉强做到居者有其屋, 初阳以为,这钱从何来?”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两句话让孙初阳觉得很惊艳, 不由得咂摸了一会——买活军这里的房价是不便宜的,租房业也相当的发达,要说人人都有自己名下的房产, 从他的猜测来说,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能人人至少有个住处,如城隍庙、鸡毛店这样的地方,能少些幕天席地的乞丐流民, 已经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孙初阳虽然还没有在街上随意走动,但一路上留心窥探, 的确街头巷尾都十分整洁, 至少没有稻草杂物, 便可以见到本地的流浪汉应该是不多的。

  这钱从哪里来呢?他也是有过一些猜测的,因道, “本地既然不许兼并土地,而且有功名也不能免去赋税, 这里的地租就差出了许多——地主之害竟至于此, 也是令人心惊。再者, 买活军工造发达, 便譬如以天下之力,供养一地,本地的富庶,倒也是理所当然的。”

  孙家也算是书香世代,和徐家一样,他们家的田地是不多的,因此哪怕是做官之后,家计也还是十分清寒,这样的人家,对于买活军消灭地主的行为便不会过于敏感,因其绝大多数积蓄都来自任上的孝敬,这属于半合法半公开的收入,和田地无关。

  也因此,孙初阳看待地主之害便十分客观了,“原本天下皆是如此,倒不觉得,如今有了比较,只见买活军官府之富,安置四方百姓,而吏目清明廉洁,机动敏捷,不知胜过国朝凡几,也是十分诧异。我们使团按例的一些打点赏赐,吏目们甚至都不敢收,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本收入已高,已经是足敷家用的了,本地不分男女,人人都要做工,又有避孕之法,很少有人家过度生育,如此,倒多数都无家累负担,物价还低,既然家计已经足够,倒都不敢伸手去图那非分之利,竟要比外头不知清廉了多少!老师 ,这可是真的么?”

  这里就要说到敏朝官员的收入了,本朝官员的收入,是相当低的,低到若是家无恒业,也不收孝敬打点,当官的真能穷死,甚至连割肉吃也会成为新闻。如此一来,孙初阳和徐子先,在事实上也是贪官——他们要当官,也要吃饭,家里又无产业,便是不想收孝敬,又能如何?这年头真的能够两袖清风一路上升的,背地里几乎都有大商家做支应,否则压根就养不活一家老小。

  当贪污成为常态的时候,是没有不想贪这一说的。买活军这里,固然想贪的人肯定还是有,但不想贪的人也有了一份足够用的收入,这在孙初阳看来便是很可喜的进步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买活军的官府有钱——按国朝财库里那点银子,根本谈不上给官员加饷银,而银子是哪里来的?自然便是从十足十按田亩数缴纳的租子里来的,当然,这一切一切一切的根本,还是买活军对种粮的控制,以及对粮食生产的深入参与。

  “还有分家!这也是神来之笔——若是大家大族,蓄养的奴婢也多,还是可以开私田,又或者藏匿人口的,只如今藏匿人口,得不偿失,且凡是大家,都在分家,若不如此,只怕几年间便有倾家之祸吧?哪怕是开辟私田,也没有足够的高产稻种子,那点所得还不如把自己的田地种好。至于说什么买些人口来给私田做活,以买活军吏目的数量,下乡的频繁,压根都瞒不过官府——为何能养的起这么多吏目呢?因为没有地主了,租子都给了官府,妙啊,先生,真是妙啊!”

  孙初阳越想越觉得,以官府管理的角度来讲,地主实在是完全没有必要存在的大害,不由得极口称赞,哪怕无酒,也显得亢奋无比,徐子先听着,也不由得失笑,因道,“这是跑题了,不过,初阳你还是没有说透,买活军这些策略,其实根基还在于一点,那便是百姓普遍识字,这才有畅通言路,有兴利除弊,否则,吏目再多,无非冗员,政策再好,也难免被利用了成为他们鱼肉乡里的工具,没了地主之害,也有吏目之害。百姓识字的好处,你只仔细咂摸,远不止我说的这一点呢。而且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官府的收入,并不是完全从农税中来,商税占了至少五成。”

  “五成之多?!”孙初阳悚然而惊,立刻便想到了敏朝,“如此,我朝廷……”

  “朝廷的商税,是很难收得起来的,多数都要指望农税,而农税的来源,又因为有官身,有功名者可以免税,大户更可开辟隐田等等弊端,在不断萎缩。所以朝廷没有钱,倒真可以说是体制问题。朝廷的统治,对于买活军这里来说,是很粗放的,因此初阳你之前便不懂为何买活军对于风月业极其反感——实则一旦说到商税,你心里大约也有线索了吧。”

  商税!收税!

