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抬着手臂让婢女们给他换衣服,垂着眼睛听完。抬起眼,看到殷莳端起茶盏。她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
资产,收益,律法保障。能干的人力资源。
她想要的,都是男人想要的东西。
而不是金钗,绣裙,儿子,夫君的爱。
第108章
璟荣院已经养成的习惯是,沈缇换好了衣服,婢女们便自觉都退下去。
男女主人喜欢独处,说话不喜欢叫人听见。
沈缇走过来。
殷莳目光凝在他身上,待他屁股即将坐到榻上,问他:“你那几日官服都是从小冯那边拿的?”
沈缇:“……”
沈缇顿了顿,坐稳了,才回答:“我让长川从两边和外院各挪了一身过去。”
殷莳别过脸去。
堂堂的沈家唯一少主人,东挪西挪,掩人耳目。
不想笑他,可想想实在可笑可气。
沈缇喝茶:“若笑我让你开心些,那便笑吧。”
殷莳转回脸来,很正经:“这便是不坦诚相待的结果。你若是好好来与我说,又何必折腾。”
又花银子,又折腾自己。
何必呢。
是呀,他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
沈缇颇感气苦。
他瞥一眼殷莳,放下茶杯,道:“既要坦诚相待,那你倒是告诉我,昨日,为何不生气,又为何生气?”
单刀直入。
倒的确是符合“坦诚相待”了。
殷莳迎着他的目光,凝视他片刻,道:“我不生气,自然是因为我从未忘记过当初我们在东林寺的约定。小冯人生坎坷,你娶我便是为了她在后宅能不受欺压折辱。”
“我没有忘记过。只是我也不是圣人,我离了怀溪来到京城,我也有我的害怕担心。所以你说你我房中之事不告诉小冯,我非但没有反对,我还赞同,我还感激你。”
“我给自己留路走,却让小冯的路难走了。”
“这全是缘于我的自私与自利。所以,她只要不是当面冲上来打我一拳,她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沈缇感觉心脏有种被捏住的难受。
——他是为着冯洛仪才娶的殷莳。
明明是一直都存在的事实,为什么现在听起来这么让人难受。
更难受的是,殷莳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记着这个事情,不让自己忘记,被冯洛仪僭越也不让自己生气。
若时光能倒流,能回到一年前的东林寺,沈缇很想给那时的自己一拳。
如果当时不去多事,就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把她真正娶回来,做真正的夫妻。
她天性便宅心仁厚,其实怎么样都不会苛待冯洛仪的。
他若赤心待她,纵她一时拘束伪装,待天长日久她明白了他的为人和心意,必也会将真性情与他。
偏自己多那一举,硬是把真夫妻变成了假夫妻。
此时思及这桩姻缘的前因后果,脑子只能想到那一句老话——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
为何竟没有卖的。
且,最难受的是,他自问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冯洛仪受过磋磨折辱。
可从一开始,便在让殷莳受委屈。
这心里的酸悔恨叹,实是笔墨难以形容。
“你并不欠她的。”沈缇霍然道,“莳娘,你不要弄错,你从不欠冯氏的。你是该当生气的。”
这都怪他。
庇护、照顾冯洛仪原是他一个人的事,怎地竟糊涂地将这责任变成了殷莳的。以至于累她委曲求全。
但殷莳却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感谢她。因为她,我才能嫁给你。”
沈缇看着她,不说话。
“嫁给你的好处,当初我就与你说过了。如今,只比我期待的还好。我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当然知道我是有资格生气的,但我得到的已经超了预期,在我不在意的地方,又何妨宽容些。何况小冯的确可悯。”
“沈缇。”殷莳也看着他,“这个事我和你的分歧点在于,我一直都知道也记得自己想要什么。但你,好像忘了。”
沈缇凝视着杯中茶汤。
“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个?”他抬起眼。
“是。”殷莳承认。
沈缇道:“我自问,当初约定的都做到了。”
沈缇立直身体,为自己分辩:“冯氏落难,我不曾弃她。为了她,我与父亲妥协,回怀溪与殷氏结亲。成亲后,我给她妾室的名分和待遇。我自己拿银子贴补她。至今我未曾有一次对她大小声过。”
“莳娘嫁我,原是图个安稳生活,宽松环境。我自问不仅做到,还处处都敬重莳娘。”
“我自问并无愧心之处,实不知道自己缘何就成了有错之人。”