  孙初阳一直以来,都是花税银的角色,而且花得很多,因为他要造炮,这是很费钱的。但他家中也经营了一二小铺子,对于小商户的门道并不陌生,商户们按道理来说,也是该纳税的,但几乎不会有人纳,也没有人来管,都是花钱打点衙门里的关窍人物。便是有县衙里要来找麻烦,那也丝毫都不怕的,哪个商户没有两本账?给大人看的账本,总是惨淡经营,不断地往里贴钱,还纳税?不赏点银子,让他们渡过难关都不错了。

  的确,要说收商税……该怎么收得上来呢?难道朝廷是本就不愿收商税的吗?当然不是了,能多收税银,他们求之不得呢!那还不是因为商税难收么?农税倒是好办,地总在那里的,小农户也不比小商户狡诈,你说该交多少,多多少少都要交一些回来,收成是摆在那里定死了的。到底今年多少,官府心里有数,而商户呢,他们的赚头多少,官府到哪里知道去?商税是要比农税难收得多了!

  “自然了,买活军这里,也有许多收商税的手段,譬如查假账,买活军的会计,查假账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不聘用会计是不行的——所有做生意的人家,除非你是每日交摊位费去摆摊的,否则,只要有了自己的店铺,都要按照买活军的办法去做账,你不会,那就要聘会做的会计。这种新式的记账法,该如何改账本而不露破绽,目前还没有头绪那。”

  “若是一旦查实了假账,惩罚非常严厉,家产全没收了,还要送去彬山做苦役,这一来,商税就好收一些了——且现在少了打点的费用,交商税之后,商户的得利并不比从前要少,甚至略微还多些,这样诱之以利,恩威并施,商税才算是能收得上来,而一旦开始收了,便会发觉,商税实在是不能轻易放弃的——买活军这里,到了明年,商税便会超过农税都是未必的。”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财源,那么官府便自然要未雨绸缪了,只指望账本,那是不能够的,指望商户的良心,那也是不能够的。只要有利益,便一定会有人去占领,这是普天之下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六姐的原话,你能收到多少税,第一个要看你的暴力到达哪一样的程度,第二个,便要看你的统治精细到了什么等级。”

  “商户想方设法要少交税,而官府便要想方设法取得自己应有的收入。”徐子先道,“查税的手段总要走在偷税的手段之前——譬如说,开个丝厂,那么不能只看你这一本账簿上所说的生丝产量,蚕茧进货量,我还可以去上家查他的账本,你要把这买卖的来龙去脉全都铆上了,这交易才算是真实。这里又牵扯到钱庄——且先不提,说到这里,初阳你便明白了罢,凡是要进货出货的商家,偷税都是难的,但若是自产自销,你要去查他的税,那就难得多了。”

  “以此来说,普天之下最难查实的税,便是这么几种,经营性零租业、小规模零售业和服务业。”徐子先所说的,显然都是买活军这里的新词。

  “所谓的经营性零租业,是说一次性买了一样能持久提供服务的东西,把服务零租给大家——譬如我买了一头牛,乡亲们可以租去耕地,这部分的收入,我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官府是查不清的,这不像是房子,租来住了,总有痕迹。又或者那些自家隔了房间来出租的小客栈,账是尽可以乱记的,因为一间房今夜有没有客人来住,完全是无法查证的事情。”

  “而小规模零售业,便不必说了,要收一个货郎的税,这自然是很难的,因你完全不知道他把货卖给了谁,又卖了多少,他走街串巷,你也完全无从去调查他的交易。”

  “至于服务业,所谓的服务业,便是将自身的劳力进行出售——譬如一个洗衣妇,若她自家收了衣服去洗,你知道她今日收了几件呢?只能凭她的嘴说,甚或说她便收了钱也说没收,只是帮街坊一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如何去治罪?”