“……不,我的确有错。”沈缇神情严肃,“我错在,冯氏第一次僭越的时候,因怜悯而纵容了她。因此才有了第二次。才叫她一而再地去蔑视我的正室。”
“这么说起来,我的确是有过错的。你若生气,便生气吧。”
“你本就应该想生气便生气。一直叫你忍着憋着,是我的错。”
这就是殷莳最无奈的地方。因为同一件事情在她和他的眼里,因为相差千年的时差,而产生了巨大的认知的不同。
东林寺的时候,沈缇虽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可是对冯洛仪多么赤诚。这份赤诚支撑着他与父母对抗,一直到成功纳了冯洛仪为妾。
纳为妾,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以这个名分为分界线,世界好像切割成了两段时间流。
从冯洛仪有了妾室的名分那一刻起,她便只是妾了。
这之后她做的事,在沈缇眼里全是僭越,全是不安稳、不知足,不合规矩。
可殷莳没有被这一套价值观困住。
她寄生在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无论如何世故圆滑,始终都是来自后世的灵魂。
她对世界和人的认知,超越了至少一千年。
她的目光是不能只落在像冯洛仪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她的眼界看的是社会是时代是制度。
为妻的她和为妾的冯洛仪很不同吗?在本时代的人眼里或许大大不同吧。可在殷莳眼里,她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把冯洛仪钉死在官奴身份,使“妾”成了她最好的归宿的,就是把殷莳困在了垂花门里,迫使她必须选择一个丈夫,必须以经营事业的态度去经营婚姻,必须以哄甲方客户的手腕去哄婆母丈夫的,是同一个东西。
冯洛仪不安分不守规矩了吗?僭越了吗?当了妾,可以呼奴使婢,还不知足了吗?
可是,若她是在另一个时空,即便发生破产、家破人亡的情况,她的自身也依然是个人,不会承认比“人”低一等的“非人”。
她会是人而不是奴。她是有路可以走的,她可以工作,也可以借助婚姻,实在不行还有社会救助。
她不会沦为婢,伎,甚至妓。不会被强J,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人而不是家生的奴才,从一出生就是主人的财产。
那样她就不必死死抓住当妾这个最后浮木,因为太恐惧于跌落更深的深渊,所以拼了力气抓住这块浮木,掐伤了自己,也划伤别人。
在沈缇的眼里,冯洛仪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女人。
在殷莳的眼里,冯洛仪只是巨大时代漩涡里微不足道的蝼蚁。
冯洛仪若犯小错,她都可以原谅。
冯洛仪若为大恶,她也只会觉得悲哀。
这并非是她高高在上去俯视,恰恰相反,是因为她深知,冯洛仪是蝼蚁,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蚍蜉。
正妻看似远远高贵于妾室,可实际上在时代的漩涡中,谁又比谁强。
巨轮碾过来,都是齑粉。
那种无力感,殷莳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只有每天乐呵呵的,吃好喝好,穿金戴银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会觉得好像能正常呼吸。
“那么你想让小冯怎么样,你有告诉过她吗?”她问,“你打破了规矩纵容了她,却又怪她自己没有主动去守规矩?原来规矩这个东西竟这么有弹性,你想打破就打破,你觉得她该守她就得守?”
沈缇两手按在膝盖上,垂着眸。
“你说的对。”他眉间冷肃,承认,“我还有一件事也做错了。”
“说出来请你别生气。我与她圆房那晚,她想喝合卺酒。我一时心软,与她喝了。”
“如今想来,处处竟都是我纵容的。她敢蔑视正室,背后其实就是我。”
“莳娘,这的确是我的错。”
能到这里其实就很好了。他能反思,会认错,早就超过了这个时空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
他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或者认同殷莳的认知的。单是“世上不该有皇帝”这一条,要是真说出来,搞不好他便要大义灭亲了。
而“世上不该有皇帝”是其他一切平等的前置条件。绕开这条讲平等,都是虚的。
绝大部分的人无法在时代里超越时代的。
殷莳若是这样要求沈缇,那就是殷莳脑子有病了。
穿越女若不能自我和解,就会疯。
那些一夫一妻儿孙满堂恩爱到老美满结束的小说,殷莳现在觉得可能都是死之前的幻觉。
说不定沈缇也是她的幻觉,根本没有什么慈爱姑姑善良弟弟。