  “学生明白了。”孙初阳毕竟聪明绝顶,徐子先略一解释,他便完全联想出了轮廓,“这勾栏烟花业正是服务业的一种——而且还是服务业中最隐蔽的一种,根本无法查证来龙去脉,哪怕是公开合法地营业,官府也很难从里头收足税,更很难去查它的税,既然无法查实,那么弄虚作假势必成为行业的常态。”

  “不错,服务业的逃税风险极低而收益极高,是以逃税便成为一种必然,倘若有人不逃税,那么他得的钱少了,便很难坚持下去。”

  徐子先对于谢六姐显然是很推崇的,他多次引用谢六姐的原话,“这叫劣币驱逐良币,初阳,其实这样的事,又何止只在商户之中呢?”

  孙初阳亦是将‘劣币驱逐良币’六个字,来来回回地反复咀嚼了起来,他便不必分析也知道徐子先说的是什么——不就是国朝的官么?不过国朝的官,实在是也不好当,因良币是完全生活不下去的,从一开始便没有别的路走。不知谢六姐是否是因此,才很注意给吏目们发钱……

  买活军的繁荣市貌,还有与外头完全不同的规矩,是很吸引人注意的,但真正让孙初阳如痴如醉的,还是这一套完全自成体系的治政理念。他几乎是食不知味,只急切地倾着身子,听徐子先续道,“是以说,烟花业这东西,即便不去管它,由它合法了,官府也收不到多少税的,服务业的查税、收税,一向是很大的问题,也不独是烟花勾栏之地。”

  “不过,此刻来说,完全单纯以服务为业的匠人,其实并不是太多,也不会总云集在一起,譬如说铁匠铺——这铁匠总不可能只是补铁锅罢?他总是要问人买铁的,这便是将零售和服务结合在一起。”

  “且十里八村,大约也不过只有一两个铁匠。真正能把服务人员完全聚集在一起,只单纯提供一种服务的,如今算来,大约只有这皮肉买卖了,因此来说,说服务业的税难收,其实就是说这皮肉买卖,不论合法不合法,税总是非常难收的、”

  “收不了税,对官府便没有补益,没有丝毫的好处,而但由此而生的害处却有许多,譬如传播疾病,传播赌博,传播借贷,又譬如挤占了劳力,让壮年的男女不事生产,不去做官府安排的活计,又催生了人口的买卖,这些都是要官府出钱出人去管理,去制止,未见任何进账,却全是支出,里外里这都是官府的亏损。”

  “如果觉得这亏损实在是承受不了,要问他们拿些钱,便只能是靠一些特许权——譬如敏朝扑买盐票一般,以此来换取利润,但这并不是税收,而是买卖,实际上是由商户向朝廷赎买了他纳税的义务。”

  徐子先喝了一口茶水,点着桌子道,“那么,最重要的一点便在这里了——这一行的人,既然不交税,而是赎买了自己的义务,那他们还可以说是买活军的人吗?”

  “他们和买活军,有什么关系呢?倘若他们不和官府发生关系,而从他们那里赚钱的人——勾栏里总要有小厮,也总要有洗衣妇,要有那些依靠着勾栏吃饭的人,他们虽然生活在买活军疆域内,但俨然是从这些野人手里讨饭吃……他们组成的这个社会,和买活军官面上的社会,是一回事吗?他们还会听官府的话,听六姐的话吗?”

  “这正是六姐原话,六姐以为,倘若官府既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不能从他们身上取得足额的税收,那么对他们便完全谈不上有效的统治。”

  孙初阳便说不出话来了,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这简简单单的禁嫖,还有这样大的道理在内,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看此事之小,但若放任自流,等到疆域逐渐扩大,这社会背后的江湖,只怕成型速度也是极快,而这些游离于精细统治之外的三教九流,会不自觉集合在一起,动摇着官府本身的结构,与官府争利!

  “先生这是又为学生拭目明智了!”他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恨不得对徐子先顶礼膜拜,以稍释心中感动,“我竟白活了这么几十年!只听先生一席话,方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眼界去看待天下!”

  因又道,“如此说来,敏朝的官府其实极小,而江湖极大——这非是敏朝天下,而是江湖的天下。敏朝的官府,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悬浮于其上而已。”徐子先道,“他们真正能收到税的人,其实反而少数了,既然收不到税,那么便不能说是和他们真正建立什么联系,外头多数的百姓,虽然还认自己是敏朝的百姓,但实际上来说,是寄生在敏朝统治中的华夏国人——这其中的区别,是要分清的。是以,即便是将来异族入侵,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立刻转投新政权,只要其确定采纳儒道文明,逐渐融入华夏,那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更换政权寄生而已,实在生活上的不同是不大的。”

  这是完全进入了谢六姐那一套体系的中的思路了,孙初阳听着也微微一怔——老师这话音,说是预测,还要更肯定些,仿佛很肯定建贼将来会侵入关内似的,这又和如今的形势不符合了,听着总有些怪异。

  不过,这也可能是老师在展望将来买活军取得天下时,会面临的阻力。因此孙初阳也不留心,便将其放过去了,只道,“我是茅塞顿开,难怪买活军在这件事上如此下功夫!这烟花之业,在外虽然司空见惯,却是精细统治的大敌!”

  他心潮澎湃,不由便失口说出了一个使团成员不该有的口吻,“即便此行无法全然禁止,也唯有禁了此业,方能真正将这社会之内的法外江湖,全然消弭,使种种不法,不至于寄生官府之上,磨牙吮血,来坏我买活军的根基!”

第206章 法之疏漏

  还好是师生二人共餐, 孙初阳一时失言,徐子先便仿若未闻,二人不过各自用几口茶, 便又行若无事, 继续议论起来,既然论证了禁烟花业的合理性和紧迫性,接下来自然便是论证如今这些手段的可行性。天下政事, 无论如何总是要遵循这几个道理,若是在合理性、紧迫性和可行性上,无法达成统一, 那么政令的执行自然也是不会彻底的。

  孙初阳也是刚刚学会了一点买活军的新道法,正是技痒,便不等老师开口,自己先试着分析,“即便如此,禁嫖的难度也依然是极大的, 因这是普天下最隐蔽的事情,更难以和交往分开, 这便譬如是吃饭, 我做了饭, 叫朋友来吃一碗,这是交际, 还是生意?他给我些钱财,谁说得清是上门的表礼, 还是报酬?”

  “是了, 要抓, 难度是极大的, 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抓不了,任何两个人——不分男女,只要是一个人以上,在任何处所都能达成交易,便是此刻,云县内外也一定还有这样的买卖,这种事若只是靠抓,是无法彻底禁绝的。”

  以买活军的政务执行,这种事是不可能有一处完整的住所供给的,也便不会有公然成形的体系与行业,没了老鸨、龟公,那些零碎买卖便很难抓了,尤其是买活军这里强制女娘出去做工,百姓每天都要外出,行踪繁杂,也有许多因公产生的男女交集,因此便更难分辨其中的性质。孙初阳不免道,“因难抓,所以要提高买方的风险……是因为只要有人买,便一定会有人卖,因此提高卖方的风险,用处并不大?”

  “不错,”徐子先笑道,“初阳果然奇才,一通百通,这买卖买卖,买在卖前,若没有人买,又卖给谁去?尤其是这样的交易,只要买卖双方同心协力,实在很难定罪,哪怕捉奸成双,在屋里把他们抓到了,只要预先将钱给了别人,屋内没有钱——那你能说什么?”

  这是确然的道理,孙初阳沉吟许久,也赞成道,“若要真正禁绝此事,便只能宣布婚外的亲密关系,均为违法。不过……”

  按道理说,敏朝律令中,非婚的身体关系本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但民间又何曾有什么用?敏朝的律法本就和实际关系不太大,徐子先摇头道,“制定这样的办法,便等于是没有制定,不说别的,买活军这里只许一夫一妻,那么便有许多妾侍,名义上未婚,却依旧和原本的夫主居住在一起,若颁发如此条令,双方必然违法,而人数之多,便连买活军的吏目也将难以处置。如此将百姓置于普遍违法的状态,只会降低法规本身的威信。”

  除此之外,偷情也罢,典妻、共妻也罢,在民间实在屡见不鲜,孙初阳也觉得,针对床笫之私的管理,往往是官府最为薄弱的一环,因为压根就管不了,按敏朝法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这法规几乎从制定开始便形同虚设,有大把办法绕过,这就可见一斑了。

  “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能是离间买卖双方的关系。尤其是要降低买方的购买意愿,那自然是要去提高他的风险,”徐子先笑道,“又要去煽动卖方的贪欲——须知道,现在是没有勾栏了,我们这里也不允许活死人之间互相买卖,又有大把的岗位,不分男女,只要肯花力气,至少都有一口饭吃。如此还要来做这一行的,自然是好吃懒做、贪得无厌之辈,你想,他们若是真正做买卖,被人举报了抓走,反而也要跟着去做苦役,对这等好吃懒做的人,几乎便是要去了半条命!”

  “反而是傍个打手‘扎火囤’,能得的利又多,便是对方嚷到官府去了,只要咬死了是被强迫,也不会被罚苦役,如此,他们还会安心做那点零碎的买卖吗?怕不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来做局了?”

  “赚小钱,担的是大风险,赚大钱,反而风险更小……”孙初阳喃喃道,“不错了,自然众人多选后者……而本地这一行的风气坏了,那些有钱的客商,何不多走几步,到别处去,或者自己带个娈童小厮,也免去了其中的顾虑。”

  “正是如此了,没了客人,这买卖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得厉害了,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这时候若是再返回去做那好卖好买的买卖,便觉得利太少,又看不上眼——按城内更士衙门的报告,此事有明显的周期性,往往是秋后,外来做工的人多了,便形成一个案发的高峰,又酿出不少轶闻事故之后,港口这里,台风季后新来的客商吃足亏了,被送去做苦役了,风声传扬出去,知道在这里喝不得花酒了,便陷入低潮。而此时便可从容收拾那些仙人跳的行家了——难道还真能让他们把这个生意永远经营下去?”

  “收拾……怎么——”孙初阳看着老师神色,恍然大悟,“啊,是了!仙人跳的做局人,他也不纳税!一样不算是六姐的子民,自然是要收拾……不过这收拾,只能收拾那些报官了的人,那些没报官,给了钱自认倒霉的呢?又如何得知?”

  二人议论时,声音原本不大,此时说到这里,徐子先更是将语调放低,微笑道,“初阳,你有所不知,凡是外地来港做生意的商户,都喜欢把银子存在我们买活军开的钱庄柜上,他们买货卖货是要写支票交割的,这云县看似繁华无比,谁也不能将其完全掌控,其实大额银钱的往来,全在柜上。这些做局的人,只能是当场拿钱,否则一旦客人过夜走人,脱离出去,他们也就没凭据去告官了。”

  “因此,必须是当场就开出支票来,第二天一早立刻兑现,数百两银子,没有附带货物交割单,实在非常少见,为仙人跳无疑,这支票是必须实名给付的,在买活军治下要有住址,有户口,倒查过去再简单不过,秋收时放他们撒野,过上十天半个月,便要来拿问了,这么多银钱,是怎么来的?你是六姐的活死人,做的什么职业,六姐再清楚不过,你如何能赚这么多钱?可是偷来的,盗来了,亏损了六姐的利益?”

  “你若说是客商给的,那客商缘何给你?这时候再调头去问那客商,死无对证的东西,客商难道还照实说不成?只说是自己在他家喝了酒,又或是如何了,被他讹诈,那转头就是个讹诈罪。若说是自己做买卖得的,做的什么买卖?可有账本?这么大的买卖,没有账本可是不行,一样是触犯了六姐的规矩。”

  实际上,仙人跳做局的人,消失得也是快,不可能留在当地被苦主查问,如此在买活军这里,便形成一个闭环:仙人跳的人,做成了一单便立刻要迁移而去,不可能在云县,甚至是在买活军治下停留。因为买活军这里出行虽然不收过税,但是要看户口登记的,按道理来说,他们在买活军治下,走到哪里都会被抓住,对买活军来说,付出的成本是很少的,只需要钱庄收到支票时,暗地里通知更士,而更士衙门出一两个人盯着银箱便得了,即便是被他们跑了,买活军损失的税收也不会太多。而这些人也无法在买活军境内再存身得住了,总是要远走高飞心里才能安稳。

  “真正要过日子的人家,谁愿意如此颠沛流离?他们要走,必定是要逃出买活军的地盘,几个外乡人,搬着银箱,在这样的时势里到外地去……”

  连孙初阳都能推出这些发展,说得笑了起来,直道,“是学生想当然了,只要还有一道收割仙人跳庄家的手段在,这做庄的人便不会多,会去做庄的,原也不是老实人,如此把他们打发出去,也好!”

  “这里还有许多关节,是你还不知道的,总之以买活军的精细统治手段,想要远走高飞,祸乱法纪,远没有那么容易。”徐子先颇有些炫耀的味道,“日后你住得久了,慢慢便能体会,以六姐的说法,买活军这里要调理治安,不怕大匪大盗,只怕什么?只怕民不聊生,不做这些皮肉买卖活不下去,只怕法不责众,做的人太多了,形成了许多暗地里的规矩,利益链条链到官府里,扎下根了,实在是管不过来,只怕买家云集,那就终有人动心想卖。这三点,实则是互相促进,民不聊生,也就只能法不责众,既然已经法不责众,则必定形成链条。”

  “因此,要从根子上断了这样的事,使其始终只是少数,归根到底,还是民生,民生好了,百姓们不做这些事,也有饭吃了。那么好吃懒做,只愿做这些事来谋生的人;贪得无厌,有了工作还不够,还要零碎做这些来攒钱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少数。”

  “不错,不错!”这几个论断,在孙初阳来看,极为扎实,尤其是和民生有关的几句,更是说到心底,让他对谢六姐心驰神往,几乎五体投地,“打掉了这两点,再以邪道手段吓阻了买家,以精细统治佐之,不说将此事完全杜绝,但也至少能将其遏制在一个极低的程度,至少……至少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对税收的损失,是要小得多了。”

  “自是如此了,此事,就不能给它成了气候,一旦成了气候,有了帮会,如此发展起来,便是不断在官府身上吸血,更不知要因此滋生出多少弊病,养出多少脱离社会的江湖人。”徐子先对于云县的治安显然还算满意,“实际上自从传出了本地的规矩,又闹出几桩案子之后,外来客商几乎就绝迹声色,如今云县城里的风气,和外头比起来,实在极为清朗,便是有真正下了狠心,一定要做实在买卖,高张艳帜的奇男女,也只能做本地的熟生意,是揽不到外来的客人的,如此也常常被邻居写信举报。”

  “——若信中实名举报成了,能分得赏钱,便是匿名举报,至少也能肃清街坊妖氛,少些被传染疾病的机会。实在来说,打痛了买家,吓阻了他们,效果便是不差的,我听闻更士衙门甚至还有‘钓鱼’的行家,扮作清俊小倌,无事便去街头巷尾招引生意,若是上钩的,便通通送到彬山去,内里传言,尤其是各地矿产缺人时,钓鱼最凶。如此将水搅浑,则本地人也战战兢兢,纷纷自危呢。”

  此时天下间做皮肉生意的,本就是男女各半,那烟花勾栏的龟公,有许多不是从前的小倌,便是因太丑,买来后不让他做小倌,让他做个杂役,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小倌的市场实在是不小的,因此孙初阳并不觉得异想天开、惊世骇俗,不过付诸一笑。

  将这番对话仔细品味了许久,一面叹服谢六姐见事之独到,一面也是还有些疑虑——他倒不是疑虑这一策的效果,实际上,一听说原来买活军并非不追究仙人跳的庄家,孙初阳便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已经圆满,真正胆大包天,天生下来就不喜欢遵纪守法的人,便都被买活军的政策鼓舞着,咬一口肉便设法逃走,而胆子小一些,想做细水长流生意的,却也被连累着扰乱了市场。从消灭皮肉买卖来说,这一策是确然有效的。

  只是,这一策中,还有不少细节,让孙初阳感觉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仿佛只算透了人心之恶,而少了劝谕向善、弘扬正气的味道,长此以往,似乎会让民风变得更为冷酷,百姓间彼此提防算计、尔虞我诈——倒不是说这政策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规矩中还有许多不到之处,又或者很需要当权者的把握,一旦当权者的心歪了,这规矩便极易发酵为恶法冗规,反而让百姓们人人自危了。

  这里头的顾虑,一时间尚且还无法说得仔细,孙初阳沉吟许久,又觉得老师未必看不出来,便试探着问道,“听先生分说,此策果然有奇效,学生如今倒也明白其必行之理,不过似乎其为规矩,还有些破绽,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看的呢?”

  徐子先此时已经吃尽了饭,正在品茶休憩,闻言也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道,“破绽自然是有,而且很显然——也并不独你我二人,有这样的感觉。正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读者来信,是沈编辑转给我的,六姐不在,她不知应不应该刊登,便转给我来斟酌,说的就是这件事。”

  说着,便从包里掏出了一叠誊写好的稿子,递给孙初阳,孙初阳心中也暗暗好奇,暗道果然买活军这里已经是藏龙卧虎,不知又是哪来的饱学之士,能看出政策的不全。要知道一般的诸生,根本没眼界来议论政策的得失,便是他自己,也是经由徐子先亲自指点,才能将政策的三昧品出。此人不知是谁,竟能写出让周报编辑都另眼相看,认为有刊登水平的时评,可见政治眼光之毒辣,实在不逊色于自己。就不知是哪家退休致仕,又或者辞官隐逸的高人,化名云游至此,发出不平之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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